早上醒來，往窗外看，天已經(jīng)大亮了，對面屋頂處可見潤潤的藍。手機鬧鐘還沒響。看了一眼，才六點。難得醒得這么早。這是被敦煌的天光叫醒的。天光也是有聲音的啊。

洗漱完畢，去吃早餐。住的這家民宿叫“敦煌畫院”，聽著像個官方機構(gòu)似的，卻是一間純民宿。餐館叫作“清蓮素食館”，全都是素菜，這很合我的心。結(jié)婚之前，我一直吃素，結(jié)婚之后才開始沾上葷腥，蠻符合飲食男女的規(guī)律。如今的口味又開始偏素，莫不是有清水出塵的傾向7

出發(fā)時間原定是八點。七點半走進餐廳，里面還沒什么人，冷冷清清的。拿好了萊，進到一個隔斷，才看到網(wǎng)絡(luò)大咖茶哥坐在那里。昨晚才認識的，他是上海人，帶著上海人特有的腔調(diào)，清傲溫和，稍顯冷峻。他在看手機，面前只有一碗粥。我們打了個招呼，彼此靜靜吃著，沒有多話。

這個活動的邀請方是“今日頭條”。這兩年，相比于文學(xué)界的活動，我對這種跨界活動的參與更有積極性一些，因為更有意思。此次活動主題是探秘敦煌“未開放區(qū)域”。所謂的“未開放區(qū)域”，指的就是沒有向游客開放的正在修復(fù)中的洞窟。敦煌我已經(jīng)去過兩次，按說很難再有興致，可是地方和地方不同，新疆、內(nèi)蒙、西藏、云南和貴州這些地方我都去過不止一次，每次去卻也都是興致盎然。敦煌自然也是如此。更何況還有“未開放區(qū)域”的誘惑呢？

距離上次去敦煌，怎么說也有十年以上了。比十年之前，如今的自己，也許更適合看敦煌。年輕時候，旅行的意義就是看稀罕，賞風(fēng)景，打卡拍照。年紀(jì)漸長，才知道，風(fēng)景在那里，什么景入什么眼，既和旅行者有關(guān)，也跟旅行者的心境閱歷有關(guān)。即便是同一個人，二三十歲和四五十歲看的是同一處風(fēng)景，感受也不會一樣?！案袝r花濺淚，恨別烏驚心”，怎么可能一樣呢？

從鄭州到敦煌沒有直達的航班，常規(guī)是從蘭州轉(zhuǎn)機，昨天我從蘭州到敦煌的第二程是春秋航空的航班，辦理登機牌的時候，居然要求我必須托運行李。箱子是標(biāo)準(zhǔn)的登機箱，沒多少東西，輕得很，從沒有托運過，乍一聽到要求托運的指令，真是不爽。聽到加收行李費75元，就更不爽。不過也沒有過多爭執(zhí)，只是評價了一句“你們真奇葩”。

飛機一起飛，就開始顛簸，聽播報說是遇到了氣流。要翻越祁連山，有氣流也是正常的，可我也懷疑這個航空公司飛行員的水平。但凡機身稍微平穩(wěn)幾分鐘，就有乘務(wù)員出來兜售東西，真真也是夠了。同機有一批中學(xué)生，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應(yīng)該是暑假旅游去的，如今這叫“游學(xué)”了——在旅游中學(xué)習(xí)。飛機一有大幅度顛簸，他們就會驚呼。原以為他們是害怕，后來才知道他們只是夸張地表達自己的激動和興奮。氣流貫穿了整個航程。下飛機的時候，我聽見有孩子說：“這飛機坐得，跟過山車似的.過癮！”

還看到了雪山。祁連山自然是應(yīng)該有雪的。雪山出現(xiàn)的時候，我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雪山如同神跡，是最讓我敬畏的人間景致之一。每次在飛機上看到雪山，我都會忍不住想象，如果飛機失事，掉落在雪山上——當(dāng)然是天雷地火，血肉橫飛，而不是投入了母親的懷抱——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象，是否能觸到雪的清新冰涼。而在陸地上遙望雪山，比如在新疆遙望博格達，在林芝遙望南迦巴瓦，在瑪旁雍錯遙望岡仁波齊，我卻從未有過一絲欲念，想要攀登到雪山頂上。真的，從未有過。有些存在，只適合遙望，只適合膜拜，只適合敬仰，只適合保持距離。這樣才是最好的，最美的。是的，是這樣的。

莫高窟標(biāo)志性建筑“九層樓”

在飛機上，我喜歡選靠窗的座位，用手機拍照。什么景致都喜歡。河南的大平原，初春麥苗的嫩綠.深秋玉米曬在屋頂上的金黃，都是好看的。工廠區(qū)紅紅藍藍的彩鋼屋頂，也是好看的。飛機飛得再低一些，就會看到大片大片的樹，那么密集。在路上行走的時候，會覺得樹木是稀疏的，一棵和另一棵之間，有好幾米呢。可是在飛機上俯瞰，它們就都被抹在了一個大而化之的色塊里。

而在這大西北，另有一番景象。大漠的曲線，驚人的細膩。顏色乍一看很單調(diào)，仔細瞧去.卻能分出無數(shù)層次來。那些道路，那些水流過的痕跡，那些似乎是什么崩潰后從山坡上傾瀉而下的由窄到寬的巨傘形狀，都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至于西藏，從飛機上俯瞰，更如仙境。有一次，我從拉薩返程，看到了怎樣一幅景致?。鹤钌厦媸茄┥?，潔白的巍峨的不可褻瀆的雪山，然后是逐漸濃翠起來的山谷，一道山谷挨著一道山谷，每一道山谷都有白云漂游，在山谷的最底部，是寶石般的綠色河流……那一刻，在心里跪下了。

早飯過后，八點一刻，我們在大堂集中，準(zhǔn)備出發(fā)。整個團隊有將近三十個人，嘉賓九個，攝像組十個，其他的是“今日頭條”的工作人員。發(fā)了統(tǒng)一工裝，是黑色T恤，前胸后背都打了“未開放區(qū)域”，還發(fā)了一把小扇子，扇面上也是“未開放區(qū)域”。

上車，出門，向右一看，原來緊挨著酒店的就是夜光杯博物館。我第一次來甘肅，就買了一盒子夜光杯，至今也沒打開用過。曾經(jīng)也是個購物狂，每到一地就是買買買。如今終于稍微學(xué)會了控制——昨晚在夜市，也還是沒有控制好。朝南方向，遠遠看到嗚沙山。嗚沙山，月牙泉，二者不可切割。《月牙泉》那首歌自是耳熟能詳：

就在天的那邊很遠很遠

有美麗的月牙泉

她是天的鏡子沙漠的眼

星星沐浴的樂園

從那年我月牙泉邊走過

從此以后魂繞夢牽

也許你們不懂得這種愛戀

除非也去那里看看

清澈，純真，憂傷。說實話，歌詞未見得很好，歌的魅力歸根結(jié)底還是音樂占了最重的份額。

第一站是敦煌石窟文物保護研究陳列中心，百度資料如此介紹這個中心：“……與莫高窟隔河相望，占地面積2萬多平方米，建筑面積5千多平方米。由日本政府無償援建，于1992年2月開工，1994年3月落成，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日本國友好的象征?！?/p>

在外面的廣場上等工作人員辦手續(xù)的時候，我注意到了“敦煌石窟文物保護研究陳列中心”這幾個巨大題字，落款是段文杰先生。

段文杰先生，我久仰其名，對他有更多的了解，卻是因為隨身帶的《莫高窟史話》。這本書是敦煌研究院編著，樊錦詩先生主編。段先生是敦煌研究院第二任院長，樊先生是第三任，剛剛卸任。昨天下午則是剛剛上任的新院長趙聲良先生的首次公開演講，我因到得晚，沒趕上。我隨身帶的另一本書就是趙先生的著作《敦煌石窟藝術(shù)簡史》。竊以為，對一個學(xué)者而言，認真讀他的著作，是更有意義的?！f來不好意思，我曾一直把敦煌石窟等同于莫高窟，讀了他的書才知道，莫高窟是敦煌石窟，敦煌石窟卻不止于莫高窟，還有西千佛洞，還有榆林窟等等。

在諸如此類邊走邊讀的過程中，也漸漸懂得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真正意義。

還說段文杰。他出生于1917年，1940年考入國立藝專國畫系，師從潘天壽、林風(fēng)眠等人。1944年，他看到了張大千、張子云等人在重慶舉辦的“敦煌壁畫臨摹展”，就有了奔赴敦煌之意。1945年，他畢業(yè)后去往敦煌，在蘭州時聽到了敦煌藝術(shù)研究所解散的消息，非常失望。此時正好碰到了常書鴻先生——時任第一任院長，常先生說，自己正準(zhǔn)備去重慶，為復(fù)所努力，讓段先生在蘭州等待。1946年，段先生跟著常先生來到了莫高窟，再也沒有離開。

拜祭敦煌學(xué)者公墓

是的，再也沒有離開。他和常先生都是。

給我們講解的是位中年女士，姓宋，我們稱她宋老師，宋老師相貌端麗，體態(tài)豐腴，頗有唐朝美人的韻味。她說這個中心有八個復(fù)制窟，都是精選出來的西魏、隋代、唐代等各時期的代表窟。

哦，是假的。不知誰感嘆了一句。

不能說是假的，只能說是仿真。都是一比一按原窟嚴(yán)格模擬。她嚴(yán)肅地糾正。

我暗笑。卻也認同。

開始了。有攝像組跟著，我們這幫人就有些……怎么說呢，用河南話說，有點兒“帶樣兒”。遵照導(dǎo)演的指令，這兒來一遍，那兒來一遍，頗有些引人矚目。攝像機意味著什么？焦點的聚集，視線的聚集，關(guān)注度的聚集……那個可以預(yù)見的片子，讓參與的人多多少少的，不由得都有了些鏡頭感。不自然，容易變形，這簡直是一定的。

在嘉賓群里，我盡量往后撤，怕自己顯眼。像我這種銀盆大臉的人，上鏡一向難看，所以很知趣地想要潛伏，可是就這么幾個嘉賓，想要潛伏到底也不大可能，且只有我一位女嘉賓，因此也時不時地被推到前排。沒辦法，只有忍受。

時間關(guān)系，只進了兩個洞窟。進完了，以為要結(jié)束了，導(dǎo)演又說，需要補拍提問的鏡頭。我別的沒有，就是問題多。好吧，我來。我的問題是，莫高窟壁畫里最為經(jīng)典的反彈琵琶圖，僅僅是一種藝術(shù)想象，還是可以在生活中實現(xiàn)？——對第112窟的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的那個反彈琵琶圖，我印象最為深刻，可以說是日日相見。二十多年前，《讀者》雜志曾贈給我一個金光閃閃的小牌牌，刻的就是這個反彈琵琶。

宋老師說，她的個人觀點，是傾向于可以在生活中實現(xiàn)的。原因么，真正的藝術(shù)不是空想，必定來源于生活。另外就是，有不少人都做過實驗，果然實現(xiàn)了。只是反彈那一下，持續(xù)時間很短。總之，就是象征性的，是儀式感很強的一個動作。不過，那一瞬間，就是全場的高潮。

接下來就是進非仿真的莫高窟——這真是有點兒繞啊。去往莫高窟的路兩側(cè)，綠化得很好。怎么說呢，似乎過于好了。綠草茵茵，鮮花遍地，虞美人、萬壽菊、八瓣梅……環(huán)顧四周干旱焦渴寸草不生的戈壁和山巒，覺得眼前這景致，有些魔幻。

不一會兒，就看到了莫高窟的標(biāo)志性建筑：九層樓。這九層樓是印在莫高窟門票上的，如同洛陽龍門石窟的門票印的是奉先殿的盧舍那一樣，足可見其重要性。九層樓是俗稱，官稱是第96窟，里面是莫高窟第一大佛像，高達35.5米。因此還有一個俗稱是“北大像”。九層樓正前方是刻有“莫高窟”三個大字的牌坊，這是所有游客都會留影的地方，我前兩次來，都在這里拍了照。回頭把上兩次的照片找出來，估計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人是怎么以懸崖下跌的速度老去的。

游客的隊伍很長，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宋老師說，暑假總是這樣人滿為患，對景區(qū)而言壓力挺大。人多，對洞窟的傷害就大。五個人和五十個人，在空間那么有限的洞窟里，溫度能一樣嗎7濕度能一樣嗎？

莫高窟的旺季是什么時候？我問。

五月份到十月份，都屬于旺季。其實，其他淡季來看，也相當(dāng)不錯。

淡季你們也上班嗎7問過后就覺得自己的問題好白癡。

是啊，上班。她很平靜。說尤其是冬天，尤其是冬天的雪后，沒有多少游客，那個時候的莫高窟，特別特別美。

雪后的莫高窟，讓我充滿了向往。

因為獲得了特權(quán)，我們沒有排隊。但很快被通知，只能進兩個窟：231窟和341窟，且每窟只能進六個人，含一個攝影。于是工作人員把我們進行了緊急分組，分成兩組，文化組和旅游組，文化組五個人，旅游組四個人。

文化組有盛哥、茶哥、宮殿君、柳下?lián)]，還有我。盛哥的領(lǐng)域是古代匠作工藝，也是美食家。宮殿君是以解說故宮起家，粉絲有兩百多萬，自稱小君。有人開玩笑叫他宮宮.他既靦腆又堅決地表示。柳下?lián)]是信陽人，我的小老鄉(xiāng)。也和我一樣，說話的口音很不像河南人。我的老家在最豫北，方言口音是晉方言區(qū)，他的老家信陽是河南最南端，和湖北挨著，估計是屬于鄂方言區(qū)吧。

屏聲靜氣地，我們幾個魚貫而入，進了231窟?？呃锕饩€昏暗，適應(yīng)了片刻我才看到，里面有三位技師在靜靜工作，整個窟內(nèi)鴉雀無聲，和外面的喧鬧仿佛是兩個世界。站在窟里，我們的聲音都不由自主地低了起來.怕打擾了他們以及墻壁上的壁畫。

231窟外觀

虧得《莫高窟史話》，我對此窟之前有所了解。此窟開鑿于公元839年，是中唐的代表窟之一。此窟是吐蕃統(tǒng)治時期陰嘉政陰嘉義兄弟所建，亦稱陰家窟。陰氏、索氏、張氏、李氏、翟氏等，在敦煌歷史上都是世家豪族，既有社會地位，也有經(jīng)濟實力，這些大族在莫高窟所建的，都有家窟。且往往在藝術(shù)上格外精湛，當(dāng)然花錢也更多。這些家族為了鞏固地位，也會強強聯(lián)手，互通婚姻，陰氏兄弟的母親出自索氏就是例證。

陰氏和索氏，這兩個姓氏都是大有可說。索氏是商王帝甲的后代，因子丹被封于京索間而始以索為姓。陰氏是殷王武丁之后——我大中原的歷史真是源遠流長，從如此遙遠的支流也能清晰地回溯到根由。相比于其他大族，我更感興趣的是陰家的故事，太精彩了——大家族的血淚史，在文學(xué)價值上往往是一個巨大的寶庫。這比喻很殘酷，但是準(zhǔn)確。

陳菊霞在《敦煌世族與莫高窟營建》一文中寫道，大約在漢代，陰氏有先人自河南南陽新野而來，在河西地區(qū)從軍征戰(zhàn)，得以世居敦煌。到了隋唐五代宋，家族格外強盛，除了以軍功顯赫外，還和武則天稱帝有關(guān)。武則天稱帝后，地方官員為了迎合她，就頻奏祥瑞，營造主旋律氣氛。沙洲刺史所奏的四件瑞事里，有一件就和陰氏有關(guān)。說是陰嗣鑒看見了一只五色鳥。陰者，母道，鑒者，明也。預(yù)示著母道將明——這附會的能力，不服不行啊。“北大像”也是陰氏積極參與所造，可謂為了武則天竭力做了宣傳。

但敦煌也曾長期失守，被吐蕃統(tǒng)治。在吐蕃統(tǒng)治期間，陰伯倫一家就成為了吐蕃的主要目標(biāo)，恩威并施的拉攏之下，陰家眾多子弟都出仕吐蕃，日子雖然太平富貴，甚至可謂一門榮寵，卻也有難言深痛。陰嘉政即陰伯倫長子，晚年常常憂郁不已，認為自家忠義有虧，于是和弟弟陰嘉義開窟求功德，第231窟由此得建。此窟東壁門上有陰嘉政之父陰伯倫及其母索氏的供養(yǎng)像，壁畫上的陰伯倫頭戴璞頭，靴袍革帶，索氏頭梳拋家髻，長裙帔帛，夫妻兩人都是漢家裝束?！藭r他們都已經(jīng)亡故，所以可著漢裝。那些在世的陰家人，還都必須穿吐蕃裝。與之異曲同工的是，第61窟的曹氏家族壁畫上有著莫高窟最多的女供養(yǎng)人群像，東壁門南四個貴婦，原配夫人被排在最末，回鶻夫人最前，嫁給回鶻可汗為妻的女兒排在第二，嫁到于闐的另一個女兒滿頭翠玉，也排在母親前頭。服飾的意義不止于服飾本身，恰如排位的意義不至于排位本身。各種滋味，一言難盡。

負責(zé)接待我們的修復(fù)技師是楊韜老師。他穿著藍色工裝，小麥色皮膚，身材健壯，面目敦厚，一看就是典型的西北漢子，說話也是濃濃的西北口音。他腿腳不太好，似乎是受傷了?？伤膊恍?，陪著我們，隨時回答我們的提問。我們不提問的時候，他也不多話，就那么安靜地等待著。講到修復(fù)的細節(jié)，他的話才多了起來，說他在摸索嘗試更好的方法。他把我們引到一面墻前，用手電照著一小塊地方，那地方，也就是大拇指指甲蓋大小。他說，他修復(fù)這么小的地方，也用了大半天。

看見有一位相貌娟秀的女技師，我便蹲到她身邊，想和她聊幾句，可她專注的樣子卻讓我不大好意思打擾了。只是打了個招呼。她微微地笑了笑，那一瞬間，她的眼神，真是清澈。

文物修復(fù)種類很多：雕塑、書畫、壁畫、器具……對于文物修復(fù)，我僅有的知識都是從《我在故宮修文物》一書中讀來，一讀方知深似海。不不不，準(zhǔn)確地說，像我這種水平的，連海也不知，大概也就是拿著望遠鏡望見了海的藍吧。

后來我看茶哥發(fā)的“頭條”，說“……雖然曾經(jīng)來過十幾次，看過許多窟，也在日常聊天中，眉飛色舞地為自己看過多少窟而驕傲自吹，但每一次，當(dāng)腳踩入，依舊是那種難以言狀的，不敢呼吸的震撼。我想，我所能想的，便是‘一花一世界，一窟一宇宙……腳下的雕花地磚，那是西夏的遺物。據(jù)說，美國專家曾給這些西夏方磚估價過，每塊8萬美元，現(xiàn)在為了謹(jǐn)防游客踩踏，已用木板覆蓋上?！?/p>

地磚這么貴，我確實沒有留意過?！且驗橛X得貴才想留意的吧？是因為貴而覺得應(yīng)該好，而不是因為好而覺得應(yīng)該貴。這就是我的思維，也是如我這般俗人的思維吧。

莫高窟頂?shù)柠湶葜紊尘W(wǎng)格

上到二層，就看到了完整的窟頂，為覆斗形，專業(yè)稱呼是“華蓋式藻井”，周圍布滿千佛，飛天旋繞?？次鞅冢腥硭芟?，中間造型奇特，資料中說這是雙頭佛像，“此像一身二頭，高肉髻，身著袈裟，兩手下垂，兩手下各站一人，身穿長袍。據(jù)史料記載，這是源于古代犍陀羅國（今巴基斯坦）的雙頭瑞像?！鞅邶愅鈨蓚?cè)分別畫《文殊變》和《普賢變》。南壁畫《天請問經(jīng)變》《法華經(jīng)變》《觀無量壽經(jīng)變》;北壁畫《彌勒經(jīng)變》《華嚴(yán)經(jīng)變》《東方藥師經(jīng)變》。東壁門南畫《報恩經(jīng)變》，門北畫《維摩詰經(jīng)變》?！薄际墙?jīng)變題材。所謂經(jīng)變，描繪的都是佛經(jīng)內(nèi)容或佛傳故事。新的經(jīng)變題材在吐蕃占領(lǐng)時期層出不窮，多姿多彩，多種多樣，有效地拓展了莫高窟的藝術(shù)格局?！凹覈恍以娂倚摇保瑢τ诒诋嫸?，似乎也是如此。

東壁門處，是陰伯倫和索氏的像。我站了一會兒，很想對他們說些什么，在心里默默的?？墒?，到底也沒有想出什么話來。

出了洞窟，陽光燦爛。我不由得瞇了瞇眼睛。仿佛重新來到了這個世界。

窟門口的北墻上方有一串外文字母。不像是英文。

這是什么人留下的？會不會是當(dāng)初那批盜寶人？我問楊韜老師。

有可能。

可以拍照嗎？

可以。

等我拍完了，楊韜老師指著窟門口的南墻上方，說，這是張大千留下的編號，還有一點兒痕跡。

下一個行程，是去了解莫高窟頂?shù)闹紊彻こ獭Ｖ砸紊?，是因為敦煌城西的沙漠以每年三四公里的速度在東移，如果不進行預(yù)防性治理，在不遠的將來，莫高窟被流動的沙漠淹沒。諸多歷史資料里都記載，那個著名的王道士來到敦煌后，發(fā)愿要重修莫高窟，可他著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窟中的流沙。張大千他們來到莫高窟初期，工作內(nèi)容中的重要一項，也是清理窟內(nèi)的流沙。

對于莫高窟而言，流沙是風(fēng)景，也是災(zāi)難啊。

留守在九層樓前的一個“頭條女孩”把她的黃紗巾給我戴上了，說戴上了更防曬。很快我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一開始拍攝，我打著的遮陽傘就被導(dǎo)演命令收了起來。沒有帽子，也沒有傘，再沒有一條紗巾裹一下，我恐怕真的扛不住會中暑，曬黑不曬黑的倒是非常次要。

必須要爬到窟頂。聽起來有些好玩，爬起來卻不那么好玩。我們慢慢爬上一個彎道，邊走邊說，會不會讓我們再走一遭啊7果然一語成讖，攝制組就讓我們又走了一遭。

想想剛剛祭拜過的常書鴻和段文杰這些前輩們，有什么可埋怨的呢7再看看攝制組的小伙子們，也沒有什么可埋怨的。他們拎著那些沉甸甸的昂貴機器跑來跑去，不知道比我們多走了多少路，頭頂上還有無人機在拍。被上下左右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關(guān)注著，我們已經(jīng)很舒服了。——在歷史上，在爬這個彎道的所有人里，我們應(yīng)該是比較舒服的。在眼下這個團隊里，我們就是最舒服的。

終于上了窟頂。眼前就是平地，不，準(zhǔn)確地說，是平平的戈壁。一條大路中分，我們走在大路上，前面望不到盡頭。這路，真是讓我有些絕望的。

道路右側(cè)有一排柵欄似的網(wǎng)，據(jù)說，那邊就是正兒八經(jīng)的莫高窟窟頂。左邊，是鳴沙山的沙山輪廓。道路兩邊的摻雜著石子兒的戈壁灘，是人造的，是用膠粘成的——較之于沙漠，戈壁灘還是更溫情的存在。往正前方最遠處看，天是潤藍的，然后，天地相接之處，漸漸白了起來，成了淺淺的藍，如河，如湖，如海?？傊缱钭畲笃乃??！裎以?jīng)看到過的沙市蜃樓，沒錯，就是沙市蜃樓。在新疆，在甘肅，在廣袤的戈壁灘的視野極限處，我都看到過沙市蜃樓。有一次，甚至看到了水草豐茂，有舟劃行。只是等到接近之后，你就知道，什么都沒有。除了戈壁，還是戈壁，除了沙漠，還是沙漠。

有很多蜥蜴在我們的視線里蹦蹦跳跳。我們瞄準(zhǔn)了一只，圍著它拍照，它居然就乖乖地固定在那里，眼神頗有些吃驚地任我們拍照。

你是特意來為我們擺pose的嗎？

你這么配合，想當(dāng)網(wǎng)紅嗎？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和這個小精靈對話。它只是呆萌地看著我們，一動不動。等我們拍完照，它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再見啊小可愛！

去吧，去今日頭條找你的照片去吧。

這么漫長的道路，卻只有一公里。難以置信。我覺得有十公里那么長。太直太長的路，是會有無限遙遠的幻覺的。

應(yīng)該是治理有效的緣故，這片沙漠不全是沙，還有一些植物。是高高低低的草，有的尚存綠意，有的枯死了?？杉词故强菟赖牟菀沧屛腋杏X親切，至少比純沙漠要強一些。

走了好大一會兒，有值守的項目負責(zé)人從一叢叢枯死的高草中走出來，接應(yīng)住了我們，帶我們?nèi)タ粗紊车柠湶菥W(wǎng)格。他邊走邊介紹說，麥草網(wǎng)格固沙這種辦法是純國產(chǎn)，是敦煌人經(jīng)歷了多年研究和實踐總結(jié)出來的，應(yīng)該是目前效果最好的最先進的，可進度卻不可能很快。他說，我們看到的這片不到兩平方公里的網(wǎng)格是六十人天天作業(yè)，堅持三年完成的成果，每個網(wǎng)格的壽命卻只有七到十年。

男士們一個個都上手去做了一個網(wǎng)格，我看著就怯，可作為唯一的女士，此時也得有些男女平等的意識，便也上手，去干了一會兒。鐵鍬是特制的，很沉。下端并不是圓弧形的鋒刃，而是棱角方正的鐵板，鈍鈍的。動作要領(lǐng)是：雙手握著鐵鍬，直直地往下砸，把麥草砸進沙里。一米見方的沙網(wǎng)格，就是這么一點點砸出來的。砸好之后，從格子中心深挖出了一個坑，把挖出來的沙子堆在四邊上，讓麥草城墻更牢固一些。

一個網(wǎng)格還沒有完成，我似乎就要虛脫了。烈日下，我喘息著。環(huán)顧周圍，他們，穿著深藍色工裝的他們，又開始了默默的工作。

游客們在下面看窟，他們在窟頂治沙。就是這樣。

我想問問他們的工資。到底沒敢開口。我怕太少了對不起他們。盡管不是我給他們發(fā)工資，我也會覺得對不起他們。而且，我也清楚地知道，即使覺得對不起他們，也改變不了什么。

終于回去。眾人一路走著，無話。

回到了九層樓前，仿佛又是一個新世界。休息，喝水，逛商店。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不是很多，無非是明信片、冰箱貼、掛盤、包包之類。主要的圖案都是飛天，各種各樣的飛天。飛天真好看，真讓人愛！

上車就睡著了。腦子并不怎么想睡，但是身體不依，它累了。

似乎只是打了個盹，一睜眼就到了莫高學(xué)堂，在這里要進行今天最后一個規(guī)定行程：畫壁畫。進到學(xué)堂里，在蒲團上坐下，驀然看到面前擺著的小壁畫正是第112窟的觀無量壽經(jīng)變中的那個反彈琵琶圖。對面坐著的是雷探長，他的也是這幅。好吧，對坐，對畫。——準(zhǔn)確地說，是對涂。線條明明已經(jīng)畫好了，我們要做的，只是涂色。這畫不是在一般的紙上，而是在一小塊模擬的墻胚子上，厚度約有一寸。壁畫壁畫，這就是壁了。

泡開了小毛筆，打開了國畫顏料，開始下手涂。相比于畫線條，涂色似乎容易一些，但一下手就知道不容易。想要翻看原圖，老師不允許，說會限制想象力。

“孩子們來這里，我們都是這么要求的。你們也一樣.”

這是把我們當(dāng)孩子們了？也好。盡管我們肯定不如孩子們，但能夠像享受這份待遇也不錯?？墒牵胂罅Π?，你在哪里呢7早就被紫陌紅塵消磨殆盡了吧。腦子里能回憶的，只有看了無數(shù)遍的原圖?；秀庇浀糜星?、黃、綠……管他呢，憑著感覺走吧。再看對面的雷探長，下三五初二，雷厲風(fēng)行，刷刷刷的，把原來的線條都大改了。他說他要的是北魏風(fēng)格。那我還磨嘰什么呢？

真正開始之后，就不再猶疑和焦慮。心也越發(fā)靜了下來。一筆，一筆，著了魔似的，不再想其他。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畫似乎是靜的，人似乎也是靜的，但是人去畫的時候，哪怕只是涂色，靜就變成了動。而這動，又是靜靜的動。

老師巡視過來，表揚說我還是體現(xiàn)出了唐代壁畫的風(fēng)格。我心更定。是啊，我愛唐代。不僅僅因為我是個胖子。每個朝代都有每個朝代的氣質(zhì)，唐代的氣質(zhì)，雄渾，艷麗，闊大，強悍……太迷人了。

沉浸在其中，不知不覺，就進入了這個小小的世界。聽不見別人的說話，也忘了關(guān)注攝像機在拍誰，之前我總怕鏡頭對準(zhǔn)我，一對準(zhǔn)我，我就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哪怕貌似再自然，也是緊張的。

也感覺到了寂寞和孤獨。不由得想起了千年前的那些畫師，多年之前的他們，又承受了多少艱苦？——又忽然，覺出自己的這種揣測，有一種難以描述的無知或者輕浮。不是么？難道他們只有艱苦么？肯定也有什么更寶貴的獲得來回報這種勞作吧，否則長年累月地在這里，豈不是自虐？只是他們獲得了什么，我們無從知道而已。也因此，我們認為的苦，只是我們的，不是他們的。

都畫完了，老師讓大家講講心得體會，每個人都乖乖奉命講了一段，都講得很認真。這情形，真像小學(xué)生在開班會。每個人看起來都有點兒被清洗的感覺，被這茫茫戈壁和沙漠清洗，被這沉默的壁畫清洗，被常書鴻、段文杰他們清洗。

八點半，導(dǎo)演恩準(zhǔn)我們可以吃晚飯了。這里上萊的規(guī)矩是先上葷的，葷的上夠才上素的，也是有趣。有一些特色萊：手抓羊肉、醬牛肉、土豆泥、涼拌茄子，大漠風(fēng)沙雞尤其好吃——反正比昨晚夜市上的好吃。最后上的主食，居然還有面。面被大家一分而光，我沒怎么吃。只嘗了一口，覺得不好吃。沒有我常吃的河南燴面好吃。

小柳吃了一碗面。看著空空的面盆，又要了一份。約我一起吃，我拒絕了，倒是吃了好些個蔬菜。吃夠了萊，我就算飽了這一頓。男人們吃肉喝啤酒，有些慢。我便刷手機，躲不開的新聞是馬伊刑和文章離婚，那就看吧。

消息是下午宣布的，兩人的文案看起來還是一臉——或者該叫兩臉——夫妻相。文章的是：“吾愛伊刑，同行半路，一別兩寬，余生漫漫，依然親情守候。”馬伊刑的是：“你我深愛過，努力過，彼此成就過。此情有憾，然無對錯。往后，各生歡喜?！逼渲械摹耙粍e兩寬，各生歡喜”很面熟，很快就有人扒了出來，說是源自唐代的一份“離婚協(xié)議”。這份文書叫作《放妻書》，原存于莫高窟中。原文更為有趣：“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tài)。解怨釋結(jié)，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三年衣糧，便獻柔儀。伏愿娘子千秋萬歲?！?/p>

讀著這則文字，感覺有些恍惚。常常的，你以為遙遠的東西，其實并不見得那么遙遠。比如敦煌，總感覺是在這大西北，但其實，不經(jīng)意間，它的某個碎片就鑲嵌在了我們的生活中。什么是文化7這就是了吧。文化就是常?？床灰?，卻能摸得著的，那種東西。不是用手摸，而是用語言，用文字，用最虛的卻也是最實的那種形式。

晚飯結(jié)束，我和小夢說不跟大車回酒店，要打車去逛夜市，有三個人聞聲也要和我們同行，其中有茶哥。五個人，打兩個車有點兒寬松，打一個車有點兒湊合，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也不符合規(guī)定。不過我們還是決定試試，于是就問司機，司機不以為意地慷慨答應(yīng)。

夜市到了，為了便于行動，我們五個人又分成兩個小分隊，我和茶哥，還有小夢一組。最熱鬧的是美食叫賣：烤驢肉、烤羊排、炕鍋、釀皮……昨晚我和小夢在這個夜市上就吃了炒榆錢，還點了啤酒和烤串，哪一樣都沒吃完。吃固然是重要的，但吃的不是味道，而是氣氛。這氣氛真是滿盈盈的啊，滿得要流溢了。

到了紀(jì)念品攤位，啊，我的自控力又遠遁了：冰箱貼、木刻畫、杏皮水、圍巾……我和小夢在亂買東西上真是對脾氣，看見什么都想買，昨晚我和她就碩果累累。我買了十幾個冰箱貼，她買了幾十個。我買了三個包，她買了六個。話說夜市上的攤主也好有文化，會指著冰箱貼上的圖案告訴你，這是第幾號窟的藻井，這是第幾號窟的飛天，這是第幾號窟的菩薩，這是第幾號窟的經(jīng)變圖……一聽他們講，我就想買。

買吧，買吧。小夢攛掇我。

好吧，買。反正又不貴，反正這么好玩，買吧，買買買

女人啊。你們買這么多東西，拿回家也是放著，何必呢。茶哥感嘆。

女人買這些東西，就像你們男人抽煙。一樣是花錢，我們買東西又不傷身體，比你們抽煙還強呢。

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茶哥寬厚一笑，不再和小女子們理論。他默默地走著，看著，拍著照。常常的，他仿佛隱身了。仔細一找，又總能看見他。不遠不近的，就跟在我們身邊。

后來看他發(fā)到群里的照片，拍得真好。

對了，昨晚在夜市的牌坊底下我們還看到了“絲路花雨”的路演。久違了啊，絲路花雨！很小的時候，我就牢牢地記住了這四個字，因為覺得這四個字組成一個詞太好聽了，太悅耳了。還記得電視屏幕上，那些嬌艷嫵媚的女子恍若仙子舞動的樣子，對了，還有她們的寬腿褲——我一直認為喇叭褲的發(fā)明應(yīng)該能從她們這里找到源頭。

這么近距離地看著她們，幾乎能聽到她們的喘息聲。周邊一圈圈一層層的人，要么拿著手機不停地拍著她們，要么就只是呆呆地看著她們，仿佛她們是人間幻景。

這情形，不知怎的，讓我也想落淚了。

想起了李白的詞《清平樂·禁庭春晝》：

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賭珠璣滿斗。

日晚卻理殘妝，御前閑舞霓裳。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是為君王嗎？是吧。但也是為自己。自己也是君王。更是為每一個能把她們的美放到心里去的人。這樣的人，哪怕是漁民、農(nóng)人和樵夫，在欣賞和享用到這種美時，毋庸置疑，就是君王。

[資料提供者附言]：這日記，這么長的日記，當(dāng)然不可能是當(dāng)天記下來的。但是確實是我一點點回憶出來，如實記下的。這樣的日記，也能稱之為日記吧。最起碼也是仿真日記——但不能說是假日記。但愿沒有人和我杠。當(dāng)然，即使有人杠，于我也無所謂。在這個問題上，我心安寧。

文中涉及到莫高窟的諸多史料均取自于《莫高窟史話》，敦煌研究院編著，樊錦詩主編，江蘇鳳凰美術(shù)出版社2009年出版。除了致謝并致敬，無以言表。

資料寫作者：喬葉，作家，現(xiàn)居鄭州。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