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杉

金庸小說《飛狐外傳》中，洞庭湖畔風(fēng)光旖旎，白馬寺鎮(zhèn)危機(jī)四伏。胡斐與鐘二爺縱馬而來，尋找“毒手藥王”的蹤跡，只為替金面佛苗人鳳醫(yī)治“斷腸草”之毒。兩人在白馬寺鎮(zhèn)內(nèi)幾番尋覓，終是不得其果，焦頭爛額之際誤闖入一個大花圃，只見一位身穿青布衣衫的女子正在整理花草。

關(guān)于這位女子的容貌，金庸寫道：她除了一雙眼睛外，容貌卻是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終年吃不飽飯似的，頭發(fā)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明顯是窮村貧女……

胡斐向她問路，那女子只是抬了頭，語氣冰冷地拒絕。鐘二爺氣急敗壞，騎著馬走了。胡斐見女子貧弱，不忍縱馬踐踏了花圃，于是牽著馬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他的這一舉動，被女子瞧在眼里，女子竟然開口問他：“你到藥王莊去干什么？”胡斐覺得這女子應(yīng)該知道什么，于是下馬請教。女子送了他兩棵藍(lán)花，讓他往東北方向去。

胡、鐘二人一路疾馳，卻遇見了許多奇怪之事：先是在湖邊看見兩個被毒死之人，之后又尋到了一處鐵屋，更神奇的是，女子送的兩棵藍(lán)花竟然有解毒功效。兩人不敢輕舉妄動，決定原路返回去求教女子。沒想到，女子不僅把他們迎進(jìn)屋里，還準(zhǔn)備好了粗茶淡飯。

胡斐一向行事不拘小節(jié)，拿起碗筷就吃了個精光，順帶把碗筷給洗了。鐘二爺卻疑心有毒，連水也不喝。結(jié)果，胡斐相安無事，鐘二爺中了毒。原來，那女子在窗臺上放了一盆有毒的白花，卻將解藥放在了飯菜和水里。

這一切令人匪夷所思，胡斐心中疑惑頓起。那女子卻爽快地告訴他，自己姓程，名叫靈素，取自于（《靈樞》和《素問》兩大醫(yī)經(jīng)。聽著這么雅致的名字，胡斐心中微微一動，覺得她相貌雖然不美，但一言一笑自有一股嫵媚的風(fēng)致。

后來，程靈素便帶著胡斐去找人，只見她先將同門師兄師姐引出來，既要打消他們對《藥王神篇》的野心，又要化解三人多年的積怨，還順帶讓王鐵匠心中出了一口惡氣。這一局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胡斐這個少年英雄都為之折服。胡斐嘆了口氣，道：“你什么都想到了。我年紀(jì)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聰明，那便好了?！?/p>

沒有國色天香般的容貌，卻有料事如神的蕙質(zhì)蘭心。程靈素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正如她培育出來的七心海棠一般，乍一看不起眼，卻非尋常之物。

平息了一場風(fēng)波后，胡斐想請求程靈素去給苗人鳳解毒，可又說不出口。程靈素總是能洞察他的心思，未等他開口，便微笑著說道：“你若求我，我便去?！?/p>

或許，那個時候，程靈素心中已經(jīng)對胡斐頗有好感，知道他是個俠義之人，又通過了自己的重重考驗(yàn)，值得用心對待。她的這番少女情懷，胡斐不懂，王鐵匠卻是一眼看穿，說道：“程姑娘對你一片真心，這一輩子你可得多聽她的話?！?/p>

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自從那一日胡斐闖入她的花圃，也便闖入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她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白馬寺，帶著簡單的行囊，跟著胡斐前去醫(yī)治苗人鳳。一路上，她悉心照料，默然陪伴，護(hù)他周全，將一顆真心毫無保留地奉上。可他對她心有忌憚，還存有顧慮。

她讓苗人鳳放松穴道，自己用金針去解毒，他卻暗自擔(dān)心，怕她下毒加害苗大俠;她給他講自己小時候被姐姐取笑長相丑陋的故事，他面有異色，以為她會一怒之下狠心向姐姐下毒。

胡斐內(nèi)心對她的猜忌，聰慧如她又何嘗看不出來。就像那一次，她衣服上涂滿了赤蝎粉，故意讓他用手去觸碰，本是一番用心良苦：胡大哥，你別怪我叫你上當(dāng)。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這三個師兄師姊，當(dāng)真要處處提防。

可是有時候，一個女子太過聰明，太過坦誠，也不是一件好事。盡管程靈素已經(jīng)將“毒牙”都亮給胡斐看了，還一再善意地表示絕不會傷他，可他總是覺得：“聰明才智，勝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不妥?！?/p>

更何況，那個時候胡斐的心里已經(jīng)裝著另一個女子。那白馬背上的一襲紫衣，和懷里的一只玉鳳，都讓他念念不忘，哪里還容得下其他女子？所以，盡管程靈素對他百般體貼，他終究是要辜負(fù)。但又憐憫程靈素的那份赤誠，他于是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原著里是這么寫的，胡斐對她說道：“你我都無父母親人，我想和你結(jié)拜為兄妹，怎么樣？”程靈素原本緋紅的臉頰霎時間變?yōu)樯n白，大聲笑道：“好啊，我有這么一位兄長，當(dāng)真求之不得！”

由愛慕對象變成兄妹，程靈素的臉色由緋紅到蒼白，沒人知道這一瞬間的轉(zhuǎn)變，其實(shí)已在她心里過了萬重山。就像是一個人獨(dú)自穿過漫漫黑夜，突然看到了一絲亮光，以為終于柳暗花明，卻又瞬間被打回現(xiàn)實(shí)，依舊是窮途末路。

雖然結(jié)為兄妹，胡斐也敬重她，但程靈素的心里到底意難平。那一日，為了救馬春花，他們被困在一個石屋里。程靈素問胡斐，倘若馬姑娘與她同時有性命之憂，他會救誰？胡斐回答說：“我救馬姑娘，我與你同死?！?/p>

就在這一瞬間，程靈素忽然明白了。他對自己有一份義薄云天的情義在，這份情義可以同甘共苦，甚至出生入死，但是與愛無關(guān)?；蛟S正是領(lǐng)悟到了這一點(diǎn)，在最終面對胡斐身中三種劇毒時，明明可以砍掉一只手讓他多活九年，她卻偏偏選擇犧牲自己——

程靈素取出一枚金針，刺破他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驚，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連你也沾上了劇毒嗎？”她卻不在乎，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見吸出來的血液已全呈鮮紅之色，這才放心。

因?yàn)?，她早已走上一條不歸路，到最后也不過是為自己的愛找一個皈依——她慢慢站起身，從藥囊中取出兩種藥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黃色藥丸塞在他口中，低聲說道：我?guī)煾刚f中了這三種劇毒，無藥可治，因?yàn)樗朗郎蠜]有一個醫(yī)者肯犧牲自己的性命來救人，他更不知我會待你這樣……

佛家有言：世人求愛，如刀口舔蜜。初嘗滋味，卻已近割舌。程靈索的愛便是如此，雖然她從未直白地說出口，卻在每時每刻都飽含深情。而在愛情的路上，她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鋼索，最終還未嘗到滋味，卻已經(jīng)為愛殉情。

作家倪匡說程靈素是金庸小說里最悲情的女子。她決意為愛殉情的那一刻堪稱絕唱，比之阿朱更多了幾分凄涼。而且，她是金庸筆下少見的并不貌美的女子。因此，許多人說，程靈素犯了女子的兩個大忌：不美貌和太聰明。

確實(shí)來說，她相貌平庸，讓胡斐最開始產(chǎn)生的只是憐憫之心。加之又太過聰明，總是能未卜先知，以致他對她有過猜忌與提防。但其實(shí)，這一切都跟愛與不愛無關(guān)。程靈素的悲哀在于，跟胡斐相遇太遲。愛情有時候就是這樣，你先遇見了一個心動之人，于是再也無法對其他人垂青。

程靈素雖然不美，卻識大體，顧全大局。她知冷知熱，善解人意，懲惡揚(yáng)善。這樣的女子，未嘗不是良配。只可惜，胡斐遇見她之前，已經(jīng)將一顆心交給了袁紫衣。縱然對她也有一番深厚情誼，他卻終究無法對她“以愛之名”。

故事的結(jié)局里，程靈素死了，卻留下七星海棠替胡斐鋪好了后路。其實(shí)，她自己就像是那半截蠟燭，蠟炬成灰淚始干。恍若許久之前，她跟胡斐從湖南北上京城，在進(jìn)城門那一刻，胡斐看了她一眼，“隱隱約約間似乎看到一滴淚珠落在地上的塵土之中”。

他或許不會懂，那滴淚，是她刻骨銘心的相思。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