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
分香帕子揉藍膩。欲去殷勤惠。重來直待牡丹時。只恐花知、知后故開遲。
別來看盡間桃李。日日闌干倚。催花無計問東風。夢作一雙蝴蝶、繞芳叢。
——何栗《虞美人》
如果一個讀書人在不到四十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入閣拜相位極人臣;如果一個人不僅書讀得好,還生得儀表堂堂……這個人注定了是世人仰慕的對象,也是時人仰之彌高的偶像,但如果我告訴你這樣的一個人,在他結束生命之際也才39歲,而且是絕食而死,你還會認為他是人生贏家嗎?
這個人叫做何栗,字文縝,宋仙井監(jiān)(即今四川仁壽縣)人(也有其為浙江人的說法,本文忽略這種考證),北宋最后一任宰相。
民間對何栗的想象中頗多傳奇色彩,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一個恍惚之夢,甚至只是一只蝴蝶夢見了他,據(jù)說何栗在太學讀書時,東京(開封)著名的看相先生孫黯給他算過命,說在命理上何栗的命極貴,將大魁天下。
這個故事載于宋人洪邁所撰的《夷堅志》,書中后面還有更加有趣的描寫。
一個術士能夠在當時的人所寫的書中留下名字,可想他在當時是何等的聲望,對于人類而言,我們總喜歡凝視鏡子以確定自己的形象,就像在虛空中試圖摸到真理的裙角,而孫黯,在當年,無疑擔當了導師的角色。孫黯這個人,也就在何栗的故事中神龍一現(xiàn),描述中的面目是“袒衣踞坐”,符合我們對于世外高人的所有期待。
而大魁天下,在北宋是一件極為榮耀的事:唱名東華門外方為好漢。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宿命,后人去看時,當然是漏洞百出,但在當時,很難說趙匡胤他們的想法一定是錯的,只是在后來的實踐中,由于家天下重力的牽引而墜向深淵,但人和深淵的對視是相互的,就像宋之后的元朝是武夫當國,但依然逃不過王朝的宿命。
何栗聽到孫黯對他命數(shù)中將大魁天下的判斷后,估計是打了一個哆嗦,他和一起去算命的同學黃君對視一眼,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開口說:“大師啊,你看不起我不要緊,何必侮辱我呢!”在何栗的內(nèi)心,對自己也許并沒有那么自信,帝國有才華的人如過江之鯽,連蘇軾當年也沒有狀元及第。
孫黯是一個有自信的術士,兩人的神態(tài)看在眼里便有些惱怒,說:“我已經(jīng)垂垂老矣,雖然日子過得粗陋,但也能勉強維持生計,而你不過是區(qū)區(qū)求學中的秀才,我要來奉承你又能得到什么!”孫黯感慨:“你的命里有啊,我也沒辦法不說?!?/p>
何栗將信將疑,我揣摩他估計是信了的,問:“那么敢問大師,我何時得中狀元?”答:“乙未歲?!庇謫枺骸昂文隇橄??”答:“不會超過12年?!?/p>
然后孫黯長嘆,黯然之色溢于言表,何栗問,孫黯說:“你的命里有著常理難以理解的地方:你身為帝國宰執(zhí),卻死于異國他鄉(xiāng)。我看不懂啊,按照道理,出使他國的,應該是外交官,為什么要一國之相去他國?真不可思議!”
這里我們可以拋開何栗本身的故事,轉(zhuǎn)而去看看當時社會的大勢,寫書的洪邁是南宋孝宗年間的人,他的經(jīng)歷和何栗似曾相識,我們放到后面再說。在這里寫孫黯所說的“不可思議”,實際上也是當時國民思想中的“不可思議”:錦繡山河、萬邦來朝的大好帝國,《清明上河圖》中展開著的繁華盛世,怎么就突然會被一陣野蠻的風所吹走?
而何栗的夢中人生還在繼續(xù)。
到了考試那一年,何栗從老家前往東京,路過桐柏時,聽說當?shù)氐膹R里可求夢,非常的靈驗,他就去祈禱了一番。這天晚上入睡后,突然有下人來說霍侍郎要見何狀元(這就已經(jīng)在夢中被暗箱操作成狀元了),何栗出門相見,霍侍郎告訴何栗說,殿試將是道家方面的內(nèi)容。
醒來,夢中的一切似幻似真,但何栗有些不以為然,盡管當時的皇帝宋徽宗崇道,但就何栗的認知而言,國家科考豈能以問道論英雄。
到了京城以后,何栗又求夢于二相公廟,當晚夢見有人告知一如霍侍郎所言。
接連兩次做了同一個夢,何栗不由得有點相信了,他醒來后,寫了幾百字的策論給好友黃君看,黃君認為沒有體現(xiàn)出何栗策論的實力,寫得不太好。
于是第三夢接踵而至,這回是何栗在朝廷大員樞相鄧洵武家里做客時夢見的,又有從人說霍侍郎來了,這回何栗在夢中恭敬了許多,邀請霍侍郎落座,而霍侍郎告訴何栗說,你昨天所寫的策論太荒謬了,不知所謂,徽宗對《道德經(jīng)》有自己的評注,這兩天就會給二府大臣,你可以熟讀后融會貫通。果然沒幾天后,鄧洵武得到了一本徽宗校注的“道德經(jīng)”,何栗求得鄧洵武同意后,手錄一份日夜研習。
政和五年,殿試在三月舉行,策題果然圍繞著“道”展開,有備而來的何栗當然是回答得花團錦簇,每每會搔到徽宗的心窩里,讓其心有戚戚,而何栗的相貌也是非常的出色,估計符合徽宗對儀容的審美,好看的人總是在生活中擁有特別的通行證。大悅之下徽宗便點其做了狀元,時年何栗27歲。
這個故事讀下來,分明就是政和五年的一起科考舞弊案,鄧洵武和何栗同為四川人,何栗到了京師就住在他家里,連瓜田李下都不回避,給予關照那是一定的,而鄧洵武是何栗之前的北宋宰相,他能夠給予的提攜非同小可。
關鍵是,何栗也能扶得起來。
何栗的這三夢應該是故意傳播出來的,以至于幾十年之后的洪邁信以為真把它記錄了下來,何栗當然是有真才實學的,但是否能成為狀元得兩說,加上徽宗深信道家的法術,在以后金軍圍城時,居然迷信方士郭京能以“六甲法”生擒金兵二帥,此時何栗以夢助攻,只會讓他以為是天降祥瑞。
歷史的吊詭正在于此,我們習慣于臉譜化非彼即此去分析忠奸,但現(xiàn)實遠比想象精彩和復雜,遙想當年,徽宗的道家之信沒有下面臣僚的投其所好和推波助瀾嗎?何栗是否也是其中的一個呢?從這一點上去看,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日后的顛沛流離都是咎由自取。
在何栗踏上青云之路后,受到的仰慕和關注自不待言,據(jù)《樂府紀聞》記載,何栗初入官場時一次應邀參加私宴。席間,一位漂亮聰慧的侍女惠柔,因仰慕新科狀元何栗,暗中送給何栗一方藍絲手帕,手帕上題字,約牡丹花開時再相會。何栗對惠柔也有所好感,回家后提筆寫下一首《虞美人》表達相思之情,也就是我放在本文開頭作為題記的那闋詞,何栗表達了自己等不到牡丹花開就盼著與意中人相見的急切心情,但就宋詞而言,這并不見得有多高明,大抵就是熟能生巧的文字游戲罷了。
就像何栗另外一首存世的《采桑子》,詞曰:“百花叢里花君子,取信東君。取信東君。名策花中第一勛。結成寶鼎和羹味,多謝東君。多謝東君。香遍還應號令春?!边@當然可以一讀,但總歸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中了狀元后的何栗,依然是一個待完成品,他的性格和品質(zhì)還沒有顯山露水,有待于時間去完成他。
徽宗賞識何栗卻顯而易見,坊間的傳聞是何栗中狀元后衣錦還鄉(xiāng),徽宗用他好看的瘦金體題寫“何郎面館”四個大字,賜予何家開的面館。
御筆的廣告效應是明顯的,據(jù)說全城百姓聽說后,潮水般涌向“何郎面館”觀瞻狀元豐采。
這個故事的真假現(xiàn)在難以考辨,總覺得演義的成分比較多,而何栗的兩位弟弟此后也中了進士,三兄弟被譽為何家“三鳳”,出生地的榮耀帶給何家人的虛榮是真實的。
何栗很快展現(xiàn)出了才干。他歷任秘書省校書郎,京畿學事,主簿員外郎,起居舍人,中書舍人兼侍講。有趣的是,徽宗是個藝術家,處理政事屬于低能兒,但對博學敢言,正值不阿的何栗卻很青睞,這也許就是眼緣。
最低能的帝王的內(nèi)心也不乏手段。
在徽宗準備升何栗為諫官時,一些眼紅何栗的朝臣上書說他與蘇軾有鄉(xiāng)黨之嫌,徽宗似乎也沒有辦法,何栗被放遂寧知府,在那里干得不錯,不久復調(diào)回京,任御史中丞。此后何栗的一次彈劾讓他聲名大噪,他彈劾的是把持朝政的“六賊”之一王黼,王黼善佞,驕奢淫逸,貪得無厭。何栗上章彈劾王黼的15宗大罪。
王黼頗有自知之明,心虛了,提出辭職,想躲過此劫。但徽宗猶豫不決,而王黼并未交出宰相官印,何栗又連上七道奏章彈劾他,徽宗迫于壓力罷免了王黼等同黨。
讀何栗的故事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一生充滿了戲劇性的轉(zhuǎn)折,仿佛他的人生有著一種既定的假設,此后,由于他得罪的人太多,徽宗盡管喜歡他,但架不住眾人推墻,何栗被罷黜,流放江蘇泰州。
孫黯當年判定他12年內(nèi)宰執(zhí)天下的預言還能實現(xiàn)嗎?此時已經(jīng)10年過去了。
何栗的宰相之門是被戰(zhàn)爭所打開的:1125年12月,金兵南下,宋徽宗頒“罪己詔”,禪位太子趙桓,是為欽宗,改元靖康。1126年的某一天里,抑郁寡歡的欽宗想起了這個敢于和龐大的權貴作斗爭的何栗,也可能是想有一番作為,何栗被召回,任御史中丞,接著加升為翰林學士,進尚書右丞兼中書侍郎,參知政事,為相輔政。
此時,離何栗狀元及第剛好不滿12年。
世人對何栗的好感恐怕是緣于他的主戰(zhàn),雖為一介書生,他有少有的決絕。
金軍如蝗蟲一般席卷而來,朝廷賠送金人大量財物后,金人并不滿意,貪婪之心要求北宋割讓中山(今河北定州)、河間(今河北)、太原三鎮(zhèn),并下了最后通牒:十天后北宋談和使者不到,就揮兵開封。
當時在朝中的大臣唐恪等都主張將三鎮(zhèn)割讓求和,但何栗堅決反對,他的理由是:“金人狡詐,出爾反爾,割三鎮(zhèn),金軍亦來;不割三鎮(zhèn),金軍亦來。三鎮(zhèn)乃重地,不可放棄!”
左邊耳朵聽到的是這樣,右邊耳朵聽到的是那樣,欽宗本來就是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更加不知道如何選擇了。
何栗扼腕疾呼:“河北百姓是我炎黃子孫,棄三鎮(zhèn)則如棄赤子,難道身為父母,就如此不憐惜天下百姓的嗎?”
這個是站在道義至高點上的,讓欽宗無話可說,作為朝廷的最高元首,他站在了何栗的一邊,拒不割讓,并按照何栗的建議,以康王趙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宗澤,汪伯彥為副元帥,并在京師周圍設東、南、西、北四道總管,統(tǒng)兵抗敵。
后人對這個拒不割讓頗多爭議,從戰(zhàn)術上而言,一時的割讓也許能夠贏得時間,但要命的是,宋立國后,與士大夫共天下,自廢武功已久,很難短時間內(nèi)組織起像樣的反攻?;蛟S,何栗他們清楚已經(jīng)退無可退,何況在此期間,何栗還被調(diào)職當了十日府尹,可想見當時朝政的混亂。
一開始還有談判,作為帝國的操盤手之一,出使敵營是何栗不可推卻的使命,也讓他恍然如夢魘。和所有書生一樣,他開始時是膽怯的,但太學博士、吏部侍郎李若水在大殿中怒喝:“國家社稷將傾,我等可得以幸免嗎?”
何栗畢竟是有勇氣之人,慷慨赴命。據(jù)說侍從將他扶上馬背時,他的手仍不自覺地發(fā)抖,馬鞭掉了三次。但經(jīng)歷了幾次談判后,何栗的狀態(tài)越來越好,每每與金人談判時,都能談笑風生,還避重就輕,四兩撥千斤。后來在金人中留下這樣一種說法:若要談判,千萬不要和何栗和李若水這兩個人談。
這個說法,我們大可以當故事來看,修史者多少會有溢美之詞,在這種種族與種族的戰(zhàn)爭中,其實是拳頭大的說話,個人英雄主義并不靠譜。
書生的道理和伶牙俐齒并不能幫助戰(zhàn)局的轉(zhuǎn)變,但歷史沒有留下這樣的記錄:當時的金國有沒有想過滅國之外別的選擇?他們同意談判的初衷是什么?反正到了這一年的11月底,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協(xié)商不成后,金兵渡過黃河,攻陷開封,俘虜了徽、欽二帝。
又過半年,公元1127年四月初一,金兵擄徽、欽二帝后班師北撤,后宮、官吏、工匠等3000余人一并北去,何栗也是被擄一員。
歷史上稱該事件為“靖康之恥”,一個看起來花團錦簇的盛世,就這么突然間轟然倒塌,猶如美夢的驚醒。在逶迤向北的囚犯隊伍中,何栗望著囚車上的兩帝,這個時候,孫黯的預言或如泡沫破裂在何栗的耳邊發(fā)出清脆的微聲,這波瀾只有他才能聽見。而車轍,在泥地里如蝴蝶翅膀上的斑痕。
“念念通前劫,依依返歸魂。人生會有死,遺恨滿乾坤。”據(jù)說這是何栗在北庭所寫,國破君虜,生靈涂炭,無力回天的他,做了一個士人能夠做的壯烈之舉:絕食而亡。何栗死意已決時,還交待金兵不要把他的死訊告知年邁的父母,這是他對這個世界的留戀。
趙構在臨安登基后,并不知道何栗已殉國,即下詔任命何栗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玉局觀使。后得知何栗的死訊,乃贈其開府儀同三司的榮典。
在《宋史》卷三百五十三“列傳第一百一十二”中有一段意味深長的描述,說當時就有人提出了對這種恩寵的反對意見,認為何栗的主戰(zhàn)誤國,高宗給予何栗的榮典就被耽擱了。
但這時從北邊回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遺臭萬年的秦檜。秦檜是何栗狀元及第那年考中的進士,也是在3000人的被擄之列,此時秦檜及其家人徒步2800公里獨自回到了朝廷。當時有人懷疑,秦檜一定是做了金人的內(nèi)奸才得以放回。
秦檜卻把何栗絕食而死的故事講給了高宗聽,高宗下詔說:“栗何忠義!”建炎四年,改贈何栗以大學士,而朝堂上的諸人也無話可說。
這里值得玩味的是,這里秦檜為什么要把何栗的壯舉說出來?他這樣的坦白是出于什么心態(tài)?在以后秦檜所秉政的許多年里,午夜夢回,他可曾想到過何栗之死?
如果從心理學的角度去分析,我們也許會得到秦檜以后一系列行為的出發(fā)點,這其中一定包括何栗之死。
那個記錄了何栗之夢的洪邁,其最重要的著作就是《容齋隨筆》,他的父親洪皓官至禮部尚書,1129年奉命出使金國,由于拒絕接受金人所授的官職被扣留十余年。1143年洪皓才回到臨安。正是父輩的這種經(jīng)歷,從情感上來說,讓洪邁有著對何栗天然的親近感,但以夢來詮釋這末世的宰相之路,盡管掩藏了一些暗中的東西,卻也是大夢初醒,讓何栗從同謀中解脫了出來。
在數(shù)日的絕食之后,何栗已極端虛弱,肉體在恍惚中變得輕盈,仿佛能夠浮動在空氣之中,浮動在北地的草木氣息里,何栗恍惚看見一只翩躚之蝶,在舞動中突然折翅墜地,與廣闊的天地融為一體。
他闔上了眼。再也看不到那個帝國的繁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