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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刻

2019-01-02 01:42周榮池
美文 2019年23期
關(guān)鍵詞:日子村莊母親

周榮池

1

節(jié)刻不是節(jié)日,是村莊的秩序。

村莊的秩序依照節(jié)令形成,但其根本還是關(guān)注生長。莊稼草木和人們生長構(gòu)成了村莊秩序形成的根本,也可以說是養(yǎng)活村莊的草木枯榮維持著南角墩的生長。在貧苦的日子里,連精確的時間都沒有辦法掌握的時候,村莊依靠著日出日落維持一天的秩序,又靠草木生長維持四季輪回的秩序。母親們似乎過著糊涂的日子,總是念叨“日子就這么瞎龍瞎虎地過下去”,其實她們的內(nèi)心是最清晰的,沒有一個時刻可以糊涂,糊涂或許只是因為心里有清晰存在。所以,在村莊看起來沒有一定的程序和規(guī)制,但一切又從容不迫地依照節(jié)刻向前,如河流之水默默無言而不舍日夜。

四時八節(jié)是時光的刻度,也是生長的秩序。每一個日子都是一個刻度,每一個日子對于生長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節(jié)日。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光陰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所以眼下的日子才是最可憐惜的。南角墩的日常沒有那些繁文縟節(jié),即便是節(jié)日也沒有那些莊重。作為一個連鐘表都不認識的母親,她對于時間與節(jié)刻卻有著特別的敬重。她只是不識字,除此之外她對生活有著清晰的認識。也許正是她自忖沒有文化,對生活的敬重又特別的摯誠。我知道“節(jié)刻”這個詞,就是從她沉默少語的言辭中而來。她認為四時有序,草木人世都按照既定的順序來——她說不出這么高深的話,但用認識和行動遵循著村莊的秩序,按照節(jié)刻將每一個日子過得明明白白。這也是村莊里每一位稱職的母親會做到的。

每年只有正月第一天,母親是不用清早起床的。她平日里很早起來拎水掃地,大概她覺得起得早一點河里的水更清凈一點。那時候的水拎回來就可以喝,不像現(xiàn)在自來水也不敢直飲。她覺得只有缸里的水是滿的,日子才讓人心安。水從河里流到水缸再到鍋中沸騰最后流入嘴中,這是一個母親必須承擔的日常。也或許,母親很早起來拎水還因為她的倔強。她少年得了惡疾而致駝背,卻依舊倔強地勞動。她不想別人看到她吃力的樣子,所以在天明之前完成這些事情。于是只有正月的這一天,她可以吃上父親下好的湯圓,她以自己的理解守住自認的秩序,并力所能及地堅持著。

春節(jié)除了貼在門上的紅火之外,依舊是“窮人怕個正二月”的濕冷,以至于“正月寒死豬,二月凍死?!薄5珶o論如何,春節(jié)一到,打春這個詞就會在母親的嘴邊吹來春風:打過春,赤腳奔。這幾乎是南角墩表達“一年之計在于春”的一種新年賀詞。春節(jié)是秋吉冬祥的一次總結(jié),更是春安夏泰的一個開端。打春,過去是官府的行動,《帝京景物略》中有專門對春場的記載:“東直門外五里,為春場,場內(nèi)春亭,萬歷癸巳,府伊謝杰建也。故事,先春一日,大京兆迎春,旗幟先導,次田家樂,次勾芒神亭,次春牛臺,次縣正左、耆老、京師儒。府上下衙役皆騎,丞尹輿。官皆衣朱簪花迎春,自場入于府。是日,塑小牛芒神,以京兆生舁(抬之意)入朝,進皇上春,進中宮春,進皇子春。畢,百官朝服賀。立春候,府縣官吏公服,禮勾芒,各以彩仗鞭牛者三,勸耕也?!?/p>

其實,南角墩的農(nóng)務(wù)哪里要等到官家來勸?農(nóng)事是南角墩人們心里天大的事情。即便是春節(jié)吃喝訪親的熱鬧,最多不過元宵就被重新拾起的農(nóng)事所代替,而父母早在初五之后就開始打理農(nóng)具和土地。牛作為已經(jīng)退出土地的勞力,在那些辛勤的歲月里,也是和人一樣明白農(nóng)事的艱辛,一身冬天養(yǎng)好的膘正為這個春天開始在土地上奔走。父親的小名叫做“小牛”,他屬牛也放過牛,是個“用?!钡暮冒咽?。我已經(jīng)不記得牛背上的童年,但是南角墩的每一個老人都記得我從出生就坐在牛背上的生活。生產(chǎn)隊的老牛被機器替代之后,門口還有一處“牛汪”作為我在牛背上長大的證據(jù),但是這些對我而言永遠只是傳說了。父親并不愿意別人叫他的小名,他恨透了“捧牛屁股”的日子,所以就以此作為反面的教材警示我——除了好好讀書否則以后就和他一樣的下場。我倒是想看看那頭背著我童年的黑水牛是什么樣子。不過后來偶然一次見到一頭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老牛,他們找到父親翻出已經(jīng)生銹的鐵犁。那塊生冷的鐵片插入泥土的時候,我聽到了土地疼痛的嘶喊,以及那頭老牛內(nèi)心努力的掙脫。牛與人的對抗以及人與土地的對抗都是默默無言的,正是這種對抗帶來了生機勃勃的日子。所以說,南角墩的日子是不需要人來勸說的,人勤春早的話都是多余的提醒——土地雖還未清醒,但人們并沒有睡去。

從立春到清明的日子是難熬的。青黃不接的土地就像是賴床不起的孩子,依舊想在冬眠的夢境里磨蹭,倒春寒的冷風仍然割得人臉生疼。便宜的潤面油涂在手臉皴裂的口子上,凍裂的土地上一年的盤算依舊要進行。醒來最早的植物是一種叫做“二矮子”的菜蔬,在正二月最難熬的冷風里,蘇醒在尚有些油水的鐵鍋里。過冬之前殺了年豬之后,空下來的豬圈就被堆上黃芽菜。南角墩的人們叫“大白菜”為黃芽菜,大概是因為其嫩黃的菜心所得名。但是打了春之后,這種碧綠的菜蔬就成為鐵鍋中的主角。這就是母親們對“節(jié)刻”的最樸素的認識:到什么時候吃什么東西。這一點比精確的二十四節(jié)氣以及最先進的鐘表還要準確,看似沒有什么一定的時節(jié)分別,卻成了最莊重的生活規(guī)矩。

地里的莊稼大多是麥與稻的兩季交替。除此之外棉花或者薄荷只能叫做“經(jīng)濟作物”,不能給村莊以溫飽的踏實。也許人們覺得只有糧食才算得上正經(jīng)的莊稼。所以種植經(jīng)濟作物一段時間還算是有些風險的舉動。日子就這樣保守而妥當,吃飽肚子是村莊的底線。當大家都發(fā)現(xiàn)泥土其實可以大有所為的時候,后知后覺的蜂擁而至又讓經(jīng)濟變得并不經(jīng)濟。算來算去還是“種死田”來得心里踏實。但是零頭碎腦的地方,還是有人種上點什么,就像是一個吝惜紙張的孩子,總要寫滿一張紙的全部,包括看似無用的碎紙。泥土也是一張安靜的紙,聽隨土地上人們的書寫。因為要種點棉花,所以打春后就要準備酥土,凍土在陽光中醒來,細碎地破裂開來,成為最好的選擇。母親用手搓揉泥土,然后再用篩子逐一地過一遍,去除大的顆粒和草種后堆在田頭備用。一個個土堆和散落田間的墳頭一起,等待著春天款款而來,守護著村莊的生計。

在村莊里墳塋的聚散沒有一絲恐懼的意味,它們也等待著一年的正式開始,在清明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里。清明的祭掃與其說是懷念,更像是一種告別冬天的儀式?!疤顗灐笔菍^去一年的整理與懷念。長在祖宗墳塋上的雜草,在萬物重生的季節(jié)里和懷念的情緒一起被整理。墳塋記錄的成長莊重而溫暖,子孫們在柳樹上摘下柔軟的枝條插進松軟的泥土。墳塋上的柳樹對應著的是子孫的生長,它有一個并不雅致的名字叫“哭喪棒”。當祖先被埋入泥土的時候,墳頭按照子孫的多少對應地插上柳樹棍,以期草木的生長暗示子孫的興旺。對待“哭喪棒”的生長和侍弄莊稼一般耐心,任何草木的生長是南角墩最根本的樸素哲學。清明還要在家中設(shè)祭,擺的是豆腐和粉皮做的素食,堆成墳塋狀的米飯上按照祖輩的排序插上象征的筷子。父親讓我跪在一堆堆紙錢前親自點燃它們,讓祖先們享用“長子長孫”的祭拜。母親站在一邊,低聲央求我在屋外堆一堆紙錢燒給外祖母,并且還要寫上她的名字。除此之外,碼頭邊還要燒些紙錢,這就做“齋孤”——蛇死在路上有人挑,更何況是那些曾經(jīng)為人的孤魂呢。所有的儀式雖然莊重但并不可怖,一陣青煙過后的屋子里彌漫著淡淡的燃燒的味道。父親從祭祀的飯菜中各取一點扔到屋頂,其余的飯食便是后人享用的節(jié)令美食。

清明節(jié)一過,土地就真的忙碌起來。

清明前后,種瓜點豆。有雨的清明不僅有“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的意趣,對于村莊的人們而言他們更關(guān)心腳下土地。清明的雨不僅關(guān)乎眼下的生長,并且與日后的節(jié)氣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清明無雨旱黃梅,清明有雨水黃梅”——雨水左右著土地和村莊的命運。母親又說:清明有雨春苗壯,谷雨有雨好種棉。眼看著節(jié)氣的變換,盤算了一年的生計開始了。棉花種子被伺候在溫暖的塑料棚里,等待著沉寂一年后的生長。這時候的節(jié)令依舊冷暖不定——清明前后怕晚霜,無晴無風要提防,母親和土地一起小心翼翼地張望著草木的生長。哪怕是一陣風來都足以讓人膽戰(zhàn)心驚。清明刮動土,要刮四十五——我不知道大多如母親一樣“扁擔大的一字都不認識”的村民,如何能記得如今看來也算土地上的一種學問的俗語,不過如我這樣手中無力讀了幾本書的人也能一直記得。這些是南角墩的人們從土地與節(jié)令的交往中破譯出的密碼,成為農(nóng)人及其子孫一輩子的基因遺傳。

等風徹底暖和起來,人們終于可以脫下那該死的老棉襖,輕松地赤著腳在土地上走過?;ńK于迫不及待地一夜之間鋪滿樸素的村莊。金黃色的菜花在河流的分割之下,與拔節(jié)的麥苗一起把“青黃不接”這個詞徹底地拋棄,這兩種活躍的顏色占領(lǐng)了春天的封面。加之于各種聞風而動的花鳥蟲魚,也終于在沉默了一個寒冬之后,傾巢出動地參加一場樸素的狂歡。沒有哪個有如此胸懷與意境的繪畫者,只用這兩種樸素的色彩就能渲染出一個季節(jié)的豐富與盛大。土地看似靜默的生長力終于爆發(fā)出來,讓下河一時的平淡展現(xiàn)出她的內(nèi)斂與活潑。

在春夏之交的時候,節(jié)刻還有一次熱鬧的交接。

端午節(jié)在村莊里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日,春夏之交的熱烈讓人們的生活更有情緒。母親雖然不會包粽子,但是她早早就打回來蘆葦?shù)娜~子,用水焯一下作“粽箬”。父親的粽子包得極好,尤其是怎么煮也不會炸口,這對于這個有些暴躁的人來說是很不易的。似乎真如母親所言,節(jié)刻就是到什么時候吃什么東西,果然到了這個時節(jié)人的口腹之間就會有一種草木清香的氣息,這個時候粽子的登場正應時節(jié)。如果說只是果腹,那么糯米飯加糖足以滿足口腹之欲。但是有了草木味道的粽子不僅是改變了口味,更是應時節(jié)之需要的必然。也有人將蘆葦葉子曬干了掛起來,到秋冬的季節(jié)裹粽子,但味道到底是不一樣的。到這個時節(jié)口舌對味道有了期待,時節(jié)給村莊以應對,這是一種順應天時的給予與得到。就像那些不知道什么意義的儀式,看來就是對時令的呼應。這時候的鴨蛋最肥美,煮粽子的時候?qū)Ⅷ喌耙黄鸱湃?,染了葉色的鴨蛋去了腥氣,用一種彩線扎成的“蛋絡(luò)”掛在胸前很是神氣。上學的時候還要帶著鴨蛋去舉行撞蛋比賽,那些有鵝蛋的孩子自然是常勝將軍。不過也有促狹頑皮的,偷偷伸出拇指來撞擊,這樣的勝利總被人責備。端午的時候還要扎一股彩線叫做“百索子”,究竟為何不得而知,就和喝那難聞的雄黃酒一樣奇怪。不過這就是節(jié)刻之中的規(guī)定,就像是扎在手腕脖子上的“百索子”要在六月初六扔上屋頂,說是“六月六,百索子撂上屋”——有人說是讓喜鵲銜著去搭七月七的鵲橋讓牛郎織女相會。這些誰也沒有見到過,就像是清明祭祀時候扔在屋頂?shù)拿琢?,還有換牙時候扔到屋頂?shù)难例X,誰也說不清楚究竟為什么,只是這個似乎就是宜這么去做。同樣如端午的正午也躲午,不讓出門,躲避邪毒,其實也不過是為了應對時節(jié)的秩序,至于實效如何大抵是心理作用。

家里白米的粽子沒有雜染其他的味道,實在最為過癮,至于陳年多了的紅豆、咸肉或者是蜜棗,那是另外的一種滋味。且在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不易得到的,所以頑固地認為白米的粽子才是對味道,一種原本的實在味道。

父親說過一句很奇怪的話,說我是“過端午收的”,我就是一把他收晚了的糧食。我一直不解其中的意思,大概是說我來的不容易,也說明人們對這個節(jié)日的重視。村里有送節(jié)的習慣,兒女親家或者干親都會送些節(jié)禮,粽子鴨蛋是必有的,講究的人家另有許多安排。我有個干媽對我極好,但并沒有送過節(jié),所以至今我也搞不明白送節(jié)究竟有什么。但是戴花的印象很深,即便是不事打扮的母親也會戴花。所謂“端午花、端午戴、過了端午沒人愛。”這天總是要戴花的,這時候也是梔子花開的時節(jié),那種香氣濃郁而持久,總也不能讓人忘記。還有人戴一種買來的絨花,很便宜的一種,但是小巧而別致,比梔子花顯得清俊。村里年輕人結(jié)婚的時候,送親奶奶會有很多這樣的花,自己先插在鬢角之上,見人又和喜糖一起散給人家,所以這種簡單的手工花總是讓人感到喜悅。

這個時候的村莊已經(jīng)變得氣味濃郁,蒲草的香逸,艾葉的隱秘,還有雄黃的詭譎讓季節(jié)變得充滿古怪的情緒。當季節(jié)到了一切都豐盈的時候,日子就突然變得復雜起來。沒有哪一個季節(jié)這般的蔥蘢與繁復,土地這個時候也是最有勁頭的時候,各種生長也應著節(jié)刻拼命努力。這時候的村莊在欣欣向榮的時候也開始淤積一年的頹勢,看起來的高潮開始走下坡路,雖然第一季的收割剛剛開始,第二季的播種還沒有到來,但是秧苗已經(jīng)完成了最重要的生長,一切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按部就班地到達了應有的節(jié)點。

土地一年中的生長,最后一次給村莊以交代。溽熱的暑天人們就看到了豐收的希望,灌漿的稻子在酷熱的天氣里積累著氣力。冷靜后的天氣里,秋風中村莊再次迎來了收割。這一次收割對于日子而言更為重要。打下稻子之前,父親早就做好了盤算,留多少種子和口糧以及交公糧換來的血汗錢什么用途都有了去向。麥收對于吃米飯的南角墩而言只是一次收獲,留下不多的麥子其余都變賣為過日子的用度。稻米是南角墩碗里的主角,是養(yǎng)活日子的主食。所以,關(guān)于稻子的精打細算關(guān)系到一年的生計。產(chǎn)量高的年份真有多收了三五斗的困境,不過捉襟見肘已經(jīng)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大家還是鼓足了干勁撐船去糧站糶糧。

糧站在大河邊,來往船只都載著新稻涌向碼頭。船艙里的稻子要經(jīng)過檢查,用糧站的專門的笆斗扛到糧倉。當最后一斗糧食送上傳送帶,父親和那本來吃水很深的船一起松了一口氣。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今天在鎮(zhèn)上買熏燒吃。大概是同村的在糧站看樣子的技術(shù)人員照顧了他,稻子賣出了不錯的價格,他決定買肉犒賞這貧瘠的日子。鎮(zhèn)上的豬頭肉真是香,特別是到了這個有些晚涼的季節(jié)里,那種幾乎都是肉白的豬臉有一種冷冷的異香,加上蒜花和醋之后更是難忘。我隔著塑料袋聞那香味,至今依舊難忘咽口水的滋味。父親對于鎮(zhèn)上買東西一向認真計算,并不是他吝嗇而確是現(xiàn)實所限,而和他一樣的村里人總是將生活受到的限制歸因于時令的限制。比如對于門外叫賣的西瓜,他們雖然也有慷慨的時候,但到了立秋之后西瓜就不能吃了。“交秋的西瓜”成了一個界限,因為村里人認為交秋之后瓜果就不應時節(jié)了??墒?,家中又常常吃交秋后的老茄子,特別是老而有苦味的那種茄子熬起來口味一般,但他們篤定地認為這時候茄子更適合時節(jié),以至于這一點味道成為人一生最頑固的味覺熱愛。時節(jié)限制了生活的選擇,也幫助父母們智慧地限制了過多的欲望,這樣人們就心甘情愿地在缺少中接受自然的安排,因為一切只有應了節(jié)刻才是正確的選擇。

我知道雖然不至于吃不飽肚子,但是父親的這一次決定很是不容易的。因為賣糧的錢早就有了安排,其中就有母親的藥費和我的學費。這兩項支出在他看來是最重要的,一項是為了保住命,一項是為了我改了命。他每天在土地上忙碌著,心里裝著的念想確是千方百計地讓我離開這片土地。學費其實也并不多,但我的總是最后一個交上去,且一定是他親自送到學校交給老師。他會在交錢的時候叮嚀我一番,那種大聲如呵斥的語調(diào)讓我很難堪,老師們也知道他的苦心并不去阻攔。好在此時臨近中秋,各種成熟的味道到底是消減了生活的苦澀,一頓并不算豐盛的晚飯依舊能撫平一切。父母們并不叫這個日子作“中秋節(jié)”這么正式,他們就以日子相稱,比如除夕叫三十晚上,元宵叫正月十五,中元節(jié)叫七月半,中秋節(jié)就叫做八月半。這樣的稱呼讓日子非常的清晰,這也說明節(jié)刻對他們而言不是節(jié)日,就是一個個時間的節(jié)點,而村莊的日子就是按照自然的秩序進行著。

八月半的晚上除了一早買回來的幾個椒鹽的月餅,其他都是“一鍋端”的土地所出。全是當季的菜蔬:毛豆,芋頭,菱角以及瘦弱的藕一起煮出濃郁的豐收味道。一盆素食的樸實也能安慰貧瘠的日子,圓圓的月亮升起來照進每一個庭院,無論貧窮與富貴人家月亮總是一樣圓的。父親這個日子總會和我們講講這一年的光景,因為接下來的日子不再有什么進項可言,一年的豐收與否到此時已經(jīng)有了定論。有一年中秋正是稻收的時候,我記得他在火紅的太陽落下山頭的時候說了一句感謝的話,他從來沒有那么煽情贊美過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制度。或許他要感謝的就是安然的生活秩序,除此之外他早就心滿意足。

稻收后的土地休息一陣子又被耘細,最后一季的播種是麥子。在播種之前父親已經(jīng)數(shù)好了一百粒的種子,用草紙浸潤了測算過出苗率,種子交給土地就是時節(jié)的事情了?!巴焓铡币膊皇侨坏膽卸?,而是人們對天地的遵循和厚望。母親在秋后漸涼后恢復了元氣,又力所能及地做起地里的事情。她知道如果再不抓緊時間種下蘿卜白菜,來年的正二月又將沒有下鍋的菜?!暗鼗幕囊患?,人荒荒一世”,其實地要是荒了一季,一年就會讓人一世失去妥當?shù)陌才拧G锖蟮摹笆颂斓鼗稹崩锓N下蘿卜,泥土要耕耘細膩,否則長出的蘿卜會奇形怪狀,冬天就腌不出好看蘿卜的蘿卜干,這些母親都是心知肚明的。

最后地里還有一點事情,就是田頭地腦的那一點棉花,摘過幾遍的枝頭還有些殘余。母親總是耐心地將它們收拾在自己的布袋里。這些棉花并不是用來售賣的,她從上河的村莊嫁到這里來的時候,對于陪嫁中沒有一床新棉被一直耿耿于懷,而家貧的父親也沒有一床像樣的棉花被胎。她將這些棉花好生地收集起來,等到軋花的師傅來的時候做成棉絮,用大隊部要來的報紙仔細地包扎起來掛在墻頭。她的心愿是等到我結(jié)婚的時候,要給我做幾床十斤的棉被。對于這些棉絮她很吝惜,最困難的時候都沒有舍得賣掉,即便是停電的時候我捻一小卷做燈芯她似乎都很不情愿。后來她的心愿完成了,用積累的棉絮做了好幾床新被胎,并且叮囑彈棉花的師傅用紅線織了一個大大的喜字。這些被胎依舊用報紙包扎好了,舊報紙上的時光落下了許多的灰塵,里面的棉絮還都是嶄新的。它們一直被我放在書房的頂上,我覺得這是最溫暖的一份遺產(chǎn)。

3

秋吉冬祥的日子終于在天氣冷卻之后到來。

一切的生長也已經(jīng)安排就緒,土地也和人們一樣要好好平靜一陣子。人們打算著過冬的事宜,在天寒雪落之前預備妥當一切。立冬的時候天氣還不冷得像個樣子,所以冬至這個節(jié)氣人們更是看重,據(jù)說這也是祖先們最早訂立的節(jié)氣。下河人叫冬至為大冬:“大冬大似年,家家吃湯圓,先生不放假,學生不把錢。”

村莊里的米面是珍貴的,裝在布袋中輕易不動。大冬這一日吃番瓜飯。番瓜在秋天長成后收拾好了,墊在草上和山芋一起堆在廚房的鍋門口,守著平常而溫暖的日子。秋收冬藏是人們與季節(jié)周旋的好方法,是為了土地沒有產(chǎn)出時候的補給。蘿卜和芋頭則用塑料袋裝好,窖在門前的樹根旁做好記號。這種原始的貯藏方法是為了日子的延續(xù)。擺放一些時日的番瓜變得皮硬而肉質(zhì)甜糯,與糯米一起煮飯以應節(jié)刻。風大的冬天,人會得“頭風病”,據(jù)說番瓜煮飯正可以治療此癥。母親的頭疼是貫穿四季的,她也喜歡這種簡樸的食物。更有說番瓜有治百病的功效,大概也是人們對食物的敬慕,希望通過最平常的吃食與生活的病痛周旋。

大冬的祭祖尤為隆重,氏族興旺的人家還要集中祭祖,叫做“家譜會”,很是隆重。日子是每年約定好的,散布各處村莊的同姓相聚在一起祭拜祖先。祖先的牌位畫在族譜的布上,懸掛于主祀人家的屋梁,男女老幼來跪拜。族譜上面記的是亡人的名諱,以下設(shè)置好空白牌位是為后人準備的。請來的和尚道士終日誦念經(jīng)文,人們在族譜上看著祖先的名諱,也惦記著留給自己的那個位置。這種虔誠的祭拜讓冬天變得更加嚴肅,忙了一年的人們開始思考日子,思考有一天終于是要作別的日子。言談中并沒有一絲的恐怖,因為生老與病死,到來與離開就是村莊的日常。也是這張掛在屋梁的族譜,讓人們看到了祖先和后輩的生長,他們也是按照時節(jié)的順序來過與遠去,留下的是族譜上的家風家訓,是一個氏族的精神依靠。上家譜會的份子錢也是約定好的。為了應對變化的物價,他們有自己的方法,譬如以豬肉時價而定,“每次上會費以當時三斤豬肉為定”云云。氏族的約定在村莊里有特別的公信力,族長有時候比村長說話管用。人們相信的不是某一種具體權(quán)力,他們更相信的是情義和約定。雖然有時候氏族的約定有一定狹隘和排外,但他們用自己的堅守佐證情義的力量。

冬至過后的小寒大寒之中村莊里熱鬧起來?!靶『蠛瑲⒇i過年”,這在村莊里也是一件大事。父親總是習慣在大冬前幾日殺豬,這樣可以兼顧著家譜會用的肉食,也可以早早地將豬肉腌制好了曬干過冬。不管日子清苦到什么程度,家里的豬圈都不曾空置過,豬也是一個貧困家庭的必要成員。豬從六月底買回來,長到年前成為“年豬”。剩粥剩飯粗糠雜草的生長,隨著歲月堆積而來的肉身,成為一個村落年節(jié)時候的重要依靠。殺豬的時候頗有些悲壯。村里的屠夫本也是農(nóng)民,但他拿起屠刀手起刀落的時候毫不含糊。母親坐在過門口燒“殺豬湯”,她知道這些燙死豬的開水結(jié)束了自己半年的辛苦圈養(yǎng)。母親平素的日子總?cè)ト幒訉ば┴i草來,她看著牲口們從小到大的每一個日子。不過這是每年必然的儀式,父親并不在意她的眼淚。屠夫瞪著眼睛白刃見紅之后,熱騰騰的日子正從血水中流出來。父親滿意地說:要過年啦。油膩的日子就從入冬的這個儀式開始,豬肉的油水將那口平日寡淡的鐵鍋滋潤得令人心暖,是到了好日子到來的節(jié)刻了。

過冬之后的日子忙碌起來,去鎮(zhèn)上的機會也多起來了。農(nóng)閑也是節(jié)令所帶來的福利,平日里鎮(zhèn)上有約定好的“逢集”時間,除此之外人們主要在田地里忙活。平日集市對于村民們來說不過是定期例行的會議一樣。即便是有空閑的人去集市也都是看看:賣老鼠藥攤子上那只碩大的老鼠,賣狗皮膏藥的那張穴位圖,打藥酒的壇子中的那條大蛇,城里弄來花花綠綠過時的衣衫,各種菜蔬的細小的種子……這些都像是一種熱鬧的擺設(shè),只是看看心里覺得熱鬧,買不買根本就是大人的事情。年前每天不再歇業(yè)的攤販們讓生活一下子顯得很富足的樣子。其實扯著嗓子的叫賣和討價還價的爭議之中,生活的貧乏依舊是顯而易見。琳瑯滿目的呈現(xiàn),對于父母們的選擇而言,依舊是一個個難于果斷的選擇。缺乏始終占據(jù)著生活,也是缺乏讓村民們覺得擁有的艱難不易。父親的年貨單在他的心里。他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門前念念有詞盤算著這張難以定稿的物品單。其實,他是在一再削減著不必要的開支,保障著來年化肥和我不得不交的學費。這就是那個看起來輕描淡寫的詞語:年關(guān)。一個父親的年關(guān)就像是九九八十一天的數(shù)九,知道難過但是必須過,而年年難過又年年過去。他不知道“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哲理,但是那句“活人嘴里不會長青草”的說法更為打動人心。

冬天的時序說是數(shù)九消寒,其實多是數(shù)著日子過年。也不僅盼著過年,而是盼著過完年。節(jié)日和時序到這個時候成了關(guān)口,節(jié)刻不再那么自然溫和,而是克制著人們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在準備,又都按兵不動地等待著年節(jié)的到來:煮好的肉食,新買的衣衫,央人寫的春聯(lián),并不飽滿的瓜子花生……這些都在等待著一年的最重要時刻。年關(guān)之關(guān)是打開了時間的一扇門,也關(guān)上了現(xiàn)實的一扇門,如何過關(guān)就看南角墩人的智慧與運氣了。往年也有更為不利的光景,據(jù)說一年大水成災收成全無,除夕連個湯圓都吃不上。唯獨那年茨菇的長勢很好,又大又多又便宜。無奈的母親們買回來碩大的茨菇削去苦皮,水煮成團圓的“湯圓”也算是過了一關(guān)。這樣的年景討債要賬的也很是頭疼,跑了多少腿債主跑成了孫子。不過村里也是有規(guī)矩的,除夕“封門錢”貼上了門楣,再急的賬目也是不好開口的,所以除夕那天一切趕早也大多是窮困人家的無奈。

好在瑞雪兆豐年,大雪一夜之間如約而至。當母親念叨霜前冷雪后寒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場大雪該來了。這場雪是為了土地盼來的,除了惦記年關(guān)之外,南角墩的人們還惦記著土地上的莊稼,它們默默的成長牽動人心。冬季里長勢喜人的麥苗,就像是孩子要長大的欲望,有一絲的回暖都會拔節(jié)瘋長。草木與童心一樣,純樸天真無邪,它們都不知道長大的煩惱和危險。這在莊稼人看來,違背了時令的節(jié)奏,這種欲望是要被“鎮(zhèn)壓”的?!版?zhèn)壓”這個詞顯得有些冷漠與血腥,但是對于農(nóng)人而言卻是體貼與溫情的。農(nóng)人將長勢旺盛的麥苗用腳踩壓伏地,讓草木去傾聽和順從大地本來的節(jié)律,還順便有了這樣一個很正式的詞語:鎮(zhèn)壓。

大雪封住了村莊本來也就沉默少語的嘴巴,素色頃刻之間統(tǒng)一了所有的語境。歡快的是奔跑的孩子和狗。孩子們和狗一起往最遠的地方奔去,對于這一切充滿溢于言表的喜悅。冰涼的雪凍得手通紅,狗與孩子一起哈著熱氣狂歡。偶爾有被驚動的兔子艱難地在雪地里蹦跶,成為一次意外的收獲。我曾經(jīng)聽說通過雪地上的爪印可以找到野兔,誰知道多少次的蛛絲馬跡都是一場空歡喜。

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饅頭并不是南角墩的主食,只有過年的時候見到,平日里的就是一頓餃子也是要下很大決心才有的。隨粥便飯就是下河村落的日常。進入臘八之后年味漸濃,所謂“過了臘八就是年”,炒米和年蒸師傅就帶著工具出現(xiàn)在生產(chǎn)隊長家的門口,他們以此為臨時的經(jīng)營場所。

年蒸的師傅生意更好一些,糕饅是過年時饗客的必備,年前就要蒸好曬干。因為平素不善做面食,村里人對年蒸的手藝十分敬重,不敢多說半句閑話,否則饅頭蒸不出來。孩子們站在門口等糕饅出籠,熱氣騰騰的饅頭上點了喜慶的紅色,就像雪地開出的紅梅。有幾年年蒸的人沒有來,說是老了——人們就默默地嘆息,再好的手藝和人都會老去。于是人們就去集市上用留存的小麥換糕饅,應應這必須的節(jié)令。糕饅用紗網(wǎng)蓋著在門前曬干后,裝在袋子里掛在墻上,還能聞到淡淡的米面味道。

南角墩人們的內(nèi)心一次次地重復“瑞雪兆豐年”的欣喜,卻沒有露出一點聲色。他們還是在想著即將到來的年關(guān)。日子,時間分割成口訣一樣,村莊開始年節(jié)到來最后的忙碌:二十三,祭灶神;二十四,寫大字;二十五,掃塵土;二十六,烀豬肉;二十七,殺年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帖倒酉(貼春聯(lián));三十夜,守一宿。其實這些口訣一樣的安排并沒有定數(shù),只不過大家都忙著一個節(jié)日的最后準備。作為寫了幾天大字的孩子,總有被父母安排寫春聯(lián)的難堪,父母們覺得省吃儉用供上學的錢不能白花,他們卻不知道那大字不是寫的黑就中人意的。

除此之外,一個孩子能幫忙的大概就是撣塵。

“撣塵”就像是掃去光陰的塵埃,每一個角落被收拾妥當。掃去的是積淀的塵埃,那些老舊的光陰落在墻上屋脊,被輕輕刷去,就像是一張張被撕去的日歷。這就是珍貴而又庸常的時光,總是那么容易拂拭而去。也許老人們會在孩童們嬉鬧的身影中看到,日子就這么灰塵一般被輕輕地擦拭了。好在還有光陰,如汩汩的流水一樣過來,平復人黯然的心懷。也許按照節(jié)刻過下來的日子,就這樣自然而言地充滿著憂傷。也希望那些灰塵一樣的日子,帶著一年來的不安與困頓一起被清掃出去,在除舊迎新的希望里迎接來新的輪回。我相信這些想法一定會在南角墩人們的心里散過,因為光陰曾經(jīng)按時節(jié)的順序給他們帶來那么多的遭遇。后來讀到一首清人的詩:“茅舍春回事事歡,屋塵收拾號除殘。太平甲子非容易,新歷頒來仔細看。”灑掃一年的塵埃哪里那么簡單,日子的艱辛又何止那屋上的浮塵那么簡單。

一切似乎按部就班之后,父親照例還會安排理發(fā)和洗澡。這按照節(jié)令而言,也是一件不可怠慢的事情。理發(fā)的是村里的剃頭匠,挑著“一頭熱”的擔子上門來。他的手藝很一般,但是收費很少,還給大人們免費采耳。他用劣質(zhì)的肥皂給人洗頭發(fā),洗完后的后腦勺涼颼颼的。因為他拿著明晃晃的刀,沒有孩子敢多一句言語。雖然他的手藝沒有什么好壞可言,但父親們都愿意請他來。他們說鎮(zhèn)上的發(fā)廊有見不得人的勾當,那是光棍才去的地方。剪過頭就去鎮(zhèn)上洗澡,年底的浴室水被各種洋堿泡得像奶油一樣。孩子洗澡被父親也叫做“殺豬”,熱水過一滾的意思。父親說這樣的水養(yǎng)人,但并沒有洗白我們泥土一樣黝黑的皮膚。

除夕到來似乎日子一下子安靜平淡下來。各家早早關(guān)門吃飯,沒有那種特別的興高采烈。個子矮的孩子被推著躲在門后爬門框據(jù)說能讓人長高,磨牙的孩子要吃豬尾巴,說這又咸又膩的肉能讓人長高還不磨牙。全家人必要吃水芹菜,說吃了就會勤勞。這些都是一些應對節(jié)刻的儀式而已。吃完領(lǐng)了薄薄的壓歲錢,然后依舊是早早睡去。每年除夕的深夜母親還都會起床,來到河邊的碼頭上洗手,她忙碌了一年的手長滿了凍瘡。三十晚上這一天夜深的時候用河水洗手,據(jù)說能洗掉凍瘡且來年不生。她每年都到河邊洗手,可每年仍舊生滿凍瘡??墒撬琅f相信周而復始的日子,她相信固定的節(jié)刻維持的生活,哪怕一直生生地看到生活的辛苦。我聽過她在夜色里念念有詞地說:凍瘡走了,凍瘡走了。

一切已然這樣走了,一切依舊那樣回來。因為過了年,要忙種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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