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龍

2011年爆發(fā)的敘利亞危機引發(fā)了伊朗、沙特阿拉伯、卡塔爾、土耳其等地區(qū)國家，以及美國、俄羅斯等域外大國和黎巴嫩真主黨武裝、伊斯蘭極端組織等非國家行為體紛紛介入?？傮w而言，這些外部力量大致形成針鋒相對的兩大陣營，各自對敘利亞巴沙爾政權及反對派武裝提供各種形式的支持，圍繞巴沙爾政權的去留展開激烈角逐，使敘利亞內戰(zhàn)變成了一場事實上的國際代理人戰(zhàn)爭。

論及俄羅斯深度介入這場戰(zhàn)爭的原因，學界多認為俄是出于烏克蘭危機后的外交突圍、打擊宗教極端勢力、維持在中東的傳統(tǒng)地緣政治利益、維護大國地位、服務國內政治等動機。①相關論述參見畢洪業(yè)：《敘利亞危機、新地區(qū)戰(zhàn)爭與俄羅斯的中東戰(zhàn)略》，載《外交評論》2016年第1期，第61－67頁；馮紹雷：《俄羅斯的中東戰(zhàn)略：特點、背景與前景》，載《當代世界》2016年第3期，第11頁；韓克敵：《敘利亞危機：俄羅斯的目標、策略和結果》，載《戰(zhàn)略決策研究》2016年第6期，第57－60頁；朱長生：《俄羅斯在敘利亞反恐軍事行動評析》，載《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2017年第5期，第 34頁；Roland Dannreuther，“Russia and the Arab spring： Supporting the Counter-Revolution，” Journal of European Integration， Vol．37， No．1， 2015， pp．82－92； Angela Stent， “Putin's Power Play in Syria，” Foreign Affairs， Vol．95， No．1， 2016，pp．108－112； Hanna Notte， “Russia in Chechnya and Syria： Pursuit of Strategic Goals，” Middle East Policy， Vol．23， No．1， 2016， pp．64－66。本文在承認這些因素發(fā)揮作用的同時，提出能源地緣政治（geopolitics of energy）是俄羅斯介入這場危機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能源地緣政治是研究能源安全問題的一個視角。由于世界油氣能源資源儲量的有限性與消費不斷擴張之間存在一定的張力，并且其地理空間分布的不均衡性和供需的不平衡性，導致油氣資源作為一種特殊的戰(zhàn)略物資在生產國與消費國之間的流動受制于復雜的地理空間條件，從而具有極強的地緣政治色彩?！澳茉吹鼐壵侮P注的焦點是能源分布、生產與消費在地理上的不平衡，能源管道的走向和能源運輸的安全保障，能源供需矛盾和價格波動對國際政治經濟及各國對外戰(zhàn)略的影響。”②陳小沁：《國際能源安全體系中的俄羅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26頁。

本文通過分析全球能源供需格局變化和俄羅斯、歐盟以及中東地區(qū)內部伊朗、沙特阿拉伯、卡塔爾等多支力量的能源地緣政治博弈，力求揭示俄羅斯介入敘利亞戰(zhàn)爭的能源地緣政治因素。

一、全球能源供需新格局對俄羅斯能源權力的挑戰(zhàn)

（一）歐洲能源市場對俄羅斯的重要性

俄羅斯是資源大國，油氣資源儲藏極為豐富，儲量、產量在全球名列前茅。當前，能源產業(yè)對俄羅斯的重要意義體現在國內和國際兩個層面。在國內層面，能源不但是俄羅斯經濟的支柱產業(yè)，而且是俄政府推行政治、經濟和社會等各方面政策以及維持強大國防力量正常運轉的物質基礎，同時也是俄羅斯實現國際收支平衡、維持盧布匯率穩(wěn)定、開展國際經濟合作的必要手段。在國際層面，能源是配合俄羅斯實施外交戰(zhàn)略的有效杠桿和利器?！岸砹_斯作為能源生產頭號大國的地位與其掌握的核武器力量相提并論，兩者都對莫斯科的外交政策產生了重要影響。然而，不同于核武器，能源武器是能夠投入實戰(zhàn)的?！雹伲鄱恚莸旅滋乩铩ぬ亓袑帲骸兜蹏螅?1世紀俄羅斯的國家發(fā)展與轉型》，韓凝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5年版，第173頁。俄羅斯整體落后的非能源部門和虛弱的經濟力量決定了它在同外界博弈中缺乏多元化的籌碼，因而能源成為俄羅斯在軍事手段之外更為實用的“殺手锏”和維持自身強國地位的堅固基石。

歐洲是俄羅斯能源出口的主要地區(qū)，以2013年為例，俄羅斯出口至歐盟的石油、天然氣和煤炭分別占俄當年總出口額的66%、70%和50%，②Zuzanna Nowak， Jakub Godzimirski and Jaroslaw C＇wiek-Karpowicz， “Russia's Grand Gas Strategy — The Power to Dominate Europe？” Energy Post， March 25， 2015， http：／／energypost．eu／russias-grand-gas-strategy-powerdominate-europe／，登錄時間：2016年12月12日。分別占歐盟當年進口總額的32%（1．539億噸）、31%（1，390億立方米）和26%（5，050萬噸）。③“EU-Russia Energy Relations — Stuck Together？” European Parliament， March 2015， http：／／www．europarl．europa．eu／RegData／etudes／ATAG／2015／551343／EPRS＿ATA（2015）551343＿EN．pdf， 登錄時間：2017 年10月16日。由于對歐能源出口每年為俄羅斯帶來超過千億美元的外匯收入，因此歐洲市場在經濟上對俄羅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歐洲能源市場對俄羅斯的重要性還體現在政治層面。俄羅斯認為，在俄與西方的博弈中，掌握對歐洲國家博弈的籌碼極為必要，而能源無疑是俄羅斯對歐影響力的重要抓手，是撬動歐洲地緣政治的有力杠桿，對俄能源依賴有助于軟化歐盟在俄美博弈中的立場，使之作出有利于俄的外交選擇，也有助于俄在雙方對壘中獲得轉圜的空間。

在俄羅斯對歐洲市場的能源出口中，對歐天然氣供應是俄歐關系的基石。不同于作為全球性商品的石油，主要依靠管道運輸的天然氣的市場屬性具有地域性。長期以來，世界天然氣市場基本分為歐洲、北美和東亞三大相對獨立的區(qū)域性市場，執(zhí)行不同的價格形成機制。在過去很長時間里，俄羅斯借助其天然氣管道的獨特優(yōu)勢在歐洲天然氣市場享有壟斷地位，且具有不可替代性。換言之，俄羅斯牢固掌握歐洲天然氣市場的結構性權力。

俄羅斯與歐洲的能源關系過去基本穩(wěn)定，雙方業(yè)已建立多個能源合作機制。但隨著俄羅斯日益將天然氣作為外交武器和對外投射權力的工具，以謀求對后蘇聯(lián)空間的掌控，進而導致數次能源斷供事件；以及俄能源工業(yè)本身開采技術落后、資金投入不足、基礎設施陳舊等造成的諸多不確定性，都引發(fā)了歐盟在能源安全方面的擔憂。④Richard Youngs， Energy Security：Europe's New Foreign Policy Challenge， New York： Routledge， 2009，p．92．這一系列狀況使歐盟對俄羅斯作為穩(wěn)定能源供應國的身份產生嚴重懷疑。為此，歐盟在積極發(fā)展可再生能源技術之外，積極尋求盡快建立基于《能源憲章條約》等規(guī)則的以市場為導向的能源貿易機制，希望以此約束俄羅斯的不良行為。但俄羅斯出于擔心失去對自身能源工業(yè)的絕對掌控和延續(xù)對歐天然氣市場壟斷地位等方面的考量，拒絕加入《能源憲章條約》，由此導致歐盟的計劃落空。在此情況下，2009年7月，歐洲議會和歐盟委員會出臺《第三次能源改革方案》（Third Energy Package），旨在提高能源供應的競爭性，實現這一改革目標的途徑之一是限制或廢止外資對歐盟天然氣管道的所有權，劍指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股份公司（Gazprom）在東歐地區(qū)的能源基礎設施，①slovas I?kauskas， “Third Energy Package： Dispute between Russia and the EU，” European Dialogue，June 4， 2011， http：／／eurodialogue．org／Third-Energy-Package-dispute-between-Russia-and-the-EU， 登錄時間：2016年12月20日。以期瓦解俄在歐洲的能源霸權。此外，歐盟還將擺脫對俄能源的高度依賴，實現能源進口多元化作為其對外能源政策的核心目標之一，致力于尋求俄羅斯以外的能源進口替代國。具體而言，歐盟通過兩種方式拓展其能源進口來源多元化的渠道：第一，2008年 7月，歐盟在“巴塞羅那進程（Barcelona Process）”基礎之上成立的“地中海聯(lián)盟（Union for the Mediterranean）”特別強調能源安全的重要性。②陳沫：《地中海聯(lián)盟的由來與前景》，載《西亞非洲》2008年第10期，第49－50頁。歐盟尤其尋求繞過俄羅斯，建設中亞—里海、波斯灣、地中海等能源出口國直通歐洲的天然氣管道。2008年以來，歐盟國家積極推動“南部天然氣走廊（Southern Gas Corridor）”計劃的一系列天然氣管道項目，正是上述構想的具體體現。第二，積極發(fā)展液化天然氣接收站，藉以提升液化天然氣的進口能力，在保障供應安全性的同時提升市場的競爭性和彈性。盡管存在內部區(qū)域間接收站分布不平衡和大多閑置的問題，歐盟的液化天然氣總體接收能力到2015年已提升至其需求總量的43%。③“Liquefied Natural Gas and Gas Storage Will Boost EU's Energy Security，” European Commission，February 16， 2016，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MEMO-16－310＿en．htm，登錄時間：2017 年 12 月 21 日。

但是，囿于過去全球天然氣市場的區(qū)域性格局，歐盟除大量進口俄羅斯天然氣之外，并未獲得更多的進口替代選項。盡管歐盟對俄天然氣的進口比例曾一度有所下降，但對俄依賴的狀況并未得到根本扭轉。與此同時，俄羅斯為鞏固自身在歐洲天然氣市場的主導地位，千方百計阻止歐洲直接通過管道獲得中亞—里海、波斯灣的天然氣，竭力維持其在歐經濟利益和政治影響力。俄聯(lián)邦政府于2003年、2009年和2014年先后出臺的三個能源戰(zhàn)略，均對歐洲市場給予高度重視，要求盡可能保持在歐洲市場的份額。

然而，近年來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深刻變化使俄羅斯的能源權力面臨嚴重沖擊。發(fā)生于西半球的非常規(guī)能源革命除對世界能源格局產生巨大影響外，還使俄羅斯同歐洲的能源關系面臨嚴峻考驗。

（二）西半球非常規(guī)能源革命對俄羅斯的沖擊

以美國“頁巖革命”為代表的西半球非常規(guī)能源革命，猛烈沖擊了既有的全球能源供需格局。隨著自身油氣產量的不斷提高，美國這個曾經在全球能源市場占據突出地位的進口大國的對外依存度不斷降低，業(yè)內人士進而對其在短時間內完全實現能源自給持樂觀態(tài)度，甚至認為它很快將成為能源凈出口國。

西半球非常規(guī)能源革命已顛覆了既有的全球供需格局并引發(fā)一系列連鎖反應，標志著國際能源權力的天平開始向消費國傾斜。在此背景下，充足的市場供應使歐盟推行天然氣進口多元化戰(zhàn)略迎來契機，這使俄羅斯天然氣出口面臨歐洲市場日趨激烈的競爭壓力。①國際天然氣市場潛在供給量的增加還體現于澳大利亞、馬來西亞的液化天然氣出口能力不斷提高，以及東地中海以“利維坦”為代表的大型天然氣田的開發(fā)。2010年，美國地質勘探局的一項調查顯示，東地中海海盆蘊藏的天然氣儲量超過122億立方英尺（約合3．4萬億立方米）。參見“Assessment of Undiscovered Oil and Gas Resources of the Levant Basin Province， Eastern Mediterranean，” United States Geological Survey， March 2010，https：／／pubs．usgs．gov／fs／2010／3014／pdf／FS10－3014．pdf，登錄時間：2017 年 11 月 20 日。如果說歐盟天然氣進口多元化的主張在過去很長時間里囿于現實條件而別無選擇，很大程度上流于空泛的政策說辭而收效甚微，那么在西半球發(fā)生非常規(guī)能源革命的新形勢下，這一政策的可行性正日益成熟。在西半球出口市場消失和亞洲市場被擠占以及全球液化天然氣產量趨增的情形之下，卡塔爾等傳統(tǒng)天然氣輸出國開始將出口方向轉向南亞、東亞和歐洲，尤其在歐洲出現了蠶食俄羅斯市場份額的趨勢，甚至美國也開始向歐洲出口液化天然氣。

在歐洲推進能源進口多元化的背景下，波斯灣這個地理上靠近歐洲的世界能源中心成為俄羅斯真正具有威脅性的競爭對手，特別是伊朗。②潘楠：《有限遏制：美國對俄羅斯油氣領域政策（1992－2017）》，外交學院博士論文，2017年，第163頁。2015年7月，伊核問題協(xié)議的簽署使伊朗緩和了與歐洲的關系，伊朗豐富的油氣資源從此可以流向歐洲，瓜分俄羅斯的市場份額，從而削弱俄羅斯的對歐影響力。③Stephen Blank， “The Foundations of Russian Policy in the Middle East，” The Jamestown Foundation，October 5， 2017， http：／／jamestown．org／program／foundations-russian-policy-middle-east／，登錄時間：2017 年 11 月10日。當然，對俄羅斯而言，化解天然氣市場危機的根本之道在于實現能源出口的多元化，尤其是開拓需求旺盛的亞太市場。近年來，俄羅斯雖然在中俄東線天然氣合作項目和亞馬爾液化天然氣項目的推進方面收獲成果，但這并不足以改變俄羅斯天然氣對歐洲市場依賴的現實，④Jack D．Sharples， “The Shifting Geopolitics of Russia's Natural Gas Exports and Their Impact on EURussia Gas Relations，” Geopolitics， Vol．21， No．4， 2016， p．905．俄不得不盡最大可能鞏固和延續(xù)其在歐洲市場的主導地位。

西半球非常規(guī)能源革命的外溢效應還體現在使波斯灣兩大敵對勢力沙特阿拉伯和伊朗之間的競爭擴大到能源輸出領域，在歐洲能源進口多元化的政策效應牽引下，兩國矛盾日趨激化，處于波斯灣與歐洲之間、地緣戰(zhàn)略意義突出的敘利亞也成為雙方激烈沖突的焦點。

二、能源地緣政治與敘利亞戰(zhàn)爭

（一）敘利亞的能源地緣政治意義

中東作為“五海三洲之地”，在世界地理、交通和戰(zhàn)略方面占據極為重要的地位。地處地中海東岸的敘利亞則是聯(lián)結“三洲”和“五海”的地理樞紐，被視為“中東的心臟”，地緣戰(zhàn)略地位極其重要。在當代能源地緣政治的版圖中，敘利亞地處波斯灣地區(qū)北部的門戶，是聯(lián)結波斯灣與東地中海的交通紐帶。

基于對自身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的認識，敘利亞總統(tǒng)巴沙爾·阿薩德于2004年提出了名為“四海戰(zhàn)略（Four Seas Strategy）”的初步設想。該戰(zhàn)略旨在利用敘利亞獨特的地理優(yōu)勢，將該國打造為區(qū)域能源、貿易和交通網絡的樞紐，提振敘國內經濟和重塑其在中東地區(qū)的政治影響力。此外，敘利亞還可以作為歐盟國家進入阿拉伯世界和西亞市場的切入點。由于周邊形勢在此后的幾年時間里動蕩不安，敘政府不得不把安全和政治穩(wěn)定作為優(yōu)先事項而暫時擱置這一計劃。

從2008年至中東變局之前，敘利亞同以色列、法國和美國的關系一度實現緩和。在外部環(huán)境改善的前提下，巴沙爾遂于次年正式提出“四海戰(zhàn)略”。2009年8月1日，巴沙爾在接受《中東報》采訪時指出：“我們將把地中海、里海、黑海和波斯灣聯(lián)系起來……我們不僅在中東地區(qū)是重要的……一旦我們把這四片海域聯(lián)接起來，我們必將成為世界范圍內投資、運輸等領域的交匯點?！雹佟啊甌he Five Seas’ Is the Vision of President Assad That Terrified the West，” Syrian Facts， February， 4，2018， https：／／tinyurl．com／y8gbqsbv， 登錄時間：2017 年 3 月 6 日。

巴沙爾總統(tǒng)為推銷“四海戰(zhàn)略”頻繁出訪相關亞、歐國家，隨之吸引了多國領導人和工商界人士對敘進行訪問以尋求合作。敘政府為此制定了雄心勃勃的公路、港口建設計劃，并同周邊國家簽署了一系列油氣管道項目協(xié)議，伊朗—敘利亞天然氣管道即是其中之一。②“Syria Aims to Become an Economic Hub among Four Seas，” The Free Library， August 1， 2009，https：／／www．thefreelibrary．com／Syria＋aims＋to＋become＋an＋economic＋hub＋among＋four＋seas．-a0207746440， 登錄時間：2016年12月15日。值得一提的是，2006年，總部位于大馬士革的“歐盟—馬什里克天然氣中心（Euro-Arab Mashreq Gas Centre）”成立，該中心的一項重要工作即推動連接埃及和土耳其的“阿拉伯天然氣管道（Arab Gas Pipeline）”的建設，使其接入通往歐洲的納布科管道。③“Commissioners Host Meeting to Boost Energy Cooperation with Mashreq Countries， Iraq and Turkey，”European Commission， May 5， 2008，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IP-08－677＿en．htm， 登錄時間：2017 年3月7日。

從能源地緣政治的角度看，在歐盟確立能源進口多元化政策和天然氣消費趨增、世界能源供需格局出現革命性變化，以及由此導致的亞歐大陸油氣能源供需再平衡的背景下，敘利亞的能源地緣政治意義更加凸顯，成為海灣地區(qū)天然氣以管道運輸方式進入歐洲的潛在的關鍵通道。需要指出的是，相對于石油，天然氣的運輸更依賴管道，目前全球近70%的天然氣國際貿易通過管道運輸方式完成。①“BP Statistical Review of World Energy，” British Petroleum， June 2016， p．28， http：／／www．bp．com／content／dam／bp／pdf／energy-economics／statistical-review-2016／bp-statistical-review-of-world-energy-2016 － full-report．pdf，登錄時間：2016年11月20日。因此，區(qū)別于主要依賴于船運的全球性商品石油，天然氣至今仍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區(qū)域性商品。天然氣作為一種低碳、高熱的清潔能源，是世界化石能源消費的趨勢所在，尤其是在當前油氣能源儲量和產能不斷刷新、全球清潔能源消費趨勢凸顯的背景下，天然氣將超越石油成為未來更具戰(zhàn)略意義的能源。這一現實無疑加劇了能源大國對天然氣市場的爭奪，天然氣管道的走向或過境權、控制管道的關鍵過境地成為能源地緣政治日益重要的內容。

在上述背景下，2009年8月，世界最大的液化天然氣出口國卡塔爾在其美國市場趨于萎縮的情況下，同致力于打造亞歐能源中心角色的土耳其簽訂了一項天然氣管道協(xié)議，試圖將其天然氣經沙特、約旦、敘利亞輸入土耳其后接入擬建的納布科天然氣管道，以解決該管道氣源不足的問題。對卡塔爾而言，液化、海運和再氣化增加了天然氣的成本，管道才是經濟、安全和高效的運輸方式，若要開拓并長期、牢固地“綁定”歐洲這個穩(wěn)定的大客戶，建設連接兩者之間的管道極為必要。②Florence Gaub， “Gas Crisis in Europe and the Alternative Qatari Role，” Al Jazeera， May 18， 2014，http：／／studies．aljazeera．net／en／reports／2014／05／20145665624846681．html， 登錄時間：2017 年 2 月 6 日。但恰恰是打造“四海戰(zhàn)略”的敘利亞卻成為一個障礙，因為敘總統(tǒng)巴沙爾當年曾表示，敘利亞為維護盟友俄羅斯的利益，不會同意這條通向土耳其的管道穿越其國境。③Nafeez Ahmed， “Syria Intervention Plan Fueled by Oil Interests， Not Chemical Weapon Concern，” The Guardian， August30， 2013， https：／／www．theguardian．com／environment／earth-insight／2013／aug／30／syriachemical-attack-war-intervention-oil-gas-energy-pipelines，登錄時間：2017年11月19日。

2011年7月，伊朗、伊拉克、敘利亞三國提出一項新的天然氣管道項目，即將伊朗南帕爾斯氣田（South Pars）的天然氣輸送至伊拉克、敘利亞和黎巴嫩，并在條件成熟后進一步經海底延伸至歐洲。然而，當時正愈演愈烈的敘利亞危機使這一計劃被迫擱置。雖然上述兩個管道項目由于資金、安全以及政治環(huán)境等諸多原因未能實施，但無疑展現出伊朗和卡塔爾兩國試圖將波斯灣天然氣經敘利亞這一地理樞紐輸往歐洲的計劃。

（二）敘利亞戰(zhàn)爭的能源地緣政治動因

敘利亞的能源地緣政治價值對作為天然氣大國的伊朗而言尤其重要。相對于競爭對手卡塔爾受制于局促的國土空間及其與陸上鄰國沙特阿拉伯的緊張關系，伊朗更具備借助管道向歐洲出口天然氣的資質和條件。敘利亞內戰(zhàn)爆發(fā)后，域內外力量迅速介入，伊朗堅定支持巴沙爾政權，2013年6月即派遣軍隊進行援助。對伊朗而言，保住巴沙爾政權主要出于三大現實動因：第一，有助于打破西方國家和海灣阿拉伯國家對伊朗實行的制裁和封鎖，鞏固阿富汗戰(zhàn)爭和伊拉克戰(zhàn)爭后形成的有利外部環(huán)境；第二，通過敘利亞聯(lián)結黎巴嫩真主黨以形成地區(qū)同盟，實現其地區(qū)戰(zhàn)略利益；第三，在能源方面為伊朗保留在地中海方向的重要出海通道，為今后經由該通道向歐洲輸出油氣能源創(chuàng)造條件。

伊朗天然氣探明儲量居世界第一，石油儲量亦居世界前列，但由于其反美政策和核開發(fā)計劃遭致西方國家和聯(lián)合國的制裁，油氣產量和出口量受到嚴重限制。然而，伊朗不斷謀求獲得更多的出口機會，改善其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早在20世紀90年代，伊朗便萌生了向歐洲出口天然氣的愿望。自2002年以來，伊朗在納布科天然氣管道項目籌備的過程中表現出很強的合作意向，但因美國和歐盟的反對，只好作罷。①“Energy： Nabucco Chief Eyes Iranian， Russian Gas Despite U．S．Objections，” Eurasianet， June 22，2008， https：／／eurasianet．org／s／energy-nabucco-chief-eyes-iranian-russian-gas-despite-us-objections， 登錄時間：2017年5月15日。2007年6月，伊朗國家天然氣出口公司（NIGEC）與瑞士能源貿易公司（EGL）簽訂了一份為期25年、價值高達220億歐元的天然氣合同。②“Swiss EGL Starts Gas Project in Iran，” Tehran Times， April 6， 2009， http：／／www．tehrantimes．com／news／191537／Swiss-EGL-starts-gas-project-in-Iran， 登錄時間：2017年 3月 29 日。此后，伊瑞兩國分別同土耳其就建設過境天然氣管道達成意向協(xié)議，但同樣迫于美歐的壓力，該協(xié)議最終流產。2011年伊朗、伊拉克、敘利亞三國天然氣管道項目盡管遭遇挫折，但隨著伊核問題談判前景日漸明朗化，尤其是2014年俄烏危機爆發(fā)以來，伊朗試圖將自身定位成替代俄羅斯的歐洲天然氣供應國。伊朗是除俄羅斯外距離歐洲最近的天然氣生產大國，也是唯一有能力替代俄羅斯在歐洲天然氣市場主導地位的國家。伊朗總統(tǒng)魯哈尼曾表示：“伊朗可以成為歐洲安全的能源中心?！雹跙renda Shaffer， “A Nuclear Deal with Iran： The Impact on Oil and Natural Gas Trends，” The Washington Institute， January 27， 2015， http：／／www．washingtoninstitute．org／policy-analysis／view／a-nuclear-deal-with-iran-theimpact-on-oil-and-natural-gas-trends，登錄時間：2017年11月29日。2015年7月，伊核協(xié)議的簽署使伊朗向歐洲出口天然氣的計劃向前邁進了一大步。此后，為爭取與本國能源地位相匹配的出口能力，魯哈尼政府通過修改不合時宜的對外能源合作法律條款，為外資的進入鋪平了道路。若敘利亞局勢最終朝著有利于伊朗的方向發(fā)展，伊朗經敘利亞以管道運輸方式向歐洲出口天然氣將成為現實。

當然，伊朗還可以選擇經由鄰國土耳其向歐洲輸出天然氣，但它對這一方案持審慎態(tài)度，這主要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第一，兩國圍繞既有天然氣供應價格多次發(fā)生爭執(zhí)，2016年2月伊朗在海牙國際仲裁法院的訴訟中敗訴。④“ICA Rules in Favor of Turkey in Gas Price Dispute，” Financial Tribune， November 10， 2016， https：／／financialtribune．com／articles／energy／53261／ica-rules-in-favor-of-turkey-in-gas-price-dispute， 登錄時間：2018 年 1月30日。修建過境土耳其的伊朗—歐洲天然氣管道將賦予土國更強的議價能力，出于能源權力的區(qū)域平衡考慮，伊朗需要避免使土耳其成為伊歐能源關系中“新的、更強的烏克蘭”①Serhan ünal， “Iranian Gas May Not Flow through Turkey，” Hürriyet Daily News， August 22， 2015，http：／／www．hurriyetdailynews．com／iranian-gas-may-not-flow-through-turkey．aspx？ pageID ＝ 449＆nID ＝87332＆NewsCatID＝396，登錄時間：2016年12月30日。。第二，伊朗和土耳其庫爾德人聚居區(qū)是連接兩國天然氣管道的必經之地，近年來西亞地區(qū)庫爾德問題的不斷升溫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潛在政治動蕩令伊朗不得不有所忌憚。第三，盡管近年來土美關系時常出現波折，但土耳其作為北約成員國和美國盟友的身份，使伊朗有充分的理由擔心土耳其難免受到來自美國方面的壓力，使伊土能源合作受到干擾。②2007年7月，伊朗與土耳其達成建設管道的協(xié)議，將伊朗和土庫曼斯坦的天然氣經土耳其運往歐洲。此舉立即遭致美國的反對，在美方壓力下，土方最終放棄協(xié)議。

對于伊朗取道其什葉派盟友敘利亞向歐洲出口天然氣的計劃，地區(qū)勁敵沙特阿拉伯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敘利亞內戰(zhàn)爆發(fā)后，沙特急欲推翻巴沙爾政權的重要動機之一，即在于通過破壞伊朗通過管道向歐洲出口天然氣的計劃，遏制伊朗的地區(qū)影響力。以沙特為首的遜尼派阿拉伯國家“力求把伊朗排擠出世界石油市場，使其喪失影響地區(qū)局勢的重要財政杠桿”③［俄］外交與國防政策委員會：《未來十年俄羅斯的周圍世界——梅普組合的全球戰(zhàn)略》，萬成才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8年版，第160頁。。同時，在全球天然氣產量不斷刷新、價格持續(xù)走低、低碳環(huán)保理念深入人心的當前，天然氣替代石油的趨勢日益顯現，天然氣同石油之間的競爭正隱約浮現。全球能源格局的調整對海合會內部天然氣出口大國卡塔爾與以沙特為代表的石油出口國間的關系產生了消極影響。④2017年7月4日，處于斷交危機中的卡塔爾宣布將在未來5～7年內將該國液化天然氣年產量從當前的7，700萬噸提升至1億噸，通過侵蝕石油市場來報復沙特等國的封鎖。由于與卡塔爾存在嫌隙，沙特并不樂見卡塔爾建成過境敘利亞通往歐洲的天然氣管道。但如果能影響后巴沙爾時代敘利亞的政局走向，沙特在能源方面便可以破壞伊朗天然氣通往歐洲的管道，同時也可藉此同卡塔爾討價還價。而卡塔爾則為拓展其能源利益，自然希望通過推翻巴沙爾政權，獲得向歐洲出口管道天然氣的機會，因而大力支持敘利亞反政府武裝。

在此背景下，敘利亞沖突中以沙特為代表的遜尼派和以伊朗為代表的什葉派兩大宗派爭奪地區(qū)地緣政治主導權的對抗，⑤汪波、李立：《中東地區(qū)當前的宗派地緣政治格局與沖突》，載《國際觀察》2014年第3期，第124－125頁。有著濃厚的能源地緣政治色彩。“沒有什么比中東的石油及天然氣管道系統(tǒng)以及政治與戰(zhàn)爭對它們運用的影響能更好地反映中東的不穩(wěn)定和不可預測性?！雹蓿勖溃菟鳡枴た贫鳎骸兜鼐壵螌W：國際關系的地理學》，嚴春松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401頁。全球及中東能源地緣政治格局的深刻演變，使波斯灣—歐洲天然氣管道的走向和過境通道成為兩大宗派力量爭奪的焦點之一，敘利亞因此成為這一博弈的漩渦中心。圍繞巴沙爾政權去留展開的敘利亞沖突一定程度上也是一場天然氣管道爭奪戰(zhàn)，①Mitchell A．Orenstein and George Romer， “Putin's Gas Attack： Is Russia Just in Syria for the Pipelines？”Foreign Affairs， October 14， 2015，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syria／2015－10－14／putins-gas-attack，登錄時間：2017年9月6日。各外部力量打著冠冕堂皇的借口介入敘利亞沖突，其背后隱藏著強烈的能源地緣政治動機。

三、俄羅斯在敘利亞戰(zhàn)爭中的能源地緣政治戰(zhàn)略

俄羅斯是在國內和周邊遭遇困局的情況下選擇介入敘利亞內戰(zhàn)的。在國際油價暴跌和全球經濟低迷拖累國內經濟、烏克蘭危機爆發(fā)后遭受西方制裁等多種效應的疊加下，俄羅斯陷入了普京執(zhí)政以來最艱難的時期。2015年9月30日，在巴沙爾政權面臨困境之際，普京高調宣布出兵敘利亞。俄軍的有力支持迅速扭轉了敘政府軍的戰(zhàn)場頹勢。俄羅斯軍事介入敘利亞危機的一個重要動機即維護其重要的天然氣市場利益。如前所述，俄羅斯的歐洲天然氣市場受頁巖氣革命外溢效應的沖擊而面臨巨大挑戰(zhàn)，但這并不意味著俄已墜入無力回天的困境。

一方面，盡管俄羅斯的歐洲天然氣市場面臨多個競爭對手的威脅，但在價格、環(huán)境、安全等影響因素作用下，這些對手短期內尚不具備直接挑戰(zhàn)它在歐洲市場主導地位的能力。波斯灣管道天然氣是其歐洲市場的首要威脅，而美國、伊朗、卡塔爾等潛在天然氣競爭對手實現天然氣大規(guī)模出口歐洲的能力尚需時日，短期內尚不可能取代俄羅斯成為歐盟天然氣的主要供應者。即便是頁巖氣革命如火如荼的美國，目前尚難以撼動俄羅斯在歐洲的優(yōu)勢地位，進而成為歐洲天然氣市場游戲規(guī)則的主宰者。②Pasquale De Micco， “Could US Oil and Gas Exports Be a Game Changer for EU Energy Security？”European Parliament， February 2016， p．13， http：／／www．europarl．europa．eu／RegData／etudes／IDAN／2016／570462／EXPO＿IDA（2016）570462＿EN．pdf， 登錄時間：2017年 1月 4日。受管道天然氣價格優(yōu)勢、長期供貨合同、地理位置，以及歷史慣性等因素的影響，俄歐之間巨大的能源合作空間不會迅速萎縮，短中期內將保持相當的規(guī)模和份額，俄羅斯仍將是歐洲天然氣市場的主要參與者。③Tatiana Mitrova， “The New Russian Gas Export Strategy after the Ukraine Crisis，” in Manfred Hafner and Simone Tagliapietra， eds．， The European Gas Markets：Challenges and Opportunities， Cham： Palgrave Macmillan，2017， p．218．“對于俄歐雙方而言，雖然在市場和供應方面一定程度的多元化都是重要的，但它們言過其實的政治訴求掩蓋了俄歐間相互依存的能源關系至少在中短期內仍將延續(xù)的事實?！雹蹺dward C．Chow and Anne Hudson， “The Russia-EU Gas Relationship： A Partnership of Necessity，”Centre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November 20， 2013， https：／／www．csis．org／analysis／russia-eu-gasrelationship-partnership-necessity，登錄時間：2017年1月4日。這意味著俄歐之間緊密的能源關系盡管面臨嚴峻挑戰(zhàn)，仍存在維系和延續(xù)的可能。

另一方面，歐盟作為發(fā)達經濟體，嚴苛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標準決定了其能源消費的低碳化取向，天然氣消費量仍保持上升的趨勢。盡管近年來歐洲天然氣消費量一度有所下降，但在歐洲可再生能源進展陷于停滯甚至倒退，①王曉松：《歐盟可再生能源被指停滯不前》，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歐盟使團網站，2017年3月30日，http：／／www．fmprc．gov．cn／ce／cebe／chn／kjhz／t1450142．htm， 登錄時間：2017 年 4 月 21 日。削減燃煤發(fā)電，德國、瑞士、意大利、比利時、法國等國出臺全面放棄或部分削減核電政策，以及經濟形勢向好的背景下，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歐洲的天然氣消費將呈現溫和增長的趨勢。②Anouk Honoré， “The Outlook for Natural Gas Demand in Europe，” The Oxford Institute for Energy Studies， 2014， pp．71－72， https：／／www．oxfordenergy．org／wpcms／wp-content／uploads／2014／06／NG-87．pdf， 登錄時間：2017年4月21日。與此同時，除英國外，近年來荷蘭、挪威等僅有的幾個歐洲天然氣出口國的產量和剩余儲量均出現下降，歐洲天然氣對外依存度將有增無減。這些因素無疑將賦予包括俄羅斯在內的天然氣供應國更多的出口機會。

如何在危機中尋找機遇，成為俄羅斯近年來外交突圍的主要任務。俄羅斯具有一貫以地緣政治思維行事的風格?！岸韲鴻M跨歐亞大陸的地理位置早就預先決定了其精英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考慮問題。”③［美］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大棋局：美國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緣戰(zhàn)略》，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80－81頁。冷戰(zhàn)后，俄羅斯的地緣政治是以能源為中心展開的。“作為該國戰(zhàn)略的一部分，俄羅斯致力于控制能源運輸線路并反對任何可以給歐洲提供能源的可選項目。”④［美］阿里爾·科恩：《俄羅斯：存在能源問題的超級大國》，載［美］蓋爾·勒夫特、［美］安妮·科林主編：《21世紀能源安全挑戰(zhàn)》，裴文斌、王忠智等譯，北京：石油工業(yè)出版社2013年版，第97頁。俄油氣輸出主要采取管道運輸方式，凸顯了它格外重視地緣政治因素的特點。作為“中東心臟”的敘利亞扼守波斯灣天然氣外輸歐洲的“咽喉”，掌控敘利亞，便可極大影響波斯灣天然氣的流向。俄羅斯介入敘利亞危機旨在將敘作為天然氣重要供給端的波斯灣與需求端的歐洲之間的一個楔子，阻斷兩者之間通過管道連接的可能，從而實現延長歐洲對其天然氣依賴的目標。在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第一個執(zhí)政期末，俄已開始同中東國家展開一系列能源合作，以實現增強能源企業(yè)盈利能力、塑造全球能源話語權、擴張在中東的政治影響力等目的，其中包括“選擇能源輸送管道的走向”⑤顧志紅：《中東動蕩局勢：俄羅斯的利益權衡與政策選擇》，載《西亞非洲》2015年第2期，第66頁。，其本質是為了影響中東天然氣的流動方向。⑥其中2006年“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氣管道（IPI）的三國談判啟動后，得到了俄羅斯的大力支持，俄希望伊朗天然氣向東流向亞洲市場，一則以此抗衡美國主張的“土庫曼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天然氣管道（TAPI）計劃，二則避免出現伊朗瓜分俄羅斯的歐洲天然氣市場的狀況。

在敘利亞戰(zhàn)爭中俄羅斯的能源地緣政治戰(zhàn)略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加強敘巴沙爾政權抵御外部沖擊的能力和維系政權的穩(wěn)定，確保俄在敘的強大存在，破壞伊朗和卡塔爾的輸歐管道建設計劃。在外交層面，俄羅斯頂著巨大壓力，對西方國家在聯(lián)合國安理會前后提交的10個涉敘決議全部投下否決票，盡一切可能使敘利亞局勢朝著對巴沙爾政權生存有利的方向發(fā)展。在軍事層面，俄羅斯在巴沙爾政權岌岌可危的時刻選擇軍事介入敘利亞沖突，使敘政府軍站穩(wěn)腳跟，實現轉守為攻，確保俄羅斯在戰(zhàn)后敘利亞發(fā)揮影響力，阻斷伊朗和卡塔爾的管道計劃，或者至少在伊、卡兩國天然氣管道過境敘利亞問題上待價而沽，充分保障自身利益。“如果敘利亞被西方顛覆，則下一個被西方顛覆的目標很可能是伊朗，那樣，歐盟將會在能源上擺脫俄羅斯的束縛?！雹俅扌∥鳎骸抖砹_斯應對敘利亞危機的政策分析》，載《阿拉伯世界研究》2014年第2期，第37頁。

第二，理順在敘利亞問題上惡化的俄土關系，積極推進“土耳其流（Turkish Stream）”天然氣管道建設?！巴炼淞鳌笔恰澳舷⊿outh Stream）”管道項目的替代方案，該方案于2014年12月普京訪土期間得到埃爾多安政府的積極響應，之后受2015年11月俄土“戰(zhàn)機事件”沖擊而陷入停滯。俄顯然不希望這一事件使“土耳其流”因此延宕過久，甚至夭折。于是俄羅斯采取隱忍策略，事后并未對土施以嚴懲，為兩國關系改善留下空間。俄羅斯之所以低調應對，主要原因包括：首先，俄羅斯同烏克蘭的天然氣過境運輸合同將于2019年到期，俄為維持其歐洲天然氣市場必須在此期限之前加緊完成新管道的建設。其次，俄需要通過盡快完成針對歐洲天然氣市場的布局謀取先機，斷絕伊朗、卡塔爾與歐洲的管道天然氣合作計劃。2016年6月，土耳其對敘利亞危機的立場發(fā)生重大轉變，兩國關系迅速回暖。同年10月，普京赴土參加第23屆世界能源大會期間，以給予土耳其價格優(yōu)惠作為妥協(xié)，促成俄土正式簽訂“土耳其流”天然氣管道建設項目協(xié)議。

第三，利用庫爾德問題牽制土耳其和伊朗?！皯?zhàn)機事件”發(fā)生后，俄羅斯為防止土耳其在偏離俄利益的軌道上越走越遠，打出“庫爾德牌”以示警告。2015年12月，即俄羅斯戰(zhàn)機被土耳其擊落的一個月后，俄邀請土議會第二大反對黨、親庫爾德的人民民主黨（HDP）主席德米爾塔什（Selahattin Demirtas）訪問莫斯科。德米爾塔什的莫斯科之行立即遭致土耳其當局的強烈譴責。時任土耳其總理達武特奧盧稱德米爾塔什的行為是“恥辱和叛國”②Tulay Karadeniz and Ece Toksabay， “Turkish PM Accuses Pro-Kurdish Party Head of Treason over Russia Comments，” Reuters， December 24， 2015， https：／／uk．reuters．com／article／uk-mideast-crisis-russia-turkey-kurdsidUKKBN0U70T620151224，登錄時間：2017年4月21日。，凸顯了俄羅斯利用庫爾德問題懲罰和制衡土耳其的意圖。

在敘利亞北部，俄羅斯在會同各支力量打擊敘利亞反政府武裝的過程中，同樣給予對抗極端組織、且得到美國支持的庫爾德武裝“人民保護部隊（YPG）”各種形式的援助，密切了俄同敘庫爾德武裝的關系。2016年2月，俄邀請被土耳其定為“恐怖組織”的敘利亞庫爾德民主聯(lián)盟黨（PYD）主席薩利赫·穆斯利姆（Salih Müslim）訪俄并在莫斯科設立辦事處。之后，俄外交部還表態(tài)支持該黨參加日內瓦與阿斯塔納兩個敘利亞和談機制，自然遭到了土耳其的激烈反對。2017年3月，俄與敘庫爾德民主聯(lián)盟黨下屬的民兵組織庫爾德“人民保護部隊”達成一項在敘利亞庫爾德控制區(qū)的阿夫林（Afrin）地區(qū)建立軍事基地的協(xié)議，同時為該組織戰(zhàn)斗人員提供軍事訓練。俄此舉的短期目的一方面在于穩(wěn)定“人民保護部隊”與敘政府軍的關系，共同打擊“伊斯蘭國”等極端勢力；另一方面在于為敘庫爾德武裝提供庇護，防止土耳其對其進行軍事打擊，最終服務于鞏固巴沙爾政權和以庫爾德問題牽制土耳其的目的。

在“土耳其流”合約問題上，不少俄羅斯人認為，土耳其是較之烏克蘭更加難纏的對手，建設過境土耳其的輸歐天然氣管道無異于飲鴆止渴。為防止更加善變的土耳其在管道過境問題上對俄進行“敲詐”和“勒索”，俄羅斯沿用將庫爾德問題作為重要政治籌碼的一貫手法，①唐志超：《中東庫爾德民族問題透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77頁。扶植敘利亞庫爾德人的親俄力量、擴張俄的政治影響力，以此作為牽制土耳其的有效手段。同時，對于有心謀取對歐天然氣輸出，且本國擁有大量庫爾德人的伊朗而言，無疑也是一種制約，因為庫爾德地區(qū)本身就是伊朗天然氣以管道運輸方式經土耳其輸往歐洲的關鍵通道，俄羅斯在此建立強大的存在可直接或間接破壞這條潛在的管道。當然，俄羅斯加強同庫爾德人的合作并不完全服務于俄牽制土耳其和破壞伊朗輸歐管道計劃的目標，俄羅斯還心存謀求組建反恐統(tǒng)一戰(zhàn)線、樹立在中東地區(qū)的長期政治影響力、獲取能源利益等一石數鳥的利益訴求。

從長遠來看，俄羅斯在敘利亞乃至伊拉克庫爾德控制區(qū)建立強大存在將對庫爾德問題相關四國的土耳其、敘利亞、伊拉克、伊朗產生深刻影響，尤其是對伊朗和土耳其而言，無論是在對歐天然氣出口還是在俄羅斯天然氣管道過境的問題上，在制定任何有違俄羅斯利益的政策之前必定需要顧忌其感受。

除上述舉措以外，在歐洲天然氣市場處于被動地位的情況下，俄羅斯還需同歐盟尋求妥協(xié)、重建信任，以期在能源市場再平衡的博弈中努力爭取有利的市場安排。針對歐盟于2012年9月啟動的反壟斷調查，以及于2015年4月向俄羅斯天然氣工業(yè)股份公司提起的反壟斷指控，俄羅斯一改之前的強硬態(tài)度，做出較大妥協(xié)。俄歐雙方最終在2017年3月達成協(xié)議，俄既避免了歐盟開出巨額罰單，又保全了歐洲市場。在此之前，俄羅斯已對天然氣長期合約定價公式和照付不議條款作出修改，同時對部分天然氣的價格按照遠低于長期合約規(guī)定的現貨價格計算，以妥協(xié)換取市場。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歐盟在能源進口多元化的理想面前選擇了對現實的妥協(xié)，同時盡可能將俄納入其政策軌道。

總的來看，俄用一硬一軟的兩手策略基本達成了重塑歐洲能源市場內外環(huán)境的目的，基本完成一次反危機的能源布局。

四、結論

敘利亞沖突具有較為濃厚的能源地緣政治色彩，其在歐洲地區(qū)表現為在近十年來西半球非常規(guī)能源革命推動世界能源供需格局出現深刻調整的背景下，歐盟在能源進口多元化政策推動下爭取波斯灣管道天然氣和俄羅斯阻止這一行動以保障其能源利益的博弈，而在中東地區(qū)則表現為以沙特和伊朗各自為首的兩大陣營之間宗派地緣政治矛盾激化和爭奪能源出口市場博弈。

對于俄羅斯而言，能源關乎國家實力和國際影響力。歐洲天然氣市場對俄羅斯至關重要。為此，俄羅斯一方面通過修改供貨合同等手段緩和同歐洲的能源關系；另一方面，俄通過軟硬兼施的策略千方百計重建自身通往歐洲天然氣管道系統(tǒng)、破壞波斯灣競爭對手的通往歐洲管道計劃，以繼續(xù)維持其對歐洲市場的主導地位。除維持自身在中東的傳統(tǒng)地緣政治利益、守護其大國地位、實現烏克蘭危機后的外交突圍、打擊宗教極端勢力等目標外，能源地緣政治是俄羅斯深度介入敘利亞沖突的重要考量之一。俄通過介入敘利亞沖突，保全了巴沙爾政權，鞏固了其在敘利亞和西亞地區(qū)的地緣影響力，在保證自身在中東和地中海地區(qū)存在的同時，也對波斯灣天然氣的流向施以強大影響，這對延長俄羅斯對歐洲天然氣市場的主導地位和在新形勢下塑造能源地緣政治格局都發(fā)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