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英秀
沒有人看見她孑孓的身影
在花園小徑,在緋紅色的云
微微起著波濤的落雁灘,當又一個
黃昏悄然而至。事實上,如此念頭
只能讓人加倍羞恥。她知道
今生永不存在這樣的黃昏,一如
所有的白天,她混跡于喧囂的人群
和忽略不計的被掠奪。
“那個黃昏,在遠方……”
多年前,她曾在記事本寫下
這樣的話。從此,她不再張望
落日的方向。她隔著玻璃看見
自己的離開
她總是在黃昏離開
她總是在遠方離開
她總是留下源源不斷的離開
她是一個住在樓上的女人
但她不是那個“閣樓上的瘋女人”
她的身上沒有鎖鏈,她不會在
午夜夢回時發(fā)出狼的嗥叫,也不會
獰笑著去點燃某個男人和新歡的
床幔。她只是在黃昏足不出戶
她只是習慣于隔著一定的距離
注視自己。有時候,她明亮得像
一次絕色的邂逅。有時候,她需要
戴上近視鏡才能看清自己的對視
有時候,她具體入微像一滴忍在眼角的淚
有時候,她大而化之像陳釀的悲傷
更多的時候,她遠了又近了,像
曾經(jīng)作別的一場黃昏風暴,像
那些汗,被輕輕擦去,又
幸福地涌出
此刻,這個住在32層的女人
又送走了一個從前的日色
窗外,車馬郵件快得像焰火閃過
日子用不著做舊,便舊了
而黃昏又至。而全部的
黃昏已然落下。她微笑,沉吟
“我從沒愛過任何人比海更深”
去遠方其實是一件簡單的事
穿上一件長裙子就行了
戴上一條長圍巾就夠了
這是我做夢寫的詩。夢里
我提筆蘸墨,帶著詩人特有的
嚴重表情。但就在那一刻
一種痛橫空出世,戛然中止了
即將澎湃而出的第四句
我被驚醒,一種尖銳的痛
毫無過渡地將我從詩歌現(xiàn)場
攫回。我喘著氣,越來越感到
喘不過氣。有一只拳頭擂在
左心口,一拳比一拳摧枯拉朽
事實上,對此我并不過分驚懼
這只拳頭,我早已熟悉它的模樣
在無數(shù)個失眠之夜,它屢屢造訪
我的心臟。速效救心丸就在
床頭柜里,但我更傾向于一動不動
迎接它的到來。與其一寸寸泅渡
閉不上眼的黑暗,不如在
拳頭的鼓點中永遠地
睡去??擅棵慨斘掖鴼饽\
痛啊,你來得再重一點
再快一點時,那拳頭,就
悄然隱去了
現(xiàn)在我可以讓自己的手撫住
左心口了,現(xiàn)在我可以翻個身
讓呼吸回到本來的節(jié)奏了,現(xiàn)在
我突然覺出了今夜的不同凡響
胸口的痛余音繚繞,和以往一樣
但分明,它從所有的痛里
脫穎而出:今夜,那拳頭
第一拳就砸到了詩歌上
只一拳就砸掉了那來歷不明的
造句的后來
剩下赤條條的三行
蜷伏在我的枕側(cè),伺機卻不動
無論轉(zhuǎn)向哪一頭,它們都與我
面面相覷。黑暗里,它們
有著清晰可見的橫平豎直
我甚至聽見了它們相依為命的
欷歔聲??礃幼?,它們決意從夢境
穿越而來,就沒打算飄忽而去
它們包裹了我的后半夜,不留
一絲縫隙。它們不是痛,但卻
比拳頭更有力
晨曦掀開了窗簾,我知道我又
走進了一個白天。劫后重生
我已無力再對那三行字懷恨在心
而且,我確信它們相貌平平
不會使我重蹈“夢中偶得佳句”的
悲催笑話
風鐵一般吹過
去禮堂聽報告的隊伍中,我羞愧地
避開靠近我的人。我怕他們
從我的裙子和圍巾里嗅到
詩和遠方的可疑味道
北京最是適合你們相遇。至少
你這樣暗示過自己。如果
他來,那喧鬧的帝都立即會變成
小小的幸福之城。你們不去
長城故宮,不去天壇恭王府
后海和三里屯的酒吧填滿了
虛張聲勢的情侶,他一聽見鼓點
就會皺起眉頭。你想要和他去的地方是
西山的櫻桃溝。櫻桃溝不只是櫻桃
你說,全北京最好看的顏色
都集合在那里。那盒香茗為他留了很久
終于等到了櫻桃溝的金風玉露
茶過三巡,他起身吻了你
水杉樹一簇一簇的陰影里,他的手是
情場老手,他的眼,卻像他愛你,如同
從未涉足愛河。
上海也挺不錯的。你說你常常
這樣想。外灘太擠,豫園太吵
田子坊的舊情調(diào)是魅惑傻老外的
而南京路和佛羅倫薩小鎮(zhèn)的殖民建筑
只適合拍照。不,這些地方,你都不去
你要在四川北路等他。他老遠沖你
揮手,你呢就傻傻地笑。然后你們走
只是走。法國梧桐撒播著寬大的陽光
這時候,他假意,或者真心,你都
無暇顧及。四川北路的這邊
是多倫路,那邊是甜愛路,如果
這時候突然吟一首情詩,他一定不會
笑你煽情,因為你們正走在
最文化最愛情的路上。但這都不是
關(guān)鍵,你說你之所以想在四川北路
見他,是因為從這里繞半個圈
就走到了山陰路。那里,曾生活過
一個心愛的老人。你想和他一起
去看他的家。你一個人去過多次了
每次你都想,他不在家
就在街這頭他朋友的書店里
其實,在成都的錦里相見
也是不錯的,你貪的老火鍋如果
他不敢下嘴,那么,只管賞
窗外最艷的一枝芙蓉。其實
在南京的老街相見也挺好,雨是常常
要下的,你們就藏到臨河的某一處
樓臺。槳聲劃來幽幽的艷曲,你趁機
把臉埋進他的發(fā)。其實,在西湖的
孤山長橋上,在徽州的白墻青瓦間
在廣西的木棉樹下,在香港的紫荊花季
在云南茶香氤氳的山坡,相見一直是你
懷想的事。其實在大海邊,在草原上
見他該是別一種風情?你說
你那件繽紛的沙灘裙,多少人
在青島,在大連,在鼓浪嶼,在
天涯海角,稱贊過它的美麗,但它
從不曾開放在他的懷抱
后來,你不再念叨那些遠方的地名
你說在哪個地方其實又有什么要緊
后來,你碰見他在城市的人跡罕至處
他問:“在晨練嗎?”你答:“隨便走走。”
他點點頭,走向與你相反的光影
他不知道,前一刻,他正走在南半球的
牧草葳蕤中,一只荊棘鳥在你們頭頂
幸福地盤旋。
你佇立片刻,重新邁開步子
在這條曾重重摔倒過的河流邊,這一天
你沒打一個趔趄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