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玫
原來巨大的展廳此時擺了上百桌的宴席,公司一年一度的年會在這里隆重舉行,除公司高層領(lǐng)導之外,此次參會的還包括九個分公司的全體員工,政府部門相關(guān)領(lǐng)導,招投標單位和監(jiān)理公司。大領(lǐng)導,小職員,紛紛閃亮入場,挨近新年,又逢如此盛會,參會者個個打扮得光鮮亮麗,十八般武藝盡顯,生怕不小心被別人搶了風頭。
金碧輝煌的墻體在巨型水晶吊燈之下透著別樣的流光溢彩,桌上的菜品一直在不停更換,趕場似的山珍海味,瓜果生蔬,白酒、紅酒,大小不等的酒杯發(fā)出清脆響亮的碰撞聲。
交談聲,說笑聲,音樂聲,祝酒聲,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參加會場的多半是熟人,曾經(jīng)有過芥蒂,也不缺平日里小幫小派的故作熟絡,有嘲諷某風流的知名人士那不知名的女兒七拼八湊的長相,有揭秘某神秘官員發(fā)財之道上毀人不倦的離奇?zhèn)髡f,有議論公司某女人用身體交換獲取公司職位的骯臟行徑,說到高興處難免浮花浪蕊地嘲笑一番。如此恢弘的場面,沒有些八卦傳聞來助興就不夠精彩熱鬧。
當會場氣氛達到高潮的時候,主辦方設置了一個小的抽獎環(huán)節(jié),隨機抽出五個幸運號碼,即刻,大家的注意力再一次被吸引,當然,期待的不僅僅是獎品,而是和幸運的不期而遇。
很快就有知情人士透露,獎品是一臺價值兩千元的平板電腦,主持人熱情洋溢地邀請了公司的幾位高層領(lǐng)導作為抽獎嘉賓,上臺進行抽號,抽取的號碼是進門時候發(fā)給參會嘉賓的順序號,一張果綠色的小紙牌,從左至右依次寫著入餐區(qū)、入餐桌、入場順序號。
聽到進入抽獎環(huán)節(jié)的時候,你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大的熱情。你是個知命認命的人,也不期待那千分之五的幾率會降臨到自己頭上,而且,還有一個原因,就在上月底,你家里剛買了一臺平板電腦,結(jié)果,不滿10歲的兒子放學后,把做作業(yè)的時間爭分奪妙節(jié)約到了王者榮耀里,你因此對于電子產(chǎn)品產(chǎn)生了本能的排斥反應。
一道新菜上盤,你定睛一看,是鱸鰻,之前吃過一次,鮮甜的味道令你念念不忘。
經(jīng)過一番儀式,正是開獎的時候,主持人清晰甜美的聲音依次公布著獲獎號碼,興奮跑上臺的幾個獲獎者也沒有給你留下太大的影響,你沉迷于鱸鰻的魅力更甚于對獎品的稀罕??墒钱斈畹阶詈笠粋€獲獎號碼的時候,你突然意識到了這個號碼的似曾相識。匆忙把手伸進包里,進門的時候,接過禮儀小姐的這張小綠牌時,你隨便看了一眼,做財務工作那么多年,對一些簡單的數(shù)字你完全可以做到過目不忘。當時,僅僅以為是個餐桌號,沒想過它會帶給你任何好運。
你的手指在鼓鼓囊囊的包里靈活地游移,依次用指尖辨別出鑰匙包、手機包、錢包、化妝包、雨傘……包里零亂的秩序讓你產(chǎn)生短暫的失憶,當你終于從包的底層摸出那張小綠牌的時候,最后一個獲獎者已經(jīng)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興奮地跑上領(lǐng)獎臺。
剎那間,你有些恍惚,把小紙牌捏在手里左看右看,以為是剛剛下肚的那杯紅酒產(chǎn)生幻覺,定了定神,可手里捏著的分明就是剛才主持人念出的號碼,到底是什么陰差陽錯,怎么跑上臺領(lǐng)獎的會是他。
你有些猶豫,要不要再上去,但是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使是個錯誤就讓它錯下去,更何況是他。你看到他的灰色西服在射燈的作用下泛起銀色,董事長熱情洋溢地親自給他頒獎,聚光燈下,他笑容滿面地贏得了一片喝彩聲和掌聲,在眾人羨慕的歡呼聲中把獎品高高舉過頭頂,并且做了一個很夸張的親吻動作。
你的目光死死停留在他的身上,那個位置站著的,本來應該是你。
為了掩飾心底的慌亂,你低下頭狠狠把一塊鱸鰻塞進嘴里,大口地咀嚼著。那是你至今為止最喜歡的一道菜,用酸梅汁加蒜泥蒸出的鱸鰻,不僅味道鮮美,而且骨肉脆滑,非常適合你的口味。
可臺上剛剛發(fā)生的那一幕,又老是沖擊你的味覺,想起來時像是有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你仔細琢磨這其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似乎有些模糊,又有一種暗示,問題究竟出在哪里,有一句話蚊蟲一樣在你腦海里盤旋,為什么,為什么……
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況下,你無意識地尋找著外援的力量,你把獎品頒錯的消息告訴了左邊的女士,希望她會給你一個合理的解釋,你和她其實不太熟悉,之前打過幾次交道,只是同事之間的泛泛之交,見面點頭微笑偶爾說一聲早上好那樣的關(guān)系。
幾百號人的公司,有些在一起共事了十幾年還不能準確叫出名字,你自知自己社交能力有限,在單位始終保持中間派水平,平日里不跟同事結(jié)黨營私,因為沒有你想知道的任何內(nèi)幕,也不探聽前衛(wèi)的消息,同事糾葛與你無關(guān),你不會對上司吹營拍馬,也不會給臨時工臉色。你默默工作,只盡本份,注定被人遺忘。
她睜大眼睛看著你,驚訝地問道:還有這樣的事!
你把手中的號牌攤開,她接過去看了又看,反問你:沒錯啊,可你怎么不說呢。
你故作鎮(zhèn)定地笑了笑,向她解釋:剛才沒注意,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頒獎過程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要不我?guī)湍銌枂?。她好心地說。
不用不用,算了。你趕緊回絕道,一點小獎品,誰領(lǐng)都一樣,你從她手中搶過號牌。此時,旁邊的同事好奇地湊了過來,你趕緊把號牌隨手塞進包里,借口去一趟洗手間,想以此結(jié)束這個話題。
從衛(wèi)生間出來,你沒有急著回去,而是一個人走進花園里,古堡形的展廳位置就在公園中央,被叢叢繁花錦簇包圍著,像是從一個熱氣騰騰的蒸籠逃離到一處水草豐美的桃源之地。你對著天空做了個深呼吸,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他領(lǐng)獎時的笑容浮現(xiàn)在你眼前,那似曾相識的面孔曾經(jīng)多少次出現(xiàn)在你的記憶里。
其實,你在意的并不是那份獎品,說實話,如果真的是兩個重復的號碼而只能一人獲獎的話,你愿意放棄領(lǐng)獎的機會。
你剛進公司的時候,他是你的上級,好像是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你就有一種預感有些故事會在你們之間發(fā)生。后來,你們確實戀愛了,時至今日,你依舊清晰地記得有一段時間,他會準時等在你下班回家的路上,當你看見他的時候就仿佛看見了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他的每一絲氣息都會帶給你信任和依賴。你想起那年秋雨綿綿時,你們共打一把雨傘瀏覽西山,在全身濕透的情況下無怨無悔地收獲了一天的笑聲,那時候你還多么年輕也還懂得浪漫,不懂人情世故還敢做大膽的夢。你還想起你們曾在公園的長椅上熱吻,嘴里呢喃著從此定下三生三世的諾言,你甚至以為那樣一個男人溫情的懷抱,足以從此容納你顛簸流離的人生。
半年后,他被調(diào)往分公司之后,你們時常為一些小矛盾發(fā)生爭執(zhí),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絕對不至于分手,但感情卻在這些小的磨擦里維護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你參加一次業(yè)務培訓,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并且很快成家。你到現(xiàn)在依舊沒有想明白當初為什么會放棄他,因此對他始終心懷愧疚。當然,還有什么必要再想呢,生活中太多的過錯和錯過,太多的人因為一時的疏忽從此失之交臂,太多的事情你用一生也沒有想明白一個為什么。
十幾分鐘后你回到了現(xiàn)場,人聲鼎沸的場面正貫穿在一首激情豪邁的歌曲中,如果聲音也可以用來稱斤論兩的話,那么這個屋頂一定會被徹底掀翻。你沿著離開時的路線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座椅上。
哦,你回來了。
聽說你的獎被他領(lǐng)了,怎么會這樣。
你去找主辦方了嗎,他憑什么搶你的風頭。
你把號碼給他啦!憑啥。嘻嘻。
真沒看出,他是那樣的人。
平時相處關(guān)系不怎么樣的同事,此時對你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關(guān)心,一向習慣被人遺忘的你簡直有些受寵若驚,顯出了幾分慌張和無奈,只能依次點頭致意:哦、是的、沒有啊、怎么會。回答到后來,你感覺到了在不斷重復的問答中自己口吃的老毛病又犯了,導致有些語無倫次,詞不達意。
你把目光停留在餐桌上,那盤烹飪精制的鱸鰻,在眾多筷子的指指點點下完成了生命最后的使命。你感覺巨大的展廳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那么多的魚在里面擁擠地游動著,不時攪起層層漣漪,如果這時候稍微有點風的話,有可能那看似平靜的水面還會興風作浪一番。
你獎品頒錯的消息在人群中不脛而走,人群開始有了小小的騷動,但并沒有形成大的波浪,只是這樣的流言,又因為一些人的賣弄風頭,種種細節(jié)在想象力的加工下被不斷地補充和完善,愈發(fā)地隨了那意味深長、跌宕起伏的笑聲,沖刷出了更大的一片水域。
臺上的人在盡情地唱歌、跳舞、搖擺,努力地做到光芒四射萬種風情。而臺下的人則對其揣摩、觀察、竊竊私語,絕不善罷甘休。只是那小小的波濤在暗中涌動著,攪動了每一個人的心,并在晚會結(jié)束后,以不息奔跑的姿態(tài),向未知的前方涌去。
鱸鰻是一種生活在淡水里的魚,它的身體呈圓柱形,皮很厚,魚鱗細軟到幾乎無法用肉眼辨認。它身上能分泌出大量的黏液,從而保證自己身體的濕潤,這樣做可以在陸地上做短距離的遷移或捕食,它嗅覺敏銳,一旦發(fā)現(xiàn)險情,便會迅速撤離,在受到攻擊時甚至會用它尖銳的牙齒進行反攻。
晚宴結(jié)束后,憑著味覺的記憶和享受,你第一次從書本上真正了解和認識了鱸鰻這種魚。
從六點半起床就沒有停下過,叫兒子起床,整理總是被他弄得亂七八遭的書包,為一家人準備簡單的早餐。好不容易挨到出了家門,得先把兒子送到學校,再急急忙忙往單位趕,一路上不停地加油、剎車、甚至熄火,你漠然看著前方,等待紅燈綠燈的指示,看路邊的警察給司機開罰單,看公園里的老太太舞柔力球,不停地看時間,還要提防主任會不會突擊查崗。
每一天的日子就是這么簡單和正常,你把生活分解成小楷本上的方框,再把自己變成一個一個字符填進去,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有時候你覺得生活很平常,有時候又覺得生活那么無常。
最近一段時間,公司上下都被一種神秘的氣氛籠罩著,公司總部要推選一名主任,這個名額將從九個分公司的經(jīng)理中產(chǎn)生。當上了主任離副總的位置就只有一步之遙了,因此,這塊誘人的香餌一經(jīng)公布立刻讓公司上下炸開了鍋,許多職工垂涎欲滴,躍躍欲試。經(jīng)過層層篩選,聽說最終確定了三個名額,也就是說主任的職位將在這三個人中最后產(chǎn)生。
你是在給經(jīng)理送財務報表的時候,偶然從掩著的文件下瞟到了那三個名字,其中有一個就是他。其實不看你心里也清楚,他進入公司十多年,工作能力和業(yè)務水平有目共識,撰寫的公文也是字字嚴密無人可比,一直深得公司上層領(lǐng)導的認可。
你快速合上文件走出辦公室,心里被一種莫名的歡喜浸潤著,你說不清楚這種歡喜從何而來,青春時倉促發(fā)生和結(jié)束的愛情,在平淡而漫長的人生路上,總會不時散發(fā)著余溫。
雖然心里清楚你們的故事早已經(jīng)結(jié)束在了十多年前,可每次看到他有好的發(fā)展你總是為他高興,有時候你會發(fā)條短信表示慶賀,他每次回短信總是很快,互道安好。你喜歡這種只屬于你和他之間的默契,盡管這段愛情沒有修成正果,想想,也好,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始終默默記著你。
當然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和愛情無關(guān),也不能用同事來替換。實際上,你受了委屈的時候也會和他傾訴,他總是好耐心地勸導你。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你也會想起他,只是那樣地想想,每次和丈夫因為口角發(fā)生爭執(zhí)后,你總是萬念俱灰地把他和丈夫放在心里比較,又會很無聊地設想如果當初嫁給了他,生活又是怎樣。
然而,曾經(jīng)畢竟是曾經(jīng),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經(jīng)。
錄完最后一個數(shù)字時已經(jīng)是十二點,當你拖著疲倦的腳步走出辦公室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外面下起了雨,正想轉(zhuǎn)身回辦公室取傘,一雙手搭在你的肩上。一起過去吧。
你抬頭認出了是喬琳,剛工作的時候你們就在一個公司,之后她被調(diào)到了另外一個分公司,但不知什么原因前段時間又被調(diào)了回來,可謂幾經(jīng)波折。她在公司人緣極好,身邊總有那么幾個親信,屬于那種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她辦事能力極強,再難的事到了她手里都可以很快逢兇化吉,你因此對她十分佩服。
你想起剛工作那段時間倆人關(guān)系挺好,你們一起談戀愛看電影,又先后結(jié)婚,再先后懷孕,周末的時候,總是約著一起逛街,愛吃同一個口味的香草冰淇淋。
你記得有一次你們路過一家童裝店,喬琳的腳步慢了下來。你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亮晶晶的櫥窗里,懸掛著一條天藍色的連衣裙,發(fā)光的塔夫綢,胸前鑲嵌著許多細小的珍珠,裙擺上做出碎花的荷葉擺。喬琳把臉貼在玻璃上,說小姑娘的裙子真好看。
你看著她漸漸出懷的肚子,問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吧,比較省心,T恤衫加短褲就完事。喬琳回答你,你當時就在心里想,喬琳要生個男孩肯定合適,她是那種工作起來可以不要命的人。
你呢。她問。
我希望是女孩,可以打扮成公主。你摸著胎動漸漸明顯的腹部,目光落在那條裙子上回答她。
老天真會捉弄人。三個月后,你生下了一個男孩,再過一個月,喬琳生下了一個女孩。你們歡天喜地打下親家,二十年后就讓兩個小不點成親。
你和喬琳打好飯菜,在食堂找了個地方坐下,先聊發(fā)型,又說到了時裝,說孩子和婆媳關(guān)系。你前段時間聽人說喬琳剛離婚,本來想問問她情況,話到了嘴邊沒有問,那是她的私生活,更何況在你看來,一個年近四十歲的女人婚姻非得走到這一步,一定有著她難以言說的苦衷。
你和他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嗎,那時候覺得你們倆挺好。喬琳說。
偶爾聯(lián)系,都是工作上的事,感情這種東西被時間一沖就淡了。你喝了一口咖啡,嘴里含著淡淡的苦香。再說我也沒有婚外戀的勇氣啊。你老實交代,確實恪守生活條律的你很少有非分之想。
她就笑,笑得搖風擺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不一定,婚外戀有什么不好,據(jù)說婚姻超過七年,即有審美疲勞,發(fā)生婚外戀正常,還可以促進感情生活呢。
你說這輩子沒聽過這樣的怪論,和他保持這樣的關(guān)系挺好,既是同事又是朋友,偶爾還可以毫不忌諱地說說心里話,這樣的關(guān)系更長久。
她點頭表示同意你的看法,突然換了話題問道:我聽說那天晚上是你抽到幸運號,結(jié)果他上前一步把你的獎領(lǐng)走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號碼應該是我的。你覺得沒必要隱瞞,就一五一十回答。
那就是真的了。喬琳的口氣變得篤定,她接著說:你說他會不會是故意的。
應該不會吧,一個平板電腦也不至于。
那可不一定,可以上臺和老板握手,加深印象,在這個時候?qū)τ谒麃碚f可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你沒有回答,只是在心里思量。
他知道那號碼是你抽的嗎。喬琳又問。
不清楚。你隨便搪塞,對于這個話題你開始產(chǎn)生厭煩,但是,她的話好像暗中提醒了你。你說那天是有那么一個環(huán)節(jié),進場的時候,他剛好站在門口位置,你笑著和他打招呼,他問了你的座次,你便把小綠牌遞給他,他接在手里看了一眼又還給你。
那么說,他是故意的了。喬琳似笑非笑,微微向上挑起的媚眼像電影里漂亮的明星,又大又亮的眼睛黑得就像秘密本身般迷人。
算了,換話題。你厭煩地制止。
走出食堂后,你一個人回家,風夾著雨絲從車窗口鉆了進來,你不想搖下窗子,就這樣隨意開著,因為清涼的風似乎可以讓你的大腦保持清醒。那一刻你才意識到,雖然幾天來你基本上已經(jīng)淡忘了這件事情,可就在那一刻,在平靜的湖水之下長出了一根奇怪的水草叫做怨氣。
仔細琢磨和他認識以來的好多細節(jié),你想起了他曾經(jīng)用一句開玩笑的話,嘲笑過你工作中一再發(fā)生的失誤,為的是博得領(lǐng)導的重視。有一次他把你的工作成績改落成他的名字,向領(lǐng)導邀功請賞。他屢次在各種聚會上,奪去了許多人的風頭。他甚至有意制造過一個失誤,讓好幾個工作人員莫名受到牽連。所有能想到的或是不愿提及的,此時都混雜在一起,眼前是一片未知的大陸,你任由它們在里面奔涌、碰撞、融合、或翻滾。
看似平靜的水面,誰知道隱藏著多少浪頭。七零八碎的生活,總是制造著很多事端等待你去應付,在生活里,這或許是一樁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可偏偏總有那么一些人惦記著。于是,在公司里,不時的會有人為你憤憤不平。
不能吃虧,一定把他要回來。
不能便宜了他。
聽說,你們曾經(jīng)有過那么一段……
老感情嘛,該不會是故意的吧,反正誰領(lǐng)都一樣。
十多年前發(fā)生的那場戀人關(guān)系,在十多年后被人掘地三尺挖了出來,被時間掩埋的細節(jié),重新成了掛在別人嘴上津津樂道的話題,說話人臉上眉飛色舞的樣子,透著故弄玄虛的弦外之音,你不憨不傻,當然明白其中的意思。開始的時候,你慌忙做出各種解釋,之后,疲于應付,以點頭或搖頭代之,再后來,就有些麻木。沒做過虧心事,更何況不過是一個小獎品,你相信,流言終歸只是流言,成不了什么氣候。再聽到時,便可以事不關(guān)己,遠遠避開。
漸漸地你發(fā)現(xiàn),那些推波助瀾的,往往是你平日里相處要好的閨蜜,人與人之間潛在的危險,往往處在熟絡的朋友圈子里。實際上女人的圈子往往這樣,表面上看似親密無間的閨蜜,實際上又免不了在對方身上嫉妒和猜疑,發(fā)現(xiàn)別人缺乏人性,又覺得自己心理陰暗。一旦發(fā)生危險,就巴不得使出自己掌握的殺手锏,一擊致命,因為熟悉更能準確掌握對方的致命弱點。
你想象不到,當鱸鰻張開鋒利的牙齒反攻時,它那滿是黏液瘋狂扭動的身體有著怎樣的迫不得已。
鱸鰻經(jīng)常爬到岸上吃草,在它經(jīng)過的地方,身上的黏液會留下一條痕跡,下次再上岸的時候,鱸鰻還會繼續(xù)走這條舊路。于是,一次又一次,黏液加厚起來,陽光一曬,整條路就會發(fā)出光亮。漁民發(fā)現(xiàn)這個特點后,就在這條路上先橫著埋下一排刀,每把刀都是刀刃朝上,又在路的最后埋上一把直立的刀,這把刀必須非常鋒利。然后,就可以跑到水岸邊坐享其成了。
接了兒子后你們坐公交回家,從學校到小區(qū)門口有四十五分鐘的路程,兒子興致勃勃地和你說學校里的新鮮事,你心不在焉應和著,他干脆轉(zhuǎn)過身去,眼睛一直盯著窗外的風景,你看著他稚嫩的小臉蛋在心里想,如此清澈的目光,怎么也會寫著憂愁兩個字。
疲倦的你在車子的搖搖晃晃中閉目酣睡過去,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夢中,你被各種各樣的嘴巴包圍著,張著的,閉著的,流著口水的,嚼著東西的,可謂千姿百態(tài),巨大的爭吵聲中,終于有一張嘴巴湊向你的耳朵,你屏息靜氣……可是車子晃動,偏偏在最要緊處醒來,你遲遲不肯睜開眼睛,好像非要把那個夢繼續(xù)下去,好探個明白。
好不容易挨到家,你拍拍褲腿,讓塵歸塵土歸土。開始整理零散的家務活,打開兒子的書包檢查作業(yè),老師不留情面的一個個紅叉讓你不得不直面慘淡的人生。又接了個電話,是母親打來的,說父親病重住院,你又在心里計算這個周末有沒有時間回家一趟。晾在窗外的衣服被風吹落在下面的窗臺上,你找來一根竹竿往下挑,浪費了五分鐘的時間。你厭煩地想,好端端的生活,怎么被這些五谷雜糧的瑣事熬成了一鍋粥。
丈夫是在四十分鐘后才到的家,他工作的地方要更遠,你們吃飯,簡單的三菜一湯,如果不是考慮到孩子長身體,你巴不得頓頓雞蛋炒飯,胡亂地把食物塞進肚子里,算是完成了一天所有的程序,你喜歡夜晚的來臨,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平緩,黑夜安靜得滲透出玉蘭花的氣息。
你靠在床頭翻看朋友圈,像是患有強迫癥,總會在每天睡覺前把朋友圈一個一個的紅點消滅干凈,丈夫坐到你身邊,視線在手機和你的臉上游來游去。你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異樣,夫妻十多年,哪怕是他的一根眉毛抬錯了方向你也會最先察覺。
我聽你公司的人說,那天年會上你抽到了幸運獎。丈夫試探著說。
你突然間就跳了起來,幾天來憋在心里的火此時一觸即發(fā)。你對著他的臉大聲嚷了過去:是誰那么不要臉,這點小事也值得到你那里去提。
你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到,在心里怨恨這些小人,唯恐天下不亂。你也想向他解釋,事情并非像他們描述的那樣,可你又不知道如何去說。丈夫沒有說話,眼睛瞪成燈泡,臉漲得發(fā)青。
你覺察到了自己的無禮,卻壓不住心里往外上漲的火氣,丈夫不出聲,你干脆換成了自言自語。不就是一個平板電腦嗎,又不是買不起,值得那么多人大做文章。
不是一個電腦的問題,那如果領(lǐng)錯獎的不是他而是換了別人呢。丈夫終于說出了問題的關(guān)鍵。
你突然間就覺得很泄氣,好像一切都不需要再澄清也無法再澄清,你是一個認命的人,相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嗅到了空氣中那股酸腐的味道,你不得不承認丈夫說的沒錯,如果換了別人……這也是潛意識里你不想提及的原因,你不想再說話,誰也不愿意原諒對方,空氣僵硬得像一塊標號過高的水泥。
燈光下,你仔細看著丈夫的背影,十多年了,你好像從來沒有讀懂過他,可偏偏他又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有些話你可以對別人說,偏偏不能對他說,你把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胡亂地解釋成“夫妻”。
窗外,不知是樓上或是樓下人家放的音樂,類似于姑蘇小城的那種江南小調(diào),輕快明亮的聲音隨著風在屋子里輕軟地漫游,悠揚的旋律里,仿佛可以看見碼頭,小船、江水及遠處的拱橋,就這樣微微弱弱地纏綿著,推動著夜色向更遠的地方滑去。這一夜,你在這悠揚的小調(diào)里幾度失眠。
第二天上班時,你惺忪的眼神又很快暴露了你失眠的原因,你和喬琳一起吃早餐,說了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你的無奈和丈夫不必要的多疑,你覺得夫妻之間最大的悲哀莫過于不信任。你還說,不明白婚姻為什么偏偏要把兩個人徹底地捆綁在一起。你邊往嘴巴里塞面包,邊對著天空吐泡,像一條潛在水底的魚。
很快,你和丈夫的矛盾又成了大家共同關(guān)注的新話題,你在道聽途說中才把故事基本拼湊完整,將它們貫穿起來過程大致如此:你和前男友關(guān)系一致很親密,并保持著私下的往來,為了助推前男友走上幸運的獎臺,你將手中抽到的幸運號碼轉(zhuǎn)給了他,然而,你們的地下戀情最終被你的丈夫識破,導致你的婚姻陷入危機。
還有一種說法要更簡潔徹底,他在未經(jīng)你允許的情況下,直接搶走了你領(lǐng)獎的機會,而你顧于情面只能默不作聲。這種男人,真是不擇手段。
故事編得如此完美,幾乎找不到任何缺口,你百口莫辯,這個世界好像真的不能太平靜了。
一周之后,公司公布了最終確定的主任人選,意料之外的是他落選了,你聽說消息后,真心為他感到婉惜。你知道他的家庭情況,妻子沒有工作,他一個人的收入養(yǎng)家確實不容易,而且這次機會難得,此次錯過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年。
公司上下又是唏噓一片,在文明的社會里,同情心比洪水還容易泛濫,大家說著他的好,順帶詛咒這個社會存在的諸多不公平。之后,又有了新的風向,怨你小題大做,敗壞了他的名聲。
他是在三天之后找到你的,那時,所有的灰飛煙滅基本塵埃落定,他落選的消息讓一些本來對他生畏的人放心下來,幾個底氣十足的女人當面指責他,說要為你討個說法,怎么能厚著臉皮,在公眾場合做這樣自私的事情,甚至還影響到了別人的家庭。
他很詫異,灰頭土臉地呆立在陽光下,來不及為自己辯解,便被眾人群起而攻之,并且,道貌岸然的發(fā)問已經(jīng)逐步上升到了道德人品的高度,并信誓旦旦地集體作證,那個幸運號碼一直握在你的手里,這是大家親眼所見。
有熱心人代表正義的一方把電話打到了主辦方,要求對幸運號碼再進一步核實,真相在那一天便被揭曉,經(jīng)過主辦方一再核對,那天發(fā)出的居然是兩個完全相同的號碼,一個號碼是29,另外一個號碼本來應該是129,由于工作人員印刷時候的失誤,把129的1印掉了,于是,當天會場就出現(xiàn)了兩個完全相同的29。大家聽到這個消息后終于放下心來,在一片暢快的笑聲中永遠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
當包裝嶄新的平板電腦被扔在你的桌子上時,你還沒有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笑,無奈苦楚的笑聲像藏著一把寒氣逼人的刀,三尺外便可嗅到殺氣。
不就是一個平板電腦嗎,就算我真搶了你的,完全可以說得清楚,給你就行,何必還上綱上線,扯到了作風問題,不至于吧。
作風問題?你把這個詞含在口里,像含著一粒鐵皮核桃,遲遲不肯咽下。
再說了,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順序號呢,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他聲音變大,語氣起伏不定。
進門時候你不是還看了我的順序號嗎?當時,怎么不說呢。你委屈地為自己辯護。
我根本沒注意那號碼,就看了看你坐在哪張桌子。他按著腦袋一臉無辜地想了半天,才想起那天確實有這樣一個動作。
你心里一酸,捂著漲紅的臉,滾滾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咬著嘴唇不想再說一句話,唇邊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你的目光落在窗外,看到天空的整片黑云,都在注視著你。
最后,他狠狠地撂下一句話,你真讓人莫名其妙,這種話怎么可以信口雌黃??粗L風火火走遠,每一步像跺在大地的心臟,你沒有怪他,丟了顏面丟了人品也就算了,最后還背了一口黑鍋。
究竟做錯了什么,何至于此。被流言染黑的水,別指望還有流言能把它清洗干凈。
往事紛紛涌了上來,你倉惶地梳理著記憶,它們像許許多多個線頭盤結(jié)著,你努力想要去解開其中一個,它們又很快纏結(jié)起來。城市被這些線頭結(jié)成了一張網(wǎng),而你吐出再多的絲也注定是那只困守在網(wǎng)中央的蜘蛛,最終網(wǎng)住的還是自己。
就在那天下午你才聽說,新上任的主任原來是喬琳的未婚夫,兩人暗地里相戀多年,你恍惚明白了喬琳離婚的真正原因,也恍惚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
一豎一橫,橫刀刮黏液,豎刀破肚皮,漁民僅用了兩招就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鱸鰻。對鱸鰻來說,至死也不明白,將自己推向死亡的正是那條走熟的路。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