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生福
你還記得我曾給你說過馬小萍劃過蓮的文具盒的事吧。
那兩天天氣悶熱,一連幾天不下雨,一切都在蒸籠里蒸,憋氣得很。一到課間操,大家拼命往外跑,可馬小萍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馬小萍連跳皮筋、跳方方都不玩了。原先下課,馬小萍總是第一個跳上橡皮筋,女生們都習(xí)慣了她的當(dāng)仁不讓,誰讓她有個金掌柜的父親,誰讓她能一口氣把皮筋從腳踝跳到胸上。
我們靠著教室墻,曬著早晨暖暖的太陽,看著皮筋在她靈動的腳下,從腳踝挪到膝蓋處,再從膝蓋挪到大腿根,再從大腿根挪到腰上,不得不承認還沒有人跳過馬小萍的。
在我的腦子里馬小萍好像從來都是玩游戲的好手,馬小萍能把跳方方變出許多花樣來,單腳跳、雙腳跳、并膝跳,有時一下子能連跳好幾個格子,復(fù)雜的步法讓男生們只有直眼的份兒。
可現(xiàn)在馬小萍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抬一個凳子,放在太陽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有人硬拉她玩,她只是笑一笑。她喜歡盯著我們的腿,仿佛我們的腿上有什么好東西,我們被她的這種眼光弄得心神不安。
好像也就那么一次,她拗不過大家,跳了一會兒皮筋,皮筋放到膝蓋處時,馬小萍滿頭大汗,好像她跳了一年,跳了一個世紀(jì)。從此她的腿開始瘸了,走路一拐一拐的,問她,她只是搖搖頭,可我從她臉上看到了一種悲傷,一種不愿與人言說的悲傷。
馬小萍孤僻起來,她宏大爽朗的聲音在班里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jīng)]有底氣,甚至有時她不回答問題,站在課堂上,定定望著老師,老師只能在她空洞的凝望中讓她坐下。
只一個月的時間,馬小萍就變了個人,原先那個活潑、多話、強勢的馬小萍已經(jīng)遠去了,好像她身上的什么東西被人狠狠地抽去了,變得六神無主,再輕輕一推,就會全部散落在地上。
晴朗的早晨,我和蓮總喜歡穿過霧氣飄浮的村莊,黑白相間的石頭鳥兒歡快地跳躍在路上,那嬌小的身體忽隱忽現(xiàn),出沒于青白混雜的石頭中間。它像個石頭的精靈,一眨眼就消失了,可你一眨眼馬上又看到它在另一塊石頭后面炫耀它的美麗尾巴。
如果你再愿意走幾步,你就會走到村邊的小溪,河里披著一身黑褐衣服,擺著飄逸長須的狗魚悠閑地來來往往,而全身銀白我們稱之為明魚的湟魚賣弄著它們靈動的姿勢。我和蓮前腳剛跨過小溪,就聽到有人在樹林里大聲號哭。
我和蓮心有余悸地走向樹林深處。
一輛輪椅停在林子中間,輪椅上斜躺著一個女孩,她背對著我們,一個大人站在輪椅后,青筋暴綻的手緊緊握住輪椅的把手,那種握法能把把手捏出水來。
突如其來的恐懼向我和蓮襲來,據(jù)說這片樹林里經(jīng)常出怪事,前幾年,八里村一個漢族婦女想不開,帶了條細繩跑到這里來想上吊,被我們村的人救下來了,后來這片林子經(jīng)常出怪事。
其實在我們這里,每個村子都有一塊這樣的地方,總是寄托著村民奇奇怪怪的心理,有的屬于大人們,有的屬于小孩們,我們把這些地方稱為不干凈的地方。
我和蓮悄悄離開,只是走得急,沒看清那輪椅上是誰。
日子一天天過了,我和蓮依然如往常來往于學(xué)校和家,從村醫(yī)那里要來鹽水瓶,洗干凈,灌上滿滿的一瓶茶,帶一塊饃饃。上學(xué)路上我們總會遇到蘿卜地。只要我們愿意,鉆進地里,揪住蘿卜葉子,隨手一拔,翠玉樣的蘿卜就白白嫩嫩地出現(xiàn)在我們手中。為掩蓋我們的罪行,我們會用土蓋住蘿卜坑,把蘿卜葉子隨手扔到密密麻麻的青稞地里。
咬一口蘿卜,就一口饃饃,那是我們最大的享受。一到夏天,教室的窗戶永遠都開著,如果你看到有人捂著嘴沖出教室時,大家都會心一笑,知道這個人偷吃蘿卜了。
蘿卜好吃,嗝奇臭。不時有人沖出教室,如果老師在課堂,一不小心一個蘿卜嗝冒出來,滿教室都會彌漫著臭味、恐慌和強忍的笑聲,老師很快能找到打嗝的人,而且打嗝的人十有八九都偷了人家蘿卜,有時老師還會罰他們從自家地里拔蘿卜回來,在蘿卜頭上用刀按十字形狀剖成四長條,中間撒點鹽,老師就著蘿卜讀課文,脆生生的咬蘿卜聲伴隨著老師的古詩朗誦:
一去兩三里,
煙村四五家。
亭臺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這時不知從哪個角落又冒出了一個嗝,那蘿卜獨特的臭味頓時彌漫在教室里,老師皺了皺眉,還是邊吃蘿卜邊念書。
這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丑小鴨》書不見了,我急瘋了,從第一個人的書包一直搜到最后一個,可是不見書的蹤影。
搜到一個空座位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位置空了好多天了,我才猛然想起這是馬小萍的課桌,馬小萍很多天沒來教室了。
消息還是傳來了,馬小萍好像得了什么病,先是走路疼痛腿腳不利索,然后挪不動腿,最后腳都不能挨到地上。
此時我想起了馬小萍的種種不好來,她欺負蓮的種種事情涌上我心頭,比如她的目中無人,她的驕縱蠻橫,她的自以為是,她的霸道無理,這些成語無師自通地一個接一個地涌現(xiàn)在我腦海中。如果平時,我一個詞都想不出來,可這會兒那些詞都是自己一個一個地蹦出來,好像這些詞平常就悄悄地藏在那里,等在那里,現(xiàn)在這個機會來了,馬小萍變成瘸子了,這些詞就惡毒地在我腦海中冒了出來。
蓮好像變得不認識我似的,吃驚地看著我嘮嘮叨叨說個不停,我沒好氣地說:“怎么,沒見過呀,你忘了她欺負你的事嗎?”
蓮說:“她欺負過我嗎?”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蓮這個人就這樣,關(guān)鍵時刻總是掉鏈子。
可是我再也沒找到我的那本書,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詛咒著偷書人走在路上摔跟頭,偷蘿卜時被人抓住,上課時總打蘿卜嗝。
面前是一片油菜花地。那時我們在地里撒開腳丫跑,被蜜蜂追了一路。
這是我和蓮曾經(jīng)捉過蜜蜂的油菜花地,我真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給你形容這一大片金黃的顏色,那時金黃色就是我們的書包,我們的書本,我們的學(xué)費,我們的希望。
你看,那黃燦燦的油菜花,它從出生到結(jié)籽,都在等待著這金光燦燦的一天,每個父母,每個孩子也一樣,世間萬物都在等待著屬于自己的金燦燦的時刻,只不過我們看不到罷了。
請你再靠近點吧,靠近這鋪了一地黃金的土地吧!不,黃金能算什么,它的顏色能比得上萬物的顏色嗎,它的顏色能比得上這鮮活的金黃色嗎?
人是最敏感的情感動物。造物主為了愛人,把大多數(shù)人感知萬物情感的器官溫柔地拿去了,如果不拿去,光是人自身的情感就讓人焦頭爛額,更別說存活在這萬物繁雜的情感里。
其實人的品德達到一定程度,只要用心,就能感受到萬物的情感。
你還是不要鉆進地里!那樣會有多少株油菜花被粗魯?shù)夭仍谀隳_下,它們的成長和你一樣多么不容易,它們在春天黑暗的地下聽到一聲召喚,長出第一根根須,從此它們的心中就有一道亮光,它們在黑暗中期盼著生命的再生,期盼著種子金黃的時刻。
不要像牛一樣在油菜地里追逐蜜蜂,蜜蜂是花的天使,也是經(jīng)典中提到的神圣的動物!
一只蜜蜂正艱難地爬過你的手背,你的粗魯終于給你帶來了后果。你終于舉著右手向我走來。你知道嗎,為了保護它自己,那根射出的刺可是拉出了它所有的內(nèi)臟,它的生命也即將在黎明前終結(jié),它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你最好還是坐下來,我給你講講馬小萍夏天的故事吧……
……我記得馬小萍輟學(xué)后第一次見她也是在這一片油菜花邊。
我和蓮站著,馬小萍坐著。
我們站在油菜花地邊,馬小萍坐在油菜花地邊。
我們大家都不說話。
一陣又一陣的憂傷正從油菜花地里扯爛嗓子般地冒出來,那轟鳴著撲過來的油菜花香似乎把鋪天蓋地的清油般的憂傷向我和蓮潑了過來。
馬小萍竟然坐在一個輪椅上!
馬小萍沒有抬頭,她釘子樣的目光釘在我的腳上,我感覺到一把刀子正慢慢劃過我腳上的大拇指,劃過我腳面的血管,劃到我的脛骨,劃到我的膝蓋。這把刀劃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狠,一直劃到了腰。我相信蓮也有這種感覺,因為她不自覺地跳了一跳。
我真的沒辦法給你形容當(dāng)時那種感覺,我不知道這種感覺來自何處。
馬小萍笑了:“這個輪椅是我爸爸從北京買來的,你說好看不?”
我和蓮連忙點點頭,我們不想再打擊她。說實話,我真的沒見過輪椅,這方圓十幾里的人們都沒見過。在我們這里,如果一個人殘疾了,他一輩子的命運就拴在土炕上了,就像我父親一樣,而輪椅只有馬小萍的父親能辦得到。
一只蝴蝶在我們眼前飛過,馬小萍的眼睛追了過去,她的目光追著那只漂亮的蝴蝶飛呀飛,但她的目光我真得無法形容無法表達。
蓮說:“你喜歡蝴蝶嗎?”
馬小萍說:“喜歡,只要是有腿的我都喜歡!”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蓮朝那只蝴蝶追過去,追了半天,那只蝴蝶飛向了高高的天空,而蓮摔了一身泥,馬小萍看著蓮狼狽的樣子哈哈笑起來。
馬小萍的父親看著馬小萍笑了,他也笑了,他說:“以后你們多陪馬小萍玩,我給你們買好東西!”
看著坐在輪椅上的馬小萍,看著她驕橫之中不失絕望,絕望之中滿是可憐的樣子,我和蓮重重地點了點頭。
蓮說:“叔叔,讓我們推她玩吧!”
馬小萍的父親也點了點頭。
馬小萍說:“我們玩皮筋吧!”說完從輪椅上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根皮筋。這皮筋比蓮?fù)娴母呒壎嗔耍復(fù)娴钠そ畈贿^是用廢舊內(nèi)輪胎一點一點剪著拴起來的,上面滿是打著結(jié)的疙瘩,有的地方剪得窄,有的地方剪得寬,窄的地方最容易斷,疙瘩上綰疙瘩,整條皮筋顯得笨重而丑陋。
馬小萍的皮筋可不是用舊內(nèi)胎做的,而是一個接一個的五顏六色的橡皮筋串起來的。我們知道這五顏六色的橡皮筋在小賣部里很貴,女孩們用這扎頭發(fā)都嫌奢侈,更別說用它串成一條長皮筋,這可不是我和蓮所能想象的。
價錢貴就有貴的好處,馬小萍把皮筋套在輪椅上,也套在我的腳上,蓮站在皮筋前面,看著這條五顏六色的橡皮筋,有點力不從心,怕把皮筋踩壞了。蓮跳得小心翼翼,盡量不挨皮筋,她還省去了用腳勾皮筋的強項動作,這動作力量大,一不小心就會弄斷皮筋,皮筋還沒有挪到小腿上,蓮就累得氣喘吁吁。
馬小萍說:“跳得真好,我的腿如果好著,我能跳得比你高,比你快,這么低你就喘氣,太弱了!再挪高點!”
馬小萍邊說邊把輪椅后面的橡皮筋使勁挪到高處。
蓮跳累了,本來不想跳,看著馬小萍的臉,蓮只好硬著頭皮站在皮筋前,她決定還是不碰到皮筋,她得比平常跳得更高,跳得更累,一套動作下來,蓮的雙腿開始哆嗦。
馬小萍還在慫恿著蓮:“跳,快跳,你不是跳得好嗎!”
可在我聽來,這慫恿聲中還有別的意思,我也揣摩不透馬小萍的心情,蓮分明有了淚花。
我知道她看不慣馬小萍的霸道樣子,看著這五顏六色的皮筋,按照蓮的性格,她肯定沒有忘記馬小萍劃過她的鉛筆盒,可是蓮看了看馬小萍的腿,望著齊腰高的皮筋,還是深吸了一口氣,縱身跳起來。
蓮還沒挨橡皮筋,這橡皮筋突然從馬小萍那邊斷了,斷開的橡皮筋迅速地彈過來,掃過蓮的臉,蓮的臉上抽出一道紅印。
馬小萍突然大哭起來:“我的橡皮筋!你賠我的橡皮筋!”
蓮嚇呆了,我也呆呆地看著盤成一團的橡皮筋,我和蓮的家庭條件半條橡皮筋也賠不起,更何況這還是馬小萍父親從北京城里買回來的,就算我倆有錢,也無處去買。
馬小萍歇斯底里地罵起來,她罵蓮沒父親,她罵蓮是有人養(yǎng)沒人教,她罵我是個叫花子。我真沒想到坐在輪椅上的馬小萍竟然學(xué)會了這么多罵人的話,那些話句句戳人的心,句句都是殺人的刀。
我才發(fā)現(xiàn)了馬小萍的另一面,怪不得她坐輪椅后身邊竟然沒有一個朋友,我想她最初是有朋友的,那些朋友可能被罵走了。
望著馬小萍扭曲的臉和蓮驚呆發(fā)青的臉,一陣又一陣的憤怒和悲哀涌上心頭。我真想用那橡皮筋塞住馬小萍的嘴,真想狠狠地打她幾個耳光。
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氣得渾身發(fā)抖。都怪我們自己,誰讓我們低眉下眼地玩馬小萍的橡皮筋,這全都是我們自找的。
我倆想扔下橡皮筋不理馬小萍,可是我倆畢竟弄壞了她的橡皮筋。我仔細地看著那根斷橡皮筋,只見橡皮筋上有一道齊刷刷嶄新的刀痕,我的憤怒頓時爆發(fā)了:“馬小萍,你欺負人也不能這樣欺負,我們好心好意陪你玩,你卻來了個豬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割斷了橡皮筋,怪到我們頭上!”
馬小萍說:“你倆不賠也沒關(guān)系;我給你父親告一狀,別忘了你們家的救濟款是我舅舅管著!”
我一聽,那沖天而上的怒氣全消解了,我感到了一陣濃似一陣的恐懼,我不愿意我的父母哥哥知道我的壞事,我也更不愿意讓蓮的母親知道。
馬小萍湊上來:“還有一個辦法,我不讓你們賠!”
就是這片田野,有花有草,每天早晨,太陽慢悠悠地從東面爬起來,掛在馬蓮花上的露珠在陽光下閃著七彩之光,在清晨的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隨著風(fēng)兒有些像珍珠一樣灑在馬蓮花中不見了,有些在陽光的溫情撫摸下飄入空中。
我們村就這塊地最開闊,馬蓮花一大片一大片長得旺旺實實,那些細碎藍色的花上隱藏著細碎的藍色秘密。你沖向那些藏著自己心事的藍花,我擔(dān)憂起那些藍花來。
你還是停下了,我長出了一口氣。
哦!是只蝴蝶!這是怎樣的一只蝴蝶呀,它有著紫色的底紋,有著紅色大眼睛樣的斑紋,它此時正落在馬蓮花上吮吸著花蜜,它絲毫沒有察覺身后逼近的你。
那時馬小萍看著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馬蓮花,那些藍格瑩瑩的馬蓮花在她的眼中燃燒。馬小萍看到了一只盤旋在馬蓮花上的蝴蝶,那蝴蝶也是藍色的,比你現(xiàn)在看到這只小多了,接著又有幾只飛過來了,其中一只落到了她的腿上。
馬小萍仔細看著腿上那只蝴蝶,沒有驚動它,過了一會兒,那只蝴蝶飛走了。
馬小萍說:“你們給我抓一百只蝴蝶,一百只蜜蜂,一百只螞蟻,就可以不賠我的橡皮筋,但我只要活的,可以一只一只地送給我,我一個一個地記在本子上,到時我把這根橡皮筋送給你們!”
蓮說:“一百只,你要干什么?”
馬小萍說:“這你管不著,抓還是賠,快點回答!”
我的心思活了,蝴蝶、蜜蜂、螞蟻太好抓了,不就是辛苦點嗎,為了那根橡皮筋,我也愿意!我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馬小萍。
可是蓮硬要問馬小萍用處,馬小萍望著那忽上忽下的蝴蝶不再說話,氣鼓鼓地把身子擰巴過去。
看著馬小萍輪椅上遠去的背影,我和蓮嘆了一口氣。我和蓮找了紗布,又找鐵絲擰成圓圈,把紗布套在圓圈上,就能輕易地撲到蝴蝶。
我和蓮撲到的第一只蝴蝶是深藍色的,比天空的藍色還要深,在它翅膀周圍還有白色的像水珠樣的細碎斑紋,最神奇的是深藍色中間是左右對稱的水珠紋。當(dāng)我倆撲到這只蝴蝶時,蓮愛不釋手,把它裝進一個玻璃瓶里,瓶口用紗布蓋住,又往里面放了一些鮮花。
蓮說:“這蝴蝶翅膀像不像兩滴眼淚呀?”
我仔細一看還真像,就像兩滴天空的眼淚不經(jīng)意間滴到它背上,給它留下了深深的印跡。
蓮說:“馬小萍要這么多的蝴蝶和蜜蜂做什么?”
我說:“不知道,估計她閑著沒事,養(yǎng)起來吧!”
蓮說:“或許是藥引子吧!”
我在父親的中藥里經(jīng)??吹皆S多蟲子,大夫說這些都是藥引子。說到這里,我和蓮不禁為馬小萍難過起來,畢竟她年齡和我們一樣大,卻不能下地行走,馬小萍心里是多么難過呀!
我說:“如果這一百只蝴蝶,一百只蜜蜂,一百只螞蟻能讓馬小萍站起來,那我們也值了!”
蓮說:“抓吧!”
蓮還是把那只有兩滴眼淚的蝴蝶留下了,她說等湊到第九十九只時,她再把這蝴蝶送過去!
看著蓮喜歡的樣子,我點了點頭。
捉蝴蝶得用紗網(wǎng),捉蜜蜂得用紙疊成的套,像兩頂小帽子,套在大拇指和小拇指上,紙得用厚紙,這樣可以避免蜜蜂鋒利的毒刺刺透紙張。
蜜蜂也放在蓋著紗布的玻璃瓶中,為防止蜜蜂餓死,我們又折了些油菜花放進去。還撒了點白砂糖,那只孤獨的蜜蜂在玻璃瓶內(nèi)拼命地上下飛,想沖出這玻璃的阻攔,可是這透明的無法言說的玻璃一次次擋住蜜蜂的去路。
過了兩天,我和蓮捉了十只蝴蝶,十只蜜蜂,十只螞蟻,為害怕它們死掉,我倆早早地送過去。
馬小萍已準(zhǔn)備好了三個大玻璃瓶,玻璃瓶上蓋上了紗布,瓶里也放著鮮花,我和蓮懸起來的心終于落地了。馬小萍還是照我倆的要求做了,她肯定會好好養(yǎng)護它們。我把蝴蝶放進馬小萍的瓶子里時,心里默默地說,你們多陪陪馬小萍吧,讓她能早日站起來。
為了防止馬小萍被蜜蜂蜇傷,我還把那頂連在一起的小紙帽子送給了馬小萍,還教會她怎么用。馬小萍露出滿意的微笑。
我和蓮走出馬小萍家時,馬小萍坐在輪椅上,沉浸在正午烈日下,她使勁扳動車輪子,退到屋檐下的陰影里,在她身后飄來一股又一股濃濃的中藥味。
我和蓮沒有回頭,我們知道,此時馬小萍正看著我倆健康的腿和腳,我倆擔(dān)心一回頭就看見馬小萍的眼淚。
但是我倆似乎還是看到了馬小萍的眼淚,那滴眼淚橫在我和蓮的眼前,馬小萍的種種不好都似乎被我們忘得干干凈凈了。
那天,我和蓮捉了五只蝴蝶,幾天捉蜜蜂的經(jīng)驗讓我肆無忌憚,我可以在金黃的油菜花地里,用我的紙?zhí)鬃虞p松捏住蜜蜂肥胖的屁股,蜜蜂鋒利的刺呼呼地刺向我的紙?zhí)?,但它永遠刺不透厚紙?zhí)住?/p>
這天也該我倒霉,我一大意一只蜜蜂從我手中逃走了,就在我專心捉蜜蜂時,那只逃走的蜜蜂又折回來,在我右臉上刺了一下,我疼得扔掉了紙?zhí)鬃印?/p>
我頭頂飛來一大群像直升機似的蜜蜂,我拼命拉起蓮跑了起來。
風(fēng)在我耳邊呼呼地響,頭頂是蜜蜂的嗡嗡聲,有人在不遠處大聲朝我們喊:“趴下!”
我和蓮連忙趴在地上,蜜蜂飛到半路,突然看不到運動的敵人,就在我們頭頂盤旋了一陣飛遠了。
蓮?fù)蝗惑@叫起來:“你的臉!”
我感覺我的右臉脹膨膨的,有點不舒服,用手一摸臉已經(jīng)硬邦邦地腫了起來。這會兒又腫又疼,蓮趕緊用手拔蜜蜂的毒刺,拔了半天才掐掉。蓮又往上抹了點唾液。
第二天我的臉腫得像臉盆,父親說:“叫你欺負蜜蜂!”
可是蝴蝶、蜜蜂還得按時送給馬小萍,我倆拿著瓶子向馬小萍家走去。
此時的村莊正沉浸在陽光的溫柔之中,遠處樹林里,蟬正扯爛嗓子拼命喊著,用尖利的高音刺破這中午無處不在的睡意。馬小萍家那頭老牛安詳?shù)嘏P在門口的陽光下,它閉著眼睛,嘴巴不停地咀嚼著,回想往事,毛茸茸的耳朵不時拍打著落在眼角的蒼蠅。
馬小萍的家門半掩著,最近她家的狗被馬小萍打折了腿,拉到獸醫(yī)站包扎了,她家院子一片沉寂,我和蓮從半開的門里遠遠望到了馬小萍,她坐在輪椅上,背對著我們。
我對蓮噓了一聲,悄悄走到馬小萍身后。
眼前的景象讓我們大吃一驚,只見馬小萍正從玻璃瓶內(nèi)捉蝴蝶,她左手捏蝴蝶翅膀,右手拿著一把小剪刀,她先剪去了蝴蝶的前兩條腿,又剪去了中間的兩條腿,隨即那六條腿緩緩落在一個大玻璃瓶里。
馬小萍三下五除二熟練地擰下蝴蝶美麗的翅膀,扔進那只大玻璃瓶。
唉!我真不應(yīng)該看那只大玻璃瓶,它里面全是蝴蝶、蜜蜂、螞蟻的肢體,剪碎的翅膀,密密麻麻的小腿,有些蜜蜂的腿上還裹著厚厚的一層花粉,像給蜜蜂套上了件黃棉褲,腐臭的氣味正從這些肢體中一股股地透過紗布冒出來。
蓮沖了上去,一把奪過裝蝴蝶的瓶子,沖到花園里,揭開紗布,把里面的蝴蝶倒在花園,一時間,那些蝴蝶飛滿了整個花園,蓮又把那些蜜蜂全倒了出來,有些蜜蜂已不能飛了,就在葉子上慢慢蠕動。
蓮滿臉眼淚:“這就是你的藥引子嗎!”
馬小萍冷著臉一言不發(fā)。
蓮說:“你剪掉它們的腿,就能讓你的腿好起來嗎?”
馬小萍抖了一下:“你們管不著,我想剪就剪,誰讓它們有那么多的腿!”
馬小萍面無表情地說:“你們還欠我八十只蝴蝶,八十只蜜蜂,八十只螞蟻!要不,你們賠我的橡皮筋!”
蓮的臉紅中帶紫,說:“你害死了那么多的命,你不怕晚上它們爬進你的睡夢里嗎!圣人還給即將渴死的貓一碗水呢,你真是壞到家了,還想著能站起來!”
馬小萍突然哭起來:“就你們有腿,就你們有腿欺負我!你們賠我的橡皮筋!”
蓮說:“賠就賠,你也賠那些蝴蝶蜜蜂,我們還給油菜花去!”
蓮說完一把拉著我沖出馬小萍家,在我們身后傳來了馬小萍號啕的哭聲。我和蓮都沒有回頭,遠處樹林蟬的聲音在我們耳膜上劃過來,劃過去。
我不知道馬小萍有沒有夢到那些蝴蝶、蜜蜂,反正我夢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腿,還有那條像裹著黃棉褲似的蜜蜂腿全跑到我跟前,一抽一抽地跟我要翅膀。我從夢中大叫著醒來,母親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念了句求護詞不停地摸著我的頭,一會兒我才睡過去。
5
這是星期天的早晨,太陽還沒有從它溫暖的窩里爬起來,鳥兒啾啾的叫聲掛滿了我家的窗格子,我聽到蓮沖進家里,一進房門就從被窩里揪我的耳朵:“懶蟲,還在睡,今天我們挖藥去!賠馬小萍的橡皮筋!”
我一個筋斗爬起來,而褲子嘩啦地堆到了腳背,我羞紅了臉,轉(zhuǎn)過身去拉上褲子,蓮也不好意思起來,半天都不肯正眼看我。
我們匆匆吃過早飯,帶著小鏟子,鹽水瓶中灌了茶,黃書包里裝著青稞雜面饃,挾著塑料編織袋,向后山走去。
蓮的父親曾當(dāng)過鄉(xiāng)村醫(yī)生,她認識好多藥,比如說長著大耳朵的車前子的種子卻細碎細碎的,一天捋不了多少;長著藍色的喇叭花的藥,因根是朝左擰的,我們這里叫左擰根;最常見的是像油菜花一樣的柴胡,它頂著一頭的碎黃花,在夏天的風(fēng)中搖呀搖,柴胡的全身都可入藥,長得越老,根越大,價錢越貴。
今年雨水足,各種草藥在田邊長得比莊稼茂盛,黃黃的柴胡在地邊黃燦燦的,笨拙的蜜蜂爬上柴胡,逗得柴胡笑個不停,一股股藥香隨風(fēng)而來。
看到那些溫暖的黃花,我的心也開始溫暖起來。
我們輕輕地把柴胡連根挖起來,小心地放進塑料編織袋里,醫(yī)生說了,他們只要根,還要把柴胡根洗凈,曬干,這樣我們挖一大袋柴胡,最后一剪,一洗,一曬,只有小小的一捧??蛇@小小的一捧,卻讓我們高興不已。
醫(yī)生那兒一斤一元,我和蓮第一次就挖了二兩,再湊,只要能湊到五元,馬小萍的橡皮筋就賠上了。
做這些事,我都瞞著父親,父親最恨我上學(xué)不專心,洗和剪我都在回家前做完了,抱著一捆柴胡,蹲在泉邊,洗得白白的,然后偷偷曬在房頂上,父親上不了房頂,只要曬在房頂上,我的柴胡就是安全的。可這一切都瞞不過母親,母親雖然看不見,可是她卻有比眼睛更好的眼睛,她只是嘆嘆氣。
我記得我的哭聲,那次田地里的哭聲,我也記得父親的哭聲,馬小萍的哭聲!
那個夏天,我和蓮的柴胡湊得差不多了,一放學(xué),我順著梯子爬上房頂,看著我和蓮?fù)诘牟窈陉柟庀鲁了?。真的,盡管它們一個比一個黑,一個比一個丑,可是在我看來,那香氣比得上世界上最好聞的一切。
周五最后一節(jié)課是體育,老師給我們?nèi)恿艘粋€籃球,我們就在操場上玩,女生在另一邊跳皮筋。
幾天前我在山上瞅中了一塊地方,那地方有很多柴胡,就像油菜花一樣黃了一地,挖了那塊地的柴胡,買橡皮筋的錢也就差不多了。我和蓮背著書包溜出學(xué)校朝那塊地走去。
夏天的下午永遠是幸福的,放學(xué)早,太陽總是小心地照顧我們這些長不大的孩子,總愿意在西山上悠閑自在地多坐一會兒,我們趁著這個時間多干一點自己的事情。
路上我們經(jīng)過了馬小萍的家,她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在家門口孤單地望著樹林里的鳥兒,身后空無一人,她的弟弟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我想那咚咚的腳步聲讓馬小萍死了好幾回。
馬小萍看見了我和蓮,看見我和蓮背著書包走向后山,我感覺到她毒辣辣的眼光釘在我們的腿上,直到我們消失在山頂。
收獲真不錯,我和蓮?fù)耆贿@里迷住了,那黃燦燦的柴胡像淌了一地黃金。是的,是黃金,我們看著這一根根柴胡正慢慢地變成一個又一個的橡皮筋,一個接一個地套起來,馬小萍那根割斷的橡皮筋正在慢慢成型。馬小萍的舅舅再也不會割斷我們家的救濟糧了。
蓮?fù)A讼聛恚踔氖挚?,我連忙湊過去,只見蓮的手心里磨出了一個大水泡,我連忙奪去她手里的小鏟子,讓她坐在田邊。
望著我身后堆起的柴胡堆,我說:“你坐會兒,我就能把這點消滅掉!”此時瓦藍的天空正飄蕩著幾朵白云,它們像一只只羊往東走,我說:“如果我是朵云,我就能飛過山頭,飛到山的那一邊去,飛到哥哥夢想的城市里去!”
蓮嘆了一口氣,趁我不注意,又拿起了鏟子,只聽哎喲一聲,她弄破了水泡,正齜牙咧嘴朝手心呵氣,仿佛這氣能緩解她的傷痛,眼淚正無聲地漫過她的臉。
我知道這種水泡的厲害,剛出來時最好不要弄破,讓它自己慢慢地破,慢慢地干透,這樣不會疼,如你自己弄破,那它就會疼上十幾倍。
我看著蓮,拉起她的手,往她手心里呵氣,蓮掙脫了我的手,拿起了鏟子,朝著那黃燦燦的柴胡揮起了鏟子,我眼窩一熱,跟著她也挖起來。
太陽還是沒來及等我們,我和蓮背著一捆柴胡走在夕陽下的山路上,蓮的臉上鍍了一層金黃,她背上的柴胡正在夕陽里金燦燦地燃燒。遠處是一片金黃的靜默的山,山那邊的城市肯定也被鍍上了一層金色。
背著柴胡我們疲憊而又幸福地經(jīng)過了馬小萍家門口,讓我們吃驚的是馬小萍還坐在大門口,如同輪椅上一座沉默的山,她臉上的金黃已慢慢地褪去了,紫色緩緩爬上她的臉。馬小萍家正飄來牛肉的香味,這是馬小萍父親從幾里遠的街市上買來的,那個賣牛肉的老人的胡子和白頂帽一樣白,我還知道我們家只有在開齋節(jié)才能小心地買點牛肉,扔進鐵鍋一下子就不見了,可是那香味呀,足以讓我們聞上一個月。
馬小萍家永遠飄著牛肉的香味,這會兒聽得見她家鍋碗響,可是馬小萍一動沒有動,馬小萍不進家門,她家里人也不敢先吃,只有等她搖著輪椅進了家門,大家才會松一口氣。她家的鍋碗又響了一次,提醒她該進去吃飯了,她的弟弟餓得不行了,又悄悄地探出頭來叫馬小萍,看到馬小萍沉默的背影,他又悄悄地溜回去。
看著我倆背著柴胡走過,馬小萍坐在輪椅上左嘴角上挑,露出怪異的笑來。說實話馬小萍也算是個大美女,她平時也不這樣笑。自從病上身后,她的表情陰沉下來,就像冬天的霜一層又一層地抹在她臉上,最后凝結(jié)成一塊鐵板。
人家跳,她生氣,人家跑,她也生氣。所有人都在她面前不敢笑,因為她的父親是個能給她摘下星星的人。
為了節(jié)省電費,我們家的晚飯吃得早,趁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我家的晚飯早已端上了炕桌。
母親用清油熗了蔥,那香味奔奔跳跳地沖進鼻子來,我的肚子馬上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我來不及洗手,就用染得發(fā)綠的手接過了碗。
今天的氣氛有點沉悶,哥哥扒拉著面片,躲避著我的眼神,那眼光里全是責(zé)備,我又偷偷地看看母親,她的表情似乎有點緊張,父親正端著碗,悄悄吃起來,他們都不看我,我從心底升起一絲絲膽怯。
我知道這是爆發(fā)前的沉默,我們端碗、玩耍都小心翼翼的,以免點燃父親的沉默。
終于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飯,園里的那棵丁香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月亮也湊到丁香花前好半天都不想離開。這時外面?zhèn)鱽硇』锇閭兊臍g聲笑語,我再也忍不住了,前腳剛邁出門檻,父親就吼了一聲:“站住!”
像半天里打了一個響雷,我站住了。
父親罵道:“你這個白眼狼,給你吃,給你喝,一天不上學(xué),你倒騰個啥!”
我站在門檻上,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父親朝哥哥吼道:“尤素夫!把東西拿過來!”
我回頭一看,只見哥哥把我的柴胡根拿到父親跟前,那可是我這半個多月的血汗呀,只見父親抓起一把柴胡根就往爐子扔,柴胡干透了,火爐里一下升起火焰,房間里充滿了奇異的香味,我連忙撲上去,想搶下父親手里的柴胡。
父親一把狠狠地推開了我,母親著急地站在旁邊想勸勸父親,可是父親氣急敗壞,只好作罷。
我狠狠地朝哥哥盯了幾眼,哥哥嘴不停地嚅動著,想解釋又不敢解釋。
看到我搶柴胡,父親更生氣了:“這白眼狼,我們?nèi)以o了嘴,讓你上學(xué),尤素夫因為你沒去上學(xué),你倒好,放著學(xué)不上,一天到晚逃課挖什么藥!尤素夫,給我拿棍子來!”
看著紫色的火焰在爐中燃燒,我的希望一點點破滅下去。
我倔強地立在父親眼前,父親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把我拉倒在炕沿上,揮起木棍沒頭沒臉地打下來。
我長這么大,父親還沒給我發(fā)過這么大的火,我不敢解釋,心里的痛苦和委屈讓我感覺不到疼痛,當(dāng)棍子打折后,母親拉住了父親的手,哥哥尤素夫跪在地上求情,可是我還是一言不發(fā)。
我認為我沒有做錯,我的倔強讓父親更生氣,他半靠在被子上直喘氣。
父親說:“今晚你滾,滾得遠遠的!”
院里的丁香花散發(fā)著一陣又一陣憂傷的清香,月亮也知趣地躲到楊樹背后。我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下去,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能看見另一條大河,一年四季,這條河浩浩蕩蕩地往東流去,一直流到遠方的城市里,如果我順著這條河一定能看得見城市的汽車。
紅臉蛋們正在玩打仗游戲,看到我過來,連蹦帶跳向我撲過來,拽住我的胳膊往人群里拉,我不想去,此時我不想玩,我甩開紅臉蛋的手,獨自向大河邊走去。
左邊是油菜花,那花在月色中漸漸發(fā)白,那香味比白天淡了許多,從田地里憂傷地飄過來。右邊是綠油油的洋芋地,淡藍的細碎的花在月光下忽隱忽現(xiàn),若是往常我們就藏在洋芋地里,紅臉蛋們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就是找不到我們。
我鼻子酸酸的,我長這么大,父親還沒動過手呢,此時月亮也不想見人,總躲在樹背后。想想真是奇怪,父親怎么知道我今天下午沒上體育課呢?只有我和蓮知道,蓮是不會告訴父親的。我低著頭朝前走,一陣腳步聲在我身后跟來。
心中的怒火讓我不想回頭看,但愿我身后是魔鬼,把我抓了去安靜。
可是身后的人不緊不慢地跟著,不追上來,也不停下,我心里的火沒處發(fā),我終于忍不住了。
“尾巴一樣跟在后面干什么,聞屁呀!”我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是哥哥和蓮。
哥哥說:“母親讓我跟來的,對了,今天,今天……”
“今天怎么了,吃了拌湯么?話都不會說了!”我生氣地說著,我在生哥哥的氣,如果不是哥哥,我的那點柴胡也不會被父親燒了。
哥哥說:“今天家里馬小萍來了!”
我全明白了,這個瘸子!這個一輩子呆在輪椅上的馬小萍肯定向我父親告了黑狀了,怪不得今天路過她們家,她一臉幸災(zāi)樂禍陰陽怪氣。我急忙朝馬小萍家跑去,我要找馬小萍算賬,我要把父親打我的幾棍子全還在馬小萍身上。
我從路邊拾了塊大石頭,我要砸爛她的輪椅,讓她一輩子躺在炕上,讓她一輩子看不到油菜花!
哥哥拉住我的右手,蓮拉住了我的左手,我憤怒地把他倆拉過來拉過去。
這時半個村莊的狗都叫了起來,有個女人在大聲地哭喊著什么,月亮也躲進厚厚的云層里不愿出來,我掙脫了哥哥。
我說:“哥哥,你讓我安靜一會兒,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一會兒!”
哥哥說:“你不要亂跑,你給我發(fā)個誓!”
我揚起了食指,我說:“蓮陪著我呢,你快回去,母親會著急的,我一會兒就回來!”
哥哥看了看蓮,點點頭,朝家里走去。
這時只見那女人哭喊的方向亮起了燈,無數(shù)的手電筒在那里照來照去,再仔細看,那個方向正是馬小萍家周圍。
看著我朝馬小萍家方向看,蓮怕我又去找馬小萍算賬,又拉住我的手,我說:“不去了!”
蓮說:“我說點事,你別生氣!”
我說:“我不生氣!”
蓮說:“今天馬小萍也給我母親告了狀,我母親非常生氣,她不想讓我上學(xué)了!”
我一聽急了:“不上學(xué)干什么?這個馬小萍,我跟她沒完!”
蓮靜靜地走在前面,我不出聲了,我跟在她身后,她身上有一股香味淡淡地飄過來,但具體又說不上是什么味道。
那些手電筒亂七八糟地朝山上走去,夜似乎又安靜下來。月光散發(fā)著淡淡的亮色,把這夜的輪廓襯托得層次明顯,稀稀拉拉的星星在月亮下昏昏欲睡。這時能聽見大河的聲音。
漸漸地能看見一條銀鏈子在我們面前鋪展開來,月光此時變得無比慷慨,它給大河灑了一片又一片的銀子,大河上下頓時銀光一片。河邊的楊樹在銀色河流的映襯下層次分明,到處都能聽到銀子流動的聲音。
我和蓮坐在河邊。當(dāng)我們煩惱時,我們面對著大河,一身的煩惱都似乎被這大河洗得干干凈凈。爺爺說過人煩憂時,洗個小凈,煩惱就沒有了。
我彎起腰,用這銀子洗著我的手,此時我手里捧著一手心銀子,指縫里都沾滿了碎銀子,我心頭的怒火平息下來。
大河發(fā)出隱隱的吼聲,別看這條河不顯山露水,可它吞沒了我的好幾個小伙伴呢。在月光下,大河平靜地往東奔涌,大河里的月亮一會兒變圓,一會兒變扁,一會兒又碎成片。
我似乎聽到一陣哭聲,我試探地望著蓮,蓮也望著我,這會兒哭聲真的清晰了,真是哭聲!
我的頭發(fā)豎起來了,在奶奶口中我們聽過許多吃人婆吃人的故事,故事中的吃人婆都長著和人一樣的臉,都在人睡著后慢慢吃了人,蓮說:“好像是馬小萍!”
說完她就往前跑,我跟著她往前跑。
果然是馬小萍!
她坐在輪椅上,正在大河邊上,大河在她眼前發(fā)出嗚咽聲。
馬小萍正努力地扳著輪子,往河里走,可是車輪陷在河邊的一條小溝里,正是這條小溝阻止了馬小萍的企圖。
看到我倆過來,馬小萍哭得更厲害了,她大喊著:“你們滾得遠遠的,少來看我的笑話!我不想再見你們,更不想見你們晃著長腿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要是我有腿,我第一個收拾的就是你們!”
頓時新仇舊恨涌上我的心頭,我剛要說:“你活該!”可是被蓮捂住了嘴。
蓮和我緊緊拉住輪椅,往后拉。
馬小萍的咒罵聲更大了:“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撒泡尿照照你們自己吧,我家里有錢,我有父母,你們呢,一個沒有父親,一個的父母都是殘疾人,還跟我玩什么,告訴你們,如果不賠我的橡皮筋,你們就乖乖地把蝴蝶和蜜蜂給我送過來,反正我的腿好不了,我也要讓有腿的活不了!”
我聽了之后,松了手,我真想把馬小萍推進河里,讓她慢慢地消失在大河中。
看著我松了手,蓮急了:“賽爾東,快拉,往后拉!”
我不情愿地往后拉,可馬小萍死死抓住輪子不放,我們僵持在小溝里,前面的大河無聲地嗚咽著。
我急中生智,說:“馬小萍,你不是想死嗎!你松手,我成全你!往河里推!”
馬小萍果然松開了手,我急忙喊:“快!往后拉!”
馬小萍的輪椅輕松地拉出了小溝。
馬小萍大哭:“賽爾東,我饒不了你!你們?yōu)槭裁匆任遥憔任夷愕觅r我一雙腿!”
我說:“我奶奶說了,如果一個穆民自己尋死,死后會下地獄。再說了這河里還有許多小蟲子,它們會慢慢鉆進你的嘴,吃空你的腸子,說不定還會有一兩條蛇呢,纏住你的腿!這河這么深,這么黑,說不定還有其他東西呢!”
馬小萍一臉驚駭:“不會吧!”
我笑著說:“我把你推進去試試!”
馬小萍說:“不不不!”
我和蓮笑了,在月光下,蓮的臉竟然這么好看!
馬小萍失魂落魄,她絕望地望著大河。我的心不由軟了。如果我是馬小萍,如果我沒有了雙腿,我會不會像馬小萍這樣呢,我不知道。看著馬小萍可憐的樣子,我忘記了馬小萍所有的不好,我覺得我和蓮也該幫幫馬小萍。
我們遠離大河找了一塊平地坐了下來,我又找塊石頭墊在馬小萍的車輪底下確保她無法扳動輪椅,我才放心地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會兒我才發(fā)現(xiàn)我累得沒有力氣了。
我們?nèi)齻€人望著月亮,望著月亮照耀下的大河,一種沉重像陰影樣緊緊壓著我們。我們想了很多很多,突然之間我覺得我長大了,我覺得我得回去,向父母報一聲平安,再幫哥哥給馬添點草。
馬小萍突然喊了一聲:“你別掐我!”
蓮笑了:“好了,你還知道疼,說明這條腿會好起來!”
蓮說:“我父親說,只要腿有感覺,就能好起來,城里有我父親的一位好朋友,他是個中醫(yī),會針灸,說不定能扎好了呢!”
馬小萍說:“真的嗎?”
蓮說:“不騙你!我母親說了,真主給你關(guān)了一扇門時,會給你開一扇窗!明天你讓父親來找我母親,進城去看??!”
馬小萍的臉在月光下舒展開來,這段時間,馬小萍一直皺著眉像個苦核桃,今晚在月光下竟然像花一樣盛開了,還有什么比希望還珍貴的呢!
蓮說:“對了,今晚馬小萍跳河的事誰也不能說,就說我們一塊出來玩了,現(xiàn)在我們就推她回去!”
馬小萍羞愧地低下了頭。
蓮說:“死太容易了,你死了,你的父母怎么活呀?從明天開始我和賽爾東來找你!”
馬小萍難過地說:“你們能原諒我嗎?”
我和蓮點點頭。
馬小萍說:“那天的橡皮筋是我故意割斷的,還有賽爾東的那本《丑小鴨》也是我拿的!”說完馬小萍從懷里拿出了那本卷了皮的《丑小鴨》。
馬小萍說:“我的腿病了后,我害怕白天,黑夜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在黑夜里,我看不見我的腿,任何人都看不見我的腿,在黑夜里我是一只驕傲的白天鵝。可是太陽還會慢慢升起,它無情地撕去罩在我腿上的保護衣,先讓我看到我丑陋的雙腿,再讓別人看到我丑陋的雙腿。我就看《丑小鴨》,我想象著自己在湖面上扇動翅膀,在湖面上躲藏,可是我實在等不到一群白天鵝向我游來了!我只想靜靜地一個人走,我拖累父母太久了,我對不起他們!”
說著說著,蓮先哭起來了,引得我也哭起來。
夜遮住了我們的眼淚!
我們把馬小萍送回了家,馬小萍的家人為找馬小萍鬧翻了天,他們打著手電把后山找了個遍,又有人跑了很遠尋找馬小萍,可是我們什么都沒有說。看著我們回來,馬小萍的父親緊緊抱住了馬小萍。
我又送蓮回了家,這時的小伙伴們都回家了,村莊頓時安靜下來,月光靜靜地照在兩邊的楊樹上,發(fā)出錯落有致的響聲,如果這條路只有我和蓮,我真想就這樣靜靜地走下去。
我也回了家,我進去給馬添了草,馬用脖子輕輕碰了碰我,我心里泛起一陣陣溫暖。
我走進房間,父母還沒睡,月光照在父親臉上,父親就像一座雕塑,母親深陷的眼簾盛滿了擔(dān)心。
我爬上炕,跪在父母面前:“我回來了,明天開始,我好好讀書,但我還要挖藥買書!”
父親什么也沒有說,把身體稍稍放平了。
半夜里我醒來時,有人在動我的手,我看見母親摸索著往我手上抹藥扎紗布。我把眼淚咽進咽喉,沒敢再睜眼。
你知道嗎,這世界上兩種人的眼淚最可怕,一是父母的眼淚,二是窮人的眼淚,當(dāng)你見到這兩種人的眼淚時,你可得小心了。
馬小萍的父親是金掌柜,他有許多錢,但他和我一樣,對女兒馬小萍的腿沒有一點辦法。
說實話,當(dāng)年馬小萍一次次地欺負蓮,她劃破蓮的鉛筆盒的時候,我曾惡毒地詛咒過她,可是母親卻說,人虧人,真主不虧人。當(dāng)時我不相信,可不相信又能怎樣呢。
當(dāng)看到馬小萍在輪椅上撕扯那些蝴蝶的翅膀、蜜蜂的小腿時,當(dāng)看到馬小萍在大河邊撕心裂肺地哭喊時,我覺得人生的另一大痛苦就是絕望,就是在黑暗中看不到一絲光亮,是的,希望在哪里呢?我的希望在哪里呢?
那是個下午,一個秋天的下午,秋風(fēng)裹緊了大衣,在村莊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秋風(fēng)總是無事忙,要么搖一搖向日葵光禿禿的枝桿,最后把它惹得嗚嗚哭,要么摘下那棵李子樹的最后一片葉子,看著那片葉子在它的手中飄飄落落,隨后又像沒事人一樣到處閑逛。
后來秋風(fēng)在一棵杏子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顆杏子,這是我們曾遺漏掉的。秋風(fēng)看著又干又癟的杏子,頓時來了興趣。先搖了搖樹干,那顆杏子絲毫沒有落下來的意思,它有點生氣,使勁搖起那個結(jié)著杏子的小樹枝,小樹枝被它搖得晃來晃去,杏子在風(fēng)中搖得暈天暈地,可還是沒有掉下來。秋風(fēng)突然感覺到一雙眼睛,一雙盯著杏子的眼睛,一雙熱切的眼睛,那是一只饑餓的麻雀之眼。瑟瑟發(fā)抖的麻雀正站在對面樹枝上,熱切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顆杏子。秋風(fēng)明白了,它輕輕跳下了杏子樹,看著麻雀高興地飛向那顆杏子。
秋風(fēng)又發(fā)現(xiàn)了墻角的一張紙片,那是一個紙飛機,可能時間太久了,那個紙飛機都忘記了怎么飛翔,它最終的命運就是被村莊里走來走去的羊們吃掉,秋風(fēng)踢踢它,紙飛機飛到半空又晃晃悠悠地落到地上,秋風(fēng)有點生氣,使勁一踢,紙飛機飛起來了,歪歪扭扭地飛過院墻,飛到一戶人家。
你能猜得出來,此時我正從馬小萍家的窗戶里看到那只紙飛機飛了進來,輕輕落在馬小萍家的李子樹上。
馬小萍渾身扎滿銀針,像一只閃閃發(fā)亮的銀刺猬躺在床上,那些銀針隨著馬小萍的呼吸一起一落。
扎了一個夏天,又扎了一個秋天,可是馬小萍依然站不起來,馬小萍著急了,自己動手拔那些銀針,馬小萍母親嚇得大呼小叫。為不出意外,馬小萍的母親突然想到了我和蓮。
在她看來,只有我倆才能勸馬小萍繼續(xù)接受治療,也能緩解馬小萍寂寞的心靈。的確,讓一個在天地間自由奔跑的人,突然間被囚禁在輪椅上,誰都一樣,沒有希望,只有絕望。
大夫說了,光扎干針還不行,馬小萍自己還得多鍛煉,這樣才有效果?,F(xiàn)在馬小萍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候,還得靠她自己站起來,如果她自己不努力,前面所有的治療所有的努力最終還將歸于零。馬小萍的母親急得拔頭發(fā),她再也說不動馬小萍了。不光是馬小萍母親,馬小萍父親的白發(fā)也明顯地多了起來。
馬小萍也曾試過,可是多次之后,還是徹底失望了,她甚至不想見大夫。馬小萍的母親也拿女兒沒辦法,每天放學(xué),我和蓮就被馬小萍的母親請過去,陪馬小萍讀讀書,說說話,解解悶,玩玩游戲??墒俏液蜕弰裾f時,總被馬小萍拒絕。
馬小萍躺著躺著,突然哭起來,蓮正給馬小萍讀《丑小鴨》,停了下來。
馬小萍說:“別再讀了,我永遠是個殘廢,我本來就是個丑小鴨,怎么可能成為天鵝,這書上的故事不過是個美麗的謊言,說的全是騙人的話。什么扎干針,我看就是騙人錢財!”
邊說邊拔腿上的銀針,這會兒那大夫剛好出去了,我和蓮拉住馬小萍的手,不讓她拔。
我的右手一陣劇痛,我一看馬小萍的另一只手正使勁抓著我右手,她的指甲深深地鉆進我的右手背,一陣又一陣劇痛向我襲來,我硬忍著,等大夫進來后,我的右手上已流出了血。
我把右手藏在背后,就在這時,我看到那只紙飛機飛進了馬小萍的院子,落在李子樹上。
我對馬小萍說:“你們家來了一只紙飛機,你等等,我去拿!”說完我已跑到李子樹下。
我小心地爬上李子樹,可那只紙飛機被風(fēng)架在一個樹杈上,我怎么搖李子樹,飛機就是不下來。那天也怪,不知道為什么,我隱隱覺得這只紙飛機對馬小萍會有幫助,想著一定把它弄下來。
我離那只紙飛機只差一個指頭了,只要再往前一點,就能拿到紙飛機了,我一點一點地挪,指尖快挨到紙飛機了。好了,我終于拿到了紙飛機,就在這時,我聽到腳底下嘩啦一聲,我快速地往地上掉,但我把紙飛機舉得高高的。
后來據(jù)蓮說,那天我掉下來的響聲嚇壞了所有人,他們沖到院子里,只見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臉色發(fā)黃,大夫說讓我多躺一會兒,過了一陣我自己爬了起來。
我還記得我把那只紙飛機送到了馬小萍的手上。
那只紙飛機上沾著我右手的血,那是馬小萍掐的。
馬小萍看了看那只紙飛機,再也不說話了,她把那只紙飛機翻過來翻過去地看,仿佛上面有什么秘密似的。
我笑了:“一只紙飛機,你玩玩就可以,至于那樣研究嗎?”
馬小萍半天沒說話。
大夫拔掉了馬小萍身上的銀針,馬小萍似乎在熱水中泡過一樣,渾身是汗。
馬小萍說:“阿媽,賽爾東,你們幫幫我,我試著站一下!”
我和蓮不相信地盯著馬小萍看,仿佛這話不是從馬小萍的嘴里說出來似的。
馬小萍的母親哭了出來:“我苦命的女兒呀!你終于想開了嗎?”
馬小萍說:“別哭了,先扶我起來!”
我們?nèi)鐗舴叫?,我扶馬小萍的右胳膊,蓮和馬小萍的母親扶左胳膊,馬小萍的身體很輕,似乎輕輕一抱,就能抱起來。
馬小萍把右腳慢慢放在地上,剛一挨到地上,馬小萍像挨到開水一樣,噌地一下縮了起來。
“痛!”馬小萍扭曲著臉哭了起來。
“鍛煉初期痛是正?,F(xiàn)象?!贝蠓蛘f。
馬小萍臉上的汗一股又一股地冒了出來。
她又試著把左腳探在地上,還是一樣,左腳縮得比右腳快,她把兩只胳膊架在我們身上,兩只腳再也不敢放地上。
馬小萍的母親心軟了,她嘆了一口氣:“還是先坐會兒吧!”
馬小萍咬了咬牙說:“我再試試!”
說完又把右腳小心地放在地上,這回放的時間比上次長了點,馬小萍的臉痛苦地扭曲著,汗水像豆子似的滾落下來,馬小萍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像風(fēng)中的樹葉一樣顫抖著。
馬小萍的母親眼淚泉水一樣沒停:“還是休息會兒吧!”
馬小萍說:“再讓我試試左腳吧!”說完又把左腳探下地去,馬小萍臉上的肌肉跳了好幾下,我的右手又被馬小萍攥得發(fā)痛,陣陣痛苦襲擊了馬小萍,馬小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嘴唇上淡白的牙印漸漸地被鮮血染紅了,蓮背過身去哽咽著。
馬小萍的父親不忍心看下去,捂著眼睛走出房門,馬小萍的弟弟懂事地在后面扶著輪椅。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馬小萍竟然堅持了四秒!
馬小萍顫抖著把雙腳收了回來,我們把她放在輪椅上,此時她仿佛跑了很遠很遠,渾身上下全被汗水濕透了,蓮怎么也擦不干馬小萍的汗水。
休息了一會兒,馬小萍又要堅持下地,這回她堅持了十秒,顫抖得也不太厲害。
大夫說:“每天都堅持,時間先短后長,她長期坐在輪椅上,腿上的肌肉有點萎縮,可能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馬小萍站起來了!馬小萍站起來了!”我和蓮高興地跳起來。
馬小萍對著我和蓮虛弱地笑著。
那一刻,我覺得我和蓮做了應(yīng)該做的事,心里的高興勁兒真的沒法說。
全因為這只紙飛機,馬小萍才產(chǎn)生了站起來的想法,這只紙飛機上肯定有什么秘密,我們跟馬小萍吵著嚷著要看,但馬小萍紅著臉把那個紙飛機藏起來,不讓我們看。
馬小萍說:“等到我真正站起來的那一天,我就給你們講這只紙飛機的故事!”
這樣每天一放學(xué),我和蓮先去幫馬小萍,父親沒說什么,母親說:“你和蓮做的這些好事全被站在你們右肩膀上的天仙記在本子上了,總有一天你們會看到這些好事的結(jié)果!”
我扭過頭使勁朝我的右肩膀看,可我只看到了我右肓膀上不知什么時候拉的一攤麻雀屎,還有一塊褐色的油跡,我說:“我只看到了麻雀屎,沒看到天仙呀!”
母親張嘴笑了,父親邊打嗝邊笑。
哥哥每天都在向我打聽馬小萍的情況,我一說起來,他比誰都緊張,講到馬小萍第一次把腳放到地上時,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比馬小萍更痛苦。
馬小萍的情況一天天好起來,她的右腳能長時間地站在地上,她的父親給她做了一支拐杖,她能借助拐杖慢慢地行走,大夫又加大了治療的密度,扎針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
我和蓮不在時,我請哥哥幫我們照顧馬小萍,必要時扶她走走路,馬小萍的笑聲一天比一天動聽起來。
她開始復(fù)習(xí)過去的功課,我和蓮也幫她復(fù)習(xí)功課,她盼著早日能和我們坐在課堂上。
那天,哥哥在我們放學(xué)后神秘地請我們到大河邊。
已經(jīng)到了深秋季節(jié),河面上不時漂來星星點點的落葉,過往的大雁叫聲少了起來,再往遠處看去,綿延著雄偉的祁連山脈,翠綠的云杉密密麻麻地排在山腰上,郁郁青青地給大山披了綠紗巾。
哥哥還沒來,我和蓮坐在大河邊上。遠遠地還能聽到河對岸傳來的口琴聲,在雄宏的大河聲中像一只有五彩羽毛的鳥兒時而高飛,時而低旋。
我和蓮相視而笑,肯定是堂姐和她的黃軍帽,這段時間照顧了馬小萍。好長時間沒見到堂姐了,聽到黃軍帽的口琴聲頓感親切。
哥哥在我們身后喊了一聲,只見他用輪椅推著馬小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我們不知道哥哥要干什么,只見馬小萍扶著輪椅,慢慢地站了起來,我和蓮連忙跑到她身邊,馬小萍擋開我們伸過去的手,她竟然穩(wěn)穩(wěn)地站了起來!
我和蓮驚訝地看著馬小萍,馬小萍一臉幸福。
“你站起來了!”我歡呼著。
“我站起來了!”馬小萍一臉高興勁。
馬小萍拿出了那只紙飛機,遞給了我,我仔細地看著這只紙飛機,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一張作業(yè)紙折的,折得很漂亮,和我們玩的沒有什么兩樣,再仔細看,紙飛機的機翼上寫著一行字:“別人比你高大,那是因為你還跪著,你比別人高大,那是因為你站著,站起來,美麗的丑小鴨!”
可是沒有落款!
“這是誰寫的呀?”我問。
“我也不知道,看了這些字,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堅持,我要站起來?!瘪R小萍說。
我再細看,覺得這字特別熟悉,尤其是那個連筆的“小”字,最后我明白了,看著哥哥,笑著說:“我看這個小字特別像你寫的!”
哥哥的臉紅了,連忙說:“不是我寫的,我怎么能寫出這么好的話呢!”
我連騙帶詐:“別裝了,那天你寫時我還看見了!”
哥哥說:“不可能,那天我寫時你還沒放學(xué)!”
我們望著哥哥笑,馬小萍笑得臉都紅了,我們的笑聲順著大河向遠處流去。
那當(dāng)然了,馬小萍不僅站了起來,還和我們一起上了學(xué),她小學(xué)畢業(yè)時還珍藏著那只在她生命里出現(xiàn)的紙飛機,正因為這個紙飛機,她成了我現(xiàn)在的嫂子,你的嬸嬸。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