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文字記錄了我在河南省平頂山市郟縣薛店鎮(zhèn)呂溝村的支教生活,所有文字都寫于課間和睡前。
1
我平躺在中鋪的硬板床上,看得到窗外的風(fēng)景。眼鏡摘掉了,風(fēng)景只是一些輪廓和暈影。這是2015年3月28日的晚上,我從揚州出發(fā),坐夜車前往鄭州。
火車駛過枕木的聲音安靜,有韻律,黑暗的車廂變成一個母體,乘客可以安心入睡。我在睡意中想著,也許會有主題旅館,在床下安發(fā)動機、窗戶上播放流動的風(fēng)景,模擬臥鋪車廂,專供失眠的人。這么想著,就好像真的身處這樣的旅館當(dāng)中。
我計算起去過的地方,最后數(shù)出來,一共23座城市,鄭州將成為第24座。
火車在次日早上抵達,車站的地下通道懸掛大幅廣告,宣傳鄭州直飛平壤的航班,旁邊印有主體思想塔。車站外人跡寥寥。我搭出租到萬客來南站,買好去郟縣的車票。
為了方便,我事先把行李降到最低:七件T恤、四條內(nèi)褲、四雙襪子、三個筆記本、書、電腦、理發(fā)器、Kindle、相機和充電器。它們占據(jù)了半個書包和半個手提包。
通往郟縣的巴士是小型的,顏色也跟其他車次不同。等待發(fā)車時,司機蹺著二郎腿,以兩秒鐘翻一頁的速度看手機里的電子書。前夜沒睡夠,我支著腦袋一路半夢半醒,再睜眼時,窗外已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巴士駛?cè)豚P縣境內(nèi),田野變成寬闊的馬路,不多的行人、“豫D”車牌、三輪摩的、量販KTV、舞廳,一切都比我原有的縣城印象好得多。
之前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的王校長如約出現(xiàn)在巴士站口,他個頭小小的,唇上撇出兩撮胡須。他開車來,車?yán)镞€有妻子和女兒。我們直奔一家豆腐菜館吃了午飯,除了接下來去哪以外,誰也沒有刻意尋找話題,就這樣維持著輕微的尷尬。飯后他把我送去旅館,路上遞來一根煙,我們才松懈了一點,說說笑笑,他還放起了嗨曲。煙沒抽完就到了目的地,取完房卡,他丟下一句“好好休息”就急匆匆走了。想必他比我怕尷尬。
我倒床大睡,做了一連串噩夢,傍晚時分醒來,走在馬路上,曬著夕陽,忽然忍俊不禁:我終于來支教了。
2
第二天一早,我坐校長的車來到薛店鎮(zhèn)呂溝村。他說開車只要十分鐘,實際上花了近半小時。路上坑坑洼洼,塵土漫天,我當(dāng)即取消了住縣里每天通勤的打算。假如沒有往來的貨車,在這條路上騎車一定非常不錯:土房、油菜花、牧羊人,一望無際。
L小學(xué)和網(wǎng)上的照片一樣,大門涂著藍色的油漆,入口很窄,要彎腰進去。教學(xué)樓呈倒凹字,左邊幾個矮房是四、五年級的教室和兩間教師宿舍。盡頭是食堂,對面是廁所。大門正對著主教學(xué)樓,通體白色,中間掛了橫幅,歡迎我上一位志愿者小趙的到來。一樓的一部分租了出去,另一部分是教師宿舍、辦公室、一年級教室和校長室,二樓有學(xué)生、教師宿舍和二、三年級教室。右側(cè)的矮房也租了出去,旁邊是一個大水桶,通向地底,日常用水都從這里打,有時能打上來幾片菜葉。
全校一共五個年級,140來名學(xué)生。五年級的孩子明年將成為建校以來第一批的六年級。
見過幾位老師,又見了村主任,簡單溝通之后,我拿到了自己的課程表,主要教四年級的英語和數(shù)學(xué),以及體育、勞技、省情,兼教全校的美術(shù)。
一放下書包,校長就把我?guī)チ怂哪昙壗淌?。全班一?2名學(xué)生,五男七女。校長一本正經(jīng),我也不好意思嬉皮笑臉。他介紹我的時候,我挨個掃視孩子們,有的捂嘴笑,有的一臉不屑,大部分面無表情。我心里一懸:他們會不會不接納我?
3
呂亞文是我第一個記住的學(xué)生,他眼睛扁長,皮膚黝黑,獨自坐在最后一排。數(shù)學(xué)課上我點他回答問題時,全班哄堂大笑說:“老師你太會點了,他是我們班成績最差的。”呂亞文坐下去后用書擋著臉哭了,我趁大家做題時偷偷給他塞了張紙巾,他抗拒了一下才接受。我把他叫到黑板旁邊,讓他在那里坐了一節(jié)課。
第一天快速而勞累,好在比我想的順利。三餐的食材都是青菜、蘿卜和豆腐,有點咸,但就著饅頭正合適。
晚自習(xí)輔導(dǎo)完,天已經(jīng)黑了,孩子們紛紛被門口的親人接走。
4
我的宿舍位于二樓角落,可以看到隔壁鄰居家的院子。
房間里有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兩個柜子、一臺飲水機和一張單人床。兩面通風(fēng),條件非常不錯。早上六點鐘吹一次起床號、七點鐘打一次起床鈴、七點半打一次吃飯鈴。窗外雞鳴狗叫,鳥聲啾啾。孩子們很早就來了,在操場上打鬧。我用被子蒙住頭,捂上耳朵,勉強又睡了一會兒,等到七點四十的鬧鐘響起時,早飯都吃完了。
英語課上,我給每個孩子都取了英文名,并特意給呂亞文取了跟我一樣的,德里克。扎克不滿,說我偏袒。麗莎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為大家都喊她披薩,改成了貝拉。英文名字這才定了下來。
因為是呂溝村,所有學(xué)生都姓呂,名字有的也很相似,比如星月和星雨、夢燕和夢雅,我常叫錯,索性用英文名辨別。
正式上課的第二天趕上了大雨,氣溫驟降到攝氏五度,我身上只有兩件外套,穿在一起還是瑟瑟發(fā)抖,鞋和褲角也濺滿了泥星。
小趙從青島來,大概因為水土不服,手臂上長了許多紅包,比蚊子叮的大點。很快我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先是腳踝,然后是脖子,接著是肚皮和手臂,加在一起有十幾個,不撓則癢,撓了則疼。
午飯時,廣播里放起兒童歌曲,《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蘭花草》《童年》。我一邊吃一邊跟著哼,唱到“多少的日子里總是一個人面對著天空發(fā)呆,就這么好奇,就這么幻想,這么孤單的童年”,不知為何,突然悲從中來。但傷感的情緒終究沒找到落腳點,在腦中徘徊一圈消散了。
低年級的孩子們組團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憋了半天才開口:“老師,你姓什么?”只要見我在宿舍,他們就趴在窗戶上張望,或敲門惡作劇,要轟三四次才能轟走。
扎克對我的長相、打扮和舉止充滿興趣,他問,老師,你的鼻子為什么是尖的?老師,你的鞋子為什么不穿上要拖著走?有一次下課前他問:“老師,你為什么不去當(dāng)博士?”其他人也等待著答案。我只好說:“人的活法多種多樣,都去當(dāng)博士,誰來給你們上課?”
晚飯是面條,我不喜歡面食,加上冷和癢,食欲寡然,沒吃幾口就偷偷倒了,沒想到還是被食堂阿姨看到。她說:“不好吃吧?”我解釋自己不餓,狼狽溜走。幾分鐘后阿姨找到我,問我想吃點什么,要給我做。我努力讓她相信自己真的不餓,暗自決定以后吃多少打多少,再也不倒飯了。從那之后,每次盛飯時我都找點話說,“咸蘿卜真好吃?!薄梆z頭真軟?!钡偸菬o法填平那句“不好吃吧?”帶來的愧疚感。
飯后大家在水桶前排隊刷飯盒,我沒有買洗潔精,不想蹭一手油,就用筷子亂攪。扎克從我背后冒出來,幽幽地問道:“老師,你是舍不得用你的小白手嗎?”
5
二年級教室就在我的隔壁。第一堂美術(shù)課,全班亂作一團。一個孩子頭幫忙管紀(jì)律,對吵嚷的男生拳打腳踢。我喊兩個人上黑板畫大海,結(jié)果涌上來五六個人?;靵y之中,最后一排的女孩突然大哭起來,我問原因,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訴我,說旁邊的男孩欺負(fù)她。
“他是她哥哥!”
“我不是!”
“他是!他爸有三個老婆,他媽是大老婆,她媽是二老婆,三老婆的孩子在托兒所!”
“我不是她哥哥!”
女孩哭得更兇了。其他人用力推她的課桌,她緊緊護著,鼻涕一直垂到嘴唇。
一個穿黃色大衣的男孩不畫畫,在凳子上盤腿打坐,嘴里念念有詞,周圍的男孩效仿,卻沒學(xué)會他的一本正經(jīng)。我覺得這一幕實在滑稽,掏出手機對他拍了照片。黃大衣男孩還保持著雙手合十的姿勢,緊張地問:“老師,你要報警嗎?”
幾個聚在一起的女孩鼓搗半天,選出代表,往我手里塞了一張紙條和一個紙燈籠,說是送給我的。我打開紙條,上面用蠟筆寫著“歡迎老師來”,“迎”字多了一個豎。燈籠用蠟筆涂了紫顏色。我看了眼作業(yè)本上的名字,她叫淑菲。
坐在角落的男孩頭發(fā)亂蓬蓬的,總對我仰著笑臉。每個班都有一個這樣的孩子,憨傻、自閉,有時有點狂躁,被區(qū)隔于其他人之外。四年級有德里克,二年級有他,聽說三年級那個孩子會突然學(xué)狼叫。方才欺負(fù)女孩的男生們這會兒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把亂發(fā)男孩的書包丟來丟去。女孩也不哭了,盯著書包在天上飛,笑逐顏開。書包最后被我接住,物歸原主。
黑板上的孩子們畫完大海、帆船和海鷗,紛紛回到了座位上。我一個個點評,評到最后一幅,突然看到海浪旁寫著一句話,“我要找媽媽”,不禁感到這個班級的殘酷。
第二天一早,我在房間里聽到兩個女孩嘰嘰喳喳地喊哥哥??拷豢?,昨天嚷著“我不是”的哥哥正帶著兩個妹妹在教室里游戲。知道他們關(guān)系不錯,我放心了一點。我想告訴他顧及面子也不要傷妹妹的心,想想還是算了。
即使是二年級的孩子也會有自己的難處。
6
坐在第一排的蒂娜和麥克斯總是一言不發(fā)。蒂娜是標(biāo)準(zhǔn)亞洲臉,單眼皮,臉上有淡淡的雀斑,很像公益廣告里會出現(xiàn)的女孩;麥克斯比較像城里的孩子,雖然住校,但拾掇得很干凈,也很有教養(yǎng)。兩個人寫字工工整整,平時畢恭畢敬,全班大吵大鬧時,他們倆也紋絲不動。你若走過去,他們就維持著姿勢,用眼梢瞄你。
扎克和喬安娜性格開朗,跟我混得最熟。喬安娜的臉型和五官都很標(biāo)致,眼眶凹陷,睫毛烏黑,像化過妝,被我戲稱為波斯公主。她喜歡笑,但眉毛稍稍倒豎,笑起來像是想到一個惡作劇的點子;扎克是個瘦子,臉上卻肉肉的,泛著紅暈,總穿一套深藍色的運動服,說話時喜歡拉著我的手。兩個人都很擅長數(shù)學(xué),腦袋里天馬行空,喜歡問跟課業(yè)無關(guān)的問題。因為太有感染力,我分別讓他們負(fù)責(zé)管數(shù)學(xué)和英語課的紀(jì)律,并讓扎克做數(shù)學(xué)課代表。
除了德里克,愛麗絲也單坐。扎克說愛麗絲的同桌轉(zhuǎn)學(xué)了。我問,那為什么不跟德里克坐在一起呢?他說,因為德里克喜歡看著垃圾堆。
愛麗絲性格開朗,不是在笑就是在遮掩笑容,好像每天都是節(jié)日。她是班上最早熟的,高個子,大嗓門。班上有任何一點樂子,她都會跟著笑。有次鄰班吵架,我打趣讓她勸架:“你不用做別的,站在他們中間笑就可以了?!睈埯惤z捂住臉大笑不止:“不中不中!”
第一天上課時我提了個要求,課堂必須說普通話,全班一致回答:“不——會——”每次交流障礙,他們就放慢語速,多次重復(fù),我才能猜到一二。喬安娜說:“老師,我知道什么是普通話了,說得慢就是普通話。”其他人聽不懂的時候,愛麗絲就做翻譯,她的普通話比別人都好些。
每天都有孩子問我,下節(jié)上美術(shù)嗎?我的回答往往都是不上。但過一會兒再碰見,他們還要問一次。有時我在樓下,樓上的孩子也會沖我喊美術(shù)老師。
四年級的美術(shù)課安安靜靜,每個人照著美術(shù)書臨摹上面的花朵。艾米畫得最好——雖然難得上一次美術(shù)課,但當(dāng)我問誰畫畫最好時,每個班都會有統(tǒng)一答案,四年級的答案就是艾米。艾米長得胖胖的,經(jīng)常頂撞我,布置在黑板上的作業(yè)只有她敢擦掉。實際上我早發(fā)現(xiàn)她喜歡畫畫,英語作業(yè)本的第一頁就是她畫的花裙子少女。我想在旁邊批注“真不錯”,但忍住了。她毫無懸念地成為美術(shù)課代表。
意外的是,扎克畫得也不錯,下課時他沒出去打乒乓球,和艾米切磋花瓣紋路的畫法,其他人圍成一圈觀摩,并要求我不能只打分,還要寫評語。
晚自習(xí)時喬安娜問我,老師,你為什么不留作業(yè)?我說,我念書時最討厭寫作業(yè)了,學(xué)會了就行,不搞形式主義。結(jié)果他們不依,說校長會檢查,不留作業(yè)扣我工資。
兩節(jié)晚自習(xí)都用來講課,下課前我布置了作業(yè),他們又不依:“你現(xiàn)在留我們什么時候?qū)懓。俊薄瓉硭麄兊囊?guī)矩是,如果一天有兩節(jié)以上同樣的課,就用其中一節(jié)寫作業(yè),除了周末,沒有放學(xué)回家寫作業(yè)的道理。
每次安排自習(xí),扎克和喬安娜就開始提莫名其妙的問題。有一次扎克問我:“當(dāng)老師美不美?”我還沒回答,他就自言自語:“不美,整天站著,還是我們美,能坐著。”喬安娜接著問:“老師,你怎么不坐著?”我說校長不讓坐,他們說:“語文老師天天坐著!”第二天自習(xí),見我坐在椅子上,他們又嚷:“咦!校長不讓坐!”
7
四年級的英語課原本是語文老師代授,因為她不擅長英語,上課只好放錄音。兩個單元結(jié)束,會讀單詞的人不到一半,會背的只有一個。周末我布置作業(yè):單詞抄30遍,全班險些暴動。我靈機一動,分成三檔:抄30遍的,聽寫錯誤罰10遍;抄20遍的,聽寫錯誤罰30遍;抄10遍的,聽寫錯誤罰50遍。自由選擇。
扎克嘀咕一句,我選最后一個,其他人跟著說,那我也選最后一個。最后全班都只寫了10遍。
煙抽光了,去小賣部買時,五年級一個磕掉半截門牙的男孩一直跟著我。我記得他,他每天至少問我三次有沒有美術(shù)課,每次聽到?jīng)]有,他就兩手抄兜,踢腳下的石子,不時瞄我一眼,責(zé)怪我不近人情。
小賣部的阿姨問我是不是新來的老師,她笑說:“聽孩兒說的,新來了個美術(shù)老師?!闭f著送了我一個打火機。結(jié)賬時,我請門外的缺牙男孩吃了一根冰棍,讓他保密。
見我坐在臺階上抽煙,扎克和一群孩子圍了過來。扎克說:“老師老師,我給你背首唐詩,李白寫的,今天抽了劣質(zhì)煙,明天就能上西天——”我捏住他的脖子,他咯咯笑起來。他說德里克的弟弟買了一包十塊錢的煙帶到學(xué)校抽,第一次抽,吞下去以后七竅生煙,咳個不停。他模仿的樣子逗得我捧腹不止。
扎克說:“老師,你是大學(xué)生還抽煙呢?”
午飯時,扎克和巴頓跑到我的宿舍。
巴頓坐在扎克后面,是男生里長得最好看的,也是體育委員。他拿手的恐怕只有背乘法表,除此以外什么也不會。單詞不背,作業(yè)亂寫,上課就在腳邊放一飯盒水,用一根很長的藍色導(dǎo)管吸著喝。這兩個男孩一來,其他年級的孩子們也往里擠,被我統(tǒng)統(tǒng)趕了出去。于是扎克和巴頓就成了我宿舍里的第一撥客人。
巴頓坐在床上翻錢鐘書的《人獸鬼》,是我來之前在揚州朋友的書店里買的。他問我這是什么書,嚇不嚇人。扎克在一邊玩我從旅館帶回來的一次性拖鞋,撅著屁股爬來爬去,問我:“老師,哪個是左哪個是右?”
下午第二節(jié)終于輪到了五年級的美術(shù)課。他們的課程表有誤,周五的課寫成了周四。前一天我正在隔壁的四年級,上課鈴還沒打,兩個女孩就沖進來大鬧,說的內(nèi)容我沒聽懂,大概是搶回主權(quán)。我對四年級最了解,自然袒護他們多些,曉之以理,把女孩趕走。
一進五年級教室,全班齊刷刷地盯著我,鴉雀無聲。我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姓……話沒說完,他們就一起喊出了我的名字。
缺牙男孩獨自坐在最后一排。我立刻明白,他和二年級的亂發(fā)男孩、三年級的狼叫男孩和四年級的德里克一樣,屬于放任自流型,只要不打擾他人,做什么都可以。既然他總是問我上不上美術(shù)課,就讓他當(dāng)美術(shù)課代表好了。我宣布了這個決定,他低著頭,不置可否。
這堂課過得很快,每個孩子都很聽話,準(zhǔn)備的工具也遠比其他年級充分。昨天大鬧的兩個女孩是同桌,畫得慢而認(rèn)真。
缺牙男孩畫了一些圖案,讓我猜是什么,我看不出來,他說是魚,我說不像。過了會兒再看,他正在用黃彩筆勾邊。盡管于事無補,我還是準(zhǔn)備給他的作業(yè)打五分。
晚飯是面條,我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吃,一抬頭,扎克端著飯盒來了。只有老師有咸菜,我往他那邊推了推,他夾去幾塊,問我吃沒吃過當(dāng)?shù)氐囊环N食物,名字我沒聽懂,他說里面有羊油,很好吃。我說你考試好的話請你吃,他靦腆地?fù)u了搖頭。
8
離學(xué)校最近的澡堂在隔壁村,據(jù)說那澡堂設(shè)計得非常科學(xué),一人一間,里面有兩個浴缸,一個用來泡澡,一個用來洗衣,一張票僅售兩元,極適合我們支教者。然而當(dāng)我和小趙徒步40分鐘找到那里時,對面小賣部的老板卻告訴我們澡堂只在夏天開放,我們只好買點食物,灰頭土臉地回到學(xué)校。
清明節(jié)放假三天,周五放學(xué)后,呂老師要去縣里買肉,順路把我和小趙帶了過去。我直奔旅館,打算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把自己清洗干凈。脫光衣服站在鏡子前,我數(shù)了數(shù)身上的紅包,足足21個。有的化膿了,有的連在一起。沖熱水時,21個包一起癢,我頭皮發(fā)麻,兩腿一軟,差點喊出來,第一次羨慕千手觀音。
剛剛進入春天,乍暖還寒,嗓子有點發(fā)炎,咳得喉嚨痛,耳朵里也嗡嗡響。
天黑以后,我去附近的飯館點了一盤魚香肉絲??h里的飯館都有免費的米湯,我喝了兩碗,感覺好轉(zhuǎn)不少。
在旅館休息一宿,第二天上午我回到了村子里。
沿路都有人上墳、撒紙。幾個村民在樹林里宰牛,牛們都知道怎么回事,發(fā)出恐懼而短促的呻吟,我匆匆走過,沒多久就聽到一頭牛的慘叫。
去學(xué)校的路上碰到貝拉和她的弟弟,他們正準(zhǔn)備找扎克玩,邀我一起去。
扎克家離學(xué)校很近,他的媽媽正站在赭紅色的大門前吃包子。扎克聞聲從屋子里跑出來,鉆進我懷里。他說,這是我們老師,我們老師說普通話。我挽著他,跟他媽媽夸他聰明。扎克和他的表弟加入我們的隊伍,孩子們給我指路,說凱莉家就在前面。
凱莉是我們班的班長,長發(fā)就快及腰,五官酷似蕭紅,連表情都帶著相近的苦楚。她正在家里看電視,見我們來了,第一句就問周記作業(yè)的題目是什么,手里還握著半個豆包。她爸爸走出來,給我遞了根煙。凱莉和她爸爸長得不像,但遺傳了高個子的基因。
就這樣,孩子們帶我挨個到同學(xué)家認(rèn)路,告訴我誰家養(yǎng)蜜蜂,誰家有狼狗,誰家的小狗穿著人的衣服。
喬安娜不在家,鄰居說他們?nèi)ワ埖瓿燥埩恕?/p>
艾爾莎和三個女孩擠在一輛摩托車上,在村子里兜圈。
巴頓也在家看電視,他爸爸讓我們進屋坐。我們拉上巴頓,決定去河邊。扎克說,那邊的風(fēng)景“可美”。
不知誰的妹妹也跟了上來,我們一行八個人,穿過一簇簇的油菜地和柿子樹,到河邊打了會兒水漂,熱得滿頭大汗。我沿路給他們拍照。每次拍照,他們就摘朵花捏在手里或別在頭上,比出V字手勢。
扎克說:“老師,你也拍張吧,等你走了留個紀(jì)念,我?guī)湍闩模視孟鄼C?!?/p>
我之前答應(yīng)他們,數(shù)學(xué)考試滿分就請客吃雪糕。在河邊巴頓小聲問:“老師,你現(xiàn)在能請我們吃雪糕嗎?”
河邊沒有小賣部,我們一直走到了隔壁村子。夏天還沒到,小賣部里沒有雪糕賣,老板問我,你是老師吧?我說是。他說我不在乎少賺錢,但不建議孩子吃涼的東西,他補充說自己是個中醫(yī)。我說,那就買點水喝吧。大家涌進小賣部,扎克跟每個人說,只準(zhǔn)挑5毛的。我付賬時,他們就在外頭算一共多少錢。
孩子們都熱了,一個個求我替拿外套。扎克說:“自己拿,不要什么都找老師?!蔽以谝慌院魬?yīng):“就是?!?/p>
9
二年級的課堂一如既往的混亂著,小書桌拼成了大書桌,男女生各坐一端。兩方陣營,涇渭分明。唯獨一個漂亮女孩和男生們坐在一起,與小頭目挨著,姿態(tài)很像大哥的女人。那個女孩大概是全校最精致的,雙眼皮,白皮膚,笑起來有酒窩,梳了一根馬尾辮。而對面的女生陣營,則一個個灰頭土臉。上課時,漂亮女孩管紀(jì)律,惹來其他女孩的非議:“要你管!”
晚飯時,伴著兒歌聲,三年級的幾個孩子跑過來,說有人打架了,讓我去看。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兩個男孩靠在墻角,虎視眈眈地對峙著,兩個人都哭了。其中一個是周末陪我爬過山的孩子。我從兜里掏出手紙,一人發(fā)了一片。每天都有孩子哭,我已經(jīng)發(fā)出去小半卷手紙了。
周末陪我的孩子是走讀生,我把他勸回家,又勸另一個單眼皮男孩去食堂打飯。后者不從,說自己不餓。我只好說,那晚上餓了來我宿舍要吃的吧。
我回房間吃飯,單眼皮男孩悄悄走進來,坐在了門口的梯子上。我問他餓不餓,他說不餓,我從袋子里掏出一顆雞蛋給他。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我問他為什么打架,他說是那個男孩口水吐到了他的臉上。他說那個男孩以前和別人打架,他媽媽來學(xué)校大鬧,把對方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幾個老師合力才拉開?!叭绻麐尭掖蛭摇彼麤]有繼續(xù)說下去。我說,如果他媽來了,你就找我,我跟她講道理。
飯后,我趴在欄桿上抽煙,他湊過來,和我挨著。他問我為什么買那么多方便面,我說周末沒人做飯,只能吃方便面。他說,你來我家吃吧,我媽做。晚自習(xí)的鈴聲響了,他揣著雞蛋,慢慢走回教室。
下課后他果然找我說餓了,我給他一根火腿腸,讓他偷偷吃掉。
10
我正在吃早飯,扎克溜了進來,在褲袋里左掏掏、右掏掏,把一些吃的堆到了桌子上。有一袋麥片、兩根火腿腸和一些喜糖。我謝過以后只留下了喜糖。他神秘兮兮地說,晚上還有東西給你,但現(xiàn)在不告訴你是什么。
前一天的雞蛋男孩忽然和我親熱起來,如影隨形。在操場上見到我就沖刺過來,拉扯我的衣服。中午他還是不吃飯,一屁股坐在我宿舍的凳子上說:“給我點吃的?!苯Y(jié)果被我趕去了食堂。
一家報社和一家電視臺的記者前后來到學(xué)校,挨個采訪老師。
他們拍攝時,正趕上我在三年級上美術(shù)課。狼叫男孩一直干擾,誰去制止他都反問:“弄啥咧?干啥咧?”攝像師“嘖”了好幾次,差點發(fā)火,被記者按住。最終拍攝時,攝影師又多次提醒我:“那位老師,腰板挺一挺!”
攝像機架在我的右側(cè),我按照他們的要求,一會兒板書,一會兒指導(dǎo),一會兒又要走動。
看到攝像機跟著我去食堂打飯一路拍到宿舍,四年級的孩子們拿著本子嚷:“老師就要出名啦,快給我們簽個名?!?/p>
扎克拎著一個塑料袋一路小跑到我房間,在桌子上打開。是一袋煎餃,還熱著。他說是媽媽讓他帶給我的。
聽說扎克給我?guī)Я孙溩?,兩個二年級的男孩也跑了進來,一人攥著一個小拳頭,在餃子旁邊展開,堆出兩個小山丘,是炒瓜子。
晚自習(xí)下課后,我正要去接水,周老師把我喚了過去。
教師辦公室的門口有一個大桶,專門燒熱水供學(xué)生飲用和洗漱。水總是不夠,所以我一般只在房間里用水壺?zé)?。周老師說,今晚燒的水多,用桶里的吧。桶的四周圍滿了不同年級的孩子,有的洗臉,有的刷牙,有的搓腳指頭。我加入了他們,有說有笑,第一次感到大家像一家人。
11
學(xué)校組織老師去鄭州學(xué)習(xí)一天,一共去了四名老師,剩下五名各管一個班級。我負(fù)責(zé)管四年級,幾乎上了一天的英語和數(shù)學(xué)課。自習(xí)時,我翻完了帶過來的書,下課時送給了班長凱莉。孩子們圍上去,詹姆斯悄悄走過來,問我還有沒有書了。
我不能說喜歡這里的每一個孩子,詹姆斯就是我不喜歡的那個,上課搗亂,下課惡作劇,還愛翻我的東西。他坐在艾米后面,他們分別是男生和女生里最胖的,長得也有點相似,眼角都有些下垂,看上去心情不佳。如果他們同時回頭,會有一種微妙的喜感。
我忘了書里夾著二年級女孩送我的“歡迎老師來”的紙條,被孩子們發(fā)現(xiàn)。我說這個要還我,我要留作紀(jì)念。扎克說,老師我也要給你個東西紀(jì)念,你想要什么?他笑,說,你可以選,要卡片還是紙鶴。我說,那就卡片吧。他說好,然后從褲兜里掏出鑰匙。我說,你要現(xiàn)在回家拿?還沒來得及拉他,他就和巴頓一起往校外跑去。打上課鈴之前他們趕回來,扎克把卡片塞給我。大概是以前手工課做的,一個藍色的心形上貼了些剪紙。我夾進本子里,他開心極了。
二年級那對小兄妹的日子總是不太平,哥哥常被男孩欺負(fù),妹妹則被全班欺負(fù)。雞蛋男孩管那個妹妹叫小不點兒,“我不是”哥哥憤怒地說:“你不看看你,是你們班最矮的?!?/p>
小不點兒每天都要哭上幾次,臉一直是花的。白天我給她拍了張照,她求我能不能帶她妹妹一起再拍一張。晚上孩子們都回宿舍了,她被五年級的幾個女生堵在門口聲討。我前去問究竟,她們說她偷東西,圍觀的二年級孩子都說自己有被偷的經(jīng)歷。小不點兒的哭聲震耳欲聾,女生們推搡她,不讓她進門。
雞蛋男孩牽住我的手,又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對這種場面不以為然。
他說他有個哥哥,是黑社會,坐了八年牢,再有三個月就要出來了。
我問他住得遠不遠,他說不遠。我說那你為什么還要住校呢,他說因為媽媽上班忙,有時候下午出門,早上回來,有時候上午出門,半夜回來,總之沒有時間照顧他。他的每句話都以憨笑結(jié)束。說話時,他坐在我房間的椅子上,啃同學(xué)剩下的半根雪糕。他的單眼皮有點腫,笑起來鼓鼓的。
小不點兒終于安靜了,方才討伐她的女孩們正倚在宿舍門口看星星。她們問我從哪來,有沒有女朋友。不知誰告訴她們我是日語專業(yè),又要我說兩句日語聽聽。我問,為什么想聽?她們說,因為沒聽過。我們聊了會兒,我慢慢往房間走。
一個聲音沙啞的女孩說:
“拜拜?!?/p>
“拜拜。”
“晚安?!?/p>
“晚安?!?/p>
然后我們一起笑了。
12
校長聯(lián)系了深圳的網(wǎng)絡(luò)老師,給孩子們上視頻課。課程表按對方的時間定,音樂老師早上有空,第一堂課孩子們就圍在辦公室那臺老舊的聯(lián)想電腦前歌唱《雪絨花》。
還有兩個星期就要期中考試了,英語的考試范圍是一至五單元。我來了以后,一邊授課一邊復(fù)習(xí),也剛進行到第四單元。就在這樣的情況下,英語課上到一半,因為深圳的英語老師有空,臨時就把孩子們拉去學(xué)習(xí)第六單元,完全打亂了我的復(fù)習(xí)計劃。
學(xué)校的網(wǎng)絡(luò)不好,信號總是斷掉。以扎克為首的男孩們沒一個聽課的,在辦公桌下鉆來鉆去。詹姆斯和德里克玩一把鋼尺,不亦樂乎。這節(jié)視頻課不僅占用了英語課,還耽誤了半堂數(shù)學(xué)課。
學(xué)校下面的小街上有集會,街兩側(cè)擺滿了攤位。有水果、糖塊、衣褲、日用品、農(nóng)具,每個攤位都站著幾個抱孩子的婦女。雖然琳瑯滿目,但只有短短一百米的距離。課間操時我和小趙去轉(zhuǎn)了轉(zhuǎn)。我買了一雙拖鞋、三只鴨梨和一斤果凍。
放學(xué)后小趙帶我去隔壁青西村的超市買周末的食物,往返差不多四里地。路兩側(cè)都是菜園,有零零散散的墳冢。墳冢背后大概是養(yǎng)殖場,不時傳來一陣陣動物的低吼。
青西村比呂溝村繁華一點,至少有烤鴨和餡餅賣。
賣餡餅的老伯一頭白發(fā),小趙來過幾次,他們互相認(rèn)識。他的店開在家里,一進門就是爐子和案板,案板上有肉,有面,還有盤旋的蒼蠅。他在這里做餡餅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鄰居青年站在門檻上對我們說,你們都是遠地方來的吧。老伯說,遠啊,我們這里的人出去打工不也是去遠地方,人活著就是走來走去。餡餅做好了,他用雜志彩頁包好,套在塑料袋里,一個五塊錢,我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里面都是肥肉和蔥花。
13
星期六一早,我七點鐘就自然醒,縮在被窩里看武俠小說。剛看完兩章,就聽到大門口有孩子喊我的名字——昨天放學(xué)時我和他們約好,今天一起去他們的秘密基地,但沒想到居然這么早。
換好衣服,出門一看,扎克、喬安娜、凱莉、巴頓、貝拉和另外五個低年級的孩子正趴在鐵門上一齊催我。我把昨天買的果凍分給了他們,想起小趙的提醒:如果帶孩子們玩發(fā)生意外,我要擔(dān)負(fù)責(zé)任。
扎克騎著一輛自行車,把我們遠遠地甩在了后頭。我們穿過一望無垠的田地,路過一座小廟,在廟門口,我給他們合了兩張影。接著我們又穿過一條狹窄的馬路,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秘密基地:廢棄的大炮。孩子們坐在駕駛位上,把炮筒上下左右地旋轉(zhuǎn)。其他人有的爬到炮筒上,有的站在輪子上,上躥下跳。喬安娜給我兩根火腿腸,說是留作我的午飯。
在大炮旁拍了幾張照片后,我們就趕往下一個基地——水庫。通往水庫的路有點遠,扎克先把兩個男孩載了過去。他騎得飛快,不一會兒三個人連一輛車就變成了一道完整的陰影。因為是上坡,很費力,陰影歪歪扭扭,最終崩潰解體,一道陰影變回了三道。扎克騎回來換我騎。我載著他的表弟,也歪歪扭扭地騎了起來。剎車閘壞了,車筐也是癟的,騎起來嘎吱作響,比走路累多了。
貝拉的弟弟嫌我們走得太快,哭哭啼啼跟在后面。喬安娜處于游離狀態(tài),沒有跟隨大部隊的步伐,東跑跑,西看看。
水庫對我來說吸引力實在不大,待了半小時,我們就回到學(xué)校,在門口解散了。
剛回宿舍,就看到校長帶來了新的志愿者。志愿者在操場上好奇地張望,校長兩手拎著他的大行李箱。
上周校長就預(yù)告了這件事,周主任還找到我,問可不可以跟他住一個房間。他說,反正你們都是從北京來的(本地老師按照我們上一份工作的地點將我們分成北京來的和青島來的)。兩人住一間實在不方便,況且三年級教室旁邊還有一間空房,于是我拒絕了。
我找到校長,跟他商量了一下視頻課程的事情。他說以后不會上英語的視頻課了,因為新來的老師就是英語專業(yè)的:“他的英語過了四級?!彼f他會頂替小趙教五年級的英語,讓小趙教三年級。
14
幾乎每個班都有學(xué)生問過我有沒有女朋友,幾乎每個老師都問過我結(jié)沒結(jié)婚。他們表達驚訝或感慨時會發(fā)出重重的、長長的鼻音,“嗯——”比如,“嗯——我們這兒25歲都有兩個娃了?!?/p>
扎克說他表哥不到20歲就有女朋友了。我說你怎么不找一個,你可以跟艾米在一起。扎克搖頭,說艾米太胖了,應(yīng)該跟詹姆斯在一起。我說那貝拉合適,身高、胖瘦都均勻。他說不行,我不要找本村的人,我要找隔壁村的。
扎克說他不準(zhǔn)備考大學(xué),因為語文和英語太差,實際也的確如此。他能在英語課上保持安靜、按時交作業(y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交情不錯。我問,如果你不讀大學(xué),20多歲的時候要做什么呢?他說不知道,想了想又說,要去旅游,去有名的地方,北京、上海、天津,還有他迄今為止唯一去過的外地,四川樂山。他曾在樂山讀過幾年書,大概是隨打工的父母去的。他對四川有種鄉(xiāng)愁,不時讓我講兩句四川話聽聽。
因為英語課課時太少,我找周主任調(diào)了一下,確保每天都有課。楊老師笑說:“看看人家多聰明,把課都調(diào)到上午了?!蔽乙幌孪氲剑懔?,忘記跟她打聲招呼。大家看到新的課程表,數(shù)著上面密密麻麻的英語二字,叫苦不迭。自習(xí)課上,完成數(shù)學(xué)作業(yè)又想做拓展練習(xí)的人也被攔截背單詞。
為了不學(xué)英語,他們總會找話題打發(fā)時間:“老師,不會做的題怎么辦?”
“寫‘我是個笨蛋交上來?!?/p>
“不中不中。”
他們說,老師說語文和數(shù)學(xué)最重要(當(dāng)他們不同意我的觀點時,就會蹦出另一個老師的語錄,這個人往往是楊老師)。我說,你們以后找工作沒人會看數(shù)學(xué)、語文成績,但會看英語水平。這句話暫時擋住了他們的不滿。
有天扎克說世界真不公平,我以為他想說貧富差距,但他只是看著樹上的鳥說,鳥會飛,但人不會。我說,人有滿漢全席,鳥只有蟲子可吃。他想想說,那還是挺公平的?!噍^城里的孩子,他們沒有外教,不會彈琴,但幾乎人人都會爬樹、游泳,他們才擁有童年。這也算一種公平吧。
15
我開始抵觸踏進二年級的大門,假如一天有十成體力,在二年級上一堂課至少要耗去四成。二年級的地板是燃燒的。吵嚷的、玩水槍的、前滾翻的、學(xué)我動作的、撕扯成一團的,此起彼伏。我的嘴角上揚一毫米,惡態(tài)就會翻倍。小頭目拿著一根拇指粗的樹枝,用私刑處罰。受罰者無一反抗,默默承受。他們都聽他的話,還會問,能不能先告訴我打哪兒?
小頭目留著西瓜頭,總是洗得很柔順,看到我就跟在后頭,戳一下,或抱住腿,非要跟我比比力氣。除了亂發(fā)男孩(上周他剪了頭發(fā),已經(jīng)井井有條了),其他男孩都是他的兵卒。他一抱住我就立刻喊救兵,或讓他們找武器。他們都在討好小頭目,盡管如此,小頭目心情不好時,對他們卻從不留情。兵卒之間也常有齟齬,只有面對亂發(fā)男孩時才會同仇敵愾。
小頭目對漂亮女孩百依百順,對其他女孩,即使姿色不賴,也照樣大吼大叫。山里的女孩都比城里的女孩堅強。送我“歡迎老師來”的紙條女孩被小頭目推了一下,磕到手腕,只是皺了皺眉頭。我問她破沒破,她抿嘴巴搖頭,然后讓我看她畫得好不好。
忽然他們讓我猜兩個男孩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都留著短發(fā),穿一樣的衣服,眉目間有些相似。他們說,他們是兄弟,黑一點的是哥哥,白一點的是弟弟。本來還吵個不停的兄弟倆害羞地不說話了。他們好像總對自己的弟兄姐妹難以啟齒。
勉強上完課,走出教室的時候,頓感豁然開朗。
晚上我第一次把學(xué)生弄哭,起因是她指著門外說“你走吧走吧?!边@話他們不常說,但也說過幾次?!白摺辈⒉皇亲屛覐哪膩砘啬娜?,而是回宿舍,不要管他們。話雖不重,卻一下子觸到我的霉頭。
當(dāng)時是晚自習(xí),每個人都在講話,艾米被我沒收了疊到一半的紙鶴。我說今天很累,不想跟你們多費口舌,再說話就出去罰站,就在這時,艾米指著門外揮揮手說,你走吧走吧,回去睡覺吧。我讓她出去,她不從,我拉她出去,她死死拽住桌角。我說,類似的話別再讓我聽到第二次。沒多久,安靜的教室里傳出艾米的啜泣。
艾米哭了半堂課,放學(xué)時,大家都走了,她還在用英語書捂著臉。我讓她回去,她含混地嗯了一聲。過了很久,我才在樓上看到她從教室出來。愛麗絲跑到我的宿舍說,艾米衣服也不脫,還在被窩里哭呢。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真累啊,我什么也不想管了。
16
整整一宿我都睡不好,總夢見孩子們拉扯我的衣服,我一再警告他們松手。這夢境簡直是現(xiàn)實的復(fù)刻。凌晨兩點,我居然被夢氣醒,輾轉(zhuǎn)難眠,看了會兒書才重新睡著。
不知道新來的志愿者哪里來的精力,早上六點鐘就在操場列隊跑步。起床速度慢的被威脅做俯臥撐。隊伍已經(jīng)站好了,還差幾個人,他領(lǐng)頭倒計時:“100、99、98、97……”我心煩意亂,卻無法自控地跟著數(shù),“96、95、94……”
早飯時周老師喊學(xué)生讓我下樓吃飯。我見窗戶上浩浩蕩蕩來了七八個人,也不管他們說什么,全部轟走。過了會兒周老師進來,解釋山里的孩子沒規(guī)矩:“是我們管教無方,我代學(xué)生向你賠不是?!蔽覀兒蚜藥拙?,他委婉地建議我以后跟著大家一起跑步,“身體是自己的?!蔽尹c頭稱是,趕緊溜走。
我發(fā)現(xiàn)孩子們有自己的一套比畫數(shù)字的手勢:大拇指是五,加上食指是六,加上中指是七,加上無名指是八,五根指頭是九,一根食指和一只拳頭是十。我覺得很有趣,拿本子記了下來。
好歹熬到中午,我實在受不了滿耳的吵嚷,到附近的石階上坐了會兒。那里是村長的家門口。沒多久村長也拄著拐棍出來曬太陽。他今年70多歲,一頭銀發(fā),戴頂?shù)逅{色的帽子。他總說,我們這里是農(nóng)村,真正的農(nóng)村。
村主任的普通話說得比一些老師還好。他說年輕時在南京和杭州當(dāng)過五年兵,我問是不是和越南打仗,他說比那還早,是抗美援朝剛結(jié)束的時候。有的戰(zhàn)友去了朝鮮,很快就回來了。聽說我是大連人,他說從前有戰(zhàn)友被分到瓦房店。瓦房店是隸屬大連的縣級市,他問那里離我家遠不遠。
因為深圳的音樂老師晚上有時間,于是第一節(jié)晚自習(xí)在辦公室吟唱《小背簍》。女孩們伸長脖子,對著話筒放開嗓門,愛麗絲捂住耳朵沖我苦笑。我們都怕吵,這種時刻我們總會對視一眼。
扎克和另外幾個男孩一直講話,艾爾莎向我抱怨,說聽不到音箱里的歌聲。我還沒來得及處理,扎克就罵了句臟話,被路過的校長撞了正著。校長二話不說,用手里的文件夾在扎克頭上磕了一下。校長一走,扎克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男孩一哭,辦公室的氣氛就變得很微妙。就在這時,五年級的幾個女生非要擠進來看電腦,兩個拉扯我的衣角,讓其他人有機可乘。在L小學(xué),這是我最討厭的行為,唯一的外套已經(jīng)被扯開了線。我勃然大怒,把她們趕走,關(guān)上門,每個人都老老實實。
音樂課結(jié)束,大家回教室自習(xí),仍舊沒一個人吱聲,紀(jì)律空前的好。我來回巡視時擋住詹姆斯的光線,他命我讓開,口氣非常不客氣。他一直如此,總要做些與眾不同的事情,也許是為了引人注意。但不管怎么說,這話顯然又讓我怒不可遏。
“我不需要聽你的指令,”我吞回臟話,盯著這個全班我最不喜歡的學(xué)生,“你以為你是誰?”
17
L小學(xué)一共有六名在職老師,兩位姓呂,三位姓周,一位姓楊。
我第一個記住的當(dāng)然是開面包車的呂老師,他教五年級的語文。他少言寡語,常在耳朵上別一根煙,腋下夾兩本書,而且煙不離手。盡管他時常開懷大笑,但能感覺到那只是禮貌。我們喝過一次酒,當(dāng)時是晚自習(xí)后,學(xué)生們都睡了,我和小趙在辦公室聊天,他帶了瓶白酒來。這里喝酒的習(xí)慣是就水喝,一口酒,一口水。我只嘗了一口,有點山棗味,他沒有勸我喝完。難得遇到不勸酒的人,我對他的敬意又多了幾分。
另一位呂老師教二年級的數(shù)學(xué)。他馬上就60歲了,因為學(xué)校缺人,只能硬著頭皮教書。但他只教書,對學(xué)校的活動一概不參與。他的女兒在大連開發(fā)區(qū)工作,他曾坐火車看望女兒,途經(jīng)營口時下車,在那里玩了兩天。他常和我提這次旅行,說他吃不慣海鮮。他很愛對我說:“走???去不去營口?”他不會說普通話,他講的河南話和鄭州話也不一樣,與他聊天必須察言觀色,依據(jù)表情和語氣猜測意思,他笑我也跟著笑,他不笑我就說“嗯”。
一年級的語文老師周老師也快到退休的年紀(jì)了,是一個笑聲爽朗的阿姨。她和數(shù)學(xué)呂老師一樣,不太過問學(xué)校的事。她的工位在辦公室門口,我總能看到她在那里伏案寫字。她的小兒子在她的班級讀書,對他十分嚴(yán)厲。有次他搶同學(xué)的零食,她脫下一只鞋,單腿跳躍追著打。
周主任留著平頭,不管天氣陰晴,總露出刺眼的表情。他教五年級的數(shù)學(xué),喜歡把學(xué)生叫到操場的乒乓球臺上寫作業(yè),他在一角批改。他長得很像卡通人物,但,是那種上了年紀(jì)的、已經(jīng)被當(dāng)年的孩子所遺忘的卡通人物,行動也有點笨拙。食堂阿姨是他的妻子,他常去食堂幫忙。每到飯點他就站在樓下喊我吃飯,手里揮著筷子和飯盒。
二年級的語文老師周老師有一種將大事小情視為己任的熱忱,并有強烈的育人之心,擅長講客套話和大道理。他掌管辦公室的麥克風(fēng),想找哪個老師,或突然想起什么,就隨手拿麥克風(fēng)廣播一下??上钠胀ㄔ捯膊缓?,他的廣播我從來都聽不懂內(nèi)容,只知道非常緊迫。他很愛看電視劇,學(xué)校那臺打開網(wǎng)頁都要五分鐘的電腦里塞了許多他下載的鄉(xiāng)村家庭劇。下載完,他就找個懂電腦的人幫他存進手機。因此,他是全校唯一會盯著手機走路的人。
另外,他也是前一天對我說“我代學(xué)生向你賠不是”的那位老師,可實際上他給我?guī)淼牟贿m比學(xué)生多得多。有一次我剛倒好熱水準(zhǔn)備洗臉,他來要水,把杯中的茶水一股腦潑進了我的臉盆。另一次,早晨我打水回來,看見他從我房間慢悠悠地溜達出來,一言不發(fā),旁若無人。
楊老師是這些老師里最年輕的,染了黃頭發(fā),教四年級的語文。我從她的手里搶來幾節(jié)課時,一直怕她發(fā)火。她只說,希望你們考第一名!她也愛看電視劇,還對電視臺在學(xué)校的采訪很感興趣。我剛來的時候見她在辦公室反復(fù)看那些節(jié)目,邊看邊笑。有天傍晚,校長和楊老師前后給我發(fā)短信,提醒我一定要看今晚的節(jié)目。
以上六位老師和我們?nèi)齻€志愿者就是L學(xué)校全部的老師,每人每周會有20到25節(jié)課時,從早上八點半一直到晚上八點。我沒有被安排做班主任,相對輕松一些,小趙是三年級的班主任,苦不堪言,我在宿舍里不時會聽到他崩潰的大吼。三年級的學(xué)生不比二年級安分多少,我十分理解。
鄭州來了老師“觀摩”。前一天周老師就通知我們?nèi)齻€志愿者了,讓我們準(zhǔn)備下,他們會聽課、提意見。聽志愿者的課顯然是不合理的,在我看來,這樣的安排只是老師們的逃避。這正是期中復(fù)習(xí)階段,除了考試就是講卷子,要特別準(zhǔn)備一節(jié)新課,只會打亂節(jié)奏。我覺得毫無意義,所以視而不見。他們來的這天,操場上每棵樹上都插了一面旗子,處處打掃得一塵不染。來的時候是第三節(jié)課,我的課是前兩節(jié),剛好擦肩而過,小趙和新來的老師則成了觀摩的對象。
下課時我見記者在操場采訪小趙,便溜去校外曬了會兒太陽。
中午,所有本校老師、參觀老師和電視臺的工作人員擠在狹小的辦公室里開會,三方人互相謙讓坐第一排,但沒一個人坐下去。會議漫長、無趣,參觀老師的意見來來去去都是調(diào)動學(xué)生的積極性。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我餓得渾身發(fā)軟,沒結(jié)束就回宿舍吃了兩個雞蛋。
午飯在青西村的小飯店解決,語文呂老師沒有參加。十幾個人誰也不說話,氣氛尷尬到我裹緊了外套。終于,電視臺的陣營找到了話題——一類家境富裕卻依舊工作的怪人——氣氛變得像正常的飯局了。結(jié)果,周主任因為被雞蛋嗆到,劇烈咳嗽起來,聲音蓋過討論聲,大家又都默默吃飯了。
18
我很少有機會進五年級教室。他們的美術(shù)課是周五的最后一節(jié),學(xué)生們既想做周末作業(yè),又盼著放學(xué)鈴聲。我太理解了,所以授完課就安排自習(xí),想畫畫的也可以繼續(xù),只要安靜就可以。對我來說,安靜就是維系師生感情的紐帶。
五年級的孩子們相對成熟、理智,眼神里藏著秘密,很少像低年級的孩子那樣圍我團團轉(zhuǎn),課堂上也規(guī)規(guī)矩矩。
這個班級我認(rèn)識的只有缺牙男孩和闖進四年級教室的兩個女孩。那兩個女孩一看就是大姐頭,一個精瘦、穿黑裙子,一個飽滿、穿粉外套,總是黏在一起。因為接觸不多,一直以為他們對我不會有什么印象,直到有天黑裙子女孩說,以后你多來我們班吧,我們同學(xué)可歡迎你了。我才開始有意識地記住他們的名字,珍惜起共處的那45分鐘時間。
五年級的小班長是一個寡言的男孩,留著平頭,延出一截劉海,是標(biāo)準(zhǔn)的小學(xué)男生發(fā)型。他的長相我很眼熟,覺得親切,但一直記不起是誰,后來終于想到,是小時候的一個鄰居。那個鄰居是一個啞巴,由于太久遠,加上相處時間不多,我記不得當(dāng)時是怎么跟他交流的了,但印象中總是很愉快。小班長正處于我當(dāng)時的年紀(jì),又不愛說話,總覺得這就是我的童年玩伴。
星期五,全校期中模擬考試,我失去了一周一次走進五年級教室的機會,而我原本打算和他們聊聊天。
早上八點半,學(xué)生們搬出椅子,在操場上排好隊準(zhǔn)備考試(德里克、狼叫男孩、小不點兒、亂發(fā)男孩和缺牙男孩沒有參加)。操場的一角堆滿了磚頭,考場座位安排好后,孩子們呼啦啦跑去撿磚頭當(dāng)?shù)首樱靡巫赢?dāng)桌子,有條不紊。我和小趙相視而笑,都對這種露天考場感到新奇。
校門口圍滿了村民,也饒有興趣地往里張望。
我穿梭在學(xué)生中間監(jiān)考,所有認(rèn)識我的孩子——雞蛋男孩、黑裙子女孩、粉外套女孩、黃大衣男孩、紙條女孩、“我不是”哥哥、小頭目、一年級總問今天有沒有美術(shù)課的幾個孩子和四年級的每一個人——都偷偷沖我笑、做鬼臉。
能認(rèn)識你們真好。我由衷地想。
19
又是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周末,夜里窗戶被風(fēng)沖撞得咚咚響,幾次被吵醒。我實在不想再吃方便面,只能用火腿腸、雞蛋和面包打發(fā)。饑餓、寒冷、瞌睡,滿心只想吃火鍋和海鮮,還想回家摟著狗好好睡一覺。這樣的想法當(dāng)然不是第一次,每次被食欲折磨都會覺得自己很低級,可是沒辦法,這是天性,無法回避,只能忍耐。
我第一次點開日歷,數(shù)起剩余的時日。
在L小學(xué)的第四周,我必須記下這已經(jīng)誕生多時的感受——倦怠。對村子的倦怠,對課堂的倦怠,對學(xué)生的倦怠,對寒冷的倦怠。
但,一如既往地,每次感到厭煩時,總會出現(xiàn)一兩個孩子改變我的想法。這次是“我不是”哥哥。
自從五年級一個穿拖鞋上學(xué)的男孩來我宿舍要熱水泡面以后,每晚都有男孩湊熱鬧。一晚,“我不是”哥哥跟著拖鞋男孩和雞蛋男孩一起來了,另外兩個人拎著飯盒,“我不是”哥哥兩手空空。我問你不吃嗎?他說不吃。我問你餓嗎?他說餓。
“沒吃晚飯嗎?”
“沒吃?!?/p>
“為什么不吃?”
“回家拿東西了?!?/p>
“沒有吃的嗎?”
“沒有……”
雞蛋男孩和拖鞋男孩倒好水走了,我拉住“我不是”哥哥,找了根火腿腸給他。他雙手握住,說謝謝老師?!谖曳诌^食物的孩子里,他是第一個說謝謝的。我問了他的名字,他叫一華,他的妹妹叫一慧。
“我不是”哥哥走了以后,我慢慢晃到男生宿舍門口,看見他正在把火腿腸分給拖鞋男孩和雞蛋男孩,雞蛋男孩見到我嚷道,你給他不給我!
我回到房間,把最后一包方便面拿給“我不是”哥哥,他推辭半天,最后看拖鞋男孩點頭才收下。
第二天開始,“我不是”哥哥對我格外熱情,逢遇到必問好,并且抑揚頓挫。
“老師!上午好!”
“老師!中午好!”
“老師!晚上好!”
隔一晚,他們?nèi)擞謥砹?,拖鞋男孩和雞蛋男孩倒完水先走,“我不是”哥哥最后一個倒。大概是擔(dān)心剩下的水不夠我洗臉,他倒的很少,我讓他多倒點,他說,如果水不夠,你得喊我去打。
晚自習(xí)的時候,扎克和艾爾莎遲到了。扎克先來,罰站兩分鐘。差不多20分鐘后艾爾莎才來,步伐輕盈,避開我的視線偷笑。我讓她出去站著,她置若罔聞,問話也不回答。全班都在看著我們,我知道,這次不處理,下次再有人遲到我就失去了權(quán)威。
“去哪了?說話?!?/p>
“回家吃飯了。”說著兩滴眼淚掉在了英語書上。
“你們都聽好,以后晚自習(xí)遲到就罰站,別以為哭就沒事了。”
艾爾莎不是調(diào)皮的學(xué)生,雖然嗓門很大,經(jīng)常吵到我發(fā)火,但我并不討厭她。她的成績不錯,沒有嚴(yán)重的偏科,腦袋轉(zhuǎn)得也快,是班里僅有的幾個我認(rèn)為有希望考上大學(xué)的孩子。她一直默默地哭,下課時,我讓貝拉去安慰她,貝拉說,你自己的錯誤自己去彌補。
“我哪里錯了?”我意識到講道理她根本不會明白,“我是讓你以同學(xué)的立場去關(guān)心她?!?/p>
貝拉去了,被艾爾莎趕走。
喬安娜幫艾爾莎解釋,她不住宿,只能回家吃飯,她們家做飯晚。我想起老師們說過,村子里的年輕人大多去外地打工了,很多孩子跟爺爺奶奶住在一起,有的老人體弱多病,非但不能照顧孩子,還要孩子照顧老人。這也是很多孩子周末不寫作業(yè)的原因——沒有時間。艾爾莎可能就是這樣的留守兒童。
第二堂課上我鄭重地說:“我是你們的老師,也是你們的朋友,我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如果遲到是因為做飯晚,我可以理解,但你要告訴我,跟我溝通,另外,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蔽易叩桨瑺柹赃?,輕輕推她一下,“好了,別哭了?!?/p>
20
新來的老師姓董,孩子們熟悉這個姓氏以前都用“胖老師”代稱。我由衷地佩服胖老師,他不僅每天都能早起帶隊跑步,還讓100多個學(xué)生都學(xué)會了進辦公室前打報告。學(xué)生們甚至自創(chuàng)了一種四格游戲,四個角色,一級一級打報告等候批準(zhǔn)。
胖老師教二年級的數(shù)學(xué)和五年級的英語,二年級被他管理得有條不紊——他給孩子們分了組,選好組長,按成績給紅花,還把他們的畫貼在了墻上。簡陋的教室被他裝扮得樸實溫馨。下午他又在網(wǎng)上找了一套舞蹈,帶孩子們跳舞。在L小學(xué),只有外租的幼兒園女老師會做這件事。女老師們圍在旁邊,好奇地問這是不是街舞。
臨近考試的這段時間,每天都在做題,除了不參加考試的德里克外,巴頓、愛麗絲和詹姆斯總是后三名。我發(fā)現(xiàn)對他們使用激將法比較有效,“大家加油吧”的沖擊力遠遠比不上“覺得自己是笨蛋就自甘墮落吧”。
有一天自習(xí)時巴頓玩乒乓球被我沒收。出門時,正好看到五年級上體育課,小班長正在打乒乓球,就給了他。下課后,小班長和巴頓一起找我,問球的事情。我說,沒收了就是我的,我想給誰就給誰。小班長回去繼續(xù)和同學(xué)打球,巴頓站在球臺旁,抹起眼淚。
上課時,女孩們提醒我巴頓在哭。我當(dāng)然注意到了,他的臉黑一塊白一塊。巴頓的同桌凱莉可以答九十幾分,而他總得八九分,因此我毫無惻隱之心,只覺得恨鐵不成鋼。
“課堂玩東西沒收,沒收了就別指望我還你,還是那句話,不要以為哭能解決問題?!?/p>
哭并不足為奇,在四年級,全班十二個人,我已經(jīng)見過八個人掉眼淚了,有的是互相吵架,有的是被我或別的老師批評。我打趣地說:“真想看看剩下的四個人哭是什么樣子。”
貝拉的反應(yīng)尤為強烈:“我就不哭,哭也不當(dāng)你的面哭?!睂嶋H上有幾次她差點就哭了,臉紅到脖子根,還是咽了回去。這個留著蘑菇頭、喜歡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很像櫻桃小丸子,機靈又有韌勁,讓我刮目相看。
但她也給我留了個壞記憶。有次測試前她舉手問,答滿分能不能發(fā)十塊錢?盡管童言無忌,還是成了我一個難以根除的芥蒂。
“為一個乒乓球哭多沒出息,”我的話題又回到巴頓身上,“你怎么不為自己的成績哭一次?”
當(dāng)晚巴頓就脫胎換骨,開始找我問乘法題了。詹姆斯和愛麗絲也湊過來聽聽,或找道題問問。這一幕真令人喜出望外。最后一節(jié)晚自習(xí),巴頓認(rèn)真做完了一套卷子,竟是全班最后一個走的。我來了一個月,這還是頭一次。
21
我突然發(fā)現(xiàn),班上唯一給教材包書皮的是什么都學(xué)不會、考試也不參加的德里克。我問他,是媽媽包的書皮嗎?他不說話。德里克很害羞,雖然平時在村子里碰見,他總會遠遠地喊老師,但當(dāng)真跟他說話,他都低著頭,很少回答。他的臉皮很薄,誰要是不屑或蔑視他,他就會用書擋著臉哭。他們說,有時他會邊哭邊用拳頭砸書桌泄憤。
是媽媽包的書皮嗎?我仍然對這個問題好奇。
“這是好事,為什么不好意思說呢?”
德里克小聲回答:“自己包的?!?/p>
我拍拍他的肩膀,心想,這件事值得寫進筆記里。
氣溫升到30度的第一天,學(xué)校來了一些志愿者。他們都在鄭州讀大學(xué),假期會來支教20天,這次算是踩點。
孩子們異常興奮,在操場上跑來跑去,這也直接刺激了他們的戰(zhàn)斗欲,當(dāng)天中午就有兩個班級打架——三年級的狼叫男孩被打掉門牙,二年級的小不點兒被打破腦袋,而她的同學(xué)亂發(fā)男孩則撞破玻璃從二樓摔了出去,幾個孩子捏著玻璃碴跟我說,他跳樓啦!死啦!萬幸他毫發(fā)無損,順著后墻跑到籃球架下面玩去了。
打小不點兒的女孩長得小小的,燙了卷發(fā),眼神里透出一股狠勁兒。學(xué)生們拉我去教室時,小不點兒被女孩們圍住,抱頭大哭,卷發(fā)女孩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我過去看,小不點兒的后腦勺出了血,我拉她去樓下包扎,她不肯,力大無窮,我拉住她的胳膊,另外幾個人抬起她的腿,把她活活架到辦公室。校長正在和志愿者們開會,開車帶她去了診所,過了一小時才回來。小不點兒頭上纏著繃帶,手里舉著烤腸,沖我咧開嘴——兩顆門牙沒了,只剩粉紅的牙齦。
“頭別碰水?!?/p>
“知道啦!”
幾乎每天都有學(xué)生打架,每個班只有十來個人,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他,有時候還會跨年級打。缺牙男孩接水時嫌“我不是”哥哥礙事,打了他一拳,正好被后者的奶奶看到。奶奶拉住三個老師,讓他們管管,老師們避之不及,最后她只好沖進五年級教室,和缺牙男孩大吵起來。
我理解老師們,起初有人打架我也會管,慢慢地就懶得插手。孩子們都不記仇,今天打完明天又恢復(fù)關(guān)系。有一次我問,你們每天吵吵打打不累嗎?他們齊聲回答,不累!
喬安娜說:“我們體力好!”
不過還是有孩子從來不打架,比如紙條女孩。有天早上她疊了兩個氣球,上面寫“我的愿望”,用雙面膠貼在了我宿舍的墻上?!澳惝?dāng)我房間是廟啊?”我說。她笑嘻嘻地跑了。我忍不住偷偷打開一個,看到她寫,“希望倩倩能來看我跳舞。”
下周就期中考試了,我的身份從半師半友變成了純粹的老師,常常因為成績和紀(jì)律發(fā)火。扎克不背單詞、上課講話,對女孩罵臟話甚至動粗,被我批評過許多次。我能感覺出他對我的閃避和疏離。他再也沒有端著飯盒找我吃過飯,或趁我不注意時冒出來。
小賣部的阿姨說,有件事想求你,又不好意思開口。前幾天她跟我提過大女兒在讀中學(xué),理科不好,我猜她想說的也跟女兒有關(guān)。果然她說,你知道一部電影叫《音樂之聲》嗎?我女兒想看,你能不能幫忙下載?她說女兒喜歡看電影,最近學(xué)習(xí)沒動力,想看點勵志電影,“刺激一下?!彼龁栁?,有沒有什么電影里面的人過得很苦,我答應(yīng)幫她找找。她很感激,非塞給我一袋瓜子。
過了半小時,她的兒子拎著一袋吃的找我,說是媽媽給的。我讓他拿回家,跟媽媽說謝謝。后來想想,還是應(yīng)該收下。來這邊我才感覺到,給予別人東西,和接受別人的東西,對雙方來說是兩種不同的愉快。
五年級一個孩子總在我玩手機時站在背后偷看,每次我發(fā)現(xiàn),就撓他的癢癢肉。我們就這樣變熟了。他是第一個問我要電話號的孩子,因為他有手機。晚上他給我發(fā)短信。
“老師你好。”
“哈哈,早點休息吧?!?/p>
“晚安?!?/p>
手機男孩坐在小班長的后面,兩個人長得有點像,一開始我需要靠衣服辨別,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小班長的五官緊湊些,手機男孩則分散些。兩個人都很可愛。我問他們是不是親戚,他們說不是。
中午,我找手機男孩陪我配鑰匙,他在我的宿舍等我吃完飯。他是典型的留守兒童,父母在浙江打工,留他和爺爺在家里。我問在浙江哪里,他說不知道,但暑假時媽媽會帶他過去玩一個月。他還有一個哥哥,16歲就不讀書了,和媽媽一起在外打工。他問我大連有什么好玩的,我說有海洋館,他說希望明年暑假媽媽能帶他去。他在我的房間轉(zhuǎn)了幾圈,問我缺什么。
“老師,你平時用什么洗衣服?”
“肥皂?!?/p>
“那我給你帶洗衣粉和手套吧。”
“沒關(guān)系,不用了。”
“你把臟衣服拿到我家洗吧,我家有洗衣機?!?/p>
我確實有幾件擔(dān)心洗不干凈而一直放在那里的淺色衣服。
“那我給你錢吧?!?/p>
“不要不要不要?!?/p>
配鑰匙的恰好是把小不點兒腦袋打破的女孩家。他們家像四合院,主屋最隆重,屋脊上還嵌著吻獸。她的爺爺奶奶又是搬板凳又是塞煙,但女孩什么話也沒說。她的奶奶說,聽妮兒說新來了老師,教得可美。
配好鑰匙,他們不肯收錢,最后很不好意思地收了兩塊。
周五下午放學(xué),手機男孩給我發(fā)來短信。
“待會兒我去找你?!本o接著又發(fā)了一條,“明天八點我去找你?!?/p>
“到底什么時候啊?”
“八點二十?!?/p>
“都可以?!?/p>
“不見不散?!?/p>
“短信聯(lián)系?!?/p>
過了會兒他還是來了,我們在房間里一起看《這個殺手不太冷》,看到一半他問,這個小妮兒后來成為殺手了嗎?演到激情戲時,他低下頭,撕開果凍的包裝。電影看完他說:“老師,明天咱們能看《熊出沒》嗎?”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不到七點手機男孩就來了,來之前他發(fā)了條短信:“我給你帶了有用的東西?!睎|西裝在一個綠布袋里,有半瓶洗衣粉、半瓶洗衣液、一把鞋刷和幾雙筷子。前天晚上我把他想看的動畫片下載好,并準(zhǔn)備了一袋子零食,他看的時候我就忙著洗臉?biāo)⒀???赐陝赢嬈K于心滿意足。
“老師你最喜歡的電影是什么?”
我說是《立春》,他說沒看過。
“蔣雯麗演的?!?/p>
“蔣雯麗?不知道,我只知道梁家輝?!?/p>
手機男孩家有輛電瓶車,還不熟悉的時候我見他騎過?,F(xiàn)在我才知道,他有時會騎到隔壁村子的網(wǎng)吧打游戲。他說如果我想去縣里可以帶我。
“那下次我們?nèi)タh里吃火鍋吧。”
“小賣部就有賣肉丸的?!?/p>
“是嗎?那我們中午吃火鍋吧?!?/p>
我順便把存好電影的U盤還給阿姨,她女兒害羞地躲到了她身后。我看到手機男孩擺弄著變形金剛的包裝,走的時候戀戀不舍地把盒子放了回去。
手機男孩家離學(xué)校很近,路上路過三年級美術(shù)課代表樂歌家,她爺爺把我們招呼進去吃剛摘的櫻桃。他們家沒有動物,院子里只有一棵櫻桃樹,用網(wǎng)子罩了起來,樂歌的幾個同學(xué)在房間里看電視。我和樂歌的爺爺聊了會兒天,走之前,他用袋子裝了點櫻桃給我,讓我分給其他老師。出了門,手機男孩說,你看,我們這邊的人多熱情。
手機男孩的爺爺在家,他腰板筆直,話很少,我們煮肉丸時,他端來一盤涼菜,怎么也不肯跟我們一起吃。吃完飯,我們又回到學(xué)校,不巧趕上停電,什么也做不了,他想打籃球,但球鎖在辦公室里,誰也沒有鑰匙。
“要不把鎖頭砸開吧?”
“砸壞了怎么辦?”
“唉,沒事情做。”
我?guī)氐叫≠u部買了變形金剛玩具。他答應(yīng)我不會帶到學(xué)校,也不會影響學(xué)習(xí)。我們在小賣部門口分道揚鑣。
從小賣部到學(xué)校的這段土路是個小上坡,布滿黃沙和石子,每一步都“擲地有聲”,走起來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孤身一人。
晚上,呂老師帶我、胖老師、小趙和數(shù)學(xué)呂老師去田灣村看戲。戲班子來自南陽,這天演的是豫劇《清風(fēng)亭》。這是我第一次看戲,臺下黑壓壓擠滿了村民,場面令我頗有些激動,感到這樣的時刻如果有人陪伴該多好。
我們?nèi)サ臅r候,戲剛演到張繼寶強迫父親說出自己的身世。唱詞聽不懂,看臺旁立著一塊電子字幕,不時有幾個錯別字??吹綇埨^寶在清風(fēng)亭遇見親生母親時我開始犯困,夫人唱:“為找兒只身返鄉(xiāng)苦奔波,清風(fēng)亭石階已被我踏破,兒啊兒啊娘的親生兒啊,聲聲喚兒無奈何。”這時臺下冒出一個婦人,穿著花襖,系了一條粉絲巾,大概是瘋的,拖著一根比自己還高的樹枝跟著節(jié)奏舞蹈,看臺旁原本趴了些孩子,都被她嚇跑。臺上的夫人哭泣著自己的悲慘半生,臺下的觀眾卻被瘋婆子逗得哈哈大笑。
十點半戲終于結(jié)束,已為官大人的張繼寶不承認(rèn)養(yǎng)父母,活活把養(yǎng)母氣死,戲臺突然一片漆黑,忽閃著藍光,伴隨著晴天霹靂的炸響,十分陰森,張繼寶眾望所歸被雷劈死,人群漸漸散去。
回去的路上數(shù)學(xué)呂老師感慨地說:“人生哪——”
22
周日,手機男孩陪我去鎮(zhèn)上取錢。村里每戶人家都有一輛電瓶車,手機男孩家的那輛被大伯騎走了,他說沒關(guān)系,可以跟別人借一輛。我們?nèi)チ怂奈鍛羧思?,沒有一戶肯借的,有的說不在家,有的說不行。一個孩子和一個外地人借車,確實讓人不放心。手機男孩沒有聽出他們話中的意思,一個勁兒地?fù)u頭:“我今天是倒啥霉了?”我問他步行要多久,他說一小時。我說那我們走吧,路上如果有三輪車就打一輛。
手機男孩帶路,我們出發(fā)了。
他說,如果你電話換號了記得告訴我,你結(jié)婚的話也要發(fā)我請柬,我?guī)О謰屓ァ?/p>
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穿過青西村、田灣村和吳村。最終抵達薛店鎮(zhèn)時,兩個人都有些疲憊。
此前我對村、鄉(xiāng)、鎮(zhèn)、縣、屯沒什么概念,在這里多少辨別出一些。但薛店鎮(zhèn)和郟縣的區(qū)別并不大,縣無非比鎮(zhèn)干凈點。
取完錢,我們直奔銀行對面的飯館,吃了一頓酸菜魚。飯后直奔超市,各自挑需要的東西。匯合時,我拿著一盒咖啡和一條短褲,他抱了一堆零食,當(dāng)中甚至有口香糖,我有點后悔沒規(guī)定他只準(zhǔn)拿三個。
我只好說:“別告訴別人?!?/p>
“知道?!?/p>
出了超市,我們徘徊在幾輛三輪摩的中間逐一砍價,最后以20塊錢的價格回到學(xué)校。
下午,詹姆斯陪著胖老師,手機男孩陪著我,三年級的夢歌(死皮賴臉地)陪著小趙(不斷被驅(qū)逐但不肯離去),各有一個小陣營。
胖老師很喜歡詹姆斯,常把平板電腦給他玩,有時還會帶他出去拍照。模擬考試時,胖老師特意走到詹姆斯身邊小聲說:“小胖加油!”不知道詹姆斯哪里讓他如此動情,這般惺惺相惜。
我和詹姆斯的關(guān)系早已緩和,上次我對他發(fā)火以后,他再也沒有惹惱我,加上他開始對學(xué)習(xí)上心,我對他也逐漸改觀,但依舊談不上喜歡。
五點鐘時,廁所后面的電表連帶電線失火,冒出大團濃煙。三個孩子打開大門,把更多的孩子召喚進來,大家合力鏟土滅火,住在附近的呂老師和周主任也趕了過來,電工一直修到七點鐘才結(jié)束。天色迅速暗下去,只剩黑、灰、青三種顏色。楊老師帶著兒子女兒,幼兒園老師拉著幾個小丫頭,一起晃到學(xué)校遛彎。
大家借著最后一點自然光聊天、抽煙、追逐,等待電工拉開總電閘。
胖老師從食堂拿出一袋黃瓜分發(fā)給每個人,說是周五食堂阿姨給他的。忘記什么時候開始,阿姨總在周五放學(xué)前分給我們一點食物,留著周末吃。胖老師要減肥,她就給他留了黃瓜。給我的是烤紅薯,不知道給了小趙什么。
天完全黑了,炊煙都熄了火,只有天邊掛著一彎下弦月。這樣的靜謐祥和,好像只在小時候有過,我久久沉醉其中。
第二天期中考試,監(jiān)考時我發(fā)現(xiàn)手機男孩竟然把兩個變形金剛都帶來了,卷子上空了一大片題目。
“中午把玩具拿回家?!蔽覈?yán)厲地說。
“好。”
更糟的是,盡管我千叮嚀萬囑咐,買零食的事還是被他的同學(xué)知道了。以黑裙子女孩為首的幾個孩子把我圍住,問我是不是帶手機男孩去鎮(zhèn)上了。
“是,怎么了?”
“你為什么帶他去?”
“正好碰見他,就讓他帶路,有問題嗎?”
“你是不是給他買吃的了?”
“沒有。”
“你給他買口香糖了吧?”
黑裙子女孩一直這樣咄咄逼人,其他人也湊上來,口氣義憤填膺:“我們連作業(yè)本都買不起,你還給他買零食!”
我知道發(fā)火會讓他們更覺得我偏心而給手機男孩樹敵,但忍到這里,我終于爆發(fā):“我是你爹嗎?你的作業(yè)本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后來我得知,他們的作業(yè)本是免費的。
不知是教育局還是好心人送來一套投影儀,安在了辦公室。校長建議老師們找找課件,多用投影儀上課。我在網(wǎng)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英語材料,最后買了一套,里面有課文的動畫版。
考完試的下午,我?guī)缀跗炔患按匕押⒆觽儙マk公室,從頭到尾復(fù)習(xí)了一遍。女孩們最興奮,聽英文歌時用筆敲打節(jié)奏。男孩們起先好奇,復(fù)習(xí)到第四單元時就顯出了倦意。
晚自習(xí)輔導(dǎo)英語,作為五個男生里唯一有可能提升英語的麥克斯,我把他喊到身邊,著重輔導(dǎo),愛麗絲全程旁聽,一直到晚自習(xí)結(jié)束。
放學(xué)后,幾個二年級的孩子擠進來看熱鬧。教室的墻上有每個人的名字,下面按成績貼紅花。班長凱莉最多,有五朵,連巴頓和詹姆斯也各有一朵,唯獨愛麗絲和艾米一無所獲。二年級的孩子因此取笑愛麗絲,愛麗絲無言以對。
“你們知道什么,她在我心里已經(jīng)有一百朵了?!蔽艺f。愛麗絲難為情地紅了臉。
23
期中考試的成績出來了,和平時恰好顛倒。英語提高不少,女生們?nèi)考案瘢⑶叶荚?0分以上。數(shù)學(xué)除了扎克84分外,其他人全不及格。數(shù)學(xué)的確難些,但這個成績也讓我難堪?!霸趺锤愕难?,”楊老師說。
愛麗絲進步最大,我尤其表揚了她,給她和兩科狀元都貼了紅花。
相反的,盡管扎克考得不錯,但我表現(xiàn)得很冷淡,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jīng)厭倦了他自習(xí)課講話、英語課不聽這些毛病。
大概因為我沒有著力表揚,扎克生起悶氣,上課也不跟我的節(jié)奏,自己亂做題。這時正學(xué)到乘法分配律,沒幾個人會做,艾爾莎學(xué)得最好,下課前我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不會就問艾爾莎吧,這時扎克突然說,老師,你讓艾爾莎當(dāng)數(shù)學(xué)課代表吧。我不假思索地說,可以,沒問題。
“怎么辦啊楊老師,”回到辦公室,我向楊老師求助,“濤良(扎克)不學(xué)英語,數(shù)學(xué)考得好也不聽課了。”
楊老師是扎克的嫂子,我想她說話總比我有用些。課間操的時候,她把扎克叫到辦公室。
“84分就驕傲了?在別的地方,這個分?jǐn)?shù)頂多是中等水平。你的總分在全班只排第六,連明真(愛麗絲)的語文都超過你了。你上英語課為什么不聽?老師從那么遠的地方來,還不是為了你們?你給我說說,今后打算怎么做,想不想好好學(xué)習(xí)。”
扎克沉默不語。
“我最不喜歡別人沉默了,”楊老師說,“想好好學(xué),不想好好學(xué),你給我表個態(tài)?!?/p>
扎克看向了窗外,表情非常不屑。
楊老師使出殺手锏,她說:“你父母把你交給我,你就這個學(xué)習(xí)態(tài)度嗎?你看看你媽,每天下地干活,辛不辛苦,難道你就這么報答她嗎?”
扎克眼圈紅了,我乘虛而入:“濤良,在我們班我最看好你,別浪費了你的聰明腦袋。我對你有三個要求,第一,好好學(xué)英語、好好背單詞,第二,數(shù)學(xué)分?jǐn)?shù)繼續(xù)提高,上課跟著我做題,第三,不要總跟燦龍(巴頓)玩,私下怎樣我不管,但課堂上不行。”我摟住他的肩膀,就像以前那樣,“別讓家人失望,回教室吧?!?/p>
24
勞動節(jié)放假四天,胖老師回北京,小趙去城里學(xué)車(據(jù)說在這里考駕照全國最便宜),學(xué)校只剩下我自己。放學(xué)前,缺牙男孩問我是不是要和手機男孩去某某村子。我想起上周末手機男孩提到他媽媽出生的村子,就在附近,他提議下周一起去玩,我說好。我的承諾只是一句應(yīng)付,沒想到手機男孩真的列入行程。令我頗感不快的是,他又把這些告訴同學(xué)了。他的同學(xué)們跟我談到他,直呼你干兒子如何如何。
學(xué)生老師都回家了,校園里空無一人,我對如何打發(fā)時間的擔(dān)憂很快就變成了對獨處的享受。就在這時,手機男孩的短信來了。
“我現(xiàn)在去找你?!?/p>
“今天沒空?!蔽一貜?fù)他。我不是不想見他,而是不想見任何人。
“我明早去找你。”
他來找我其實并沒有事情可做,但他說,沒事做跟你玩也高興。可如果他來,我就必須找事給他做,否則他就會搬個板凳,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的手機和電腦。
“手機是隱私,你為什么老看我的手機?”有一次我說。
“QQ才是隱私?!彼刈吡耍D(zhuǎn)了一圈沒事做又轉(zhuǎn)回來,繼續(xù)看我的手機。
“沒空,有空的時候我找你?!蔽蚁肓讼?,回復(fù)了他。
第二天早上,與上次一樣,不到七點鐘他就發(fā)來短信,還是那句話,“我現(xiàn)在去找你”。我騰起一股厭煩,繼續(xù)睡覺,幾分鐘后手機屏幕又亮了,“把大門開開”,我依舊沒有回復(fù),“你在干什么?”
一小時后我起床,告訴他明天中午找他吃飯,他說好吧。下午他的短信又來了,“我現(xiàn)在能找你嗎?”
“不是說了明天嗎?”
接下來是無休止的轟炸。
“明天幾點?”
“幫我解一個密碼?!?/p>
“我現(xiàn)在去找你?!?/p>
“把大門開開?!?/p>
“把大門開開?!?/p>
我握著手機,盡最大努力控制情緒,思考怎么回復(fù)他,而他的信息還在不斷地涌入。
“你在干什么?!?/p>
“我去了啊?!?/p>
“你在干什么。”
“我去了啊。”
不知誰開了大門,他一路小跑著到了操場,臉上還掛著微笑。
“我說了明天,難道你聽不懂嗎?”
他的笑容轉(zhuǎn)瞬即逝:“我找你幫我解個密碼?!?/p>
“我說了,沒時間!”
他不知道自己的熱情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侵略和打擾,而我除了生硬拒絕外找不到更好的辦法。這是一個巨大的教訓(xùn),我意識到必須掌握好和孩子們相處的分寸。
他在操場上逗留了一會兒,回了家,晚上八點半,他再次發(fā)來短信。
“明天八點我去找你?!?/p>
“說了中午,你沒收到短信嗎?”
“中午幾點?”
“十二點?!?/p>
我喪失了所有和他吃午飯的欲望,想到明早七點他可能還會發(fā)一條“我去了啊”,就天旋地轉(zhuǎn)。
手機男孩的短信比我想的晚來四個鐘頭,次日十一點鐘他準(zhǔn)時發(fā)來“我現(xiàn)在去找你?!边@四個鐘頭里,不知道他幾次拿起又放下手機,而他忍到這個時間才點擊發(fā)送,大約是想到了我發(fā)怒的表情。
“今天不舒服,改天吧?!蔽?guī)缀跽Z重心長,反復(fù)考慮怎么措辭,“你不要一直給我發(fā)短信了,在家學(xué)習(xí)吧?!?/p>
25
假期后的第一天,校園里再次堆滿孩子的吵鬧聲。我一如既往,早早走進四年級教室,和他們聊天,等待上課鈴??匆娝麄?,我忍不住地笑著,即使大部分人都沒寫作業(yè)也發(fā)不出脾氣。
“既然都不寫作業(yè),以后周末就來學(xué)校,我陪你們寫?!蔽艺f。
手機男孩沒來上學(xué),我側(cè)面聽說他時常這樣,因為父母不在,爺爺不管,他就我行我素,考試三分鐘答完了事。我一點也看不出這是告訴我打算大學(xué)畢業(yè)后周游世界的孩子。
他的同學(xué)說,你干兒子沒來上學(xué),你是不是和你干兒子發(fā)短信聊天?
我想給他發(fā)條短信問他為什么沒來,總是忘記,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晚上路過男生宿舍時,我看到那個總被欺負(fù)的二年級胖男孩趴在欄桿上,就拉他到宿舍里聊了聊。實際上我早想跟他聊聊了,缺牙男孩和雞蛋男孩總把他打哭。有一次還讓他蹲在地上,腦袋和膝蓋分別頂著一個臉盆。我問了他的名字,他叫世佳。
“他們是不是經(jīng)常欺負(fù)你?”
他點點頭。他的話很少,即使開口也很小聲,像驚弓之鳥。
“你家離學(xué)校遠嗎?”
“不遠?!?/p>
“媽媽在家嗎?”
“在。”
“那為什么要住學(xué)校?”
“她說住學(xué)校能好好學(xué)習(xí)?!?/p>
“你想住學(xué)校嗎?”
“不想?!?/p>
到了小賣部門口,他躲在門外,我問他有沒有想吃的東西,他說吃過晚飯了。小賣部阿姨手里拎著一包東西,說正好你來了,我正想讓我孩兒給你送過去呢。我接過來,是一袋剛煮好的毛豆。我謝過她,出了門繼續(xù)和世佳聊天。
“你有跟媽媽說過被欺負(fù)的事嗎?”
“說過?!?/p>
“她怎么說?”
“她要找校長?!?/p>
“找了嗎?”
“沒有?!?/p>
我?guī)氐剿奚?,給他找了個凳子,讓他吃毛豆。
“她有找那些同學(xué)算賬嗎?”
“嗯?!?/p>
“有用嗎?”
“第二天他們又欺負(fù)我了?!?/p>
“你跟趙老師說過嗎?”小趙是他的班主任。
“沒有?!?/p>
“那你跟哪個老師說過?”
“楊老師。”
睡覺鈴響了,他吃完最后幾顆豆子,我把他送了回去。
缺牙男孩和雞蛋男孩憤懣地盯著我們,我讓他們早點睡,關(guān)掉燈。剛回到房間,就聽見宿舍里傳出哭聲。這次是曉隆。
曉隆讀三年級,是另一個常被欺負(fù)的孩子,他們都睡上鋪,挨在一起。我點開燈時,缺牙男孩正在用涼席打曉隆,把他的衣服、枕頭統(tǒng)統(tǒng)扔到了地上。
“他不睡覺,一直說話!”缺牙男孩說,“是校長讓我看著他的!”
“呂曉隆你說話了嗎?”
“我沒說!”他泣不成聲。
“他說了!”雞蛋男孩說。
宿舍里只有七個孩子,唯一四年級的是麥克斯,他一臉煩躁的表情,穿上衣服去上了廁所。等他回來時,我把他拉到一邊,問他是曉隆先說話的嗎,他義憤填膺地說不是。
我每次回到房間,不出五分鐘就會聽見缺牙男孩大吼大叫,偶爾伴隨著曉隆的哭聲??吹轿?,曉隆迫不及待地說出實情,一臉委屈。
他抽泣著說:“老師,待會兒你走了他又要打我了?!?/p>
“你把衣服穿上,來我房間?!?/p>
我讓他坐在世佳坐過的凳子上,給他撕了點手紙。
“老師,我今晚能回家住嗎?”
我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九點多了。
“那你來辦公室給你媽打個電話吧?!?/p>
我?guī)マk公室,辦公室只有小趙和胖老師在。小趙建議這么晚不要讓家長過來,胖老師了解完情況,帶著曉隆沖進男生宿舍,對缺牙男孩飛踢了幾腳。他是缺牙男孩的英語老師,對他早已忍無可忍。這樣做顯然比說教有用,燈關(guān)上了,男生宿舍安靜了。我在門口站了會兒,聽到“我不是”哥哥睡熟的呼吸。
26
四年級爆發(fā)了一場惡戰(zhàn),交戰(zhàn)雙方是戰(zhàn)斗力最強的詹姆斯和麥克斯。戰(zhàn)況我沒看到,只看到了結(jié)局——麥克斯頭破血流。巴頓來辦公室稟報的時候,楊老師和我對視一眼,沖了出去。麥克斯的血一直流到脖子上,楊老師帶他去清洗傷口,我讓詹姆斯去辦公室等候發(fā)落。
“誰先動的手?”我問其他人。
“他!”他們指著詹姆斯的座位。
幾分鐘后,兩個人在辦公室對峙,互相指責(zé)對方的過錯,兩個人都哭了?!翱奘裁纯?!”楊老師呵斥,“男子漢為這點事哭!”
又哭了兩個,我心想,這下全班只剩兩個人我沒見過哭的樣子了。
事情的起因到最后我們也沒搞清楚,但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論是誰的錯,受傷的一方總會得到同情,更何況我相信詹姆斯有錯在先。這個小胖子雖然沒有惡意,但總愛挑釁別人,我依然認(rèn)為他只是想吸引別人注意。
“他拿什么打你的頭?”楊老師問。
“撞墻!他用我的頭撞墻了!”麥克斯指著詹姆斯,因為激動而破音。
楊老師訓(xùn)斥完,讓他們回了教室。
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我見麥克斯去水桶旁邊洗漱,就跟了過去。他是全校唯一堅持早晚刷牙的孩子,皮膚干干凈凈,不像其他人,脖子總是黑的。
“麥克斯,我想跟你聊聊天?!?/p>
麥克斯含著牙刷,停住了手上的動作。
“沒事,你繼續(xù)刷,”我蹲在他旁邊說,“你知道我對你的印象是什么嗎?”
麥克斯剛刷了兩下,又停了下來,等待我的答案。
“干凈、安靜、穩(wěn)重,這些都是別人沒有的優(yōu)點?!?/p>
麥克斯緩慢地恢復(fù)了動作。
“但是,你也有你的缺點,每次別人說你一句、打你一下,你一定要還回去。其實都是小事,對不對?”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吻真的很像老師,“我提醒你兩句話,一句是小不忍則亂大謀,一句是退一步海闊天空?!?/p>
缺牙男孩、“我不是”哥哥和另外幾個孩子湊了過來。我指著缺牙男孩說:“你知不知道你已經(jīng)是全校公敵了?每個年級的學(xué)生你都欺負(fù),連一華你也欺負(fù)過?!蔽彝熘拔也皇恰备绺缯f,“一華是二年級我最喜歡的小孩,最懂事,最聽話,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地方能惹到你?!边@話并不是客套,我真的越來越喜歡“我不是”哥哥,在以后的筆記里,我決定用他的名字代替昵稱。
“我就問你兩句話,你希望被所有人討厭嗎?”
“不希望?!?/p>
“你希望當(dāng)一個沒用的人嗎?”
“不希望?!?/p>
“那你就老實點?!?/p>
我剛轉(zhuǎn)過身就聽見他小聲嘟噥了一句:“傻雞巴老師?!?/p>
“你再說一次?”我飛出兩腳差點踹在他的身上,“再說一次試試?”
第二天早上,缺牙男孩惹惱了拖鞋男孩,拖鞋男孩把他推進宿舍,反鎖房門,兩個人正式?jīng)Q斗起來。十分鐘后宿舍的門開了,拖鞋男孩瀟灑地走了出來,缺牙男孩抽泣不止,用鉛筆戳了幾下脖子“自殺”,最后躺在了水泥地上裝死。
孩子們圍在他的身邊:“他死啦?”
晚飯后,我讓一華陪我去小賣部,路上我問他爸媽在不在家。這已成為了解一個孩子最基本的問題。
“不在家。”
“去城里打工了嗎?”
“不知道。”
“他們不回來嗎?”
“不回來?!?/p>
“你有多久沒見過他們了?”
“好幾年了,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走了?!?/p>
“那你跟爺爺奶奶住嗎?”
“嗯。”
“爺爺奶奶怎么賺錢?”
“他們?nèi)ヌK州打工,走的時候就讓我去姑姑家?!?/p>
“爺爺奶奶多大了?”
“爺爺六十多,奶奶五十多?!?/p>
“姑姑對你好嗎?”
“好?!?/p>
到了小賣部,我讓他挑個想吃的東西,他看了一圈,挑了一袋最便宜的方便面,我又讓他拿了一個變形金剛。
“也怪可憐的?!苯Y(jié)賬時,阿姨自言自語。
“明天周五,玩具明天給你,你拿回家玩,別在學(xué)校玩?!?/p>
“好?!?/p>
他跟我一路回到房間,我把方便面套在塑料袋里,又塞進去一根火腿腸。
“別讓別人看見?!?/p>
“謝謝老師。”
“以后你餓了就告訴我,別忍著?!?/p>
“謝謝老師……”
他把袋子藏在背后,小跑著鉆進了宿舍。
高燃,1989年生,遼寧大連人。有小說發(fā)表于《今天》《藝術(shù)世界》等。譯有《幻中大連》《洋槐樹下的大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