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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親愛的父親

2018-12-28 12:53王越
山西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爸爸媽媽

9月18號傍晚,如往常一樣,下班后匆匆趕往醫(yī)院。進病房之前,接到過媽媽的電話,問我到哪里了,吃了沒有。我一向反應遲鈍,竟沒有聽出她話里的欲言又止。走進病房后,便感覺哪里不對勁,病床上的爸爸平躺著,嘴里插著長長的管子,連接著一個碩大的機器。我還在奇怪他怎么就躺下了,卻發(fā)現(xiàn)爸爸一直睜著眼,眼里滿布著血絲。

我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腳底泛起陣陣麻意。一旁的舅舅說:“你叫叫你爸,看他有反應沒?!蔽壹泵Ω┥頊惖剿?,喊著:“爸爸,爸爸,我回來了。”但他毫不理睬,胳膊還時不時地抽搐,兩只手也攥得緊緊的。舅舅連聲嘆氣:“唉,你爸昏迷了,誰也不理了……”

爸爸昏迷時,我靜靜地守在床邊,不敢大聲說話,握著他的手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驚醒了他,又怕眼底的淚涌出眼眶。前一晚,在離開醫(yī)院前還與他擺擺手,說:“拜拜。”爸爸以往并不回應,那天竟也破天荒地擺了擺手,我開心極了,以為爸爸的病情有了好轉,可以出院回家過中秋了。哪承想,那一晚我跟他說的“拜拜”,竟成了我們父女最后的告別。

爸爸的一些朋友知道后,相繼來探望。他們驚訝于昔日好友的憔悴和瘦弱,開始在腦海中搜索他曾經的模樣,與病床上的爸爸怎么也聯(lián)系不到一起?;蛟S在他們的印象中,爸爸還停留在意氣風發(fā)地登火山、走黃河、馳騁草原喝大酒的時光。他們在病床前停留,或沉默、或擦拭眼淚,然后一臉惆悵地離開。

他們?yōu)槭裁纯弈??我不解?/p>

爸爸只是太累了,想好好歇歇,睡一覺。因為痰液堵塞了氣管,住院快一個月了,他沒有安安靜靜地躺下來睡過一晚,眼底泛起沉沉的青色,顯得眼眶更加深邃。

總有一天,爸爸會醒過來的,我堅信。于是,我在床邊搖晃著他的手——像小時候他牽著我的手那樣——一遍遍呼喊:“爸爸,快醒來,別睡了?!彼钣憛挸臭[,一定會突然坐起來教訓我。但他始終沒有醒,連眼皮都紋絲不動,故意讓我著急?!皦睦项^兒,你怎么這么懶,快起來?。 蔽艺娴募绷?。高興的時候,我喊他“老頭兒”,他便咧開嘴,露出憨厚又略顯狡黠的笑容。不高興時,我就喊他“壞老頭兒”。

這個壞老頭兒始終沒有醒來,用他殘存的生命刺激著我們緊繃的神經。那天清晨,爸爸的體溫一度飆升到40℃,可手腳卻冰得像凄寒的冬天。他的血壓一次比一次低,身上泛起一片片白色的斑駁……我一邊使勁給他搓著手腳,一邊盯著心電監(jiān)護儀上的那根“生命線”。前一晚,爸爸的心跳曾停過兩次,幸而都是虛驚一場,我卻被嚇得腳底發(fā)軟,靠著椅背站不起來。我害怕那樣的情景再次發(fā)生,又堅信爸爸一定能挺過來。而且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他說,那些我曾羞于啟齒,卻藏在心里許久的話。

但是爸爸還是悄無聲息地走了,再沒有看我一眼,更沒跟我說一句話。我茫然地看著媽媽一件件給他穿上幾天前備好的壽衣,戴上一頂與他極不相配的帽子。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只是感覺有液體從眼中流淌到臉頰,癢癢的,咸咸的。嗓子眼里涌上的酸澀讓我有點想吐。病床上的爸爸是那樣陌生:因為一直戴著呼吸機,出汗太多,他的頭發(fā)被剃掉了,留起了我從沒有見過的小平頭。住院期間,爸爸吃不下任何東西,身體迅速地干癟下去,似乎一陣輕風就能將他吹走。他始終張著嘴,倔犟地不肯合上,似乎想對我們說些什么。

我第一次看見爸爸流淚,是在去年十二月,那時我已經知道了他的病情。是的,爸爸身患重病,卻從未對我透露過一個字,媽媽也沒有。他們都是性格堅毅的人,什么事都自己扛著,然后云淡風輕地解決。爸爸查出病的時候,剛好是我畢業(yè)前最忙碌的一段時間。或許,在我開開心心拍畢業(yè)照,參加晚會,準備畢業(yè)旅行時,他和媽媽正蹲坐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的門口,抱頭痛哭。

我知道爸爸患病是在十月的一個下午。那天我偶然點開了一條某人因病去世的新聞,故事里的人和爸爸的癥狀是那么相似。猛然間,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諝庾兊脺啙崞饋?,我試圖出去喘口氣,走路卻搖搖晃晃的,險些從樓梯上摔下。我不敢向父母詢問,想保留那一點僥幸,又怕爸爸發(fā)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而痛苦。偷偷哭了三夜之后,我知道自己必須堅強起來了。

在十二月的深邃寒冬里,我和爸爸并肩坐在書房的榻榻米上。我給他倒了一杯泡著黃芪的水,示意他喝,爸爸擺擺手,僵硬著舌頭,微笑著說:“明年爸爸帶你和你媽繼續(xù)走黃河!”那或許是他所記得的最快樂的記憶了。2016年,爸爸由我和媽媽陪著,自駕穿過了陜甘寧,去追尋他最向往的黃河,又在青海飽覽了天堂般的風光。哪怕在路上遇到諸多危險,午飯只在車上隨意吃上兩口,或是直接鋪上紙板睡在路邊,爸爸也是瀟灑的,自由的。我咧著嘴笑,又深深點頭:“嗯!”心里卻知道那已經是永久的奢望了。

爸爸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突然擰起了眉,使勁捶著自己的頭:“可這個腿怎么就走不了!我怎么就這么沒用!”他哭了起來,像個孩子。我愣住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媽媽急忙抓住他的手,抱住他,流著淚說:“會好的,會好的!過了年就好了!”爸爸頓時安靜了下來,可他的眼淚還掛在臉上,一滴晶瑩的淚,沒什么特別,卻是我見過的最令人心碎的眼淚。一時間,家里安靜得像沉睡多年的火山,壁燈昏黃的光線籠罩著相擁的父母,這個寒冬似乎永遠不會過去了。

爸爸生病兩年間,哭泣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都是大哭兩聲就立即停住,再讓他哭一哭發(fā)泄一下,他卻憨憨地笑了起來,自嘲怎么這么脆弱,又說:“明年過年,咱們去海南休養(yǎng)一段時間?!闭f這話時,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憧憬。更多的時候,爸爸只是一個人靜靜地躺著,因為怕別人得知自己生病,他的手機經常靜音或索性關閉。爸爸本就是個孤獨的人,關掉手機后更不愛說話了。他常常眼神空洞地望著遠方,發(fā)愣或思索,讓人看著心悸。后來因為說話困難,怕他說多了會累,我也不敢追問他究竟在想什么。更何況問了。得到的答案也是一樣的:“爸爸什么也沒想?!彼褪沁@樣,只會自己默默承受,不愿讓人看到他的脆弱,分享他的痛苦。

爸爸生病后,成了一個晴雨表。曾經的雨天對我來說只是一種天氣,知道爸爸得病后,就成了一種心情,擔憂的、破碎的心情。他會比我們更早地感覺到天氣的變化,一旦下雨,他就坐立不安,眉頭緊鎖,所以我十分害怕陰雨天。去年十月五日,天氣很好,我至今還記得那天的陽光,又溫暖,又幸福。我和媽媽攙扶著爸爸,在小區(qū)門口的長椅上閑坐、說笑、拍照??啥炱炔患按貋砹?,這是個可怕的季節(jié):樹葉很快枯黃,掉落,陽光寡淡地像褪了色的日歷,爸爸似乎被判了刑,再也沒有出過門。

在漫長的冬日里,爸爸一直郁郁寡歡。我不記得和媽媽編排過多少善意的謊言,“你肯定能康復的,等你好了,咱們繼續(xù)走黃河去?!薄拔沂謾C壞了,你好了以后得給我換個新手機啊?!薄肮珗@里的花快開了,你走路稍好一點,咱們就一起去賞花”……我們仿佛成了說雙簧的演員,一唱一和地編織著一個美好的未來。每到這時,爸爸總會展顏。

正月初五,一位老中醫(yī)到家里為爸爸診病。知道自己的病西醫(yī)無法治愈之后,爸爸將全部希望都放在了中醫(yī)上,現(xiàn)在家里的書架上還擺放著他仔細研究過的《黃帝內經》 《求醫(yī)不如求己》等醫(yī)書。老中醫(yī)來的那天,爸爸灰暗了許久的眼神似乎被點亮了,他開始有了笑容,家里一向緊張的氣氛也緩和了許多。老中醫(yī)常在微信上詢問爸爸的近況,及時修正藥方,于是我經常奔波在去醫(yī)院拿藥的路上。如果時間緊張,我就跑著去,生怕他的藥中斷一天,斷了他生的希望。

或許是心里有了一種支撐,一種信念,爸爸開始變得平和。那時他已經完全不能走動了,于是他接受了輪椅,一個人熟練地在家里轉來轉去,似乎恢復了他當年開車探索火山時的神采。五月份以后,被嚴寒囚禁了大半年的爸爸總算“刑滿釋放”,可以出門了。我每次看見媽媽推著爸爸在院子里一圈一圈慢慢地走,總會鼻酸。我多希望時間停住,讓他們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爸爸的眉頭不再緊鎖,他開始注意到院子里的花草、樹上結的可愛的山楂,以及放學后蹦蹦跳跳的小學生。某天我上班時,爸爸突然給我發(fā)來一個小視頻。他像個可愛的孩童,手里舉著不知從哪里摘來的兩朵黃色的小花,口齒不清、費盡全力地大喊:“鮮花送給你!”我的眼中頓時蓄滿了淚。

他又成了從前那個呆萌的老爸。

爸爸生前最疼我。小時候,媽媽每年都會帶我和弟弟回姥姥家住些日子,爸爸因為工作忙,不能同住。于是每次開學前回到家,我就會看見他把我的照片擺在電腦旁,媽媽為此常?!俺源住?,說女兒真是父親上輩子的小情人。我平時有哪里不舒服,哪怕只是打個噴嚏,咳嗽一聲,爸爸會立刻用一種關切的眼神看我,然后很快地幫我備好藥。

去年6月,我大學畢業(yè)?;丶业哪且瓜缕鹆擞辏页俗暮桨嘤龅叫┎ㄕ?,在鄭州機場停留了一段時間,大概10點多才到達太原。那時爸爸雖然還能獨立行走,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短短幾百米的路程,他需要走半個多小時。但他還是堅持開車去機場接我——那是他最后一次開車了。我工作后,起初因為不習慣忙碌的節(jié)奏,脾氣有些暴躁,作息也很不規(guī)律。當時爸爸正在病中,對自己和親人的健康十分在意,于是常常嘮叨我,讓我堅持泡腳、按時睡覺、少喝碳酸飲料……我一旦表現(xiàn)出不情愿,他就會用強硬的態(tài)度逼我“就范”。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的病情,總覺得他在故意找茬,為此總頂撞他,跟他吵架,可妥協(xié)的永遠是爸爸……爸爸對我和弟弟的前途非常重視,只要我在寫作上有了一點成績,爸爸便立刻曬到朋友圈里,似乎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知道爸爸患上絕癥的那段時間,我正好結束了一段失敗的戀情,又不知該對誰訴說,強撐著工作、生活,身心俱疲。某天回到家里,看到那么憔悴卻努力與病魔抗爭的爸爸,我的眼淚實在忍不住了,對他和盤托出。爸爸遞過紙巾,對我說:“別著急,以后會遇到更好的。你一定要提升自己,才能吸引異性的目光。”

爸爸對我也最嚴格,如果說他的才華是老天爺賞飯吃,那么我對文學的熱愛完全是他培養(yǎng)出來的。他從小就“逼”我讀了很多書,不管我喜不喜歡,都會態(tài)度強硬地讓我讀。無論他出差去了哪里,給我?guī)Щ氐亩Y物一定是書。我已經記不清自己讀過多少書了,后來這便成了一種潛移默化的習慣。

爸爸不僅讓我讀,還督促我寫。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寫作文起,我的每篇作文都是爸爸指導過的,因此也常常成為范文,在講臺上朗讀。至今記得有一篇作文是《給**的一封信》,起初寫得一塌糊涂,正巧撞上爸爸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于是我被他狠狠罵了一頓。大半夜,我一邊哭,一邊在爸爸的罵聲中改作文……爸爸在病中也放心不下我的寫作,數次要求我多寫小說。那時他已經有些口齒不清了,卻還是僵硬著舌頭,對我說些寫作的事。無奈我剛入職,工作太忙,家里又處于這種困境,哪有心情寫呢?甚至在他回老家養(yǎng)病之前,給我留的任務也是:寫一個小說出來。我最后完成了那個故事,興高采烈地打印了好幾份想讓他看看,他卻因為病情加重,一直住在醫(yī)院,始終沒有看到。現(xiàn)在想想,爸爸當時可能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想盡最后的力氣幫我,讓我早些出息,可我卻辜負他的期待了。

爸爸是個完美主義者,對他熱愛的文學更是斤斤計較。他生前創(chuàng)辦了公眾號《甘家洼》,每做一期必親自配圖,修改文字,認真排版。2016年中秋節(jié)后,爸爸意外摔傷了右臂,卻依然堅持更新。右手不能用,他就用左手玩起了“一指禪”,單手使用鍵盤。我看著又好笑又辛酸,就幫他做了幾期,可爸爸的嚴格要求常讓我叫苦不迭,捶胸頓足。

他的公眾號每期必有上千瀏覽量,幾十條評論,爸爸當時經常向我們“炫耀”,像個吃了糖的小孩兒。去年奶奶病逝后,爸爸突然對公眾號沒那么熱衷了。我有次好奇問他,他才說是為了給奶奶守孝,打算停更三年。爸爸平時話不多,卻總是讓人心生感動。

爸爸走后,他的朋友圈里都是緬懷他的文章,他過往寫的文字也被翻了出來。我從不知道竟有那么多人牽掛著爸爸,也不知道他寫過那么多故事??上н@些東西,爸爸已經看不到了。如果他知道,一定又會咧開嘴憨憨地笑,得意地向我們炫耀:“看,爸爸有這么多粉絲!”能看到的只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這些痛徹心扉的人。這幾日,我想看又不敢打開朋友圈,想知道關于爸爸的蛛絲馬跡,又害怕聽到那些哀悼的話語。爸爸活成了他想成為的那種人,他出版了那么多書,獲得過那么多獎杯,收獲了那么多別人的贊譽……可我寧愿他只是一位平凡的父親,平安、健康,與我們相親相伴。

我一直害怕離別,以前在杭州讀書,每次開學離家前都會大哭一場,這時,爸爸就會嘲笑我的孩子氣,囑咐我去了以后多看書,多結交些朋友。這么“孩子氣”的我,該如何承受陰陽相隔?從前,總是他送我;如今,卻是我送他遠遠地去了。

時光荏苒,扳著手指算算,除去我在外讀書的時間,真正與爸爸相處的時間只有十六年。十六年,對于父女深情來說,實在是太短了。我還沒有好好盡盡孝心,甚至還沒有真正長大,爸爸就這么匆忙離開了。我曾經想象過如何在自己的婚禮上挽著他的手,款款走向新郎;想象過出版了第一本書時,他會給我寫一篇怎樣的序言;還想過將來給他辦個護照,帶他出國看看;或者只是與他面對面閑坐,聊一聊怎么構思小說……可如今,我能看到的,只是他的遺像、他珍貴的藏書,那是他留給我的一切。

王越,山西日報報業(yè)集團記者,王保忠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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