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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落在過道上

2018-12-28 12:53阿微木依蘿
山西文學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月亮

月光照在我同學趙優(yōu)爾的頭發(fā)上,晚上十點半,他加入了我們這場三個人的聚會?,F(xiàn)在是四個人了。另外兩個都是我的兄弟,一個和我同姓的堂親,一個和我同父同母。我們聊著一年多不見的各種瑣事。這是一場無聊卻溫馨的家庭會議。我們討論開春之后是否要買一頭耕牛喂養(yǎng),然后將它賣個好價,據(jù)說一頭大牛頂?shù)蒙贤饷婀ぷ鞯暮脦讉€月薪水,如今這種勢態(tài),牲畜的價錢越來越好。

如果我的同學趙優(yōu)爾不加入的話,討論很快就要結(jié)束,我們的話題也不會再扯多遠。

他是個優(yōu)秀的學生,我記得清楚,雖然二十多年過去,他身上還保留了小學生的純真和執(zhí)拗,即使手上沒有握著書本,仍然可以從他的眼目中看到那股書生氣。假如他不打開那瓶啤酒,用古老的祭祀般的手法甩遠瓶蓋,我們將很難發(fā)現(xiàn),這個人所透露的不僅是書生氣,還多了幾分憂愁。

他有話要說的神情在提示我,這場仿佛是巧遇般的相逢可能早有預謀。他或許是知道我回來了,所以要造出一個機會,打開一瓶……這樣吧,我們說它是斷腸酒,不說是啤酒……然后,我將會聽到一些發(fā)自肺腑的話。一定是這個原因,我猜測后得出的肯定使我加重心思地觀察他一番。

這一細致的觀察使我心里無由升起一股愁悶。雖然山民打扮向來隨意,穿得破爛或者骯臟都不算稀奇,可我的同學,他渾身上下的氣味給予我的感受就是:一個萬分落魄的幽魂一樣的人。

這么說毫不夸張,我總是透過外在看到人的靈魂,或許是一廂情愿的看到,并非真實,但僅有的哪怕一分毫的信心就可以讓我咬定,看到的一切必然是真實的,他一定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當我認為趙優(yōu)爾是憂愁和落魄的,他便再也無法從這個“身份”抽離。

之后,他表現(xiàn)的情緒越發(fā)接近我的想象。

坐了差不多十分鐘,他說話不足十句(當然,小的時候也言語不多,十分木訥),酒卻一口接一口。

他早年給我們留下的純真羞澀的印象在模糊,眼下無比清晰的,是一個更加膽怯和自卑的人。

不過,好在他的英雄氣時不時要冒出來——那種長久習慣性在生活中掙扎的勇氣。我不算是個感性的人,經(jīng)久的漂泊使我對很多事情感到麻木,尤其對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我以為沒有誰能十分交心,沒有誰會有興趣傾聽和了解對方的生活。但是對于眼前的趙優(yōu)爾同學,我忍不住要細致去打量,就像照鏡子,然后望著這塊鏡子一陣苦悶和心傷。我覺得,在他身上流失了什么,在我身上也就流失了什么。他總是給我?guī)硪还沙類灥那榫w。

我說,你過得好嗎?

他舉起酒說,來,我們干一杯。

干完一杯,我又說,你什么時候?qū)W會喝酒的?

他又拿起酒瓶說,來,我們繼續(xù)。

恰好今夜月光清朗,一定是在山路上騎車奔跑,山風幽冷,心下?lián)矶?,突然需要聽眾,于是便到了這里。有的人對壞的遭遇憋悶二十天需要傾訴,有的人則可以隱忍二十年。今晚,他看到我在這兒,一個長久不見的老同學,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聽眾了。

我們彼此感到幸運,三瓶啤酒喝盡。

時間就在這樣的沉默痛飲中流動,月光照在他的頭發(fā)上,仿佛黑色水面上的反光。

接下來,如我所料,毫無懸念地聽到關(guān)于這二十年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為了記述方便,也為了讓人更能貼近他的心情,我要用第一人稱完成他的講述,請相信這位同學的口才,他的話我們?nèi)魏稳瞬恍枰庸?,也無法加工,這只能是一個熟悉的老友對他個人在隱秘時光中的遭際的回想,而我,懷著無比深沉的著迷。

我們豎起耳朵,像從前聽外婆講故事那樣認真地將注意力集中在年輕的同學趙優(yōu)爾身上。

他說:

我被蛇咬了腳后跟之后,過了沒有幾天,躺在草窩里睡覺,又被一條小蛇將腦袋咬了。好在它們都沒有毒。大概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隱約覺得——很驚恐呀——這輩子的運氣要么逆天的好,要么就是壞透了?,F(xiàn)在看來是壞透了。你們不用安慰我。這種事情我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想清楚了。

你呀,你是知道的,上小學的時候,我們一個班——我們是一個班吧?對,那就是了。我的成績還不錯呢。對,你沒有記錯,我周年四季只穿涼鞋,那時候我的家境壞得不行,我父親的脾氣也壞得不行,他酗酒打人,不顧兒女,母親真是一個可憐的勤勞女人。

我膽怯怕事,對那些欺負我的同學逆來順受,其實他們不一定是我的對手,但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我都仿佛可以看到父親粗暴的影子。只要那些人撩起袖子,我就覺得是父親的拳頭落在臉上。我不敢還手。從不還手。

在這兒我要鄭重地說一句,童年時期受到的傷害是會影響人一生的。

我對父親至今感到恐懼,一邊恨他一邊怕他,一邊又放不下我們之間的父子之情。尤其看他一年比一年衰老,我的那些情緒就更無法找到發(fā)泄的出口。我腦袋這么大一定是里面的東西裝多了。

總之,只要父親一喝酒,我渾身發(fā)抖。雖然現(xiàn)在一個指頭就可以將他放倒,卻無法在精神上戰(zhàn)勝他。我的一生都對這個人感到恐懼。他給了我生命也同時給了我恐懼。但就是,誰也不能給我理由——老天爺不能,在座的不能,任何人不能,包括我自己也不能——戰(zhàn)勝這個人。他就是這么逍遙自在,老到走不動路我還得背他,我一邊背著他一邊恐懼他:我背的是個炸彈!

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使我內(nèi)心幽閉,毫無主見,讀到大專一年級的時候,父親說,你回來吧,老子供不起了。于是我便回來,將原本用來做學費的錢孝敬出去,作為他長期喝酒的款項。

如果我堅持上了高中就可以了,可以上個好一點的大學,完全可以堅持己見,絕不退學。就因為我沒有上高中,考上的學校是個萬分普通的學校,又因為家庭原因,退學算是心甘情愿。這一點我倒是沒有什么抱怨,如今也不怎么后悔。

十多年前——啊,真是見鬼了,我記不清是哪一年——我的女人死了。給我留下兩個孩子。這個可悲的女人,她和自己的母親死在同一天。那是個清涼的早上,大概因為之前下過一陣小雨所以感到清涼,當時天還沒有完全亮開,我們都沒有起床,有人來敲門報信,告訴了她母親死亡的消息。

她很傷心,眼里卻看不到淚水。天還黑著。

我站到她的旁邊,突然感到心慌,我隱約覺得,一件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了。如果當時我使勁讓自己清醒,真是很難過,我聽了來人的報信,知道死的是她的母親而非我的母親時,竟然可恥地在心里慶幸了一下,然后,我便迷迷糊糊地繼續(xù)夢游地發(fā)了一會兒呆,直到發(fā)覺我的女人半天沒有將打開的房門關(guān)上,一股冷風將我吹醒。

我頭腦醒了之后,咂一下嘴,睡眠一夜后的口腔中頓時冒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或許是牙齦出血又加上正常睡夢中因消耗太多水分而分泌的苦味,由于這個原因,我也懶得說話,只是繼續(xù)咂了咂嘴。

冷風幾乎將我的汗毛都吹翻了,我感到一小陣子不高興。終于對她說,你關(guān)了門吧,風太大了。

她只是轉(zhuǎn)過身,讓門依然那樣開著。她肯定看了我一眼,因為,沒來由地覺得是有人用眼神殺了我一下。

我意識到自己有點過分,這個女人,我的女人,她剛剛失去了母親,此時任何事情都不應該再令她分心,應該讓她盡情將悲傷灌溉在關(guān)于母親的任何一丁點往事上,讓她最后再懷念一下活著時候的母親。我便自己跑去關(guān)了房門。

接下來,天還沒有完全亮開,我打算將身子像煎餅那樣在床上再攤一會兒。

可是她突然從黑暗的房間里沖出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這樣,瘋了一樣。

我們住的地方很陡,你知道的,四周全是深深的野草和各種扎手的刺,她胡亂地、仿佛眼睛看不見東西,慌不擇路地從那些雜草當中跑去。往上跑。往左跑。往右跑。孩子們也醒了,他們完全不知出了什么事,卻突然像是感覺到母親遭遇了什么,張嘴就哭,一個比一個哭得響。

我只好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說起這個我至今感到羞慚,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心里想到的是,眼前這副景象與黑旋風李逵差不多,只不過人家左手一把斧頭右手一把斧頭,而我左右都是孩子,看起來無比郎當,心下有點委屈和不甘——我?guī)е麄冏烦鋈?。門也忘記鎖了。

我的女人跑起來很快,即使陡坡,即使一雙穿35碼鞋的小腳,往常走路永遠掉隊,這次卻狠狠沖在我的前頭。我在后面喊,你等等。她不做聲。我在后面想,即使你死了母親,也可以稍微放慢腳步,不管你用怎樣的速度沖到現(xiàn)場,一切都是定局了,改變不了什么。她不知道我這樣想,也就保持先前的速度把我越甩越遠了。

我?guī)缀鯊奈催@樣認真并且悲觀地追在一個女人的身后。我很希望她回頭看看,我一個人,一只手抱一個孩子,非常狼狽,甚至非常可憐。她向來是個善良的女人,對我體貼關(guān)懷,而且因我腦子里裝著的那些外人不屑一顧的知識感到驕傲。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始終保有一點知識青年的尊嚴,她相信有一天,我會帶著她走到山外,遠離黃土和山風,去過像樣的日子。

以往就有人笑說,像趙優(yōu)爾這樣的,除了在這個地方算是學識淵博的人之外,真是手無縛雞之力,干活雖然精巧細致,卻也太精巧細致了,簡直是在浪費時間和生命。我的活確實干得挺慢,慢得讓旁觀者替我著急。

生就了這樣一種緩慢性格,我從前以為,也不是什么壞事。慢有慢的好處?,F(xiàn)在我體會到慢給我?guī)淼膲奶幜?,簡直是災難!

一開始我用力追她,后來干脆放慢腳步。我是個清醒的人,相信生死有命,也知道這場賽跑已經(jīng)輸定了。

當我走到那兒,我的女人已經(jīng)第五次哭到暈死,她面色慘白,被人掐了無數(shù)次的人中,鼻孔下方已經(jīng)看得見一點破皮和淤紅。我趕緊將她勸說,當然,也不能太過于勸阻,畢竟這樣的時候,面對自己死去的母親,需要無比悲傷的情緒。

親戚們眼睛紅紅的。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紅紅的。我感到無數(shù)的眼淚在匯集,在我的面前形成看不見的暗河。

你們不要笑,不要怪我用了很多形容詞。這種事情少了細致的形容你根本無法想象。

然后,我可能喝了酒。反正應該是喝了酒。因為,后面的事情我就變得模糊了。當有人恐懼萬分地跑來搖著我說,天哪,要命啊,你的女人喝藥了!

我簡直不能相信,并且以為這是個玩笑,我的女人為什么要喝藥呢。

但是,她喝藥了。

并且喝了整整一瓶,簡直鐵了心。

我搖搖晃晃跑到那兒,望著那死灰般的臉,聽著最后一句遺言。我忘記她說的什么。

就在那天,灰沉沉的早上,我的女人去參加她母親的葬禮,然后悲傷過度決然喝下毒藥。我?guī)е鴥蓚€孩子,站在她旁邊,半天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錯。

后來我想,是不是因為我們總也實現(xiàn)不了的“到更好的地方去生存”,“像你這么好的文化,”她從前總是這樣說。但這又不太可能。我們一向不強求任何事。何況,我跟她說過,有很多地方的生活條件還不如這里好,我不是完全沒有野心的人,不上進,白讀書,正因為我有各種想法,才會明白很多事情,看透了,也不過如此。

也許她沒有明白。

她可能恰好在那天感到特別悲傷和絕望,對任何事情,包括對我。她發(fā)覺最愛她的人已經(jīng)躺在那兒了,于是自己也忍不住要躺在那兒。

這件事給我的打擊……你們可以想象。原先我以為只是死了她的母親,生死離別與我還有一步遠,但是很快,事情就變了,死了我的女人。在那一刻我似乎也搞清楚了,那兩條蛇為何咬了我的腳后跟還不過癮,還要咬我的腦袋。它們是在提示,如果我長此以往,不對自身做出改變,那么,就是這樣了,它的意思就是:你個倒霉蛋!

從那之后我開始戒酒。無比認真地思考關(guān)于生存問題,我干活開始放快速度,當然,這僅僅保持很短的時間就放棄,生就了的性格,即使蛇咬了全身上下也不能改變。倒是戒酒這件事下了狠心。戒了差不多十年。這之間我去外面打工,有一回,工作遲遲沒有著落,我便睡在橋洞底下,被人當成神經(jīng)病、流浪漢、瘋子,有時連著一個星期吃飯成了問題,喝水充饑,瘦得快要飛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過來的。有時我感到很艱難,卻必須活下去。我想到,有個女人不是直接因為我的原因喝藥,卻是因為我的原因留下兩個孩子,我必須為此活下去。

后來我又再次組建家庭。逐漸的,我又開始喝酒了。

就在最近的兩年吧,我重新喝酒。我想通了,有的事情并不是戒酒可以解決,何況,酒是不可少的——我們民族的魂。

說到這個,我又要操心了?,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去追想前妻自殺的事情,這事情無法得到答案。每天都有人這樣那樣死去,人的心情到了那一步,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吧。也許現(xiàn)在她每天都在研究怎么活過來。

我們來說點別的話題。

你不是寫很多東西嗎?我一直關(guān)注你,即使我們不聯(lián)系,也無過多的、像今天這樣的談話,對你的基本情況還是了解。這些年你去了很多地方,有了眼見,作為我們民族的一個普通女性,能走到眼前這個地步,我覺得還是可以的。雖然我也沒有看過你寫的東西——網(wǎng)上有,我知道,但我從不上網(wǎng)。

為什么不上網(wǎng)?是這樣的,我要保持立場,我不能受到不好的干擾。人在清靜的時候頭腦才是清醒的。很多東西我覺得很虛,我拒絕那種虛的東西。任何東西你接觸多了,再往深處一琢磨,都是虛的。

來,再干一杯。

好,你聽我說完吧。

我們民族自從被諸葛亮打敗以后,似乎就這樣了,沒落了,丟了很多東西。

你也被漢化了,不是嗎?沒有說錯吧?但不怪你。很多都被漢化了。只要你的血統(tǒng)里流著我們民族的血,無論怎樣你都還是我們民族的人。反正在漢化這件事上,不怪誰。這是時代的趨勢和必然的走向,但是我們民族本質(zhì)的東西在遺失,應該受到重視和守護。

我們民族的文明是非常早的,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文字,看看,象形文字,得到世界認可,流傳至今,相當可貴??墒呛芏嗳硕疾粫懀踔敛粫f了。你也不會。但這也不怪你。

我們要從現(xiàn)在開始抓,從教育中,加入和保留更多的本土民族元素。我的意思不是說,完全閉門不出,我的意思是……打個比方,藥物都在中西結(jié)合……

啊,天色很晚了,你們困嗎?

話說回來,我們?yōu)槭裁磿艿酵饨缒承┎缓玫脑u價呢?比如艾滋,吸毒,以及別的(我不愿意說),確實在發(fā)生,我們應該做個有民族自尊心的人??蛇€是有人這么干了,這就是缺失了本民族最本質(zhì)的東西。我們受到的誘惑太多便開始懷疑古老而最實在的文明禮教。

你們說我為什么不競選個哪怕村支書?以我的文化和今天晚上這樣的口才?別開玩笑了,我們不要談這個。

我現(xiàn)在僅僅是為了生存。你們說的這個我不感興趣。

隨著趙優(yōu)爾同學的兩聲咳嗽,談話暫時停頓,他慌張地用牙齒咬開另外一瓶啤酒的蓋子,卻遲遲沒有遞到嘴邊,而是將瓶子稍微傾斜過來,和我干杯。

我只好再次拿起已經(jīng)空了的酒瓶子。拿起來之后我才發(fā)覺瓶子里一滴酒都沒有了,空得那么徹底。

他咣當碰了一個響,仰頭一口喝了大半。

這種猛酒喝起來豪爽也醉得快。我想勸他少喝,又怕說我小氣,舍不得花一點酒錢。

他確實醉了,從他講述的跳躍度可以看出,從亡妻說到本民族的本質(zhì)以及眼下生存的問題。

我注意到,他的衣服口袋里還裝著干活用的手套。手套上面沾滿了水泥漿。最近在什么地方承包了一間房子,做粉刷和場壩地基處理。我早就聽說,這位粉刷匠的工作干得見鬼的慢,老板都要急死了。

不過這不影響他在工地上瀟灑度日,據(jù)說在老板的房前,他和另外二三個工友殺了幾只上好的土雞,喝了老板一箱啤酒,一旦有酒,他就是瀟灑的,任何自卑的情緒都不會在臉上顯現(xiàn)。他成為工人當中口才最好,智力強盛,看上去胸有抱負,野心勃勃的人。

眼下,他因為酒,已經(jīng)讓我從原先認為的什么落魄和憂愁中解放出來,成了一個全新的趙優(yōu)爾。我不能不從他的“我現(xiàn)在僅僅是為了生存”這樣泄氣的話語當中猜想,他即使如今還有什么憂愁,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憂愁。他想嫁接這樣的理想,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的不足,守護他想守護的民族本質(zhì),所以選在這個大月亮的晚上加入聚會。

可現(xiàn)在,夜確實很深了,我的兩個兄弟一個躺在靠椅上努力睜著眼睛,另一個干脆閉緊嘴巴,一言不發(fā)。

當我們都以為,一箱啤酒喝完之后,我的同學趙優(yōu)爾怎么也該說一聲“打擾了”“再見”之類,然后禮貌離開,卻不料他興致不減,只是站起來歪歪扭扭,扶著通道兩邊的墻壁進了一趟廁所,又回來坐下了。

我的眼皮也想打架,不過這不影響我做出更加沒有困意的樣子。這個時候相信除了我之外已經(jīng)沒有人會有這樣的戰(zhàn)斗力。

我兄弟問我,你困不困?

趙優(yōu)爾替我回答說,不困。

他認為寫作的都是夜貓子,像我們這種人,老天爺打造的時候就特別安裝了“抗睡眠系統(tǒng)”。

我趕忙點頭表示同意,自稱精力旺盛,白天不想睡,晚上睡不著。于是我二人從一知半解(至少我是一知半解)的政治談到更加一知半解的天狼星系,再到銀河星系晃蕩一圈之后,覺得這種話題又高又冷,便換了農(nóng)耕,之后還談論到社會經(jīng)濟,不過談到社會經(jīng)濟的時候,由于超出了我一加一等于二的真實水平,不得不逼迫他及時剎住。

后來,他談到詩歌。

這個話題一下就擊中我的好奇心。在我們方圓幾十里的住地,從未有人跟我談什么詩歌。現(xiàn)在猛然聽到有人提起,著實稀罕。

也正是這個話題使我再次仔細將他打量,似乎明白了為何我眼前出現(xiàn)的人會是這個裝扮,并且他從未認真對待自己的形象,放任他在別人眼中看起來邋邋遢遢的樣子。我注意到那叢頭發(fā)已經(jīng)很久沒有梳洗,只要隨便用手抓一抓,就會在發(fā)叢中留下至少四條高速公路般的痕跡。

我說,你也寫詩歌嗎?

他笑了笑,彎下身子看看腳前放著的那顆石子,大概以為自己就在河邊,輕輕一腳踢它出去,石子滾到我兄弟靠著的墻壁旁邊。然后,做出和樹獺一樣遲緩的動作,慢騰騰伸了伸脖子,略微抱歉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么,總有一兩首留下的吧?我很期待,希望他的詩歌恰好帶在身邊,從口袋里掏出來給我們看。

他果斷地回答,詩歌已經(jīng)不在了。這個東西很早就消失于他的生活中。如今我們面前的,他強調(diào)似的表示,不過是一個為了生存而生存的人。他不再寫只字片語。他把詩歌丟進——至少有十年了——灶火。

說起詩歌,他有滿腔遺恨,臉上滿是愁苦的神色??吹贸鰜恚瑢懺姾头艞壴?,同樣痛苦。

你知道的,有很多像我這樣的人,為了生存也好,天生沒有勇氣也好,紙上談兵也好,他們不是沒有才華,可以說才華還不差,卻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抓住機會或者是,終身沒有遇到什么機會,結(jié)局就是眼前這樣了,毫無起色,身體和內(nèi)心都不平靜,日子過得或許比任何人不如,唯一拿得上臺面的,就是我們的腦子里還裝著豐富多彩的東西,還保持著感性的一面,那些被人看成不實際的、脫離了正常生活軌跡的東西。他說,我還拿得出手的,就是像我這樣的人會更加理解下一代,讓他們盡可能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和路子。

他這樣一說,我深受觸動。覺得世間的確有遺漏的黑色明珠,他們受了詛咒般不能發(fā)光,心中時有殘夢。

我勸他說,不要太在意,我們羨慕的永遠是別人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在過別人羨慕的生活。

他搖頭又點頭。

月光落在過道上,他踩著月光進了一趟廁所。這副畫面突然給我一些慘淡的想法:一個很久以前的詩人,很久以前踩著這些月光穿過一片秋色漸濃的草林,去山坡上吹他的口琴。我記得他是會吹口琴的,并且那時候他的頭發(fā)是當時明星們特別時興的中分,后來又是大背頭,再后來是偏分和寸發(fā),雖然有一次他的鞋子斷成兩截,用草繩穿起來綁住,腳背還讓草尖殺出了血,也依然不影響他的氣質(zhì),他與別的少年不同,從內(nèi)而外的不同。現(xiàn)在卻踩著月光,醉酒醺醺,樣子邋遢,實實在在地、只不過是上了一趟廁所。

我那兩位兄弟已經(jīng)困得不行,尤其當我們談論詩歌這種離他們生活很遙遠的玩意兒,只覺得兩耳痛苦,無聊透頂。為了分解耳朵的壓力,兩人一直在互相碰杯喝酒,并且盡量把年底去哪座山掏野生蜂蜜的事情一直延長了聊。

我同學趙優(yōu)爾回來的時候,那其中一位兄弟干脆加入我們的話題,令人吃驚地拿出手機,念了幾首他從前寫的詩歌。原來,他竟然也是寫詩的,即便那東西實在不能叫詩。

兩位詩人都覺得今夜的光陰沒有白費,遇到知音,有了相見恨晚之意,恨不能再多喝幾壺。

可是我們的酒已經(jīng)喝光了。剩下的空瓶子橫躺在地,感覺有風進入瓶口,有了回響。

趙優(yōu)爾再找我聊天時,又將話題扯到宇宙行星上面,看來某人跟我說的話有道理,他說人一旦喝醉,整個世界包括宇宙,都是他家的,天下大小事務全都逃不過那兩只迷迷瞪瞪的醉眼。

我反倒越發(fā)清醒,一是本身沒有喝多少酒,因為趙優(yōu)爾每次跟我干完杯,總是說,我喝完你隨意。我就一直這么隨意著,保存實力,在這一點上我毫不隱藏一早就展露了心機,只是趙優(yōu)爾同學根本不在意,也不拆穿。我猜到這場酒不會很快結(jié)束,果然一直挨到現(xiàn)在。二來,我喜歡喝快酒,喝完坐下來不停說話、嗑瓜子、吃零食,或者就這么干坐著也行,但如果前面兩杯開頭不順,十分慢,那往后只會越來越慢,和樹獺一樣,倒掛酒杯,半天不上來喝一口。后者當然對我更有利,往往能獲取一個“海量”的美稱。趙優(yōu)爾就是這么說的,他夸我酒量好。

由于我并非真醉,再次回到宇宙話題時感到十分無力。他卻滿心喜悅。好在他說出的一些道理我還是比較贊同。比如說,我們民族的古老文明可以追溯得更遠,比有限記載的時期更遠,我們的祖先發(fā)現(xiàn)了一顆行星,而在那個時代,先于別人的發(fā)現(xiàn)相當了不起,并且由此可以引申很多猜測,其中敢于肯定的是,我們的先祖在那個時期文明發(fā)展相當頂尖,有了不起的發(fā)明和先進科技,他們探索到的東西或許比我們?nèi)缃窳私獾酶?。然后,他又突然說,不,不是這樣的,不是他們發(fā)現(xiàn)了行星,而是他們記載著那顆行星,就像家譜那樣,記載了來歷,我們是從那顆行星上來的。但我們不知道那顆星叫什么,所以干脆說,我們僅知道自己是移民,卻丟失了具體的來處。不過這不要緊,早晚我們會知道來處的。

你知道那顆星叫什么嗎?他問。

我搖頭。

趙優(yōu)爾滿懷失落,看著天。

可能是為了顯示并非孤陋寡聞,我急忙表示,說自己好像在哪兒看到或者聽到誰說,月亮就是一艘巨型飛船。我們的祖先在那顆星球發(fā)生戰(zhàn)亂——就像如今地球上也有戰(zhàn)亂一樣——他們吃了敗仗(或許有別的解釋),為了逃離原先的住地,從那顆星球開著月亮過來了……

趙優(yōu)爾張大嘴巴,無比吃疑,但還是抬頭看了看月亮。

有可能是。他說。

我趕緊接了話說,本來就是,他們開了月亮來拯救地球,那個時候地球還不適宜人類生存,他們要改造這顆星球,用月亮發(fā)出的光,使地球上的生物得以成活,直到終于成功之后才從中轉(zhuǎn)站——月亮——下到地面,所以如今我們總是抬頭看月亮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心傷。因為那里,可以說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也可以說,我們很懷念故鄉(xiāng),想有一天回到月亮上,開著它重回我們星系。

說到這兒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好難過,不管上面的話是不是吹牛皮,總之我自己仿佛就信了,頓時有了難民一樣的哀傷。

趙優(yōu)爾好像根本沒有在意我的話,垂著腦袋。后來才發(fā)覺他好像是小睡了一會兒。

我結(jié)束了關(guān)于月亮的話題,踩著月光也去了一趟廁所。到廁所門口抬頭看看,月亮圓滾滾的,覺得它的心情是又無辜,又白。

我從廁所回來的時候看到趙優(yōu)爾已經(jīng)走了,走到門口那條斜坡的窄路上,路旁的石頭邊,長著我父親幾年前栽種的一棵夜來香,花朵紛繁,花香四溢,他伸著鼻子聞了一下說:好香。不由得抬眼也望了望月亮。隔著朦朧的月光,我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想不通的是,他居然沒有和我告別,也不將瓶子里最后一口酒喝盡。

但我沒有喊他。我也不知道告別的話怎么說。

月光披在他身上,矮瘦的身板,褲腳有些寬,走路拍出響聲,仿佛行于水上,周身是蒙蒙的淡泊,卻又不免苦澀。他整個人就這樣在月光的湖面,漂著。

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人。現(xiàn)居四川西昌市。初中肄業(yè)。自由撰稿。寫小說和散文。文字見《鐘山》《花城》《散文》等刊。出版小說集兩部。獲第十屆廣東省魯迅文學獎中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2016年度散文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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