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宇
1
臨近中午,大哥打來電話告訴我:“二良子,咱二叔從鄉(xiāng)下來了?!?/p>
“二叔已經(jīng)到了嗎?在你那兒呢?”我問。
“是咱爸才從縣里往我辦公室打電話了,說二叔乘的那趟火車今天下午四點二十到?!贝蟾绱?。
倔強的二叔真的來了?我很驚訝。我和大哥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一晃十年了,鄉(xiāng)下的親戚說不來也基本都來過了一兩次,唯獨二叔沒有來過。因為二叔是那種不愿意麻煩別人的人。他一向認為進城就是要來麻煩別人,他一直不來與他的這種認識有直接關系。他在鄉(xiāng)下也是這樣,從來不喜歡麻煩別人??墒?,二叔今天怎么突然就來了呢?
“二叔這次是一個人來嗎?他是來辦事,還是……”我問大哥。
“咱爸說咱二叔身體出了點兒狀況,要到省城來看看病……”大哥在電話那頭不很清晰地說。
“那咱得去火車站接站呀。”我覺得下午又多了一件必須辦的事。
“這事兒可怎么辦呢?我手上正在排著明天的報版,下午恐怕脫不開身。我看這樣吧,實在不行,就得你去車站接二叔了。你家里不方便的話,你就把咱二叔直接領到我家去也行。我今天就算晚也晚不了哪去,你大嫂下班差不多能準時回家。實在沒辦法,就得這樣了。二良子,我撂了,噢。”大哥電話里挺著急的樣子,說完他就匆匆地掛了電話。
我接大哥電話時手里也正拿著雜志社當期的校樣兒,說好了的,印刷廠的工人明天一早就來拿。二十幾萬字的稿子,這才是第一校,錯別字多得像牛毛。本來我就覺得時間相當緊張,這下就更要命了。我本指望讓大哥去接二叔呢,可大哥卻先我一步把接二叔的任務交給了我。
外來人想在城市成就點兒事業(yè)本來就不容易,城市生活節(jié)奏快,每個人都挺忙。人們早已經(jīng)不習慣于陌生人(哪怕是親人)介入自己的生活了。雖然我也不太喜歡鄉(xiāng)下來人,但我和大哥還是不太一樣的。我覺得大哥有事也好,沒事也罷,他多半還是故意推拖。在很多事上我都明顯能夠感覺得到。大哥確實有點兒害怕鄉(xiāng)下人來,時間一長,竟養(yǎng)成了“能拖就拖,拖一會兒是一會兒”的怪毛病。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我有時也挺同情大哥的。說句心里話,又何嘗是大哥一個人害怕鄉(xiāng)下來人呢?和他處境相類似的人們,比如我的一些家住外地的同事們,情況也都大體上差不多。坦誠地說,連我自己有時也是很畏懼鄉(xiāng)下來的親人們。他們大老遠地投奔咱們來了,咱們就得無條件地全方位接待。可是接待水平遠遠達不到他們坐在鄉(xiāng)下火炕上想象的那個標準。我一直鬧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窗堰M城的我們想象得那么好,其實,我們時刻都有一種活不起的感覺呢。最后,常常是把自己折騰夠嗆,人家還不太滿意……
記得有一年,那時我還和爸媽一起住在縣城上中學,一個曾經(jīng)對我祖上有過恩情的農村親戚老胡二舅相中了縣農機局新到的一種手扶拖拉機。老胡二舅手上沒錢,聽說農機局的劉副局長是我爸的高中同學,就親自登門找到了萬事不求人的我爸。為了償還老胡二舅多年前的人情,我爸竟硬著頭皮答應給幫忙。當天下午,我爸就有生以來第一次低三下四地去了,去找他從來都沒看得起的那個高中同學辦事兒。老胡二舅挎著一筐雞蛋非要同去不可,我爸也只好同意。老胡二舅在劉副局長面前點頭哈腰的樣子讓一向極度自尊的我爸很是痛苦。因為高中時我爸是班長,劉同學是最差生,倆人一直都很對立。仍然沒啥水平的高中同學一臉嚴肅、一嘴官腔,好說歹說最后總算給了我爸一個不小的面子,答應破例賒給老胡二舅一臺手扶拖拉機,但秋收后得馬上還錢。又是簽字又是畫押的,整個過程中,劉副局長家的大狼狗一直在很無理地吼叫著……多少年以后,我爸說他能淡化高中同學的羞辱,但始終無法淡化來自那只大狼狗的羞辱。更讓人心酸的是,幾年后我爸回老家探親,偶然遇上了老胡二舅母,她不僅沒表示任何謝意,反倒說:“那臺手扶拖拉機當年可是買貴了,過半年就降價了,買得不合適了。唉,你們這些只會念大書的人做買賣還是不行啊?!闭f完她還長輩不見外地大笑起來,還笑得很寬容。
類似的情形不僅發(fā)生在父輩身上,我和大哥也親身經(jīng)歷過。有一回,農村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參加高考,分數(shù)不太高,在可上可下之間,親戚就打電話讓已在省城的我和大哥幫忙找人。親戚在電話里說,市場經(jīng)濟,他都明白,辦事都得請客花錢什么的,這些都沒問題。他讓我們把該花的錢先墊上,必要時他馬上就帶錢過來。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我和大哥怎么有決定另一個人上不上大學的能力呢?沒辦法也得想辦法,可憐巴巴的農村孩子能考上大學不容易啊。我和大哥就找到一些老師和同學,通過人托人,人再托人,最后總算求爺爺拜奶奶地把事給辦成了。不算欠下的人情,光現(xiàn)金花就了我和大哥三千多元。不久,那個親戚感恩戴德地來到省城了,我和大哥跑前跑后又接待他好幾天,臨走時親戚自覺很大度地甩給我和大哥1000元人民幣說:“讓你們哥倆費心了,今個高興,多給你們拿點兒,就不另給孩子們買東西了,剩下的錢就隨便給孩子們買點兒啥吧?!碑敃r一個月只有二三百元收入的我們有種被噎住的感覺。后來我們終于理解了,就當我們救助了一個窮困大學生吧,盡管我們自己尚未脫貧。同時,這件事的發(fā)生也讓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對于城市里的我們和鄉(xiāng)村的窮苦農民來說,對“請客”和“花錢”的理解,絕對是天上人間兩種不同的概念……
想到這里,我又覺得很對不住就要到來的二叔。二叔和那些一般意義上的鄉(xiāng)下親戚還是不太一樣的。我說過,二叔是那種不愿意麻煩別人的人,一向都很倔強。如今二叔終于要來“麻煩”我們了,肯定是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再說,二叔除了是我們的二叔之外,他還救過我和大哥的命呢。我二叔可和那些一般的鄉(xiāng)下親人不一樣,和人們印象中一般的鄉(xiāng)下人也不一樣。我們的二叔英俊灑脫,沉著整潔。救我和大哥命那年,三十幾歲的二叔正當著生產(chǎn)隊的隊長??梢哉f,那時的二叔正是人的一生中最美好最有意思的時候。那時候,二叔也是有兩個兒子的人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我二叔總是喜滋滋地跟人們說,他有兩個大兒子,還有兩個大侄子,希望他們將來都能有出息……
我上一次見二叔還是在十四年前。記得那年高考剛剛結束,我正在等錄取通知書,我爸還遠遠比現(xiàn)在年輕,也比現(xiàn)在脾氣大。一天,我爸終于有了一份難得的好心情,決定帶我和大哥回闊別已久的嫩江邊兒上——我的祖母家——走上一趟。
祖母家東北壕外那綠色飄帶式的嫩江是我們童年最美麗的記憶,多少年來它一直對我們有種莫名其妙的誘惑。十幾年之后,我們魂牽夢繞的嫩江水還如當初那樣碧綠嗎?嫩江邊兒上還有當初那么多小魚和小蝦嗎?兒時的那幫小朋友們都在干什么呢?我們一直惦記著回故鄉(xiāng)去看一看。
在去江邊兒之前,我爸就義正詞嚴地和我們交代好了,“到江邊只許釣魚,不許下水?!?/p>
我和大哥答應得十分干脆:“肯定不下水?!?/p>
可是,那天實在太熱了,不諳水性的我和大哥怎么下的水我們事后都不曾回憶起來,我們只是萬分驚恐地記著那天我們手挽著手,被湍急的江水裹挾著一步步滑向深淵……
當時,我爸好像在江的對岸正割著蘆葦和蒿子什么的,當他發(fā)現(xiàn)水中掙扎的我們之后,就拎著鐮刀跑了過來。然而,當年過早地進了縣城的我爸同樣不會游泳。我爸在江岸上急得團團轉,先是揮舞著鐮刀,怒火中燒地命令我們如何如何……無濟于事之后,我爸就開始了更無濟于事的捶胸頓足,呼天喊地,最后哭得聲嘶力竭……我至今認為那天的我爸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最絕望、最無奈的男人。
兩個活生生的兒子就要沒影兒了,眼瞅著就要完了,一切都完了……
可后邊事情的發(fā)生,讓唯物主義的我不得不唯心主義地確信:骨肉親人之間肯定存在著心靈感應。關鍵時刻,負責給生產(chǎn)隊護青的二叔騎著一匹紅色大馬遙遠而意外地狂奔過來了。
二叔沒有來得及下馬,而是和大紅馬一起直接躍進了洶涌的嫩江水……
江水湍急,二叔冒著巨大的生命危險把我和大哥一個一個從虎口樣的漩渦里拉了出來,然后再拼盡全身力氣把我們一個一個托舉到江岸上去。最后,精疲力竭的二叔自己反倒險些被永遠地留在洶涌的漩渦里,搭救二叔的是他那匹極通人性的紅色大馬。
事后,一向講究三綱五常的二叔破天荒地給了他的大哥——我們的爸爸——一記十分響亮的大耳刮子。還兇狠地向他的大哥怒吼了三遍:“你是干啥吃的!你這么大人是廢物嗎?我兩個侄子要是真沒了,我要你命……”
十幾天后,也就是我接到一所全國重點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二叔在不怎么富裕的小村奢侈了一回。二叔借錢買了十掛被村人稱作“十響一咕咚”的鞭炮放開了,二叔激動得淚流滿面,說:“老王家又出息個大學生?!边€說:“我侄兒福大命大造化大,將來肯定能有大出息?!倍迥求@心動魄的十掛鞭炮響徹村莊,經(jīng)久不息。
整個中午,我都深深地沉浸在那段難忘的往事之中……我總是試圖想象那屬于二叔的當年情景:在那遙遠的北方鄉(xiāng)村大地上,晚歸的鄉(xiāng)路上英俊的二叔騎著他的紅色駿馬蹚起一路紅塵……那時的二叔肯定比我后來在電影院里看到的美國西部牛仔還要剽悍許多,二叔騎著的那匹紅色大馬凝聚了我對馬這種動物的一切美好想象。
我沒時間和同事們出去吃飯,就買了一份盒飯,一邊吃一邊看著校樣兒,一邊還誓言一樣跟自己說著:“千萬千萬不能忙忘了,今天再忙也得準時去接二叔啊……”
整個中午和大半個下午,我過得相當忙亂,時間似乎都被我擠得要窒息了。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沒能把二十幾萬字的校樣看完。
眼看就要到四點鐘了,坐小公共汽車從我單位到火車站至少也得二十分鐘。我匆匆地把校樣裝進包里,剩下的就得晚上回家再看了。
出門前,我給遠在市郊工作的妻子楊杏打了個電話,我告訴她說:“我二叔從鄉(xiāng)下來了,我得去接站,可能得晚回去一會兒,還得你去接女兒啊。”我怕她有什么想法,還特意強調:“就是曾經(jīng)救過我和大哥命的那個二叔來了?!?/p>
“早上不是說好了嗎?我今天下午值班,五點之前根本就走不了。你今天必須得去接孩子,實在不行,你就讓大哥去接一回吧?!睏钚釉陔娫捓锖苤钡臉幼?。
我說:“大哥今天也有事脫不開身,都說好了,我今天必須得去火車站接二叔。女兒只能由你去接了,晚就晚點吧,你好好和托兒所的老阿姨解釋一下?!?/p>
楊杏好像不太高興,說:“咱孩子太小,人家老阿姨本來就不想收,咱還不按時去接,人家得多鬧心。大哥咋總那么忙呢?掄大襟也該掄到他了。他家離火車站才幾步遠???再說,他家的房子也比咱們的寬綽一些……”
“大哥確實是有工作脫不開身,你別小肚雞腸的!”就像楊杏傷害了我對二叔的感情,我突然不耐煩地在電話里埋怨起了楊杏,然后就力量不小地撂了電話。
2
我緊趕慢趕,總算踩著點兒趕到了火車站。
這時,候車室的廣播里正說我二叔坐的那趟列車大約晚點四十分鐘。我長舒一口氣,也好,火車晚點就晚點吧,總比自己來晚了強啊。我就靠在出站口旁邊的鐵欄桿上,把班上沒看完的校樣兒拿了出來。
我一邊看一邊想著如何安排二叔的住宿問題:就算大哥家離這兒近也別去了,他家是一室一廳,也不是很寬綽。再加上大嫂這段時間正教小侄子彈鋼琴,鋼琴放在廳里了,二叔要去住的話,鋼琴還得搬來搬去的,也不方便。干脆,還是讓二叔到我那兒搭地鋪對付幾宿吧。我家雖然兩室一廚一衛(wèi),但是得兩家住。另一家是本單位的老杜家,老兩口帶著個智障兒子。人都不錯,就是六口人共用一廚一衛(wèi)太不方便。不過,二叔又不是外人,還是那種從不在乎吃苦的人。七月份的天氣,在地板上睡上幾宿又算得了什么?不行的話,就我和楊杏、女兒睡在地板上,讓二叔睡在床上……
五點十分了,出站口處的人不斷多起來,我收起校樣兒,往出口處湊了湊。從下車的人中打聽到,二叔所乘的第某某某次列車還是沒有進站。
我就又退回來,和此前一樣靠在鐵欄桿上,這樣可以同時關照幾個出口。我一邊掃視著每個從出站口出來的人一邊想:二叔得了啥病呢?二叔一向吃苦耐勞,這些年,我們老家那一帶的鄉(xiāng)村鹽堿地得到了開發(fā),許多旱田都已改成了水田。據(jù)鄉(xiāng)下來的親戚們說,二叔和年輕時一樣,可能干了。說他整天興高采烈地帶著大伙開墾稻田,為了搶工時,開推土機創(chuàng)造過三天三夜連續(xù)作戰(zhàn)的勞動紀錄呢。二叔的胃一直不太好,肯定是胃什么的出了毛病……
又過了十幾分鐘,廣播里說第某某某次列車終于進站了。這回,我聽得清清楚楚。
我開始一個個仔細打量從出站口涌出的旅客,審視那一張張因長途旅行而憔悴不堪的面孔。我和二叔有十四五年沒見面了,二叔一定老了吧?他是不是都變了模樣兒了呀?
人都出得差不多了,可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我的二叔呢?是二叔沒上來車嗎?還是……我有些著急了,突然有了一種望眼欲穿的感覺。
不再有旅客從出站口出來了,出站口和車站里面的地下通道之間的那塊廣場上也不再有一個旅客了,我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二叔。
就在我猶豫是否到站前廣場搜尋一下,最后向車站里回望一眼時,地下通道突然緩慢地并排走出三個人來,兩個年輕人攙扶著一位長者。我認不出那位長者,也認不出那兩個年輕人。但我的目光卻被他們牢牢地吸住了。難道那位長者就是我的二叔?那兩個年輕人就是我二叔的兩個兒子——我的大弟和小弟?
最后,直覺告訴我:我今天要接的應該就是他們。
這時,他們像剛剛看到我,似乎都認出了我,沖我招著手,腳步也比先前快了一些。
肯定就是他們了。我迎上前去,一個個親熱地握著他們的手,我一時像不會說話了,說得竟和平時很多人見面時乏味的套話一樣:“多長時間沒看著你們了,都快認不出來了。你們挺好的,家里都挺好的?”
“挺好的,都挺好的?!倍搴芷D難地微笑時,我終于捕捉到了他十幾年前的影子。
小弟模樣雖然變化很大,但還是小時候那么愛說話:“二哥,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咋還那么年輕呢?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就是不一樣,城里人可真經(jīng)老呀,看你小弟,都快成小老頭了?!毙〉艿脑捳f得極其親切,一下就拉近了時間和空間造成的距離。
“走在大街上我也能認出二哥來。”不太愛說話的大弟也說。
“二侄子呀,你也挺好的?二叔到底還是來麻煩你了?!倍迓曇魳O低沉地說。
“二叔你這話說哪兒去了?到你侄兒這還有啥客氣的。您老就放心吧,不論如何,我們都會為您把病治好的,您不是有兩個大學畢業(yè)的侄子在省城工作嘛?看個病多大個事兒?!蔽矣H熱地握住二叔的手,說得輕松加愉快。
二叔眼中好像閃著淚花,“唉,人老了,不中用啦。你們都挺忙的,我這又來給你們添亂?!倍逭f完想忍住咳嗽,可他沒能忍住。
二叔咳嗽時,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分別把他們讓進去。我讓二叔坐在前邊,我和大弟、小弟坐在了后邊。
出租車開起來后,大弟趴在我的耳邊說:“二哥,我得先告訴你,鄉(xiāng)醫(yī)院說我爸是肺結核,縣醫(yī)院看片子說他是肺癌?,F(xiàn)在就得看省里的醫(yī)院怎么確診了,眼下我們跟我爸說的就是肺結核?!?/p>
“我二叔得的不是胃病???”我想說,但沒說出來。我覺得腦袋一陣轟鳴。
“二哥,咱家離這挺遠的吧?”這時,會說話的小弟問。
我好像是突然間改變主意的。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決定不把他們帶到我家里去了。我顯得有些慌亂地說:“挺遠,正經(jīng)挺遠呢,咱家離這里可遠著呢。咱們還是先找個住的地方吧。”我這時感到了他們的不自然。
“二叔,我家地方太小,我大哥那也不怎么寬綽,城里不比鄉(xiāng)下,我們還是創(chuàng)業(yè)階段,都沒混上大房子呢,一家就那么十幾平方米的地兒,沒辦法,咱們就得住旅店了?!蔽疫吔忉屵呑屗緳C往省醫(yī)院的方向開。因為我無法把患有肺結核病的二叔帶回家去(我不愿意懷疑二叔得的是肺癌),我那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里還生活著我八個月的女兒呢,我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女兒著想啊。真的,我真的一點兒這方面的心理準備也沒有,我無論如何沒想到二叔得的是這類病。
“行,咱們就住店,住店吧?!倍逡蚕駴]啥心理準備,但又必須得表個態(tài)一樣地對我說。
“二哥,那今天就看不成病了吧?”小弟有些急切地問。
“看不成了,都五點四十多了,醫(yī)院早下班了?!蔽覠o可奈何地說。
“那就得多住一天了?!毙〉苁卣f。
我們在省醫(yī)院招待所下了車。住旅店是要身份證的,可他們三個人只有二叔帶了身份證。顯然,他們在來之前并沒有做住店的準備。所以我在為他們辦理住店手續(xù)時就遇到了麻煩,服務員只肯給有身份證的二叔辦理住宿登記手續(xù)。
兩個弟弟怎么辦呢?“美女,他們是一起的,他們是父子關系,兩個兒子是來照顧生病的父親。鄉(xiāng)下人不容易啊,美女,求您幫個忙吧……”
我說了老半天好話,服務員才很給面子地回了一句:“除非那兩個人有派出所出的證明?!?/p>
我問:“哪個派出所?”此時,我同樣不想把兩個弟弟或其中的一個弟弟帶回家里去住,我覺得他們身上也布滿了那種肺結核病菌似的,我寧愿為他們出住宿費。
不知為什么,女服務員似乎并不歡迎招待所來更多的顧客,這在市場經(jīng)濟時代相當少見。她過了半天才說:“紅星派出所唄。”
“就是人民廣場那個?”我馬上意識到我問得相當愚蠢,但已經(jīng)晚了。
“市里一共有幾個紅星派出所?你這人咋這么磨嘰呢?!迸諉T不耐煩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出乎我的預料。
我單位的單身戶口就落在紅星派出所,三年前我住單身時認識紅星派出所一個姓孫的戶籍員,這么晚了,不知他還在不在了。我就叫了出租車直奔紅星派出所。
謝天謝地,姓孫的戶籍員仍然在!并且又趕上他值夜班。我就把剛買的一盒紅塔山扔給了他,說了要開證明的意思。
“都是哥們兒,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還客氣拿煙干啥。”姓孫的戶籍員拍了我一下。
這么晚了,如果沒有認識人,這種事按理說應該很難辦??墒虑榈倪M展順利得幾乎令我難以置信,我竟然很快就開回了紅星派出所的治安證明。
我一回來,小弟就滿臉敬佩地笑著說:“我二哥可真沒白在省城混這么多年,這么一會兒,派出所的證明說開就開回來了,真行,我二哥真行??!”
從小弟的表情上看,他無疑是在說他的二哥“神通廣大”,也許他沒想起或不會說這個詞語。
小弟充滿敬佩的表情使我一度非常緊張。實際上,我相當了解我自己,我遠遠沒有小弟想象得那樣有能力、有道行。我就很認真地解釋說:“行什么行?。磕愣邕€是個小人物,剛剛混上個傳呼機,連手機都沒混上呢。之所以這么快辦回來,是因為碰巧有個我認識的人在紅星派出所當戶籍員,正好又趕上他值夜班?!闭f完,我堅硬地笑了笑。
小弟就過來羨慕地摸了摸我的傳呼機:“真好,還是摩托羅拉漢顯的呢!挺貴的吧?”
“不是我買的,是單位為開熱線欄目給我配的。”我似乎想解釋貴重的摩托羅拉漢顯傳呼機不應該裝備在我身上。
“二哥,其實我們兩個都好說,只要你二叔能住下就行了。你何必又去跑了一趟派出所呢,太麻煩你了?!贝蟮芸粗〉苷f。
“這兒的宿費是最便宜的了,二哥沒本事,還沒混上寬綽房子呢,真沒法讓你們到家里去住”。我望著兩個弟弟歉意地說。
把他們安排妥當之后,我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館給二叔和兩個弟弟接風。
吃飯過程中,我到包間外面用飯店的座機給大哥家掛了個電話,是大嫂接的,說大哥還沒回來呢。我就把二叔他們所住的房間號告訴了大嫂,讓她轉告給大哥。
回來后,我又發(fā)揮想象地說大哥有多忙,向二叔解釋了一遍大哥沒來接站的原因。
二叔就說:“你們現(xiàn)在正是好時候,能不忙嗎?二叔不挑這個,這就夠一說的了。二叔能怪你們嗎?要怪就怪二叔這身子骨不爭氣,好巴央的,還得上病了,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二叔,哪能這么說呢,人吃五谷雜糧,誰能保證總也不生病?。俊蔽艺f。
吃完飯已是八點多鐘,回招待所陪二叔嘮了一會兒家常。這時,我的摩托羅拉傳呼機響了,是楊杏傳的我。留言是“回來時別忘了給孩子買奶粉。”
“是不是誰找你有事呀?快忙去吧,可別誤了正事。”二叔很為我著急的樣子。
“沒事,都下班了有啥事。”不知為什么,我很想回家?guī)蜅钚诱疹櫚藗€月的女兒,但又不忍心撇下二叔和兩個弟弟。
不知又坐了多久,傳呼機又響時我終于坐不住了。我說:“二叔,我真得回去了,孩子太小,您侄媳婦一個人還真不行,明天我?guī)齻兡飪簜z來看你。”
二叔極難為情地掙扎著坐起來,“哎呀,看我這記性,是不中用了。我怎么都忘了呢?二侄子你趕快回去吧,孩子還那么小,你媳婦上一天班兒也夠累的,興許晚飯還沒吃到嘴里去呢,快回,快回去吧,我就怕來了麻煩你們,這不正整的?對了,沒啥給你們拿的,臨來你二嬸給炒了點兒瓜子兒……”二叔一邊把一布袋子瓜子兒拿給我,一邊又劇烈地咳嗽起來。
我說:“大老遠的,還拿這個干啥?!?/p>
二叔一邊咳嗽一邊說:“沒、沒啥好拿的,就是這么、這么個意思吧,可千萬別嫌棄?!?/p>
“那我就先走了,明天早上再來?!蔽艺f著就匆匆地往出走。
大弟和小弟送我到樓梯口,我讓他們留步,大弟非要堅持出來再送送我。
路上,我又問了大弟家里目前的一些情況和打算,大弟一直遮遮掩掩不肯說。問到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說:“……這些話我真不該說,我和小弟現(xiàn)在都很困難,也不怕二哥笑話,農民掙點兒錢太難了。為了給我蓋房子、說媳婦,勤勞了一輩子的我爸也差不多傾盡了所有的積蓄,他要是得個肺結核,我和小弟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得想辦法治,要真是得上了肺癌……真不是我們當兒子的不孝順,我們也就、也就只能讓他老人家聽天由命了……”
我聽得很震驚,也很難受。想來想去我也沒有辦法。我說:“是啊,實際上我們當侄子的也幫不上什么太大的忙兒。在別人看來,我們大學畢業(yè)能留在省城各方面都不錯了。實際上我們又有什么,也不過是工薪階層啊。不過大弟,你也別著急上火,先確診,完了再說。你畢竟還有兩個哥哥混在省城里?!?/p>
大弟似乎還想說點什么,但他沒有繼續(xù)說。
回家的路上,我盡力回憶著大弟下車后的種種舉止,雖然在付宿費和飯費時大弟也一直在和我爭著由他來買單,但他每次都沒有底氣做到堅持到底。大弟天生不是那種虛頭巴腦的人,從這些細節(jié)上也足可看出他經(jīng)濟上確實很拮據(jù)。
3
我回到家時,楊杏的晚飯果然還沒有吃上,八個月的女兒正在哇哇哭鬧。
還沒等我換完拖鞋,迎出來接我的楊杏見我手上并沒有奶粉,突然變得急躁起來:“孩子都快餓死了,讓你買的奶粉買哪去了?”
我只覺得腦袋“嗡”地一下,我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事都給忘了呢?
女兒生下來身體就弱,加上楊杏的奶水不足,一直離不開奶粉。說起來也怪呢,一般的奶粉她還吃不消,小家伙吃慣了大批發(fā)市場上才有的那種特殊味的“嬰兒奶粉”。可是這個時候了,大批發(fā)市場也早關門了。再說,預計買十袋奶粉那二百塊錢,從下午到晚上我已經(jīng)花得差不多了。
楊杏沒像我預想的那樣第一時間問問我二叔的情況,這很意外。我雖然不很痛快,但我還是很自覺地到樓下的食雜店買來了一袋普通奶粉。
我很被動地把奶粉袋剪開,熟練地用小勺取一些奶粉放到杯里,又把開水倒成溫水,再將調勻的溫奶小心翼翼地倒進奶瓶中……
“你們家總來人總有事,我算是倒老霉了。”楊杏一邊悠著已經(jīng)睡著了的女兒一邊說。
我想說,我們家就這樣,誰家沒有個三親六故的!但我還是沒有說出來。我只是說:“是我愿意讓他們來麻煩我呀?”我看了看可憐的女兒,強壓住心頭之火,沒有發(fā)作。
女兒一小會兒就醒一次,“啊啊”叫著,小嘴直吮被角,顯然是餓的??蓷钚影蜒b有普通奶粉的奶瓶子放到她嘴里時,她只是狠狠地吮幾口又馬上吐出來,憤怒地“啊啊”叫著……
屋子小,又不太通風。看著楊杏被汗?jié)裢噶说暮蟊?,我又覺得很對不住她。自從有了女兒,她起早貪黑,白天上班,晚上回來還要帶孩子。她早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女大學生了,也不再是從前那個嬌氣十足的獨生女了。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們目前的處境就是這樣。也許我們應該滿足才是,在很多人眼里,這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在這個擁擠的城市里,有多少年輕人連這樣的小房子還沒有呢。
我更多的還是想起了我們同甘共苦、一路走來的種種不易,來到廚房親自動手給一直不太高興的楊杏做了一碗熱湯面,還打上了兩個荷包蛋。
楊杏畢竟有文化、有修養(yǎng),也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主兒,吃了熱湯面和荷包蛋(還必須分給我一個荷包蛋)也就好人一個了。楊杏還一邊吃一邊熱心腸地打聽起我二叔的情況:“二叔住在哪了?咋不帶回家來住呢?”她的問話反倒顯得我對自己的親人不夠熱情了。
我說:“擔心二叔得的是肺結核,怕傳染,就不好讓他和兩個弟弟來家里住了?!?/p>
“來那么多人啊?肺結核?那可得抓緊治呀!”楊杏顯得有些著急。
“再抓緊也得等明天醫(yī)院大夫上班呀?!边@時我感到我和楊杏真的還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接著,我和楊杏又像一家人一樣嘮了一些關于二叔和兩個弟弟的事……
后來,楊杏還幫我看了下午沒看完的校樣。她戴上眼鏡,很認真的樣子,竟比我看得快,我們一直看到后半夜二點多才看完。睡覺前,楊杏還打著哈欠說:“這樣你明天就能安心為二叔看病了……”
大哥這時才給我發(fā)了個傳呼,留言說:“回來得太晚了,明天一早去看二叔吧?!?/p>
大哥的傳呼發(fā)得太多余了,突如其來的“嘀嘀”聲雖然沒嚇著正準備睡覺的我和楊杏,卻把女兒給吵醒了。女兒再也不肯睡了,一直哭鬧到天亮……
4
我和大哥都是到單位點了個卯就來到二叔的住處的。
到省城看病遠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我在這個城市生活十多年了,雖說享受著國家給的公費醫(yī)療,可真就沒怎么到大醫(yī)院來過,更談不上住院了。有個頭痛腦熱的小病,更多的是到附近的藥店或小診所買點兒藥。我替二叔排了半上午遙遙無期的長隊之后,才有些真正認識了省人民醫(yī)院。這個城市的人確實太多了,生病的人也確實太多了。
一上午眼看就要過去了,我仍然在排隊。在看病這個問題上,我們好像沒有任何進展。我和大哥還要上班的,這樣下去讓人有些承受不了。說實話,我心里急一陣火一陣的,又不能讓二叔和兩個弟弟看出來。中午休息,我們的午飯吃得沒滋沒味。
后來的事情還多虧了大哥。下午,大哥通過他的一個同學,費了很大勁才走成了后門兒。那個同學的什么人是省人民醫(yī)院另一個科的大夫,但他是第二天的班,讓我們先回去等著,明天一早再來。
就這樣,我們總算在二叔到來第三天的上午給他做上CT檢查……
又等了24小時(也就是二叔到來的第四天),我們終于等到了那個可怕的會診結果--肺癌晚期。
這個結果既在預料之中,又在預料之外。我們面面相覷了一陣之后,還是很快地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但一時間好像誰也沒了主意,是不是得治呀?怎么治呢?兩個弟弟也沒有了章程。
那就聽大夫的吧。大夫的意思是,患者才五十一歲,雖然癌細胞已經(jīng)開始擴散,但不忍心放棄對患者的治療,建議家屬住院化療觀察一段時間。
后來就來到了醫(yī)務室,那位姓張的主治大夫一遍遍責問我那位老實的大弟:“你為什么不早把病人帶來?在癌細胞擴散前做手術至少能維持五年。當兒子的舍不得花錢給老爹看病,是不是?農村這路事兒最多,一個老爹能養(yǎng)活一大炕兒子,一大炕兒子最后不管一個老爹。”
姓張的主治大夫是主任,說話嘴挺黑的,說得大弟眼淚汪汪的。使本來按原計劃不打算繼續(xù)治療的大弟迅速有了另一種決定--“哪怕傾家蕩產(chǎn),也要住院治療。”
姓張的主治大夫讓手下人馬上給二叔辦理住院手續(xù),讓家屬先交3000元押金,準備下一步的治療。
大弟這次沒有猶豫,從里懷里掏出一個舊錢包,里面頂多有六七千塊錢。大弟一張一張地數(shù)了好幾遍,才小心翼翼地把三千塊錢遞進了窗口,讓我看到了一個已經(jīng)習慣于精打細算的農民。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醫(yī)院對癌癥患者的治療程序是這樣的:先打針吃藥控制住癌細胞的進一步擴散,然后視具體情況實施化療、放療。我不太了解那些具體的治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醫(yī)院對癌癥的醫(yī)治恐怖而痛苦、漫長而昂貴。幾年前,我單位有位癌癥患者治到最后弄得皮包骨頭,苦不堪言不說,也基本上折騰個傾家蕩產(chǎn),那還享受公費醫(yī)療呢。
回過頭來,我們還得瞞著二叔,就很認真地對他說:“這回確診了,是肺結核,這病好治?!?/p>
在樓下長椅上等結果的二叔微笑著,看不出來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辦完了所有的住院手續(xù),把二叔安置在病房后已是十點鐘了。
大哥說:“單位脫不開,不行我下午再過來吧?!本痛掖颐γΦ刈吡恕?/p>
我給單位打了個電話,還好,我的那份校對工作已經(jīng)讓一個要好的同志代勞了。我就和大弟、小弟來到住院部樓下的花壇邊坐下來假裝嘮家常。因為要想知道二叔的真實病情,必須得避開二叔。
“我二叔這病是什么時候得的呢?”我問兩個弟弟。
“你二叔你還不知道?有病不吃藥,干活不要命?,F(xiàn)在啥啥都發(fā)展得飛快,就連咱老家那邊的鹽堿地也被開發(fā)利用上了!老多低產(chǎn)旱田都被改造成水田了。以前父老鄉(xiāng)親們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回大米干飯,現(xiàn)在可好了,家家戶戶都種起了水稻。你二叔就整天可勁兒地帶著大伙兒開墾那大片大片的鹽堿地,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承包上二十坰地的水稻田。對了,二哥你們也聽說過那件事吧?為了搶時間,你二叔還創(chuàng)造過三天三夜不下推土機,連續(xù)作戰(zhàn)七十二小時的勞動模范紀錄呢?!?/p>
“聽說過,我二叔也太要強了,是不是給累的呀?”我說。
“你二叔半年前突然咳血,大伙兒就勸他上縣里瞧瞧,可他還堅持呢,說啥也不去,還說一把老骨頭了,沒那么金貴,還不如省點兒錢給我就要出世的大孫子換糖球吃呢?!毙〉苡挚煅钥煺Z地說。
“那最后是什么時候,我二叔又同意上醫(yī)院了呢?”我問。
“這才幾天兒的事兒呀,也就是兩個禮拜以前吧。”小弟答。
“才半個月?”我又問。
“可不是咋的?兩個禮拜前那天半夜,你二叔疼得直砸炕沿,實在挺不住了才同意我們套車拉他上鄉(xiāng)醫(yī)院。鄉(xiāng)醫(yī)院說是肺結核,可是吃藥打針一個多禮拜也沒見效。沒招兒了,我們才坐汽車上縣醫(yī)院看,縣醫(yī)院拍了片子后初步診斷是癌!當時我們哥兒倆都傻眼啦!這可咋整??!???咋整啊……后來我們就想起了大哥二哥在省城里,到省里的大醫(yī)院再看看吧?!庇质钦f話爽快的小弟搶先說。
又過了好半天,大弟說:“我爸原本不同意到省城來看病,他怕麻煩你和大哥。我也不想來,只是……”大弟有些語塞。
“別著急,我們會盡最大力量的?!币姶蟮苡杂种梗艺f。話說完了,我又好像感覺到自己的底氣不是很足。
靜了一會兒,大弟聲音很低地說:“其實,縣里確診后我對我爸的病就已經(jīng)絕望了。我們是農民,我們怎么有能力來治療癌癥這種病呢?那時我就想:爸,您只能等著慢慢死去了,您一輩子再要強再倔強也沒有用了,誰讓您是個花光了積蓄的農民???誰讓您不爭氣的兒子同樣又是沒有錢的農民?。亢髞砦矣窒?,我爸沒來過省城,就帶我爸去省城走一趟吧。我壓根就沒敢想是來治病,只敢想是走一趟,順路再看看,萬一不是癌呢??墒?,可是省城的醫(yī)院再一次宣布我爸得的是癌癥……這一點兒也沒出我的預料,一點兒也不意外??墒牵墒窃谀且豢桃院?,我漸漸地不敢再正視我爸那孤獨無助的眼神兒了。我從來沒見過我爸有這樣的眼神兒,二哥你也知道,我爸從來不愿求助別人的……但是他現(xiàn)在真的在求他的兒子呀!我爸瞅我的眼神兒和瞅別人的眼神兒不一樣,這一點我時刻都感覺得到,他為我付出那么多,我是他的長子,他一定認為他的命就掌握在他的長子手里,可他可憐的長子什么也無法為他做呀!二哥,真的,如果我死能換來我爸活我都干。二哥,咱們說他得的是肺結核,你以為他相信了嗎?他只是沒有勇氣相信他是肺癌,他最了解他的大兒子,他的大兒子拿什么給他治癌癥呀?我爸的眼神兒只有我能看懂……”大弟聲音越來越低,可句句讓我撕心裂肺一般。大弟一向老實厚道,我知道他說的話毫無水分。說話時,憨厚的大弟和會說話的小弟對我二叔的提法都是不一樣的:小弟總是“你二叔”,大弟則是“我爸”。
大弟沒有直接說他要我們幫他一把,但我似乎有這樣一種感覺:一雙顫抖的手一直在向我和大哥伸舉著,就像我常在上班的路上見到的那種無能為力的乞討人的手。我不知道心中是一種什么滋味,我真的能如我初見他們時說得那樣盡力去幫助他們嗎?做到什么程度才算“盡最大力量”呢?我好像正在回避著什么,雖然口頭上仍很真誠地說著:“別著急,咱們慢慢想辦法?!?/p>
“二哥,這幾天可把你和大哥折騰夠嗆,都是當?shù)艿艿臒o能。走,咱去食堂吃飯吧?!毙〉芤幌驒C智,這時他卻盡量表現(xiàn)出了一種輕松。
中午,我們把飯打到二叔的病房里。二叔說他不餓,沒吃幾口就放下了。一遍遍跟我說:“二侄子,你和你大哥都有一大攤子工作呢,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候,也是最扛勁兒的時候,趕快忙去吧,千萬別把你們的正事兒給耽擱嘍。我這不是已經(jīng)住上院了嘛,已經(jīng)把你們折騰夠嗆了,下午快回單位去上班吧?!?/p>
我說:“單位下午沒啥大事,我坐一會兒再走?!?/p>
后來,我留意觀察了二叔,覺得大弟的話很準確。雖然大家都瞞著二叔,說他得的是肺結核,但從二叔間或流露的表情上看,他就像早已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二叔偶爾掛在面部的表情是那種知道自己生命有限的人所特有的表情,是絕對的對生存下去的渴望。尤其是在我按照他的意思要離開病房,和他告別那一瞬,我終于看懂了二叔那種近乎貪婪的目光,表象是一種大氣憨厚的拒絕,實質卻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求助。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我的二叔也是懼怕死亡的,以前我一直錯誤地認為二叔冒死救我們很正常,因為二叔給我的印象就是那種生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勤勞勇敢的人。
回來的路上我一路都在想,當年二叔冒死救我和大哥的時候,他自己不正是我們現(xiàn)在這個年齡嗎?用他自己的話說,不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候”嗎?而那時他為了他的兩個侄子,卻能縱韁躍馬,義無反顧……
5
我覺得弟弟們隨時都有張嘴向我和大哥借錢的可能性,或者說我和大哥隨時都有把手里的錢借給弟弟們的可能性??傊?,我們要盡我們最大的力量了。
如果我仍是單身一人,我會毫不猶豫地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救二叔,但我已經(jīng)是個組成家庭的人了。對于一個家庭來說,傾其所有地往出借錢畢竟是一件大事,得和家人共同商量后才能決定。晚上回到家,我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做楊杏的工作。我鋪墊了好半天,最后終于鼓足了勇氣說:“二叔已經(jīng)確診了,真的是肺癌,并且還是晚期。醫(yī)院讓住院治療,我看咋也得花上幾萬。兩個弟弟都沒錢,看來關鍵時候,咱們還真得借給他們點兒錢用?!?/p>
沒想到楊杏并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不愿意,而是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肺癌?得的真是肺癌呀?太可怕了,你咋不早點兒告訴我呢,我還以為二叔是普通的肺結核呢?!?/p>
楊杏在確信并進一步了解了我說的真事之后,沉默了許久。然后,她滿懷深情而又不乏理性地說:“咱家現(xiàn)在確實有兩萬塊錢,如果這兩萬塊錢真能救了我們二叔的命,別說借,就是給,咱也得拿出來。可是,如果要用這兩萬塊錢起到讓一個晚期癌癥患者多活幾天的作用,我真的覺得有些不太值得了,你說呢。其實,不用我說,你自己也清楚咱們這兩萬塊錢是怎么樣一塊錢、一塊錢積攢的。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不一定對。如果你覺得必須得拿錢,那你就拿去,我也絕不反對。人心都是肉長的,誰還沒有個骨肉親人呢?再說二叔還是你和大哥的救命恩人呢。”
楊杏并沒有說不同意,又說出這樣一番頗有見解的話,反倒讓我一時沒了主意,我似乎也有些覺得楊杏的話充滿了道理。醫(yī)生沒說能活多久,一年?半年?三個月?可也是,讓二叔受著罪多活一年半載的又能怎么樣呢?可是,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二叔得病了不給治,讓二叔等死?又不是那么回事啊……我哪能讓我親愛的二叔在我眼皮底下等著死呢?那我可太不是人了。
過了一會兒,楊杏又說:“在我們現(xiàn)在居住的這個城市里,有兩萬塊錢實際上跟過去說的窮光蛋是一碼事,只是我們不忍心承認罷了。如果沒有這件事我還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些,其實我們自己也是窮人,我們拿什么去奢望拯救別人呢?萬一我們自己或者我們自己的父母病倒了,我們又能怎么樣呢?”
我那堅強的盡最大力量挽救二叔的想法此時突然顯得不堪一擊了,是啊,我們有能力抵御災難嗎?只是我們尚未攤上災難而已。我們實際上還遠遠沒有拯救自己能力啊,更何談去拯救別人啦?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只是出于習慣才選擇躺到床上去,其實我毫無困意。我一直在琢磨:二叔這病治還是不治……治吧,還真就沒錢;不治吧,那也說不過去呀。我真的太無奈了,我無奈至極。
這天午夜時分,電話突然響起來。又是大哥打來的。
“二良子呀,是這么個事兒,我剛從我的同事家回來,他老爹就是晚期肺癌,目前在腫瘤醫(yī)院化療呢。三個月,花進去十多萬了!人家哥兄弟幾個都是開公司的,有的是錢,認老爹剩下這幾天一寸光陰一寸金地過。我的意思是啥呢,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咱們實話實說……二叔跟人家老爹比不了,人家有好幾百萬,二叔哪有錢哪,二叔的兩個兒子也沒錢,最后沒招兒了不就得跟咱們借嗎?你說咱們借不借吧?兩個弟弟根本就不具備償還能力,咱們借給他們錢咱們怎么辦?再說咱們也沒啥錢啊。二良子啊,大哥不瞞你,大哥手上確實有三萬塊錢,可年底我單位集資蓋房子,孩子還得上中學,大哥也是奔四十歲的人了,不能總住一室一廳吧?今天下午,我還打電話讓我同學問了他那個在醫(yī)院工作的哥們兒,讓我同學套點兒實話,問從現(xiàn)在開始給二叔用最好的藥,二叔還能維持多長時間?我同學那哥們兒開始不說,后來才說。你猜他是怎么說的?他說:‘唉,怎么說呢?跟哥們兒我得說點兒實話,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像你同學二叔這種情況,頂多也就再能活半年,一個月兩個月也是可能的,治療價值已經(jīng)不是很大了。我當時腦袋忽悠一下子,咱二叔這不完了嗎?他才五十出頭?。≡蹅円膊荒芫瓦@樣讓他等死???后來,我冷靜下來還是覺得確實沒辦法?;貋砗笪乙恢弊聊ィ褐?,不就是讓病人多活那么幾天嗎?等人走了,讓子女們都背上沉重的債務?這到底值不值呢?人道不人道呢?難道說盲目地盡孝道、負債給搶救沒有希望的晚期癌癥患者就人道了嗎?”
“事是這么回事,可我們怎么也不能跟大弟和小弟說就這么著啦,救不了啦呀?二叔總是用那種無助的目光盯著大弟,大弟心理壓力相當大,救吧?沒有錢;不救吧?所有的人尤其是二叔本人還都眼巴巴地盯著他,大弟想放棄也不容易呀!”也許是因為我剛才已經(jīng)和楊杏探討過類似的話題,所以我沒覺得大哥一直陪著小心的想法如何缺乏人情味兒,我竟然還順著大哥的思路說了上面這樣的話。
大哥聽我這樣說,后邊的話就更加坦誠了?!拔覀冊趺茨苤苯尤襁@種事呢?這事得讓大夫去做工作。對了,我同學還幫咱們分析了咱們目前面臨的形勢:現(xiàn)在情況已經(jīng)相當緊迫,最好還是抓緊回老家去。有一個首要問題,關鍵就是設法讓大弟決定放棄治療。但是,大弟自己不能說不治了,這樣有不孝之嫌;當侄子的就更不能張羅打退堂鼓,那樣顯得太無情無義;只能去做主治大夫的工作,讓主治大夫從醫(yī)療的角度來當眾說服大弟放棄治療才是最好的辦法。我同學說,別看有些大夫滿口的仁義道德,實際上也都是普通大眾,免不了人間煙火。只要給上錢,讓他們說啥他們就說啥。我同學還說,只要偷偷塞上五百塊錢,這事就能搞定。二良子,你可別多想,在這件事上,我們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我們還不具備那份能力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p>
“大哥,你看這么做好嗎?”我突然覺得我們的二叔好像在遠處看著我們呢。
“現(xiàn)在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呀。對了,我還沒跟你說呢,我同學說了,咱二叔目前這個身體狀況,說不行就有可能不行,萬一不行在這個城市里,據(jù)說火葬場接收外地人手續(xù)相當繁瑣,弄不好咱們還得雇車往回運,大熱的天,費勁著呢,整不好,車都雇不著。讓我同學說的,我現(xiàn)在都擔心啊,二叔要真老在這兒可咋辦啊?二良子,咱們可不是見死不救,還是那句話,咱們確實是沒有這個能力呀!就這樣吧,沒有別的辦法呀,這事真得快點兒辦呢,我先讓我同學托人給姓張的主治大夫打個招呼,咱們明天一早就去辦吧。二良子,大哥撂了,噢?”
我一夜未眠,覺得人是最會尋找理由和借口的殘酷動物……
6
大哥很早就來了電話,說他的同學已經(jīng)托人和姓張的主治大夫聯(lián)系過了,說那人雖然嘴黑,但人并不壞。對上脾氣了也好說話,說是能行。大哥說:“我同學說他托的那個人明天一早就去醫(yī)院,親自幫咱們把紅包給送上去。為了保險起見,咱們就得多給點兒了。我同學說拿五百差不多就能辦成。咱們還是得爭取一棒子打住,萬一姓張的主治大夫嫌少不干,那咱哥兒倆成啥人了?你說呢,二良子?”
“你就看著辦吧,這事我還能懷疑你能拿回扣咋地?”我突然覺得有些心煩意亂。
“那就這么定了,咱倆就別一人出二百五了,也不好聽,就一人出五百吧?!贝蟾缯f得好像在和我做買賣。
“行行行,我都出也行?!蔽矣X得我們每人拿五佰也無法逃脫掉“二百五”的形象,還是兩個加了倍數(shù)的“二百五”。
上午8時30分,我和大哥懷揣著用紅紙包好的一千塊錢準時來到了省人民醫(yī)院。
一路上,我一直有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我覺得我們懷揣著的不是紅包,而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陰謀,或者是一枚巨型的炸彈。我覺得我和大哥就像小時候看的電影中那種最壞最壞的狗特務。不論怎么說,姓張的主治大夫從本質上都是二叔生命的最后一個守護者。無論他的真正目的如何,只要他堅持主張給二叔治病,二叔的生命就有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延續(xù)。而我和大哥卻要用這一千塊錢的紅包把這個舉足輕重的“守護者”給拿下,我們要像兒時看過的戰(zhàn)斗故事片中解放軍攻克敵人最后一個碉堡那樣,用這個巨型炸彈把這個舉足輕重的主治大夫給炸掉。而此時的我們又不像是那些英勇無畏的解放軍戰(zhàn)士,我們更像那些茍延殘喘、膽小怕死的敵人……
就像事先約定的那樣,我們賊一樣把紅包交給了大哥同學托的那個人……
大哥同學托的那個人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走向了姓張的主治大夫的辦公室……
我們又賊一樣從二叔所在住院處門口溜過,等在三樓姓張的主治大夫辦公室不遠不近的門外……
我們還影影綽綽地望見姓張的主治大夫竟然一個人候在屋里,就像事先預約好的一樣巧合……
過了好久,我們終于看見了大哥同學托的那個人從姓張的主治大夫辦公室里出來了,那個人大功告成地向我們揮了揮手說,因他還有事,就先走了……
我和大哥這才懷揣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灰溜溜地來到了樓下二叔的住院處。我們忐忑不安地敲門走進二叔的病房時,兩個弟弟正在給二叔喂早飯。
二叔看見我和大哥來了,早飯也不吃了,熱情地讓我們坐下并和我們說話:“你們倆不去上班,這么早就跑來看我,這可不行啊。唉,我這一來,我的兩個大侄子可受罪嘍……”
二叔一定認為我和大哥是為了拯救他而來的,他絕對不會想到我們會給他來上背后一手。我有些不敢正視二叔,也不知道還應當對我親愛而可憐的二叔說些什么。我這時格外羨慕起那些我平時不怎么瞧得起的大款來,如果我或大哥有一個人像他們那樣富裕,我們在做人上可能就不會像今天這樣自責和猥瑣。
大哥一直很親熱地和二叔嘮著家常,我不知道他的心情是否和他的表情一樣平靜。
后來,當二叔說到再有三個月就能看見到他的大孫子時,他顯得格外激動。二叔的臉色也顯得紅潤了許多,一點兒也不像一個重病纏身的晚期癌癥患者。
不過,嘮了一會兒二叔卻突然說:“死,二叔倒是一點兒也不怕。二叔就是想看看大孫子長得什么樣兒,咋也得讓二叔看看自己的大孫子再死呀?!倍逭f得很認真,像在開玩笑,又不像在開玩笑。
心靈感應?骨血反應?就像當年二叔從遙遠的地方騎著駿馬狂奔而來搭救我們一樣?而這回卻是反著來的。我又一次有了這種切實的內心感受,心里堵得慌……難道說二叔知道我和大哥及大哥同學托的人剛才在樓上的舉動了?我正心驚肉跳地思想時,一位護士走進來通知道:“3號床(二叔的床)家屬,請馬上到三樓主任室去,張主任要談一談下一步的治療方案。”
除了二叔之外,我們就都到三樓的主任室來了。姓張的主治大夫和其他幾位大夫早已等候在那里,我們一進屋,姓張的主治大夫就吩咐一位值班大夫宣讀幾日來的醫(yī)療報告和臨床表現(xiàn)。
我忘了我們是如何堂而皇之地切入主題的。只記得大哥極不自然地坐下又起來,起來又坐下。在大哥吞吞吐吐地想要說明內心深處的意思時,姓張的主治大夫先說話了:“誰家有了病人誰都鬧心,常言不是說嘛,‘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這年頭兒,老百姓得了這種難治的癌癥,誰家攤上也是夠嗆的事。治吧,傾家蕩產(chǎn),不治吧,心如油煎。十指連心,都是親人!”
我沒想到印象中話直嘴黑的張姓主治大夫竟然也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人,說起話來通情達理,實實在在,也比從前和藹多了,就像換了一個人。
然后,姓張的主治大夫又表情極其嚴肅地說:“醫(yī)院從不放棄對任何患者的治療,醫(yī)生的職責就是治病救人。然而,從一位醫(yī)生的職業(yè)道德出發(fā),我不得不深表同情地透露給患者家屬真實情況,患者已是肺癌晚期。”
一時間,整個房間里鴉雀無聲,就像所有人都窒息了一樣。
姓張的主任醫(yī)師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又鑒于患者是位農民,家庭狀況比較困難,我個人建議還是保守治療吧。手術也是白遭罪,而且治療的價值已經(jīng)不是很大了……噢,我說多了。按理說,我是醫(yī)生,應本著治病救人的原則,不該談這些的。好了,至于下一步怎么走,我還是要尊重患者家屬的意見,我不該在此感情用事?!?/p>
大弟瞅瞅大哥,瞅瞅我,又回頭看看小弟,大弟明顯已經(jīng)沒有了主意。好半天才說:“張大夫,您看我爸這病是不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張大夫,我們是沒錢,但哪怕有一點點希望,我們也不忍心放棄呀。既然您已經(jīng)把實底兒都告訴我們了,還是請您幫我們出個主意吧,我們就聽您的了?!?/p>
“這種事我可不好替你們做主,治與不治還得你們自己定。”姓張的主治大夫表情復雜地說。
“大哥、二哥,你們說呢?”大弟更加沒有了主意。
“主要是我二叔已經(jīng)是肺癌晚期了,要是早點確診就好了。”過了一會兒,大哥不得不表個態(tài)式地說。不過他幾乎說了一句廢話。
我又能說什么呢?我不敢抬頭去看任何人。我想,那些大夫,尤其是那個姓張的主治大夫一定會發(fā)自內心地看不起他們眼前這四個姓王的男性公民。
大弟又用征求意見式的目光看看大哥、看看我。
我想躲開他的目光又沒躲開時,大弟咬了咬牙說:“大哥二哥,那就得麻煩你們了,想法兒幫我多弄些杜冷丁吧。我爸一輩子盡干活兒了,他真沒享幾天福,死前就讓他少遭點兒罪吧。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步,我們還是回去吧?!贝蟮軜O其艱難地做出了最后的決定,說話時,眼淚就在他的眼圈上轉著。
大弟果然決定回去了,默默哭泣著匆匆走出門去。
幾位大夫這時也出去了,我和大哥也要走時,卻被姓張的主治大夫給叫住了。他從衣袋里掏出那個我們都熟悉的紅包扔給大哥:“你們的情況你的朋友都跟我說了,我只好無奈地對你們表示同情了。但我還是為你們的行為感到悲哀,你們對親人的道德和良心我不好評價,但你們多少還是有失社會公德的。本人說話有時嘴黑。但從來不收取患者紅包,請記住,不是所有的醫(yī)生都吃你們這一套的。對不起,送客!”
我頭一次遭遇如此奇恥大辱。下樓時,我的心臟更加劇烈地跳動,腿也顫抖得厲害。我覺得四個姓王的男性公民又被姓張的主治大夫給赤裸裸地審判了一回……
杜冷丁是嚴控麻醉藥,只止疼,不治病。癌癥患者疼到挺不住時,打上一針能緩解疼痛。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常識。
我們下一步就是想法要把這種藥多給我們的二叔弄來一些,好讓他心滿意足地帶回家去“治病”。
為了讓事情進展得更加順利一些,以免發(fā)生夜長夢多式的變故,大哥馬不停蹄地去做他不得不做的事情去了。他沒有來到樓下二叔的病房,而是直接下到一樓,打了個出租車找他同學弄杜冷丁去了。
和兩個弟弟來到二叔的病床前時,我心里極不是滋味。二叔一直在用一種詢問的目光望著我們。
大弟不等二叔開口,搶先說:“爸,剛才大夫們會診了,說你這結核病見強。大夫說這里費用太大了,建議咱們回家去治,打針吃藥就行?!?/p>
小弟也聲音不大地說:“人家讓咱回去,咱就回去吧。”
這時,我的傳呼機響了,是大哥在傳我。正心如刀絞、做賊心虛的我得以從二叔的病房里走出來。
我到一樓的公共電話亭給大哥回的電話,大哥在電話那頭說得很激動:“二良子啊,我在同學這呢,我同學這回可又幫了咱大忙了,他一個電話就給咱弄到幾十支杜冷丁。再等一會兒,我和我同學這就去找他的另一個哥們兒,那個哥們兒還能給咱弄一些。弄好了的話,還可以多弄點兒呢。”大哥話語中充滿著勝利者的喜悅。
放下大哥的電話,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心理,我獨自來到住院處外面那長長的走廊。我漫無目的地來回走著,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兒,我才下意識地想起可能就要出院的二叔。說不定二叔他們正等著我呢,我三步并作兩步地向二叔的病房走去。
我來到二叔的病房時,他們已經(jīng)基本上收拾好了東西。我試圖想為他們最后做點兒什么,可繞來繞去的我好像一點兒也插不上手,我不知道還能為我的二叔做些什么。
后來,我就坐在二叔的床邊,一遍又一遍地昧著我的良心跟二叔說:“二叔啊,大夫讓咱們回去治,咱們就回去治吧。在這住院也一樣是打針吃藥,費用還挺高的,真不如回家去治方便。大夫還是挺理解我們的情況的,大夫也是這么說的?!?/p>
二叔就微笑著看著我,看著大家,能看出他心里并不情愿,嘴上卻說:“實在不行,那就回去治吧,我聽你們的。”
下午兩點鐘左右,大哥回來了。大哥進門后和二叔說的那幾句話竟與我剛剛說過的話驚人的相似。不知為什么,我覺得惡心極了……
我們剛強而善良的二叔沒有讓我們的靈魂在最后的時刻更加猛烈地顫抖。“那就抓緊買車票,下午就走吧?!?/p>
我沒想到所有這一系列本應非常繁瑣的事情會讓并不高明的我和大哥辦得如此順利。就在這天下午三點鐘,我們如愿以償?shù)貫槲覀兊亩遛k理完了一切出院手續(xù)。接著,我們很快又為我們的二叔和兩位老實的弟弟買到了當天晚上五點多的回程火車票……
我一陣陣覺得道貌岸然的我們已經(jīng)把我們的二叔提前打發(fā)向了那亙古無返的黃塵古道,而我們的二叔還一邊走一邊微笑著回過頭來,樸實地和侄子們親切揮手,還善良地讓侄子們保重身體……
我偷著出去擦了好幾次淚水,我覺得那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鱷魚的眼淚”。
最后護士來清理床位時,二叔一度拉住我和大哥的手說:“本打算到家里去看看孩子們的,可肺結核這病犯說道,去不了啦。”二叔還顫抖著手從腰包里拿出200元錢,說:“二叔的一點心意,就替我給兩個沒見過面的小孫女買點兒糖球兒吃吧?!?/p>
我和大哥說什么也不要,大哥說:“二叔都有病了,正需要錢呢,我們本應該給二叔拿一些才是,這樣怎么好……”
“這些天你們沒少破費,二叔就這么點兒意思,聽二叔的?!倍逡鷼獾臉幼?,直到我們把錢收下。
后來,二叔還信誓旦旦地說:“等我的病治好嘍,我就承包村里的水稻田,每年我種上他二十坰地的水稻,就會掙到很多的錢,到那時我再來看望孩子們……”
在我的記憶里,那天二叔一直都在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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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二叔被我們攙出了住院部……
微笑的二叔被我們攙上了城市的出租車……
微笑的二叔又被我們攙上了開往北方鄉(xiāng)村的普快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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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到兩個月,父親又打來電話,說鄉(xiāng)下來人轉告了二叔去世的消息。他們說,二叔回家后不再有那種求助的目光,但他仍然一直堅強地微笑著。直到死那天,二叔也在微笑,除了叨咕想見大孫子,他幾乎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再說。
三個月后,大弟的兒子——我二叔一直做夢都想看看的大孫子——出世了。
論起來,那個孩子也應該管我叫二叔,我應該高興才是??晌译[隱約約有些慌張,有些害怕那個孩子叫我二叔似的。
人們都說我們的二叔是得癌癥死的,可我卻分明記著——二叔死于一場溫情脈脈的謀殺,而那場拙劣的謀殺偽裝得一點兒也不高明。
因為我們都知道,如果二叔不是被謀殺了,曾經(jīng)三天三夜連續(xù)作戰(zhàn)的威武二叔還要為他的孫男孫女們種上二十坰地的水稻呢。秋收以后,二叔還要帶著水稻換成的好多好多錢到城里來看望他的侄子和侄子的孩子們呢。
以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做著關于親人二叔的夢。夢中,我勤勞、智慧、善良、勇敢的二叔已經(jīng)征服了北方的鹽堿大地,二叔手里捧著黃燦燦的水稻,仍然微笑著……
王懷宇,男,1967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為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室主任。第二屆魯研班學員。出版多部中短篇小說集。曾獲梁斌小說獎、田漢戲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