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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霞駿馬

2018-12-28 12:53班宇
山西文學 2018年11期
關鍵詞:喜子老哥

班宇

剛?cè)肓撕蟀胍?,從西邊飄來的云便結結實實地覆蓋在月亮上,沉厚密匝,凝滯在夜空里一動不動,透不出一點光來,幾顆星在旁邊有氣無力地閃著,冷風拂過屋頂?shù)那嗤咂?,發(fā)出陣陣細碎的聲響。雖然閉著眼睛,但二奇也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月光正逐漸褪去,他蜷起身體,窩在炕的中央,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于是半睜開眼,透過窗子往外瞧,心里念著,這可不妙,明天要出門,今晚來了閻羅云。外面的云使他的心情更加煩躁,仿佛有竄動的火苗在灶上燎著,安不下神來。他歪過身去,背對著窗戶,在黑暗里瞪大了眼去讀糊在墻上的報紙,盯了半晌,那些方塊字兒也根本不往腦子里灌,一句話也沒有讀通,睡意卻消失無蹤。他便起身下地,穿上紅襯褲,趿著露底的棉鞋,披一件燙絨的藍襖子,悄悄走到他母親的屋前。門正半敞著,油布簾子直直地往下墜去,二奇在外面輕聲問道:“娘,睡著沒?”

二奇娘在屋里嘆了口氣,翻了個身,說道:“心里有事兒,睡不踏實。你咋也還不睡,再不瞇會兒明天可要沒精神頭了?!?/p>

二奇掀開簾子,坐在炕沿上,說:“娘,我不困,精神著呢,娘,你再給我講講那‘三道關,我怕我明天又忘了?!?/p>

二奇娘豎起枕頭,緩緩起身,倚在裱著梅蘭竹菊的炕柜上,抬手去拽繩,拉亮中央那盞燦黃的小燈,將被子蓋在腿上,雙手向后捋著頭發(fā),說道:“也行,我就再給你叨咕一遍。路線可都記得明白?你先嘮嘮?!?/p>

二奇說:“放心,娘,都扎在心眼兒里了。我給你嘮嘮,明天裝好車,綁了繩,我坐在后面駕著三兒,從西口出咱牛犋村,再向北走,路過北坨村的東面,看見村里的衛(wèi)生所,外面有池子,接口水喝,繼續(xù)向北走,就能瞄見渾河的尾巴。我得從高處過,排隊走黃臘子平橋,在橋上學學我爹,也往河里吐幾口濃痰,祛凈晦氣,然后再往東走。過前嶺村和后嶺村,就能望見一條水泥大道,走起來那叫一個平坦,我駕著三兒跟小轎子車比賽,他踩油門我揮鞭子,在八音臺村駐下一會兒,吃口干糧,等到天光有了余亮,西余林業(yè)隊的人拉著幫伙上了工,我再往前行半個時辰,估計就能到翟家鎮(zhèn)了。翟家鎮(zhèn)的集子可賣不上價,我一棵菜也不給他們,直接一口氣奔著東去,沿著大堤路走過余良村再向北,就能看見寧官和楊士的藍色鐵牌子,白鋼桿子豎起來的,風一吹嘩啦啦直響,看見這個了,咱就算進了城。”

二奇娘說:“記性眼兒真好,這點隨你爹,識道兒。”

二奇說:“好歹我跟著爹進過三次城呢。腦袋里有影兒,白天晚上都迷不倒咱?!?/p>

二奇娘說:“進了城才算剛開始,記得處處留著神,我再給你說說這‘三道關。”

二奇說:“對,娘,你再好好說說,我聽著呢?!?/p>

二奇娘說:“你心里得有著辰光,遲了就過不去。天還沒亮時,你的腦袋頂在環(huán)線上,就會遇見第一道關。一男一女,男的瘦,干巴巴,兩撇胡子,像抽大煙的,女的膀子又圓又厚,總戴著口罩,倆人戴著紅胳膊箍兒,穿一身勞動布,不攔轎子只攔馬。”

二奇應和道:“嗬,這倆貨,不攔轎子只攔馬?!?/p>

二奇娘說:“攔住你后,他們說你這馬車擾亂城市衛(wèi)生環(huán)境,隨地拉糞,死活不讓往里跑。你怎么辦?”

二奇說:“娘,你說說,我怎么辦?!?/p>

二奇娘說:“拉緊袖子口,客客氣氣,擺上笑模樣兒,下車去跟他握手。記好了,袖子口里要褶著五塊錢,貼在腕子上,他跟你握上了手,說一句,同志,行個方便,種點菜不易,然后能感覺到他的手指頭往袖口里輕輕地撓,撓得咱直癢癢,腕子一抖,錢就被一點一點撓出來,慢慢搓成一團,最后收在自己的袖口里。”

二奇說:“這錢兒咱可不白給。”

二奇娘說:“不白給。你給了,他就閉起眼睛,假裝看不見車馬。你揚了鞭去抽著三兒的蹄子,趕忙過去,別耽擱?!?/p>

二奇說:“對,我得趕忙過去?!?/p>

二奇娘說:“完后走不多遠,就遇見第二關。天放大亮,過了第一關的車把式們,要在此一聚?!?/p>

二奇說:“也得去會一會別的車把式。”

二奇娘說:“這個時節(jié)從西面進去賣菜的,除了咱們村之外,還有沙河子村、邢家窯和榮勝堡的?!?/p>

二奇說:“都是邪乎地界兒的,難逗兒?!?/p>

二奇娘說:“可不。你停在那就歇著,沒人問你時,你就別說話,有人問,你吸一口大氣,別著慌也別著忙,開著嗓門,說你是牛犋村里牛大永的兒子?!?/p>

二奇說:“得報我爹的名字?!?/p>

二奇娘說:“對,你頭次進二關,肯定有人問起你爹怎么沒來。你怎么說?!?/p>

二奇說:“我騙他們說我爹頭我一天來的,在城里等我呢?!?/p>

二奇娘說:“那旁人又問,今天的菜怎么賣,定個價兒。你怎么說?!?/p>

二奇說:“我說我爹說了,今天聽幾個老哥們的,不亂行情,高了低了咱家自己扛?!?/p>

二奇娘說:“那別的車把式還說,你今天要去賣哪一片兒啊,你怎么說。”

二奇說:“我得挺了腰桿子,跟他們說,往年我走哪一片兒,今年還走那片兒?!?/p>

二奇娘說:“人家要是不許呢?說今年咱得重新劃個片兒,好地界兒不能可著你一人兒來?!?/p>

二奇說:“我讓他們到片兒里去跟我爹談,我不做主?!?/p>

二奇娘說:“人家說,那到時就找過去,跟你們碰碰頭?!?/p>

二奇說:“那我就得硬氣一點兒跟他講,來碰碰吧,咱的腦瓜骨兒可橫著呢,站直溜兒等你?!?/p>

二奇娘說:“是這套嗑兒。二奇,你記得不賴?!?/p>

二奇說:“二關過了,就是最后一關。娘,我現(xiàn)在手心里直冒汗?!?/p>

二奇娘說:“有了價兒,你就直奔咱的地界兒,雙喜。”

二奇說:“能找到,以前叫雙喜合作社,現(xiàn)在叫雙喜社區(qū)。雙喜旁邊挨著的叫新喜,對面是藥廠宿舍,幾步道兒的距離。這仨地界兒都歸了咱?!?/p>

二奇娘說:“奔著雙喜去,得經(jīng)過老門洞。”

二奇說:“娘,第三關這就來了。”

二奇娘說:“老門洞是一座橋,頂上專門走火車,有黑的也有綠的,咣當咣當,拉著罐子和木材,過車時轟隆隆,橋下面跟地震似的,咱這車的輻條子都跟著顫?!?/p>

二奇說:“但也不怕,天塌了有個兒高的頂著呢。咱們的第三關在底下呢,他媽的柏油子大斜坡?!?/p>

二奇娘說:“柏油子大斜坡。上次你和你爹是怎么過去的?!?/p>

二奇說:“我想想。底下總共有三個洞,右邊的歸咱們走。上次過之前我吃了仨豆包,干咽下去的,不敢喝水,怕把攢的勁兒給攪和稀了。開始爹讓我駕著三兒,想讓它一步一步邁,前幾年都是這么過的,但去年三兒的腿就不敢往前挪了,這家伙,歲數(shù)越大膽子反而越小。沒辦法,爹一把拉上桿子,鋼筋蹭得木閘直響,駐下馬車后,讓我去后面抻著,我跑到車后面,倆手死死拽住后梁木,身子斜著扎在地里,不敢放一絲一毫,怕是只要一松勁兒,就要來個人仰馬翻。我在后面等著聽爹的吆喝。爹也下了車,擺好陣勢,暗暗發(fā)著力,腰眼子頂著前車板上,半弓著背,肩膀頭子借勁兒扛菜,手里也握了鞭子,高聲吼了句,二奇子,咱們一步一叩,把他媽的馬車當成船兒去拉,你就想著咱這船兒里裝的可都是錢兒,我唱個帽兒,你跟著我發(fā)勁兒。我在后面應了一聲。爹開始往前走,一步一個印子,那叫一個穩(wěn),活生生地釘?shù)桨赜吐防锼频?,鞭子甩得也好,帶響兒的,在空中能打個結,走了一個車的距離時,我發(fā)現(xiàn)路面的石子兒都被他戳得蹦出來了,我喊了句,爹,大地讓咱爺們走得開了花。爹當時唱了半出哪吒鬧海,唱到興頭,抬高嗓門喊了一腔:

三刀割下三塊肉,

叫聲龍王你聽言。

你若問我誰家子,

陳塘關前把命還。

爹唱得是真好,亮亮堂堂,聽得我胸口直顫,眼水兒都要往下淌,我仰著臉往上提腰勁兒,跟著爹穩(wěn)步往前邁,百米的下坡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洞底時,爹和我都是一身大汗,靠在車上喘大氣,毛衣都濕透了,再看車上那幾百棵菜,一片菜葉子都沒掉落,那是真叫一個過癮。正好這個時候,天光放了大亮,一束束地照在我倆身上,像在給咱鼓掌?!?/p>

二奇娘擦著眼角,說道:“坡子上下都不簡單。這回我也動彈不了,全靠你一人兒,斜坡也得自己過了?!?/p>

二奇說:“娘你放心,我一口氣挺住,保準兒能過了。爹沒了,但他的勁兒沒白瞎,又都長我身上了?!?/p>

二奇娘嘆了口氣,又說:“再就是算好秤,收明白錢。早晚你得經(jīng)了這道磨煉?!?/p>

二奇說:“娘,放心,我心里有算盤,差不了?!?/p>

“三道關”到底要怎么過,其實二奇的心里記得牢牢的,這些天來,他琢磨的就是這個事兒,根本不用二奇娘再次念叨,但他想跟娘說說話,也想讓娘跟自己說說話。二奇娘自從瘸了之后,精神頭兒總是不夠用,一睡大半天,在炕上老念著菩薩生死,唯有談到這件事兒的時候,她才能覺出自己還有幾分用處,那些從二奇爹嘴里聽到的經(jīng)驗,她反反復復地講,模樣、時辰、步子、吃食,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jié)。二奇娘又從頭囑咐一遍,說到一半時,便昏昏然地睡著了,二奇上前幫娘把被子掖好,然后出門卷了根煙,遮月的閻羅云已經(jīng)散去大半,他深深吸上一口,清冽的空氣與辛辣的煙葉味道混在一起,十分提神,濕冷的夜露緩緩在他身上顯形,他痛痛快快地打了個冷戰(zhàn)。

抽完第一根,二奇又開始卷第二根,一邊卷著一邊往馬棚那邊走,三兒正在里面嚼著豆秸,看來嘴是一直沒閑著,眼睛也往外放光,二奇叼著煙,又往槽里面填上幾把草料,心里想,多吃幾口,三兒,明天就看咱倆的了,老話兒講,日子到了,是騾子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

二奇抽完兩根煙,又回屋里瞇下,大被蒙頭,緊皺眉眼。不大一會兒,外面?zhèn)鱽硪魂嚳人月暎又闶乔么皯舻穆曇?,二奇聽見之后,立馬迎出去開門,心里想,還得是喜子,辦事扎實,說到做到,披著黑夜就趕過來幫他綁車。開了門后,二奇娘也醒了,在里屋問道:“外屋是喜子吧?”

喜子朝著里面喊說:“嬸兒,是我。睡醒了,過來干活?!?/p>

二奇卷好煙,遞去一支,說:“你這也來得太早了?!?/p>

喜子接過煙來,說道:“心里有活兒,睡不著,干完才踏實?!?/p>

二奇娘說:“瞧瞧人家喜子了。我給你們下掛面去?!?/p>

喜子說:“嬸兒,歇著吧,這才幾點啊,吃不動?!?/p>

二奇娘又不放心地對二奇說:“少裝點菜吧,坡子難過?!?/p>

二奇說:“娘,你就別管了,我心里有數(shù)?!?/p>

喜子下窖子里抱白菜,二奇從棚里把三兒牽出來了。三兒是河曲馬,外地過來的品種,頭大身子壯,鼻子高高隆起,眼睛有神,靈得很,從側(cè)面看更像是兔子的腦袋,長鬃迎風飄揚;它的腳力好,秋天上膘快,肌肉也結實,單套能拉個千百斤的分量,拉累了緩緩就能歇過來,毛質(zhì)緊密光滑,而且是少有的騮色;為了買下這匹好馬,二奇爹當年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三兒跟著二奇爹回了家,被當成親生的一樣照顧,風風雨雨多少年,三兒一直勤勤懇懇地熬著,熬大了二奇,熬瘸了二奇娘,熬沒了二奇爹。二奇想到爹,胸口發(fā)堵,不敢再去細琢磨,趕緊干活兒,給三兒套上軛子,拍了拍嚼口,牽著它走到屋外,三兒的蹄子還沒精神過來,四只蹄子走在石子道上一個勁兒地打絆。

三兒被拴好之后,低頭接著吃草料,二奇和喜子也忙活開了,綁車搬菜,一人在車上,一人在車下,他們像工地上熟練的瓦匠,把幾百棵菜嚴密地圍摞在一起,青綠貼合,擠得死緊,不留一丁點兒縫隙,底下鋪滿后,二人便互換位置,踏在氈布上往高處擺,最后將氈布拋上去,準備走井字繩,五花大綁,二奇的力氣大,勒得幾百棵白菜吱嘎作響,喜子在底下喊:“二奇,你輕著點兒,跟白菜有仇是咋的?!倍鏇]說話,心里咯噔一下,他又想到了爹。

二奇爹死在白菜地里。今年開春播撒前,二奇爹讓他去買重茬劑滲在土里,二奇騎車去鎮(zhèn)里,沒去買藥,跟在郵局上班的老同學見了一面,本來是老同學要請他吃飯,結果老同學自己卻先喝多了,不省人事,最后還是二奇結的賬,他將老同學送到地方后,又在夜里自己騎車再返回家里。錢花光了,藥卻沒買上,二奇不敢聲張,有苦說不出,只怪自己太饞酒。第二天,他早早出了門,假裝走過一遍地,跟爹說,重茬劑撒完了,好著呢。二奇爹也就放心地播了種子,可哪知年景不好,雨水臟,風刮來了病,地里的菜染了根瘤菌,死了一批,二奇爹還納悶呢,說今年怎么這么邪性,播了藥還害病,二奇心里頭后悔死了,成天睡不好覺,看著黑根的白菜,心疼得不得了,但又不敢跟爹說實話。二奇爹心疼這些菜,天天往地里頭跑,融了農(nóng)藥到處噴灑,身子上一股怪味兒,他操起心來沒白天沒黑夜,半夜醒了都要去伺候一番??捎幸淮稳チ耍蜎]再回來,直挺挺地倒在地里,臉貼著黃白的嫩菜,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沒了氣,一層薄霜像衣服似的蓋在他身上,村里的人說,二奇爹是讓這霜給打死的,菜能經(jīng)霜能回春,人經(jīng)幾次霜,便一去難復返了。

頭七里,二奇忙著辦喪擺白席,事情一件跟著一件,裝老、守夜、出殯、念經(jīng),鼓樂隊整天敲打,他的腦仁兒都是麻木的,出了頭七,方才逐漸緩過神來,爹真的不在了,以后的日子里,沒了他的唱和惱,也沒了他的嚎和笑。二奇牽著三兒出來遛遠,走到白菜地邊上,跪著給燒了幾刀草紙,三兒像通了人事一般,打幾個響鼻,竟也有涕淚撒在地上。二奇雙足一頓,朝著漫漫無際的青白菜地,跪下磕了重頭。他跪著不起,開始啜泣,強健的脊背一顫一顫的,三兒也低著頭,尾巴來回甩,一人一馬,正如在經(jīng)受加持的兄弟倆,迎著赤紅的云霞,半沉在紅土里,渾身夕光四溢。二奇想學爹以前的樣子,嚎上幾腔老調(diào),抖抖自己受困的魂靈,卻死活也張不開口,只有眼水兒默默地流淌。

將要綁完時,二奇跳下車來,跟喜子一起繞著使勁,喜子不斷地提醒他:“輕點兒,輕點兒,別蓋太實,留點活泛勁兒?!倍娴偷偷貞?,干完活后,他盯著喜子發(fā)愣,想著要說幾句像樣的話,表達心里對喜子的感激。喜子是明眼人,不求這個,但看得出來兄弟的心意,便拍了拍二奇的肩膀,意思是自己心里全都明白,話不必多少。這下子,二奇便更感激了,想著日后一定要好好答謝。這時,二奇娘在屋里喊,掛面下好了,讓他們進去吃飯。倆人一前一后走進屋里,桌子上擺著兩大碗的葷湯掛面,滿滿盈盈,上面各自擺著一個荷包蛋,一筷子下去翻攪開,切了細絲的白菜和瘦肉就都露出來,面條上掛滿了濃濃的肉汁,熱氣與香味一并散出來,在整間土屋里來回飄蕩。

喜子倒了老醋,擓了兩勺辣椒油,吸著口水說:“嬸兒,你下這掛面里頭,好玩意可真多啊?!?/p>

二奇娘說:“對付一口,別挑,等二奇賣了錢回來的。”

二奇也說:“喜子,你等我回來的,咱喝白的,吃鍋子,整它半宿。”

吃過飯后,二奇牽著三兒出了門,喜子陪他們走一段路,倆人各自卷了根煙。喜子問道:“木閘還沒修利索,坡子怎么過?!?/p>

二奇說:“能對付,估計要費點勁兒,但也不是啥大事兒?!?/p>

喜子說:“我有個辦法,上次跟前嶺村的吳進叔學的?!?/p>

二奇說:“跟他能學出來啥好的,就會賭,打完撲克推牌九,十里八村都知道,你也少跟他一起混吧,撈不著啥,別再賠個精光?!?/p>

喜子說:“有啥說啥,人家干活可有一把兒?!?/p>

二奇說:“那你說說,他有啥辦法?!?/p>

喜子在空中比畫一下,說:“這么長的小刀,兜里揣一把?!?/p>

二奇說:“那是他賭輸了干仗用的?!?/p>

喜子說:“不完全對。人家當車把式,也用得上?!?/p>

二奇哼了一下,冷漠地說:“怎么用,捅別的車把式吧?!?/p>

喜子說:“你啊,聽不得好話?!?/p>

二奇說:“那你接著說說,我看看好話是啥樣的。”

喜子說:“吳進叔家里也是老馬,半瞎,拉的車比你的還殘。人家在下坡子之前,先抽幾鞭子,鼓個勁兒,然后兜里掏出小刀,在馬的屁股上橫豎兩道,劃個十字口子,見過城里教堂頂上的十字架沒有,就照那么樣劃,豎長橫短,中間有個交點。口子必須見血,皮肉綻著翻出來,老馬也知道疼啊,越疼跑得越歡,注意勒緊繩子,別讓它反了性情。前后來回,訓它幾把,到了過坡子時,別用鞭子,直接上手,掏在十字上,連掀帶拽,老馬一激靈,脊背上拱,喊著就往上沖,百試百靈,一下子到頂兒,不費勁兒。老話講,血手當鞭子,打翻雷震子?!?/p>

二奇聽得眼神發(fā)愣,身體也跟著微微發(fā)抖。喜子關切地問:“聽懂咋回事沒?”

二奇吐了口煙,嘟囔一句:“邪門歪道。也真下得去手啊?!?/p>

喜子說:“物件兒有物件兒的用法。我就隨便一說,你知道了就行?!?/p>

到村口時,喜子跟二奇告別,往家里回,二奇剛揚起鞭子,三兒便心領神會,小步嗒嗒地跑起來,幾百斤的菜車緩緩出發(fā),二奇坐在三兒的身后,時刻不敢放松,天也還黑著,他得幫三兒盯著點道上的坑陷。經(jīng)過北坨村的衛(wèi)生所時,二奇灌了滿滿一桶水,涼得拔牙,喝到胃里卻也暢快,然后他便看見了渾河的尾巴。即將入冬,河水并不如他記憶中的那樣壯闊迅疾,反而極為沉靜、安謐,那些水甚至看不出是在流動著的。黃臘子平橋也不用排隊,前后總共只有三輛馬車,各自勻速前進,前面的是一匹高大的白馬,系著花翎,十分神氣,二奇想趕過去搭幾句話,問問這是什么品種的馬,養(yǎng)了幾年了,便拍打了幾下三兒,三兒卻毫無反應,仍然以自己的步調(diào)前進,二奇想下幾道鞭子,可又有點舍不得打,畢竟這些瑣事不問也罷,就這么一來一去之間,平橋也已走到盡頭,白馬仰頭西去,他向東行,分道揚鑣,這時二奇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光顧琢磨那匹白馬,忘記往河里吐痰散晦氣了,頓時有些后悔,心里甚至責怪起自己來,怎么總是分心走神呢,在家的時候,每一步都記得清清楚楚了,可出了門就丟三落四,這毛病到底什么時候能改呢,再犯錯誤,回來跟喜子吃鍋子時,就不許喝酒了,喜子喝著,你在一旁瞪眼饞著,他在心里這樣告誡自己。

三兒仿佛也聽見了二奇心里的話,擺正精神頭兒,跑得又穩(wěn)又快,在八音臺村也沒有休息,直接趕去翟家鎮(zhèn),天剛蒙蒙亮,上早集的人正陸續(xù)趕來,以圖占個好位置,二奇的眼睛有點不夠使,兩旁有賣花花綠綠的書本和針線的,也有賣水蘿卜、甜點心和自家大醬的,新鮮玩意兒有的是,三兒的步伐漸緩,有人在路邊問他說,大車里拉的是啥,拉到城里怪累的,不如在這卸下來賣呢。二奇內(nèi)心一激靈,想著自己可千萬不能再分神兒,便輕抽幾下三兒的后脊梁,連忙離開翟家鎮(zhèn)。

二奇遠遠望見楊士鄉(xiāng)的藍牌子時,旁邊的馬車也逐漸多起來,從四面八方匯合到此處,旁邊一輛拉著大蔥的車把式催著他說:“你哪個村的,還不快跑幾步,不然管事兒的就要上班啦?!倍娌唤獾貑枺骸罢l是管事的,上什么班?!?車把式說:“傻啊你,趁早過去,不能省下個五塊錢么。”二奇這才知道,原來如果早一些到,這里是沒有那一男一女把守的,直接就可以順利通過。牛犋村離城太遠,大多時候是趕不上最早的這一撥,但今天二奇一路順暢,趕上了個尾巴,他立即下幾道鞭子,讓三兒加快速度,直奔狹長的隘口,三兒從后半夜跑到現(xiàn)在,走了一路,能明顯感覺出腳步已經(jīng)越來越鈍,二奇心里起了急,一邊祈禱著那一男一女晚些時候上班,一邊希望三兒的步伐能再快些。一人一馬,長驅(qū)直入,他們跑過第一關時,二奇長舒一口氣,回頭望去,身后一男一女已經(jīng)各就各位,不攔轎子只攔馬,擺開路障,一個挨著一個放。二奇拉出袖口里被汗水浸透的五塊錢,心里想著,今天真不錯,過這第一關,一分錢都沒花,回去得跟娘好好說說這個事情,下次我還得起早過來。

三兒跑了大半宿,累得腿蓋發(fā)軟,邁步都不扎實了,好在車把式都聚在附近的早點攤子上,它也能歇息片刻。天陰沉沉的,還不放亮,二奇本來不想吃早點,但看著平鍋里剛烙好的筋餅,黃澄澄地冒著熱氣,又油又香,便有些犯饞,他勸自己說剛才已經(jīng)省去五塊錢了,現(xiàn)在吃個早點也合適,另外他還得在這里會一會別的車把式,總不能干巴巴地等吧,想到這里,他坐到塑料凳子上,切了半斤餅,要了一碗豆腐腦,筋餅的韌勁十足,吃在嘴里越嚼越香,他又在豆腐腦里倒了不少蒜汁,稀的干的,搭配著來,一并囫圇咽到肚子里,吃得滿頭大汗。

賣白菜的幾戶聚在一起,都念叨著收成不好,互相議著價格,二奇也湊過去,別人看他面孔生,問他是從哪來的。他吸了一口大氣,回答道:“我是牛犋村里牛大永的兒子。”有人認識牛大永,問大永怎么沒來。二奇又說:“頭我兩天就來了,正在城里等我呢?!彼镅菥殨r,本來說的是一天,但二奇此時胸有成竹,覺得說成兩天反而更加妥當。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有人會接茬問道:“我前天過來辦事,住在大車店里,也沒瞧見大永啊?!倍骖D時有些慌張,不過也立即接道:“我爹沒住大車店,睡城里的親戚家了?!北娙吮悴辉僮穯?,二奇也緩緩吐了口氣,他很擔心會有人問起親戚家住哪里,那他可就答不上來了。

商討半天,車把式們決定今天提點價格試試看,每斤兩毛,問二奇覺得如何,二奇回答說:“爹說了,今天聽幾個老哥們的,不亂行情,高了低了咱家自己扛。”大家聽后便說定今天就是這個價了,誰也別壞了規(guī)矩,然后牽著馬四下散去。二奇也起身準備再次啟程,但心里還在納悶,怎么沒人跟我搶賣哪一片兒呢,按說咱家的那片兒每年賣得都很快,今年怎么沒人搶呢,我的那套硬磕兒這不白準備了么。

還沒容二奇仔細合計,便到了這第三關。雙喜社區(qū)住戶多,菜也好賣,但唯獨要過這柏油子大斜坡,許多車把式見了這個,直接繞開,去別的地方賣菜了,或者轉(zhuǎn)上一大圈,繞個遠路,不過那樣就把好時辰都耽誤掉了。前些年里,二奇還小的時候,他爹和三兒就憑著一股子蠻勁,吼了一腔便奔駛過去,去年三兒先怯了,不敢邁步,今年爹也不在了,車還是以前的車,人可就剩下二奇自己了。

二奇駐了車,躬下身去,用袖口撣去布鞋上的泥,又揉了揉腳踝。天還沒完全放亮,透著青灰色的光,他解了上衣,披在三兒身上,挽起胳膊,露出一截黑鐵般的小臂,沉穩(wěn)有力拾起拉繩,他想起爹的話,他需要想象,想象自己是個船夫,架開肩膀,在岸邊拉著纖,水浪聲可真好聽啊,而船兒里滿載著的,都是他媽的錢兒。三兒低著頭,小步邁到下坡,這樣一來,馬車的一部分重量便倚在二奇身上,涼絲絲的白菜葉貼在他的脖頸上,他攢著勁,緊繃雙腿,默默用力,開始往前行,剛邁第一步時頗有余力,第二步那整車的分量便壓過來了,二奇努著力氣,埋著頭繼續(xù)硬扛,邁過五步時,汗水已經(jīng)開始順著脖子往下滴,那條堵了一道、堵了一整個夏天、堵了二十幾年的嗓子,忽然之間,像天漏了洞似的,豁地開出金光來,鳥在低飛,枯葉子在腳底下打旋兒。二奇溺在潮汗與陰沉的空氣之間,壓低嗓門,對著大地悶吼了一腔“四條道”:

一窩蜂就一條道,熊的頭到熊的腳;

穿山甲就一條道,這山和那山一邊兒高;

麻搓的繩子就一條道,兩口子捆個彎彎繞;

老子的命就一條道,渾河岸殺到渤海潮。

斜坡下到一半時,二奇覺出自己有些吃不消,那口硬生生挺出來的氣,正在消散,汗滴墜在睫毛上,他已經(jīng)睜不開眼睛,后背也像挨了一拳又一拳,打得他直想撂倒在面前的柏油路上,他干嘔幾聲,雙腿開始顫抖,滯在半途,不敢再往前邁,但他不能倒下,他想著,自己千萬不能倒在這里。正當此時,三兒仿佛從睡夢里清醒過來,承受到某種感召,嘶鳴一聲,先退一步,緩開二奇的肩負,又向前連邁數(shù)歩,兩只后腿杵實地面,頷部高昂,開始拉著車徐徐前進,步步堅穩(wěn),回歸壯年,雄健地走完后半程,直至谷底時,三兒仍不肯放松,繼續(xù)負著全部重量向上攀去,二奇翻身上車,癱在麻袋片兒上,喘著粗氣,罵了一句臟話。隨后,他們來到了平坦的地方,大地和村莊全部消隱,取而代之的是鐵、機器與水泥,長天陰沉,明晃晃的白晝接替了清晨。

行在路上,二奇心里想,三關已過,任務算完成大半,總算可以給爹和娘,還有自己一個交待了,隨即稍微放松下來。三兒的鬃毛軟趴趴地塌著,白色的汗沫溢出來,一副力竭的疲憊模樣,走得并不比路旁的行人更快,二奇也不著急,反正或早或晚,他都能到達終點。

但二奇沒想到的是,雙喜社區(qū)附近正在進行拆遷,幾座樓被拆得只剩下一半。他先來到新喜社區(qū)的院兒門口,兩排都是擺攤賣舊貨的,舊書、自行車、玩具、工作服,應有盡有,而對面的東藥廠宿舍已經(jīng)變成一片廢墟,磚頭里生銹的鋼筋橫支出來,扭成彎曲的造型,像伸向他的魔爪,二奇慌了神,忙問戴眼鏡的擺攤老哥,這到底是什么情況。擺攤老哥回答說,動遷唄。二奇問啥是動遷。老哥推推眼鏡,頗為嚴謹?shù)卣f道,原來的建筑拆除,居民暫時遷移到別處,就叫動遷。二奇更加聽不懂了,便問他那我這菜還能不能賣。老哥說,賣是肯定能賣,有沒有人買,咱可說不好,你是賣什么菜的?彈簧秤需不需要,我這兒余出來一個。

二奇擺擺手,然后才想明白為啥今兒一早沒人跟他搶地界兒,莫不是前幾天已經(jīng)有人來過這里,知道現(xiàn)在這地界兒的狀況了,他有點犯愁,但又一想,不管這些人搬到哪里去,冬天還也得燉白菜、漬酸菜,那就少不了咱的這車好東西。他看新喜社區(qū)的人流也不少,便先沒有去雙喜那邊,直接擺攤老哥旁邊扎下車來,往嗓子里潤了半壺水,三五步蹬到車頂,解了繩索,大手揭開厚重的鋪蓋,將氈布摔打到地上,掀起一層灰塵,眾人捂著鼻子抬頭看,只見皮膚黝黑的二奇披著那件燙絨襖子,站在青綠相間的白菜上,活像抗日英雄楊靖宇,他撣開繩索,昂著脖子高喊了句:自家的大地菜,兩毛一斤!

二奇跳下車,拾掇著氈布和粗繩,逐漸有人圍過來,一邊挑揀,一邊問他菜怎么賣那么貴,前幾天只要一毛五。二奇說,一分錢一分貨,一毛五的菜,現(xiàn)在吃還行,存不住的,不適合漬酸菜。旁人又問,那你這菜怎么就適合呢?二奇隨手拎出一棵菜來,掰去生冷的青幫,露出強盛而緊致的球心,兩指一捻,卸下半葉,塞進嘴里,邊嚼著邊遞過去說,鮮靈兒,甜的。

二奇賣白菜用的是一桿大秤,又粗又長的酸枝木,秤星是自己刻上去的,沒有底盤,下方掛著幾條鐵鏈子,環(huán)環(huán)相扣,白菜綁在里面,幾十棵擺好,提著秤上一次,二奇想到爹跟他說過,這種大秤,城里人很少會看準星,即便看得懂,也算不明白,拿回家里,也沒人會挨個去稱,所以多說個三五斤,沒人發(fā)現(xiàn),他像模像樣地摞著菜,謹慎地核算,但論起斤兩時,還是不敢貿(mào)然,張不開嘴,只好實打?qū)嵉貋?。一上午過去,雖然只賣去三四戶,但由于每家買的數(shù)量都不少,所以收入還不錯,幾十塊錢穩(wěn)穩(wěn)揣進兜里,菜也賣掉將近一半。二奇盤算著,照這樣下去的話,也許今晚不用去住大車店,天黑之前就能往回返,回家歇一天,過幾天再來賣個幾次,若是還有剩余,就低價包給養(yǎng)卡車的一批,那樣一來,今年就基本可以在家安心過冬了。至于賺回來的錢,得先把馬車收拾利索,這樣的話,待到明年三兒再過坡子時,也就不會這么吃力,今天可真是懸啊。

中午時候,二奇在食雜店買了面包和火腿腸,用牙咬下來紅色的外皮,三五口吃了個干凈,正準備上車打個盹兒,忽然聽見后面?zhèn)鱽硪魂図憚樱婊剡^頭去,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靠著的圍墻后面,是一片煤場,幾十臺拉煤的車正在卸煤,不大工夫,便聚起一座煤山,幾位工人在底下不停鏟動,他問旁邊的擺攤老哥:“這是什么地方,煤窯嗎,哪來的黑煤子?”

老哥點了根煙,笑著說:“啥煤窯啊,這是熱力網(wǎng)?!?/p>

二奇問道:“熱力網(wǎng),干啥的呢?”

老哥說:“燒暖氣的,集中供暖嘛,咱這一片兒都歸這里燒。你看對面這新起的幾排樓,都是熱力網(wǎng)蓋的,以后住的都是他們的職工。”

二奇羨慕地說:“要有這么一套房子,那可舒服了,冬天不燒劈柴了?!?/p>

老哥撇撇嘴,說道:“燒得也一般,沒有那么暖和,未見得有你們家里燒得旺呢。今晚要開始供暖了?!?/p>

二奇感慨地念叨了句,冬天要來了,然后說,“這么多煤,能燒得完嗎?”

老哥說:“一天就得幾十上百噸,你說燒不燒得完。這煤還沒進完呢,都到了后堆起來,不比大山低?!?/p>

二奇說:“煤山?!?/p>

老哥嚇唬他說:“對,煤山。里頭興許埋著人呢,去年有這說法,一鐵鍬下去,黑煤里有骨頭,白花花的一長條兒,板板整整,說是人的脛骨,嘿嘿?!?/p>

二奇忽然很感興趣,說道:“你給咱細講講?!?/p>

老哥拿著打火機,把帶煙卷的外皮從頭到尾燎烤一遍,直到白紙熏成黑黃,他才將煙點燃,慢慢說道:“我記得就是去年吧,要不就是前年。反正也是這個時候,煤從外地過來,每天兩批,每批十輛大車。然后其中一輛車,在卸煤時,工人發(fā)現(xiàn),這里面也不全是煤啊,有被染黑的白骨充數(shù),便去向領導匯報。領導自然很生氣,找來煤廠來對質(zhì),結果一個電話打過去,卻來了好幾個警察。你猜怎么著,說是之前挖煤的礦里失蹤了一男一女,有個一年半載了,這骨頭怕就是這倆人的。”

二奇問:“我的天啊,后來呢?!?/p>

老哥說:“哪有什么后來,只找到了脛骨和胯骨,其他的全沒找見,煤山這么大,也沒法找,估計最后就全燒沒了。你想想,家里暖氣是靠燒死人的骨頭來升溫的,怕不怕,一般人知道了可睡不踏實,所以也沒敢聲張。你再猜猜,這一男一女,是啥關系?”

二奇說:“你都這么說了,那肯定不是啥好關系?!?/p>

老哥笑道:“還真未必像你想的那樣。失蹤的那一男一女,據(jù)說是一對父女,爹是刨煤的,閨女是單位的會計。據(jù)說是因為錢的問題,閨女拒絕走黑賬,得罪了外面的人,結果順道連著爹一起收拾了個干凈?!?/p>

二奇說:“這做大買賣的都有兩下子,可不好惹。”

老哥說:“也沒那么復雜,都是傳言吧,不知是真是假,也可能根本沒這事兒,你就一聽一過兒。別太當真?!?/p>

二奇說:“我看過一個外國電影,講一個做買賣的,別人去求他辦事,他沒答應,但也挺難為情,領著來的人好吃好玩,還帶去自己的馬棚子里參觀,結果第二天早上一起來,他去枕頭邊摸眼鏡還是什么,結果摸到一手血,又熱又黏,定睛一看,結果是一具被砍下來的馬頭,他棚子里最好的那匹馬?!?/p>

老哥說:“沒砍他腦袋就不錯了?!?/p>

二奇說:“這你不懂,我有體會,養(yǎng)過好馬的都知道,這可比砍他自己的腦袋更要命?!?/p>

說完之后,二奇翻身下了車,大大方方地撿起一棵白菜,遞給擺攤老哥,說:“不說那些晦氣的事兒了,哥,菜你拿回家,燉塊豆腐吃,脆生著呢?!崩细缤妻o幾番,仍舊把菜收在懷里,然后也給二奇燎了根煙,說:“你嘗嘗這個,特美思,外國煙兒。”

二奇小心翼翼地吸上一口,問:“哪個國家的?”

老哥說:“好像是英國的吧。英格蘭?!?/p>

二奇說:“這家伙,了不得了,回家我得跟我媽嘮嘮,還抽了把洋煙兒?!?/p>

掐滅煙后,二奇一個蹬步,翻身上車,枕在白菜垛上,準備瞇一覺兒,起得太早,又忙活大半天,到這會兒,精神頭有點跟不上。陽光很烈,他用手臂遮住眼睛,半車新菜的清涼氣息將他環(huán)繞,他覺得有點幸福,同時也在思考,所有的事情,也許并沒有那么難,回去之后,他要將這次的經(jīng)歷至少說兩遍,一遍跟娘嘮嘮,一遍對著喜子講,雄壯的白馬、那些車把式、兩具尸骨、燎過的洋煙兒……沒個把鐘頭,講不完。他這么想著想著,便睡著了。二奇做了個夢,夢里一片金黃,爹還在,坐在田間抽煙,朝著他笑,也不講話,三兒打了個響鼻,嘶鳴一聲,繞著他跑,像是撒歡,他伸手去摸,三兒卻跑開一點,他向前一個沖刺,三兒卻跑得更遠了,他想追上去,怕它跑走,卻又想跟爹多待一會兒,他心里明白,這樣的時刻,往后是越來越少了,兩邊他都不想棄,難以抉擇,不知所措時,聽見爹說了一句,去吧,跟著三兒走,讓它領著你,蹄子朝著光,迷不了道兒,二奇這才下定決心,朝著另一側(cè)跑去,卻始終尋不見三兒的蹤影,二奇氣喘吁吁,越跑越開闊,從村里跑到鎮(zhèn)上,路過樹木和沙地,再到城市,穿過隧道與河堤,絲毫不敢放松,他的力氣即將耗盡,經(jīng)過幾道街和一條市場,以及另一座橋,底下同樣有個斜坡,他覺得嗓子眼要冒出火來,手腳也不是自己的,不知跑了多久,最后被路面上的鐵軌絆倒,半邊臉貼在涼涼的鐵軌上,耳朵里聽見遠處無盡的轟鳴聲,嘈雜而劇烈,那是火車、白日與人群共同發(fā)出來的,他大張著嘴,想消化掉這些聲音,卻反而被它們所吞噬進去。二奇抬眼前望,四周都是陌生的風景,他想哭,想吐,也想嚎上幾聲,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來,直至一陣風吹過,他打了個哆嗦,這才驚醒過來,二奇緩緩睜開眼睛,一派恍惚,想了半天,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而在天空的盡頭,日頭已經(jīng)沉下去了。

這一覺睡過半天,清醒過后,二奇心里頭悔得要死,要是挺住精神,沒準兒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返程的路上了,他系緊褲帶,跳下馬車,這才發(fā)現(xiàn),身邊已無旁人,所有的攤位均已消失不見,仿佛不曾存在過,面前仍是舊樓,如同頸項,懸掛半空,零散的菜葉遺落在路邊,失去水分,變得萎縮,散發(fā)出青冷的光,而三兒也不知去向,空余一套傾斜的車套。

二奇緩不過神來,一場覺兒的工夫,世界轉(zhuǎn)了個圈兒,他不斷地掐自己的大腿,但仍分辨不出眼前這些是真是幻。他對自己說,也許是被魘在夢里,于是閉上眼睛又睜開,毫無變化,他站在空地上,獵風陣陣,背后是煤山,那里忽地伸出無數(shù)白骨,曲折延展,扼住他的手腕和喉嚨。

二奇向前走著,說不清楚是什么在引領方向,但卻有一股力量,來自更遠處,不斷地催促著他,黑夜一點一點降落下來。他走了很久,數(shù)次跌倒,從馬路邊,從臺階上,從更高處,滾落在地,被鋒利的碎瓦與玻璃刺痛,而這場夢仍未醒來,城市的夜晚跟白天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那些在日光里隱匿起來的事物,在黑夜紛紛顯現(xiàn),一切陌生無比,他輕聲在嘴邊念叨幾聲三兒,但那聲音逐漸微弱,到最后,連他自己也聽不到了。

路有盡頭,一面高墻,對面的聲響復雜,需要仔細辨認,二奇聽見車輛飛馳而過,其間又有馬的嘶鳴,但只一瞬間,便消失掉。他豎起耳朵再聽,卻有鑼聲,緊接著,有人隔墻唱戲,萬千翻轉(zhuǎn),響遏行云,二奇貼在墻上,閉起眼睛,只聽那人在唱:

這回你走我不攔

一手撒開馬嚼環(huán)

人魂扣在人身上

馬魂扣在馬跟前

人得真魂行百里

馬得真魂踏平川

滿目煙霞常做伴

一騎絕塵,獨倚天山

東邊不亮西邊亮

夢完黃金,再夢黃粱

二奇聽得入癡,雙目含淚,待戲聲消散,萬物重歸于靜,他又踉蹌著返還原地,半座樓矗立在街的對面,車在此,馬卻奔赴煙霞,絕塵離去。他回轉(zhuǎn)身體,爬上溫暖的煤堆,廠房里的鍋爐已經(jīng)開始工作,發(fā)出的聲音接近于巨獸的低語,強壯而駭人,不斷有燃盡的煤核從上方落下來,熱氣持續(xù)地彌漫著。

二奇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身上多了幾道傷口,火辣辣地疼,他背過手臂去撫摸,卻是一個十字型傷口,一橫一豎,像一個物件兒,他說不清楚,卻能感覺到傷口開始結疤,那兩道深重而狹長的縫隙正試圖慢慢愈合。他絕望地祈求著,祈求那綻放開來的肉不要再接近彼此,他想讓全部的血液都從這里流出去,潤濕襯衣與襖,流到地上,再滲進灼熱的煤渣里,被熱度催化成一股邪腥之氣,散去之后,了無痕跡。

不知道是天氣還是二奇自身的原因,總之他覺得冷,這不過是十月底而已,風卻比過年時還要硬,他想著爹娘,想著三兒,想著剛才的那一出戲,在無人的煤場里,他找到一個最為適合的位置,倒在不斷地翻轉(zhuǎn)著吐煤渣那臺機器的側(cè)后方,每隔幾秒鐘,便有一批燒透的煤渣碎屑傾瀉而下,如黑色瀑布一般,他躲在后面,既不會被砸到,還能感受到那未盡的一絲暖意。偶爾有煤核蹦跳著落在他的身上,他抓起幾粒,在手里輕輕碾碎,又吹散開。更多細小的微塵覆蓋在他身上,煙塵不斷襲來,那些淤積的沉渣,黃的、黑的、紫的、褐的,或者油亮的、燃枯的,錯落地鋪在他的身上,越來越厚,越來越密集,像是一床被子。二奇覺得自己是躺在家里的火炕上,腿腳皆有暖意,他又困又乏,就快要睡著了。

供暖從今天正式開始,機器一直在運轉(zhuǎn),似乎整夜都不會停歇,銹跡斑斑的齒輪在舊皮帶的牽引下趨近、重疊,鐵與鐵的相遇,發(fā)出一聲聲滯重刺耳的鳴叫,像是夜晚里的長聲哀嚎,與大地并置,齊齊地延伸至遠處。身后的煙囪里正排出源源不斷的廢氣,云霧也如駿馬一般,濃密、遼遠而高闊。他閉著眼睛,開始想象,想象著這個聲音是三兒遙遠的嘶鳴,它又回來了,昂著腦袋,乘著云霧,怯生生地不敢邁步,但最終也往前探了探;它又回來了,從蒼茫輪回里奔出來,拉著滿滿一船的錢兒,水浪聲嘩啦啦地響;它又回來了,匍匐在河岸接受騎跨,而二奇拿刀砍著迎面的水,浪打過來,二奇給劈回去,浪又打過來,二奇再給劈回去;它又回來了,爹在唱著,二奇也在唱,一腔接著一腔,兩個死魂靈在半空里抖落得光芒萬丈。它又回來了。它又回來了。它會回來的。

班宇,1986年生,沈陽人,小說作者。有作品見于《收獲》《上海文學》《作家》《西湖》《山花》《鴨綠江》等刊,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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