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懷素與苦筍
懷素《苦筍帖》,絹本,墨跡草書,無年款,共兩行十四字:苦筍及茗異常佳,乃可逕來。懷素上。
不知是誰給懷素送過苦筍,因苦筍“異常佳”,懷素念念不忘,等不及,以至于徑直去信催要“乃可逕來”。這人也一定是恬淡素心之人,偏擇苦者。食得清苦而后甘的苦筍,惹得懷素犯饞,惶惶不能安心伏案,索性致一信,幾乎直是索要。所謂硬索,芭蕉亦有一信,頗有趣:“欲往芳野行腳,?;萁桡y五錢。此系勒借,容當(dāng)奉還。唯老夫之事,亦殊難說耳?!?/p>
芭蕉的硬索,被索的是學(xué)生,老師這般,學(xué)生奉上銀子的時候,轉(zhuǎn)臉就會偷著笑。其實(shí),老師寫這信的時候,自己就先笑了。里面的默契,那遠(yuǎn)逝的古風(fēng),令人念念。
懷素那邊,信札過去,也不知那人收到信札后,再送苦筍否??喙S也是一季的物產(chǎn),過了也就沒有,再得要來年了。也許來年送筍的人還記得,懷素自家已然忘了。及至送筍的人叩響了大門,懷素要楞半天,才恍然想起。也許,忙不迭謝了,著人進(jìn)去,一高興就又寫了《再得苦筍帖》。要知道苦筍老后,苦竹可以為紙的。雖然《嘉泰會稽志》卷十七講竹的這一條中云:“苦竹亦可為紙,但堪作寓錢爾。”也即“銀錠”,用于祭祀,因其紙黃而粗。懷素若用“苦澀”的紙作書,尤其作“苦筍書”,什么味道呢?
所謂苦筍的味道,周作人深得三昧。他說:“我寫雜記,便即取這苦竹為名。”苦筍長而為竹,苦自在,而更有了韌性在。周作人這里面的意思,是有著自己不欲排遣的苦味,和從容于苦味兒之后的清淡的豐腴??粗茏魅吮粚徟械恼掌?,面值道德輿論,他竟然是從容的。1958年的一幀照片,瘦弱,近乎削瘦,沒有血色,卻干凈叫人不忍拭去那上面淡淡的苦味的灰塵的。
《冬心先生畫竹題記》第十一則云:“酈道元注《水經(jīng)》:‘山陰縣有苦竹里,里中生竹,竹多繁冗不可芟,豈其幽翳殄瘁,若斯民之餒也。夫山陰比日凋瘵,吾友舒明府瞻為是邑長,宜憫其兇而施其灌溉焉。予畫此幅,冷冷清清,付渡江人寄與之,霜苞雪翠,觸目興感,可何如也。”周作人評說“此藹然仁人之言”,話已然說得很深很遠(yuǎn)了。
至于謝靈運(yùn)《山居賦》曰:“竹則四苦齊味,謂黃苦,青苦,白苦,紫苦也。越又有烏末苦,頓地苦,掉顙苦,湘簟苦,油苦,石斑苦。苦筍以黃苞推第一,謂之黃鶯苦?!闭嬉弧豆S譜》也載:苦筍“初入口尚有微苦,后苦氣漸轉(zhuǎn),覺舌本清涼,為之恬淡,為無味之味,非俗世可知也”。如此說苦,透析般識得,叫人渾身一激靈。不是味覺,實(shí)在是沉潛而透徹的入世。如此的入世,入得文字,文字的清涼,令人在澄明處亦如在清涼夢里。實(shí)在的好文字,后人真不必寫了,只是舌尖上氤氳著化不去,夢魘之后,徐徐醒來,大著眼睛空呆呆的。
懷素該是常吃苦筍的人。也許只有不時吃上些苦筍的人,才能寧靜。時常躁動的人,他的動是沒有意義的。也只有安靜者,才能慢慢積蓄力量,“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唐文獻(xiàn)中記載:“運(yùn)筆迅速,如驟雨旋風(fēng),飛動圓轉(zhuǎn),隨手萬變,而法度具備?!碧迫稳A有詩寫道:“狂僧前日動京華,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誰不造素屏,誰不涂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君揮灑兮不可彌忘,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盤盛酒竹葉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顛狂。”
也只有心內(nèi)藏有大寧靜的人,才能在一瞬間,釋放出真正的癲狂,于腕上格外發(fā)力,寫出驚天玄妙。
蟠桃飯
桃子在淘米水里煮熟,把核去掉。為什么用淘米水呢?只能試著煮了,才能知道淘米水的妙。另煮米粥,待快熟時,將切碎的桃子和米粥同煮。
這是宋代人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記載的。這飯有些禪宗的味道,自然的味道,不食人間煙火那樣的味道,可是也有幾分嘴饞的。想起一個僧人清心寡欲卻嘴饞偷偷抿嘴一笑的樣子,是有趣的。
“山中無歲月”,僧人吃這粥的時候,桃子熟了的時候,又是一年過去了。即便僧人定力好,也是會有些“偶然耳”的感慨的。桃子熟的時候,是一年里暖和甚至接近炎熱的日子,但秋風(fēng)就緊跟在后面。這樣想,僧人的心境轉(zhuǎn)瞬就木然。這木然,不是凡人的木然,枯槁的木然,而是流云和嵐氣一樣。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蹦芾斫膺@話的人,還有什么不能理解呢?
李漁的八珍面
這面出自李漁的《閑情偶記》。
猛看起來,什么也沒有。其實(shí),面里頭是復(fù)雜的。天下有這么復(fù)雜的面嗎?復(fù)雜到還沒吃,光想想那做法,就累了。
這面先前沒有,該是李漁自己想出來的。
先是取雞、魚、蝦,剔出凈肉,切薄,晾干,碾成細(xì)末。香蕈、鮮筍,剁極細(xì)碎。芝麻、花椒,也碾成細(xì)末。和面不用清水,只用香蕈、鮮筍、蝦煮制的湯。有點(diǎn)出人意料的是,還要加少許醬醋。這些齊備了,和了面團(tuán),餳透,揉透。
面餳透了,反復(fù)揉了,才搟開。我知道北方人如何搟面,南方人呢?我不知道。本來不擅長,卻又如此,叫人奇怪。
大鍋的水,燒滾了,所謂的清水頭湯下面,才能煮得利落筋道。撈在碗里,清爽爽的一碗面,什么澆頭都不要。稍許芫荽,切碎,綠綠的,撒上一點(diǎn),提色就是。
這樣一碗面,看起來什么都沒有,卻什么都有了。一切,都暗藏著。
桌上,只這一碗面,干干凈凈。洗凈了的手,細(xì)心地一箸挑起來,一口下去。鮮,香,微微的麻,微微的酸,混合在面香的味道里。驚得人說不出話來。再一口,慢慢咀嚼,味道慢慢溢出,散開,滿口滿心的濃郁。
這樣的面,吃的時候,是不適宜說話的。最好是一個人,清清凈凈地慢慢吃。天也要陰陰的,太盛的陽光,安不下心來,是難以咂摸那近乎微妙的滋味的。一個人,就可以品酒那樣細(xì)細(xì)吃面。也許,這面,也是可以配一小盞花雕的。
面香,酒香,還有心香,心里寧靜安然的香,和在一起,是可以叫人徐徐舒一口氣的。
好的文章也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猛一眼樸素?zé)o華,但是禁得起慢慢咀嚼。
怎么會有那么好的滋味,幾乎要撫掌擊節(jié)了。
兩道魚膾
元人的菜,大氣,雖然有時不免失之于粗野。
可這一道菜秀氣了。魚不論大小,活魚最好,去掉頭尾和肚皮。極好的刀工,切薄片,攤放在潔凈的麻紙上,稍稍吸去魚片的水分,再改刀切成細(xì)絲。蘿卜剁碎,用棉布包裹著扭干成碎米狀,拌上切得極細(xì)的姜絲。兩樣拌在一起。盤子四邊點(diǎn)綴上些香菜,以醋和芥末調(diào)味。
這大約是元代后期吧,行將滅亡的時候了。有這樣的細(xì)功夫,馬上的雄武已然漸廢了。
也就是這一道菜,明代的散文大家劉基,也即劉伯溫指點(diǎn)家廚制作的時候,調(diào)料里要加了煨過的蔥,榆仁醬,姜,椒末,鹽和糖,并說明如果用胡椒,姜則要減少些。
劉基曾宿松風(fēng)閣,寫下玄妙絕倫的《松風(fēng)閣記》:
松風(fēng)閣在金雞峰下,活水源上。予今春始至,留再宿,皆值雨,但聞波濤聲徹晝夜,未盡閱其妙也。至是,往來止閣上凡十余日,因得備悉其變態(tài)。
蓋閣后之峰,獨(dú)高于群峰,而松又在峰頂。仰視,如幢葆臨頭上。當(dāng)日正中時,有風(fēng)拂其枝,如龍鳳翔舞,離褷蜿蜒,轇轕徘徊,影落檐瓦,金碧相組繡。觀之者,目為之明。有聲,如吹塤,如過雨,又如水激崖石,或如鐵馬馳驟,劍槊相磨戛;忽又作草蟲鳴切切,乍大乍小,若遠(yuǎn)若近,莫可名狀。聽之者,耳為之聰。
予以問上人。上人曰:“不知也。我佛以清凈六塵為明心之本,凡耳目之入,皆虛妄耳?!庇柙唬骸叭粍t上人以是而名其閣,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p>
留閣上又三日,乃歸。至正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記。
《松風(fēng)閣記》寫得太好,叫人忍不住全文錄了。對話里這兩句,極妙:“然則上人以是而名其閣,何也?”上人笑曰:“偶然耳。”時事險(xiǎn)惡,智慧如此的劉基,尚不能全身而退,是悲哀的。
劉基遭貶斥,萬象皆空。英雄無用武之地,哀莫大于心死。寂寞之余,“偶然”技癢,也許會親自操刀。一個這樣滿腹機(jī)杼的人,烹飪的時候,心在哪里呢?“偶然耳”,上人這樣的意思已然是沒有了,只是劉基自己隱隱的憂憤。那些魚膾、蘿卜和調(diào)料的味道,生焉,死焉,和世道滄桑,又有誰能分辨得清楚呢?
韓熙載夜宴
《南唐書》上說:“熙載才高氣逸,無所卑詘,舉朝未嘗拜一人。”才高氣逸歸才高氣逸,可大多人提起韓熙載,卻因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
夜宴圖里的韓熙載長髯端坐,似有峻色,卻難掩倦怠、憂戚。
南唐末路,寫了“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钡摹霸~人”李后主,猜疑北方人,鴆殺了許多在南唐做官的北方人。李后主,那么柔弱、深情的一個人,倉皇辭廟日,垂淚徘徊的人,先前,如何一一下得狠手。他南方人的嘴唇,情郎般熾熱嘴唇,如何丟得下那幾個要命的詞。
兔死狐悲,中書侍郎韓熙載可想而知,卻也只能以聲色為韜晦,難為糊涂??珊笾鞑乱?,于是才有顧閎中“窺其樽俎燈酒間,門生朱銳,及教坊副使李嘉明兄妹等觥籌交錯之態(tài),為《夜宴圖》《縱樂圖》一賜熙載,使愧疚,而熙載反復(fù)觀之宴然”。
圖中的這一晚,韓熙載簡單用了飯。外面已經(jīng)忙起來了。
稍事休息后,韓熙載洗面更衣,客人也逐一到來。
夜宴開始了。所謂的夜宴,其實(shí)主要是樂舞,酒只是隨興。
韓熙載身前的案上是下酒的干鮮果品以及肉脯之類。酒壺是黃褐色釉,燒制得溫度不高,半陶半瓷,觸摸起來很悶、很實(shí)在的樣子。南唐時,還沒有發(fā)明蒸餾技術(shù),酒也只是果酒之類,最高不過十一二度。也只有這度數(shù)的酒,才能用那樣海量的酒盞。
韓熙載坐在榻上,神情倦怠,木然。一邊坐著韓熙載的朋友,朗粲、李嘉明、太常博士陳雍、朱銑、舒雅、僧人德明。哪個是哪個呢?里面的歌伎還有《韓熙載傳》上記載的凝煙、素質(zhì)、秦若蘭、王屋山。
也不算奢侈吧?那晚韓熙載的夜宵也不過是一壺酒,兩碟扣著保溫的應(yīng)該是蒸品。
那個彈琵琶的女子,據(jù)考證說是教坊副使李嘉明的妹妹。她在彈什么曲子呢?懂行的人也許從指法上就能看得出??梢膊幌虢腥酥刚J(rèn),還是這樣的好,再好的曲子,也不如從沒聽過的。
韓熙載、同僚和歌妓之間的關(guān)系,是平易、親近的。一曲之后,大家酌幾杯。只是舉杯罷了,沒有誰勸誰的。也沒有豁拳。只是端起來,各自隨意喝。也許是酒的作用吧,也許是性情使然,接下來,韓熙載親自為舞《六幺》的歌伎王屋山擊羯鼓。從姿態(tài)看,韓熙載是極熟練了。
夜宴告一段落,琵琶消歇。
夜宴是歡愉的,可是賓朋喧嘩、觥籌交錯之時,夜宴的主人韓熙載卻是寂寞無聊的,他只是在消磨生命而已。
夜宴,夜晚的緣故,燈燭并非分明,一切,美味、美聲、美色都轉(zhuǎn)換成了味覺和嗅覺。一個個的人都像是夜間埋伏著的張開五官窺伺的小野獸。李笠翁在《閑情偶記》里說:“聲音之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為其漸近自然……”人的美妙歌喉,是帶有令人神魂飄搖的味道的。
韓熙載也實(shí)在是大度的人,甚至隔窗聽見他的歌伎與人偷情,趕緊避過去,生怕攪擾了年輕人那份美好。這樣的人,不多。也只有后來的蘇軾等,才有這等襟懷。
史書上記載,說他“家無余財(cái)”。這“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的人,留下了什么文字呢?值得找來看看。
韓熙載有歌伎四十人,時會“著襤褸,負(fù)飯筐,執(zhí)獨(dú)弦琴”。他的得意學(xué)生舒雅敲著手板跟著他,二人跑到歌妓住的院子里乞食。
他的歌伎會“舍”給他們師生二人什么酒食呢?也許,會逗弄這尋??雌饋碇粮邿o上的中書侍郎,不給他。幾次三番,才答應(yīng)了。爾后,酒宴歌舞,什么樣的熱鬧呢?也會賈寶玉關(guān)起門來,一時忘情那樣嗎?時光太匆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韓熙載也是有這感慨的。
咂摸韓熙載和歌伎們的關(guān)系,他們是主仆、情人、父女、友人?也許是很復(fù)雜,兼而有之的??勺钪匾氖牵n熙載竟然是悲憫的嗎?一個至高的朝官,會是這樣的嗎?
韓熙載最后是什么結(jié)局呢?他的最后,會把這些歌伎都一一安頓穩(wěn)妥了嗎?也由此想起袁世凱的公子袁克定,他的送葬隊(duì)伍里,竟然有那么多的戲子和妓女。袁克定是悲憫的。這個袁家的叛逆,剛烈而深情。
韓熙載呢?
有誰能好好寫一寫這個人呢?
莼羹鱸膾
這一道菜是幾乎不用寫的。是天下美味的極致。所謂的莼羹,就是西湖的莼菜湯。莼菜又名水葵、露葵,屬于睡蓮科植物。葉片呈橢圓形,深綠色,浮于水面,葉子的背后有膠狀透明物。莼菜幾乎是沒有什么味道的,這反過來成就了它,沒有味道的東西,才好入味。也將好,它的口感,滑、嫩、脆。這樣的莼菜,配上鱸魚,那湯是幾乎完美的。自然是絕妙無雙的。
還有一個故事,左宗棠在浙江時,最嗜好莼羹。去新疆后,大商人胡雪巖感念左宗棠的知遇之恩。將莼菜用紡綢包裹起來,外面覆以綿紙,加急用快馬呈送到新疆。據(jù)說還能保持其本來的味道。
西晉時候被稱為“江東步兵”的張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膾,”(《晉書》卷九十二本傳)遂辭官回吳中。雖然還鄉(xiāng)可能有官場糾紛的原因,但也是和故鄉(xiāng)的美味分不開的。張翰也因此避免了殺身之禍。
俞樾在《曲園日記》里寫:“吾殘牙零落,僅存者八,而上下不相當(dāng),莼絲柔滑,入口不能捉摸,……因口占一詩云:‘尚堪大嚼貓頭筍,無可如何雉尾莼。”
辛棄疾的家雖然不在吳越,但是也多次寫過:
誰憐故鄉(xiāng)夢,千里莼羹滑?(《六么令》)
秋晚莼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木蘭花慢》)
已經(jīng)是另一種人生意味了。
莼菜這樣的東西,我沒吃過。太美妙的東西,還是不去吃的好。想一想也就夠了。
莼羹鱸膾,吳儂軟語念起來,什么聲調(diào)兒呢?
這菜,先得莼菜。莼菜,水生,睡蓮科。古稱茆,水荷葉,水葵,露葵。莼菜的葉片呈橢圓形,深色,浮于水面。嫩莖和葉背附著膠狀透明物。有紅花和荷綠花兩種。莼菜入饌始見于《晉書》。
吃這菜,似乎也應(yīng)該有那么一個人安靜坐著,干干凈凈,整齊,灰衣衫,黑布鞋,眼睛明亮亮,溫暖暖的。一個人抿著溫?zé)岬木?,若有所思,等誰,也不等誰,所謂虛懷若谷的樣子。偶爾,也會伸出一根手指,蘸點(diǎn)酒,就著桌面,寫個什么字。
莼羹鱸膾,不復(fù)雜,可是單純隨意的講究。鮮嫩莼菜制羹,加上火腿絲、雞絲、筍、蕈絲、小肉圓。鱸魚蒸熟。所謂蒸熟,不過六七分吧。為的是好切膾。膾也就是切絲??蔀槭裁戴|魚不生切呢?完全可以切得細(xì)細(xì)的,嫩嫩地汆在湯里。也許是滾湯會傷了莼菜的清香,鱸膾才要熟了,入湯一熱就好的。
莼菜燉制的羹,所謂莼羹,半透明的白,淡的白,若隱若現(xiàn)的一絲絲碧綠,似影子,不仔細(xì)就看不到。莼羹因了莼菜的滑,也是稍有些黏性的,滑爽的黏。莼羹鱸膾的鮮,是微妙的。雪白的鱸膾,莼菜的綠,白綠相間,若即若離,是有些蓮葉田田,魚戲其間味道的。
因這莼菜是睡蓮科,會令人想起莫奈的畫,似乎那一汪水里面的睡蓮,幾十年過去了,還在優(yōu)雅地睡著。綠的睡蓮,因?yàn)楹ㄋ?,微微地有點(diǎn)紫。
補(bǔ)記:膾在湯里的魚,另有燴青魚餅。
取青魚肋條肉,去皮骨。每斤青魚肉配豬膘四兩,加少許鹽,剁八分爛,入十二個蛋清,攪勻再剁細(xì)成泥,劃成方塊下鍋里。水不要太滾。熟后撈出,浸在涼水里。吃的時候,用鮮湯加作料燴,鮮而香嫩。
也算是斗茶
于某些行道浸淫甚深的人,都是青眼白眼的吧。
明代的閔汶水即是這樣的人。老人住一個叫桃葉渡的地方。這老家伙真的太會住了!張岱名聲大矣,去拜訪閔汶水,一樣慢待。不僅是慢待,甚至是有些不客氣??墒菑堘返念B固,叫閔汶水沒有辦法。他只能生起茶爐煮茶,驗(yàn)張岱一把。不行,就叫他滾蛋的。茶上去,閔汶水蒙張岱說,這是閬苑茶。張岱搖搖頭,說,不是,只是有點(diǎn)像罷了。閔汶水接著蒙,這是惠泉水。張岱說不是,也只是有點(diǎn)像。老人大笑起來。
高手過招,不見力量的,只是些許光影。兩人暗暗較勁,較到合適時候,只是相視一笑就撒了手的。太多話是不必說到明處的。說到明處,就淺了。高手畫樹,只是蘸了墨,所謂“發(fā)干有力”就是。明白的人站在一邊,是知道那一筆幾十年力量的??雌饋?,似乎無所謂的一筆,沉靜的,可那力量不知怎么就在那里了。
最后,閔汶水只有把好茶拿出來。兩人邊煮邊飲,不時互相瞄一眼,會心一笑。
這兩個壞蛋啊!
拌三友蘿卜
將白蘿卜、生筍、茭白切成薄片,鹽略腌,加麻油、花椒末、醋。三樣?xùn)|西拌在一起,是不孤單的。
歲寒三友,也是中國的一句老話,松、竹、梅。
汪曾祺有小說《歲寒三友》,其中有三個人: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靳彝甫是畫師,珍藏有三塊祖?zhèn)鞯奶稂S。有人要買,靳彝甫說:“不到山窮水盡,絕不舍此性命?!币荒?,兩個老朋友王瘦吾、陶虎臣臘月三十真過不下去了,靳彝甫賣了田黃,請兩位老朋友上了如意樓。他在兩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枚銀圓。
汪曾祺小說的結(jié)尾寫得真好:
這錢——?
靳彝甫笑了笑。
那兩個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塊田黃給季陶民送去了。
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p>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
外面,正下著大雪。
看這樣的小說,是要叫人流淚的。為著人生的艱難,也為著人生有這樣溫暖的朋友。而將白蘿卜、生筍、茭白切成薄片,拌成三友的人,也不該是寡情之人吧,盡管只是三樣平常的青菜。
涪翁菜
大葉的芥菜,除了鹽,另用花椒、橘皮,菜嫩而香。相傳這是黃山谷留下的做法。
黃山谷的字,也很有些粗枝大葉的味道,筆筆的撇捺,都從收緊的中宮發(fā)力地縱出去,著實(shí)叫人舒暢。大葉的芥菜,那粗獷的風(fēng)格,也許是因著他的書法吧。他的書法和這大葉的薺菜,也是適宜于他的性情的。
他的人,什么樣呢?想必也是和他的字、他腌制的大葉芥菜有些相似的??催@個人留下的《宜州家乘》,就有些知道他的力氣在中年顛沛流離之后都用盡了。《宜州家乘》的文字那么安然。比如:“二十八日,丁酉。晴。隨元明游北山,由下洞升上洞,洞中嵌空多結(jié)成物狀。又有泉水,清澈勝南山也?!边@文字安然到什么樣子了。
黃山谷似乎不畫畫,如果畫的話,假如畫大葉的芥菜,蘸了濃墨淡墨的筆,大肆抹過去,芥菜的葉子濕漉漉的,鹽和花椒、陳皮的氣息就彌漫在他的書房里。
酸梅湯
《都門雜詠》里有這樣的詩句:
炎熱更無虞暑熱,
夜敲銅盞賣梅湯。
烏梅、山楂、甘草清水浸泡,然后入砂鍋,加清水,用大火燒開之后,改小火,接下來加冰糖,再煮一會兒,最后加糖桂花,酸梅湯就成了。
古籍中所載“土貢梅煎”,南宋《武林舊事》中所說的“鹵梅水”,是古老的酸梅湯。
酸梅湯,還必須有冰,冰鎮(zhèn)。沒有冰鎮(zhèn)的酸梅湯,夏天里哪里會有清冽的味兒。
古時候制冰,冬天選背陰處,拾掇干凈了黃土,一層層潑水,結(jié)成丈許厚的冰。天快暖和了,趕緊用厚厚的麥草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蓋上。這冰,可以一直用到夏天。
那樣古老制法的酸梅湯,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F(xiàn)代技術(shù)的制冰,冰,已經(jīng)不是那個味兒了。
沒了,也就沒了吧。也有如汪曾祺說高郵故鄉(xiāng),幾十味調(diào)料煮出來黑紫色的豆腐干沒了,也就沒了。
老先生說這的時候,無限感慨。老先生說這的時候,只是在說豆腐干嗎?老先生會想起司馬長卿的《長門賦》里“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dú)托于空堂”這句嗎?
在京城,有幸見過先生兩回,至今懷念。還有他蒲黃榆家里的那個電話,至今存著。
舊時候的酸梅湯,盛在什么樣的容器里,如何賣法,多少錢一碗,也都是想知道的。
清晨做好的酸梅湯,要到快中午時分才能賣吧?酷暑之下,青石小街,明晃晃的燥熱,陰涼處卻忽然伸出一塊藍(lán)白幌子。過路的人,折身過來,排出幾個大錢,一大碗就到手了。冰渣大約是可以多要一點(diǎn)的。一碗見底,冰渣嚼在口里,咯啦啦,冰的呀,不敢呼氣,直翻白眼。
喝到最后,酸梅湯已然慢慢溫了。梅湯的酸甜顯現(xiàn),慢慢咂摸,也真似少女的醋意,酸而甜,甜而酸,叫人可以好好回味的。
再就是晚上,稍許的陰涼,可是酷熱未去。蟬在樹上鳴叫。賣酸梅湯的人,攜了擔(dān)子,夜敲銅盞賣梅湯。
酸梅湯,不知是怎么個吆喝。
謔庵《文飯小品》卷三《游滿井記》有:“賣飲食者邀呵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薄堆嗑q時記》,亦于六月記冰胡兒:“京師暑伏以后,則寒賤之子擔(dān)冰吆賣曰,冰胡兒!胡者核也?!?/p>
前者連著四個好,有破天荒好大氣派!后者先俗,又忽然,何其雅!令人驚詫,疑心這吆喝是經(jīng)俗雅兩道而練就的。
賣酸梅湯,也一定有極好的吆喝聲。
試著擬一句:“酸梅唵,湯唵,冰唵酸的甜?!?/p>
可惜,一切,都過去了。舊的文字里,也沒有見到記載,更不用說那蒼老的在小巷里悠長悠長的叫賣聲了。
想起王淡人
王淡人是汪曾祺筆下的人物。這個鄉(xiāng)村醫(yī)生過得有意思。王淡人是所謂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不用坐堂,可以悠閑自在。閑來無事,他拎著個小火爐、鐵鍋,盛著調(diào)料的盒子,釣魚去了。有這樣釣魚的嗎?
也沒準(zhǔn)他還帶著一本書,線裝,卷在手里,斜在河堤上看書,不時瞄一眼水面上的魚漂。魚漂在水里靜靜立著,紋絲不動,他接著回頭看書,一點(diǎn)不急。
有魚上鉤了,王淡人把線收回來,細(xì)心地把不大的魚從鉤子上退下來。王淡人釣不上大魚,他不知道哪兒魚更多,哪兒有大魚。他只是釣著玩。
魚取下來了,王淡人就著河水把魚洗凈了。借著河水,把魚煮了。簡單一點(diǎn)調(diào)料,河水煮河魚,滋味的鮮,是不用說的。
王淡人喝不喝酒,老汪沒說,好像是沒說。王淡人應(yīng)該是帶著一小壺酒的。江蘇的酒很多,高溝就不錯,二十多年喝過一種鐵皮蓋子的,真是好。魚肉吃了,湯喝了,酒喝了,書看了不多的幾頁。王淡人不是來這兒看書的,看與不看,都行。
忙乎完了,孩子來叫,家里有病人。王淡人拾掇拾掇,悠閑回去了。
跟一個海邊的朋友說王淡人,他說他們那里,嘿,比王淡人那里好哪里去了。海邊的房子,窗戶開著,一不小心魚就從窗子跳進(jìn)來了。
最悠閑的是,一年,在這邊鄉(xiāng)下,泉邊一戶人家,修了細(xì)水渠,泉水竟然是經(jīng)過那家的灶臺的。起了鍋,升了火,從灶臺邊上舀一瓢水倒在鍋里。這樣的飯食,質(zhì)樸、簡單,叫人迷戀。
也想著在近郊買一塊地,蓋幾間青磚瓦房,一園菜,一籠雞,帶十幾本書,隨便在那兒寫點(diǎn)什么?;蛘?,干脆什么也不寫,就那么無所事事,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水,看看流逝的時光。管他的呢。
饋贈
古人的生活,只要不是太貧窮,總會有一些友人和鄰里相互間的饋贈。這樣的饋贈,以食物居多。一點(diǎn)似乎并不足道的食物,因?yàn)檫@樣的饋贈,而顯得珍貴了。
蘇東坡在《回錢穆父書》中有這樣的意思:承蒙您厚贈竹筍。將筍子、香蕈、菘心與鱖魚用清水同煮,在姜、蘿卜原汁和酒等三種東西中放少許鹽,慢慢撒在魚上,待完全煮熟后,便可以吃了。味道很好。因此不敢獨(dú)自享用,請您按照這個方法,做給您和老嫂子一起品嘗吧。
多么溫暖的話??!盡管只是一句話,一種烹飪的方法,卻因“不敢獨(dú)自享用”,而顯出了深厚的友情。不知道他們之間是否共過患難,但僅就這樣的話,就知道他們之間相知甚深,可以生死相托。
母親在貧困年代也是這樣。偶然得來的香油、花生醬,甚至是小米、紅薯、粉條之類,也總是會分成幾小份,著我們一一給鄰居送去。三五個紅薯,半斤粉條、小米。我們放學(xué)后,母親已經(jīng)分好了。我們送去時,那家的飯往往也好了。放下東西,急忙要走,那家的母親一定會拽著我們,吃了飯?jiān)僮?。?shí)在掙不脫,只好盛了半碗,幾口下去,趕緊跑?;氐郊?,母親知道了,嗔怨幾句,一笑就過去了。奇怪的是,我們總是樂于干這樣的事情,東西送人了,卻沒一點(diǎn)心疼。
現(xiàn)在呢?似乎什么都有了,卻感不到。只是去母親那兒,才能感到一點(diǎn)。母親住一樓,篤篤篤,有誰敲著窗子玻璃,過去一看,對面樓上一個老太太,手里的一塊毛巾包著些什么。知道是吃的。屋里笑笑,擺手,外面卻固執(zhí)。沒奈何,開窗。東西遞進(jìn)來,打開,卻是熱騰騰三個包子?;孛淼臅r候,母親也會順手包上點(diǎn)什么。一時沒什么,會心里記著,另還些什么的。
這樣的溫暖,也只是這些貧寒過的老太太們才會有的吧。
炒米茶
偶爾,會想起鄭板橋?qū)懡o他胞弟的信:“天寒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到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暇日咽碎米餅,煮糊涂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晨霜雪早,得比周身俱暖。嗟乎!嗟乎!”
米的制法,要當(dāng)年的新糯米,在三九嚴(yán)寒時冷浸。冷浸,其實(shí)是奇怪的,軟糯的米,卻要強(qiáng)行一樣的冷浸。浸的意思清楚,無非是為了水??墒抢淠兀坑绕涫且谌盘?。是用冷來控制水嗎?且這時間要三天兩夜,真是漫長。
之后,放蒸籠上蒸。要硬柴火,也就是雜木之類,為著十分耐燒。熟后倒入竹匾里,放在室外,十多天時間,一任日曬、風(fēng)吹,直到米干透,一粒粒凍玉一樣。
然后是炒制。米是不單炒的,要和沙子同炒。炒制用的沙子講究,有些竟然是盛在瓦罐里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最好的沙子,如豆,歷久了,呈黑色。有趣的是,此時的炒,卻要用稻草之類的軟柴火慢慢炒制。一硬一軟,也是道吧。
沖茶的時候,是要用青花小碗的。滾水一沏,介乎糧食和茶的香氣。那一點(diǎn)米香,焦香,安穩(wěn)了胃的香,其實(shí)是那么古老的。
沖茶的人,是著藍(lán)靛花布、戴銀或白玉的鐲子、梳劉海的女子。她是給自己沖的,沖好了,坐在桌邊,靜靜的,眼前一只青花小碗,騰著熱氣。靜靜地,她抿一口,米茶還有點(diǎn)燙,她就微微地皺一下眉頭。
這時,門,吱的一聲,有人來了。
女子沒動,再抿一口米茶,她知道那是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