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劉明琪
金秋時節(jié),為《絲綢之路》2018年第10期“侯雁北九十華誕??钡慕M稿正忙碌著、興奮著,又接《絲綢之路》主編馮玉雷邀請,擬于11月中旬,赴蘭州參加絲綢之路(敦煌) 國際文化博覽會系列活動,一時竟有點激動,切切然念茲在茲,心向往之。
蘭州是我夢里故地。1972年冬天到1977年春天,我在蘭州正寧路軍區(qū)機關做文書工作。那是我人生旅程的第一個驛站,是我放飛夢想、激揚青春的一個難以忘懷的地方。其時我除了履行本職,一日里或頭頂烈日或爬冰臥雪參加軍事訓練,挑燈熬油撰寫總結、報告、通知、文件、新聞等,私下里也偷偷寫點詩歌、小說,給報紙或者刊物投稿。
我也曾去西關十字和東方紅廣場糾察軍人的軍容風紀,也曾去軍區(qū)設在紅古的農(nóng)場春耙秋收,也曾在甘肅人民出版社為藏文版的《金光大道》縮改原著……
2010年冬天,當我再次返回金城與數(shù)百名戰(zhàn)友聚會時,離開蘭州已有34個年頭了。記得那次與戰(zhàn)友聯(lián)歡,大家推我上臺講話,我即賦詩一首以表情思、心跡。我在臺上激動朗讀,大家則在臺下激動鼓掌:
人生做事始正寧,
三十四年睡夢中。
齊閻教我學走路,
李趙相伴挑燈明。
吃苦吃出甜滋味,
啃書啃成一儒生。
晚來只盼兄弟好,
遙寄祝福到金城。
想不到又是一個八年過去,我依然迷戀著這個城市,迷戀這個城市的每一條街巷、每一處遺存,以及每一個師長和每一個朋友。
我跟同行的李繼凱教授和作家張宗濤、賈淺淺說:“你們這次是赴蘭州考察、參會,而我是回我的第二家鄉(xiāng),是去探親訪友呢!”
當日午時到達蘭州,午后和一幫作家、學者去攀登九州臺。
九州臺海拔2000多米,矗立在蘭州北山,一峰獨秀。九州臺峰頂平坦成臺,與城南皋蘭山相望對峙,夾持長河,拱抱蘭州,登之視域宏闊、蕩氣回腸。
講解者憑藉遠古傳說向大家介紹,說是當年大禹治水登臨斯臺,遠眺九曲黃河醞釀治水方略,遂將天下分為九州,這便有了九州臺之名。
其實九州臺的魅力并不在于一個神話傳說。九州臺建有文廟,有后來由文廟改建的國學館,有珍藏《四庫全書》原典的藏書樓即文溯閣,有明倫堂、大成殿、崇圣祠、欞星門、戟門等明清原始建筑群。此外,國學館里還建有鐫刻書家手跡《易經(jīng)》 《道德經(jīng)》 《論語》《蘭亭序》 《祭侄稿》 《歸去來兮辭》,以及《韓熙載夜宴圖》 《八十七神仙卷》 《富春山居圖》碑式高墻。所有這一切,都昭示著九州臺的特立獨存與超凡不俗。
當時,蘭州正飄飄搖搖落著細碎雪花。山道兩旁的梁峁、溝壑和雜樹林子已然素裹銀裝。作家馮玉雷居金城多年,他說蘭州向來缺雨少雪,這回這場雪一連下了三天,不獨空氣清新,還給考察活動平添了許多情趣、快樂,創(chuàng)造了一種難得的詩的境界。
天津詩人馬知遙心有靈犀,于途中即賦詩一首,并把部分詩句很快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里:
這場雪據(jù)說很少見,
連著下了三天,
只為等你!
我們對九州臺的考察和瞻仰自然十分認真、熱絡、持久。一個持續(xù)不斷的特寫是,甘肅詩人吳辰旭年屆八旬,一生精讀經(jīng)典,爛熟于心,偏是聽講解時,一個人總會立在人堆前面,且神情專注、一絲不茍。
一個意料之外的收獲是,大家每每拍照留念,因為有了瀝瀝的雪的簾幔,拍出的照片大多層次鮮明,雪與人、人與景和諧同存,令人驚喜。
學者李繼凱和作家馮玉雷之間的一件事也讓人銘懷。午后,馮玉雷作為考察活動的組織者跑前跑后,淋濕了頭發(fā);李繼凱年長他10歲,一時見了難免心疼。他先是叮嚀玉雷設法弄頂帽子戴上,后又掏出兜里、包里所有紙巾,一下一下幫他把頭發(fā)擦干。第二天夜里座談,玉雷提及此事仍有點兒激動,這時馬來西亞女詩人婁湘旖遞過一塊紙巾——原來玉雷心潮難平,又一次潮濕了眼睛。
報恩寺坐落在蘭州市安寧區(qū)沙井驛。沙井驛早前叫沙井兒,明洪武年間,兵部在這里設立驛站,便改沙井兒叫沙井驛。沙井驛為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地,是古都長安去往西域的第一要站。安寧區(qū)轄內(nèi)約有15處古跡遺存,沙井驛得天時地利獨占5處,其中報恩寺以規(guī)模宏大、佛儀莊嚴、慧燈續(xù)燃而聲名遠揚。
報恩寺背靠鳳凰山,俯瞰滔滔黃河穿城而過。其山門雄偉宏闊、莊嚴有儀;天王殿、觀音殿、大雄寶殿、藏經(jīng)樓等大型殿宇逐級次第矗立。大雄寶殿有從緬甸迎請的釋迦牟尼白玉佛像;山門外廣場,一尊9米之高的觀音菩薩粲然而立,為眾生普撒凈水、廣施悲愿,集慈愛與智慧于一身。
我到蘭州的第二天,隨一眾詩人、作家、學者拜謁報恩寺,得住持和尚普正博士親自講解兩個小時。
普正大師是中國佛教協(xié)會副秘書長和新聞發(fā)言人、世界佛聯(lián)執(zhí)行委員、甘肅省佛教協(xié)會副會長。其知識淵博,精通多門外語,當年得會長趙樸初賞識助力赴韓國留學、交流,先后獲圓光大學文學碩士和哲學博士學位,發(fā)表《義天入宋求法及開創(chuàng)高麗天臺宗之研究》等數(shù)十篇論文。普正現(xiàn)還是國家外交部佛學專家,曾出席在法國巴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舉行的國際和平大會,多次主持“中加美佛學論壇”和“中日韓佛學論壇”,以祈禱世界和平。
我在拾級而上去往藏經(jīng)樓時,與普正有短暫私談,其侃侃而談與中氣平和,讓我感覺這個和尚的確了得。
我對報恩寺的藏經(jīng)樓最是贊賞,以至流連忘返。藏經(jīng)樓空宇寥廓、佛燈璀璨,一如浩渺銀河自九天而落。藏經(jīng)樓的四壁盡是高大書柜,《龍藏》 《洪武南藏》 《乾隆大藏經(jīng)》和《房山石經(jīng)》等,俱是佛家經(jīng)典。在藏經(jīng)樓,我于另一和尚處不意得到《佛說父母恩重難報經(jīng)》和《佛說盂蘭盆經(jīng)》兩冊小書,視其鮮貴,返程時一路都小心翼翼揣在懷里。
之前在大雄寶殿,在佛光照耀、凌空高踞的釋迦牟尼膝下,我遵母命,曾焚香、叩頭,捐100元功德。
我的母親是受戒佛子,一日里晨磬暮魚,二時課誦,讀《華嚴經(jīng)》和《妙法蓮華經(jīng)》。她生前數(shù)十年告誡我行走天下,一是遇廟焚香,二是只行善絕、不與人為惡。
離開報恩寺,一行人馬不停蹄,又奔天斧沙宮而去。
天斧沙宮在安寧區(qū)仁壽山東面的龍風峽里,據(jù)專家介紹,是一組歷經(jīng)2500萬年、由紅色砂巖風化水蝕形成的類丹霞地貌“宮殿”,是蘭州境內(nèi)最獨特的自然景觀。
一路上,甘肅詩人吳辰旭和學者彭十三跟大家極力渲染天斧沙宮的神奇和雄偉;我在一旁則暗自沉吟,數(shù)十年前我也曾居住斯地,端的何以不知有這樣一個妙不可言的去處。
及至大巴在谷口灘涂停住,下車來抬頭看見第一個沙宮,我還是被它的神奇強烈地震撼了。
再往里走,也就三步五步,我仿佛超越時空,一腳踏進了原始神話時代,置身于一個地久天長、天籟充盈的洪荒世界。
我不相信一座山峰就是一座形似更是神似、雄奇輝煌的空中宮闕。
或巨柱并列,立地擎天;或飛檐逸出,窺星探月;或曲廊相銜,舞龍走獅……一律都巍然峨然、富麗堂皇,叫人聯(lián)想到京城會堂、布達拉宮以至古羅馬城堡。
況乎渾然天成,鬼斧神工——往昔于燈下描述他處他物,曾言“雖為人工,宛自天開”,而今在這里,在蘭州天斧沙宮,卻不得不慨嘆“雖自天然,宛如人開”,驚羨臣服于自然和歲月的神奇造化。
著名詩人吳辰旭吟詩發(fā)問:“誰持鬼斧斫神境,胡舉仙刀剪彩衣?”
寧夏詩人馬曉雁亦寫詩點贊:“這是女媧摶揉過的泥土,這是太陽月亮輪番煅燒和冷卻的雕塑!”
這天我和甘肅書家葉子、陜西作家宗濤拉開眾人,不管不顧一直往峽谷里走去,一意移步換形、看盡沙宮每一景觀。我在谷底由雨水沖流形成的“小河”里,不意撿到一塊圓潤、黃亮的石頭,宗濤說好看,美女葉子也連聲說好看。
折返大巴,既是作家也是玉石學者的馮玉雷,執(zhí)意說我托在胸前的石頭是塊黃玉籽料,還說我離大巴還有十幾步時,他便為之眼目一亮。
回到西北師范大學專家樓,玉雷不光拿專業(yè)器具檢驗了石頭,還讓我立在庭院海棠樹下,為我和我的“黃籽”拍了一組照片。
我沒在意這塊石頭是不是一塊玉石寶貝。我跟玉雷說,我決定千里迢迢帶它回去,是因為它出自龍風峽谷;倘若置之座右抑或書架,會讓我隨時想起天斧沙宮,聽取歷史與歲月的低吟清唱和巨大回響。
玉雷知我己我,點頭稱是。
吳辰旭先生是享譽全國的大詩人、雜文家和文化學者。40多年前我在蘭州時,因業(yè)余喜歡寫點詩歌、小說,常翻各類報紙和刊物。其時吳先生正當盛年,他除了在蘭州的報刊上發(fā)表作品,時不時還會登上《解放日報》 《文匯報》等大報大刊,這讓我心下欽佩,之后也知道他在甘肅文壇有很好的聲望、口碑。
吳先生主持《甘肅日報》文藝副刊時,曾不笑稚嫩,編發(fā)過我好幾篇習作,這使我得以向他請教,有來有往,情誼日深。那時我真切叫他吳老師,后來我離開蘭州回西安求學繼而留校任教,數(shù)十年都難忘師恩。吳先生對我也不曾忘懷,有一陣他見我在《光明日報》連著發(fā)了幾篇東西,以為我工作有了變動,就托北京的朋友打探我的消息,說是費了不少工夫。
這回我來蘭州,得與吳先生相會。頭天見面擁抱相視,他直呼:“黑了,黑了,當年是多么帥氣的一個小伙呀!”我則帶笑端詳吳先生,發(fā)現(xiàn)他雖是八旬老人,卻矍鑠健朗,較先前更具豐采、更加溫文爾雅。
之后幾天里,我和吳先生形影不離、交談甚歡,以至活動組織者常向我詢問吳先生的行蹤,找我時免不了也會撥打吳先生的電話。
吳先生早年畢業(yè)于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先后在《甘肅日報》理論部、文藝部、記者部工作,參與創(chuàng)辦《少年文史報》并任總編輯,退休后受聘任《甘肅經(jīng)濟日報》常務副總編;曾擔任甘肅省雜文學會會長、全國寫作學會雜文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現(xiàn)為成功藝術研究院院長、成功文化集團高級顧問。
吳先生才華橫溢、著作等身,有《吳辰旭文集》12卷行世。他自況他作詩是“種花”,寫雜文則是“栽刺”。早前他寫新詩贏得廣泛詩名,后寫律詩、絕句,常常觸景生情、信手拈來,且字字珠璣、令人稱奇。他的雜文刺刺犀利,是為療傷而揭傷,不為暴露而暴露,又激情洋溢、文筆優(yōu)美,在全國雜文界獨樹一幟。吳先生還是知名文化學者、談吐謙謙君子,著文則妙語連珠。我常說他是“甘肅的肖云儒”,或說陜甘文壇“東有肖云儒,西有吳辰旭”。
這回吳先生和大家一同參加活動,每到一處,都有獨到的心得、詩作。他的《登九州臺歌》寫得大氣磅礴,是這次玉華帛彩·國際詩文吟唱會重頭戲之一,由甘肅廣播電臺著名朗誦家邊城激情朗誦,無論是彩排還是正式演出,贏得的掌聲最是熱烈長久。
與吳辰旭先生交往,一個最大的收獲是,你會隨時欣賞到他的詩詞佳作。比如那天從天斧沙宮才剛離開,他便有七律《謁天斧沙宮》發(fā)在手機朋友圈了:
兀起云峰幽谷奇,寒云四布壓天低。
誰持鬼斧斫神境,胡舉仙刀剪彩衣?
試問天工何富贍,憑誰巧施景旖旎?
驀驚俊彥揮椽筆,搜盡崎嶇幾遲疑!
我的蘭州之行,除了參加活動,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在玉華帛彩·國際詩文吟唱會上朗誦我的老師侯雁北的一首小詩《夜話》:
兩只鳥在枝頭
夜間對話
你冷不冷
冷
那你向我靠近靠近
兩只鳥在枝頭
繼續(xù)說話
你還冷嗎
冷
那咱明天,壘一個窩
侯雁北先生是散文大家,在國內(nèi)聲名遠播,在國外也曾產(chǎn)生一定影響。1949年,他追隨彭德懷將軍西進蘭州,在一野文工團做創(chuàng)作員。部隊打下蘭州之后,先生曾在距沙井驛不遠的朱家井村參加“減租減息”兩個多月。先生后來寫有美文《想起朱家井》,《絲綢之路》雜志2018年10月號“侯雁北九十華誕專刊”選登時,主編馮玉雷專門跑到朱家井,為那里的一口堿水老井拍了井臺圖片。
《絲綢之路》還在封三刊登詩配畫,為《夜話》約請?zhí)m州畫家楊國光作《荷塘秋晴圖》。
對于《夜話》這首小詩,我在登臺朗誦之前特別說明:侯雁北先生一生命運多舛,經(jīng)歷坎坷;他的小詩《夜話》,是今年秋天在醫(yī)院病床上寫的。它不是他的孫女說的“第一節(jié)寫的是戀愛,第二節(jié)寫的是結婚”;作者九十高齡,能寫出如此清純、靚麗、雋永的詩句,是因重病在身,是其對生命深切的留戀、眷顧和禮贊。我在朗誦時,已完全忘記鏡頭正在向全省甚至全國直播,一時不僅聲音沙啞、低緩,而且分明有淚水溢滿了眼窩。
朗誦既畢,節(jié)目主持人鄭紹婷女士興奮地跟觀眾說道:“《夜話》雖短,但紙短情長,相信大會之后會廣泛流布!”
在此之前,吳辰旭先生對《夜話》推崇備至,于不同場合多次予以評說、贊賞。吳先生在“成功”有一微信平臺,粉絲達3萬多人。他說一俟吟唱會得有照片,他會把《夜話》連同圖片發(fā)在這個群里。
事實也是,吟唱會一結束,才到翌日午時,《夜話》就在甘肅網(wǎng)、鳳凰網(wǎng)等多家媒體和更多的朋友圈熱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