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彧煌
本來并無需發(fā)發(fā)牢騷??墒敲磕甑纳蘸图扇?,他們都要搞出那么多文章刷屏。我早就懶得聽他們爭來吵去了:魯迅有多少多少副面孔。誰又沒有呢?今天幫我刷存在感,明天為某個慶典感動一下,后天再來副政治正確的表情。煩死了。本想寫兩幅字耍耍,一想到他們?yōu)榱俗匪魑覐摹镀茞郝曊摗芬詠聿粩嗷问幍男蜗?,仍頗費躊躇,就有點不忍心了。他們可能沒有注意到,我的字上手之后就有了超常的穩(wěn)定性,在自由結(jié)體中自如地抒發(fā)著格調(diào)高古的意趣。
哎,我可不在乎1996年的《近現(xiàn)代百家書法賞析》漏掉了我,老實說,我才不屑與其中的大部分人為伍呢。我要說的是,我正想著法子盡量不受外界喧嚷干擾,拿捏著用紫毫還是兼毫時,“叮咚”一聲伊妹兒來了。這讓我不得不認真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書風,為何能穩(wěn)中求變,從不急躁?而挨著文房四寶寫的“文學”類文字咋又那么躁(動)呢?能不能牽起一條線貫穿起那些文字呢?
伊妹兒是一個不怎么讀、也讀不大懂我的朋友發(fā)來的。他說,對我的了解多從以前的課文而來,《野草》只斷斷續(xù)續(xù)地讀過一遍,其他的印象約略從專家們寫給我的診斷書上斷章取義和捕風捉影。之所以寫信給我,是因為他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想起了一首詩,一首新詩,覺得詩挺符合他對我的判斷。他還說,我雖然不怎么玩新詩,所謂“敲敲邊鼓”,但甫一出手就顯得逼格很高(這個新詞我用得還不是很順手),所以把一個以前抒情很“純情”,現(xiàn)在表達很復(fù)雜的詩人的詩推薦給我,希望我表態(tài)表態(tài)。這讓我難以拒絕,只好先把這首詩貼在下面。
傷感的提問
——魯迅,1935年a
我有過生活嗎?傷感的提問
像一縷煙,凝固在咖啡館的午后。
外面是無風、和煦的春天,鄰座
幾個女人嬌慵的語氣像浮在水盆的櫻桃,
她們最適合施蟄存的胃口了,
他那枝頹唐的筆,熱衷于挑開
半敞的胸衣,變成撩撥乳房的羽毛。
為什么這些人都過得比我快樂?
寧愿將整個國家變成租界,用來
抵銷對海上游弋的艦隊的恐懼;
寧愿捐出一筆錢,將殉難者
鑄成一座雕像,遠遠地繞道而行。
文字是他們互贈的花園,據(jù)說
捎帶了對我大病一場的同情。
可以寄望的年輕人幾乎被殺光了。
我的二弟在遠方的琉璃廠懷古。
需要一件毛毯擋住從腳底升起的寒意,
太陽偏西了,這里有種聚光燈
從臉上移走的黑暗;我懂得
翻譯是某種反抗平庸、貧乏的辦法,
周邊的嘈雜聲,已無一絲血色。
我用過的筆名足以填滿一節(jié)
火車車廂,如果他們都有手有腳,
我會勸他們告別文學旅途,
去某個小地方,做點小事情,
當一個愛講《聊齋》的賬房先生,
一個懼內(nèi)的裁縫或者貪杯的箍桶匠……
只要不用蘸血的饅頭,賺無藥可救的錢。
街燈下,閏土忽然在眼前浮現(xiàn),
他仍然看守著海邊的西瓜地嗎?
在月下?lián)]動鋼叉,驅(qū)趕著猹,
然后轉(zhuǎn)回窩棚,捻暗馬燈,
如一族的長輩,習慣了永生般的獨處。
為什么一想起他,就會覺得
這么多年我始終住在自己的隔壁?
它比我那個時代的自由詩復(fù)雜多了,雖然這也不太難為我,不過,詩人把我擬為說話者,使我讀著“我”時頗有些不適。雖然我支持過適之兄們的新詩,但也與新詩(評論)的弄潮兒郭沫若、梁實秋們有過或深或淺的過節(jié),我對“新詩”的態(tài)度自是比較復(fù)雜的。而且,詩的標題叫《傷感的提問》,我知道,他們期待我顯露的始終是反感傷主義的性格,最主要的是,他們用斗士的名號熱情招呼我,用投槍匕首的比喻時刻警醒我,仿佛我只能怒目圓睜、跺腳罵人。其實,我多想在最后的十來年可以寫寫《阿長和〈山海經(jīng)〉》 《社戲》式的文章,但它們和涌向美學內(nèi)部的軟文接近,那樣他們不但得絞盡腦汁地尋覓很違和的概念概括我,而且將會罵我,嫌棄我。多么久啦,我沒法像《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那樣,從有趣的地方寫(說起),順便說到思想。我心里是喜歡這種自由的。
說著說著,我露出了點感傷,上了這位陌生朋友的當。不過,當我就著朱朱的寫法讀下去,真有點我自己寫“我”的感覺呢。因為,這里面挑出來的對手(我當然更希望他用上梁實秋而不是施蟄存的,但我理解,施蟄存曾坐著《無軌列車》,拿著青年徐遲一樣的網(wǎng)球拍子,出沒于很現(xiàn)代很分裂的上海,只有等到撩不動妹的歲月,他才狡猾地變成稽古的糟老頭)極有代表性,在軟和膩的文化氛圍中亂了性亂了心,迷人的月份牌上的形象是他們迷戀的生活。這還不夠,這些人“寧愿將整個國家變成了租界,用來/抵消對海上游弋的艦隊的恐懼”。讀過這,我?guī)缀跣牢康匦α耍艺吣^于朱朱也。
可是,我又迅速被拉回到他設(shè)定好的“提問”:“為什么這些人都過得比我快樂?”感傷襲來,如猝然而至的西伯利亞寒流,雖然我再不用穿單褲了,還是從心底打了個寒噤。我和梁實秋們對壘時,他們所代表的趣味,不,干脆直說階級吧,變了嗎?我很感傷,不但沒有變,而且變本加厲了。我更感傷的是,一群為我皓首窮經(jīng)的專家中,到底有沒有混進骨子里梁實秋,表面上當代魯迅的人?而擅長語境分析的專家,到底有沒有真正置身當代的焦灼(膠著)狀態(tài),而不是空洞地宣稱學習魯迅的批判,那樣幾乎毫無例外地是“然并卵”。
我還感傷于,如過江之鯽的從思想上文學上研究我的人到底有沒有耐心省察,我從《吶喊》到《故事新編》到《彷徨》 (中間或穿插或延展著《野草》和《朝花夕拾》的兩輪),爾后越來越難以擺脫地以雜文的樣式說話,到底意味著什么?我以分段(分裂)的方式和各路人馬、各色事態(tài)交鋒,確實是有意地推倒“文學”所能提供給我的有限的美學屏障(《吶喊》有文學結(jié)構(gòu)和技巧的完整性;《故事新編》的想象甚至提供給我寫作的快樂;《野草》找到了美學上幽暗的尖端的質(zhì)素,這接應(yīng)也安撫了我的尖銳;《朝花夕拾》則有一個人向著純潔無暇的“童年”回歸的溫暖,真切且令我感動),我迎著時勢而上,時勢壓迫我把完整變成了片段,把奇崛變成了唐突,把幽深變成了尖亮,把溫暖變成了冷漠,此中我和文學的沖突,到了只為了有效地說出而不是有趣地說出的程度。當然,我把文學把抒情殘酷地重制成片段和反諷,有人以為可惜,有人為之歡呼。我想提醒的是,晚年我倡導(dǎo)木刻,引進珂勒惠支不只因為她的左,更內(nèi)在的目的是,在去文飾的前提下如何體現(xiàn)鐫刻的力度(木刻畫謂之去紋飾可乎?而且,我只青睞黑白),這似乎可以從木刻找到某種參照或者支持。
這當然是一種孤獨,一種孤絕的念想和行動。今人如何把木刻般的鮮明性,而且是凸版的特征,作為認識、作為背景放入到重重話語纏繞的繁文縟節(jié)之中?朱朱的詩用反問的句式而不是“人們可以學魯迅”“人們應(yīng)該學魯迅”的祈使句,他大約洞察到了時過境遷八十年的惰性如磐石般頑固,而我如履薄冰地努力寫過、“刻”過,他要道白著今人如我那般之刻寫不再成為可能。他比我感傷。
我的感傷不只在于娛樂化的,感官政治的巨大防撞墻對我干脆利落地瓦解,我還得為我的二弟感傷。朱朱說,“我的二弟在遠方的琉璃廠懷古”。確然,不只是我的二弟,這些年有股烏煙瘴氣的國學熱我在老遠都聞到了,企圖靠某種幻覺的完整性自摸出一套可人的懷古方案者,人聲鼎沸,充斥著今日的去政治化環(huán)境。唉,眾所周知,我曾和二弟鬧得不愉快,多年來我基本保持著沉默,因而,為了不被人誤解我趁機上綱上線地評判他,姑且不把他的“懷古”和似是而非的性情、品格聯(lián)系起來。我只說一點,倒是他的“懷古”本身,那種“古”的氛圍,“古”作為一種不太為人反思的類型,多少助長了他無顧忌地在無判斷狀態(tài)中附逆,固然,“懷古”本身也可以作為附逆之后的托詞。唉,自《域外小說集》前后就“打仗親兄弟”的二弟,被朱朱折射到今天的情勢中的“懷古”,確實讓我感傷。
讀到詩第五節(jié)時,我又幾乎高興起來了,閏土出現(xiàn)了,不過我仔細咂摸了一下,覺得沒那么容易讓我擺脫感傷,因為,朱朱除了說閏土“習慣了永生般的獨處”,還說我“為什么一想起他,就會覺得/這么多年我始終住在自己的隔壁?”。從我的方面,這得分兩頭說。如果可以從開始之處重新選擇,或許,多一個閏土乃至如第四節(jié)說的當個“賬房先生”并無妨,有時我恐怕不知不覺中也閃過“如果重新來過”的念頭;可我實際上沒有那么做,也不可能那么做,因為,我是個回不了頭的人。我把自己的文字切成斷片,難以也不想磨平那些急就章的棱角——當1920年代前五年左右的美學屏障再不能襲用后,我得相機地重制文字的形制和態(tài)度,為了在混亂中,在難解難分的各色目光中形成仍屬于我自己的判斷,我仍在“肩著黑暗的閘門”,但閘門后半句的“放他們到光明中去”,當我于晚年再度想起時百感交集的,有一點可以確定,我沒有了1920年代的自信。
這份小小的辯解包含的申說是,我不在乎是否斗士,是否投槍匕首,我只艱難地信守著誠實、甚至有些迫切地說出我自己,且始終在說。這也因為今天看到一篇重整材料的文章,有人翻出了蕭乾、施蟄存在我身歿不久的“假設(shè)”,如果我活著會咋樣。這是老問題啦,不用假設(shè),我曾經(jīng)的未謀面過的老朋友也說過:“如果魯迅活著,要么不寫,要么在牢房里”。其實,我在生前就和青年朋友馮雪峰聊過“他們不會容下我”,云云。
魯迅如果今日仍活著,大約也是要死的,且大半不是病死。原因是魯迅正直,有個性。
這種人,中國今日不要;不要還不夠,并且要除根……
—— 蕭乾《除根》b
《文藝春秋》編者出了這個題目:“要是魯迅先生還活著……”,要我做一個假設(shè)的答案。
我說:這個問題并不聰明。這個時候,魯迅還會活著?
這是不可能的。
也許魯迅先生會活到抗戰(zhàn)勝利。但今天,魯迅也必然已經(jīng)死了。因為,聞一多先生也居然死了!魯迅怎么能幸存于聞一多先生死后!
——施蟄存《也必然已經(jīng)死了》c
我猜他們還是希望我趁機表個態(tài)。我的感傷當然不是怯懦,那不是我,不是《摩羅詩力說》以來經(jīng)過了不斷自我塑造的我。勇敢至少是有一點的,不然,我本可以規(guī)矩地呆在教育部,把《中國小說史略》之類的活計干下去,很安全,不鬧心,收入也不錯。順便多抄一些碑,多臨一些帖,把自己的字修煉成同時代人中的獨孤求敗也未可知。我的感傷是,看到施蟄存梁實秋曾蜷縮其間的氣候,“外面是無風、和煦的春天”,而今天更是暖洋洋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到過去畢竟不太成氣候的“在琉璃廠懷古”的二弟,今天已是甚囂塵上的二弟們。我感傷地覺得,他們今天紀念我其實早已沒了抓手。
唉,朱朱的詩中還寫道,“……寧愿捐出一筆錢,將殉難者/鑄成一座雕像,遠遠地繞道而行。”寫得真心不錯,適逢新詩誕生100年,這種比一些正兒八經(jīng)的論文,比如考證我的稿費收入的論文,更深刻地揭示了我、理解了我的詩,至少理解了我珍貴的、持久的感傷的詩,一定會結(jié)出一些碩果,雖然矛盾如我,又禁不住要“勸他們告別文學旅途”。
【注釋】
a朱朱:《寫給來世的散文》(外四首),《花城》2016年第1期。
b蕭乾:《除根》,陳明遠編,《假如魯迅活著》,文匯出版社 2003 年版 ,第189頁。
c施蟄存:《也必然已經(jīng)死了》,陳明遠編,《假如魯迅活著》,文匯出版社 2003 年版 ,第1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