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文
《寒風吹徹》是一篇內涵深刻而又不易把握的散文,先后被選入蘇教版和滬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但不少高中教師對這篇文章的處理往往是讓學生自讀或者干脆不教。其原因大致有二:一是該文入選教材以來,就文本的深度解讀和價值判斷一直聚訟紛紜。反對入選教材的聲音為數(shù)不少,如《中學語文》2015年09期刊登的《從“同題異構”的大同小異看<寒風吹徹>》一文,就認為“《寒風吹徹》不適合在課堂上讀”。不少老師覺得文章太寒冷,太陰暗,太令人絕望,如《語文學習》2014年05期《那溫暖爐火告訴我的——<寒風吹徹>的解讀》一文中認為,“文中描寫了‘邪惡而讓人絕望的寒風”;《中學語文教學參考》2015年03期《深層解讀的尷尬》一文也認為“作者通過這篇文章就是要告訴……人生的殘酷,甚至人性中殘酷的部分”……其二,這篇文章長達三千多字,且有不少句子看上去文字粗淺但實際上深奧晦澀,難以捉摸(劉亮程被稱為“鄉(xiāng)村哲學家”),這給教學帶來了很大的難度。
確實,文中寒風這一象征苦難的意象鋪天蓋地、無孔不入、深入骨髓,表面看似乎帶著讀者走向了萬念俱灰的虛無,這其實是對這篇溫暖如玉的文章的淺讀和誤讀。也許你初讀時渾身會起雞皮疙瘩,但一旦你真正走進了文本的世界,揭開了文本的面紗,相信你的每一個毛孔都會得到洗禮。
意象,是作家主體與自然客體之間一種獨特的審美關照,是作家的情感與自然物體之間的完美契合。意象的分析,有時候是打開某些散文之門的鑰匙。事實上,對寒風以及相關聯(lián)意象解讀的層次,決定了對文章題旨把握的深度和廣度。針對這篇長文,筆者教學時選擇了以對“寒風”這一包蘊豐富、最令人刻骨銘心、也最飽含爭議的意象的探究作為教學切入點和課堂主線,貫穿整節(jié)課始終,綱舉目張,長文短教。
一、暖意——掀開寒風的面紗
詬病《寒風吹徹》太陰暗、太悲觀的人,往往沒有品味出文本中比比皆是的暖意與亮色。學生在第一板塊“探究寒風背后的暖意”的學習中,學生往往只能找出一些一望而知的洋溢著人性溫暖的情節(jié),如作者幫助路人,孝敬母親等。確實,如果不去細細品味,文章字里行間滲透的逆境中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真的難以捉摸。
貧窮所導致的苦難找到了代言人——寒風,這是客觀存在、不容抹殺的事實,但在苦難面前,文中的每一個角色都沒有拋棄對光明和溫暖的追求與向往。全文沒有描寫任何一個反面角色,自始至終都在傳遞正能量,在無邊無際、無孔不入的寒風中,一絲溫暖本就彌足珍貴,更何況人性的光芒燭照始終。作家懷著真誠與善意,客觀描述村莊里的每一個人的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不少論者質疑這篇文章讓人看不到希望,可不要忘記主人公聲稱“我才30歲,肯定能走過冬天”,這是對未來滿懷信心的宣言。如果把全文看成一部電影,第一個鏡頭就是溫暖的:作者靜坐在寒風包圍的屋子里烤火取暖,“手和臉都發(fā)燙了”,并且“在大雪來臨之前已經劈好了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火”。然后開始回憶14歲時去大漠砍柴凍壞一條腿的經歷。劉亮程筆下看似瑣碎的事情和畫面,常常富于象征意義,例如去大漠砍柴,本身就是意味著對溫暖的追求;母親為我所做的種種準備,做飯裝水帶饃饃,更是一種溫馨的關懷。
最難以理解的是父親的形象。課堂上,學生在這個問題上展開了激烈的辯論。有些學生(甚至不少教者)認為父親太冷酷,太不近情理,只關心柴火,不關心兒子。其實這是沒有還原文本語境,沒有設身處地體驗當時的情景,而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簡單比附。文章反復渲染極端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梢韵胂?,苦難生活中的父親要讓一大家人(包括五六個比我還小的孩子)活下去,要承受多大的生存壓力?畢竟作者我所做的事情還只是砍來柴火,但一家人對生活物資的需求遠遠不止這些,父親還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吃飯問題、穿衣問題、房屋修繕……每一項解決不好,都可能帶來更嚴重的災難。而這一家至少還沒有餓死一個,凍死一個或者送掉一個孩子。重壓之下的父親,一定是心力憔悴的。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寒冷和極度的貧困,稀釋了親情。父親已經無暇顧及更多,所以父親才“一見就問我:怎么拉了這點柴,不夠兩天燒的”。中國古代史書不乏有易子而食的記載,根據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的人類需求五層次理論,人只有在生存需求得到滿足之后,才會有更高的精神層次的追求。所以我們不能簡單的去責備父親的冷酷。文中“我”是一個聰明懂事的孩子,我的言行也是對父親的正面襯托。面對父親嫌柴少的責問,“我沒吭聲。也沒向家里說腿凍壞的事”,作者為什么寫“沒向家里說”而不寫“沒向父親說”?因為作者知道,作為家中的大兄,要跟父親一起承擔起家庭的責任,而不能增加“家里” 的負擔,父親不是對立面,更何況父親“有時也會趕來幫我套好車子呢”。
至于那個風雪中凍死的悲慘的路人,事實上,我也把他“讓進屋子烤火”,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傳遞寒冬里的一絲溫暖。我深知我能做的有限,我?guī)筒涣怂?。類似于攀登珠穆朗瑪峰到達了一定高度時,沒有一個登山者會去救助遇困的同行者,珠穆朗瑪峰登山守則就這樣規(guī)定。你看作者,即使到了30歲坐在屋子里烤火的時候,食物也只是“幾個饃饃,一小碟咸菜”。這時已經到了90年代初期,物資依然匱乏,更何況路人凍死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呢。所以文中說“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盵1]
媽媽一直到姑媽死也沒有能夠跨過村邊那條河去看望姑媽,對姑媽的死“顯得很平淡”,這一看似不可原諒的情節(jié)同樣不能簡單套上冷漠的帽子。因為母親“不是一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有長大的孩子”[2],母親同樣也在貧困中苦苦掙扎,努力養(yǎng)活她的七個孩子,展示著母愛的堅韌與偉大。我們身邊多少的健在者幾十年前就曾經親眼見證了村里的孩子餓死的,凍死的,病死的,送掉的……
一切都是貧困惹的禍!
二、詩意——感悟寒風的韻致
文中的“寒風”殘酷可怖,凍壞了我的一根骨頭,凍死了一個趕路的老人,帶走了姑媽……作者從時間、空間、范圍及影響上反復渲染寒風吹得如何“徹”。寒風是大自然中客觀存在的,是人類艱難生存的背景。既然如此,作者憎惡“寒風”和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嗎?這是我在課堂上拋出的第二個問題。
學生陷入了沉思,不久產生了爭議。隨著閱讀和討論的深入,學生逐漸發(fā)現(xiàn),文中對凜冽寒風和漫天大雪的描寫較多,但字里行間沒有絲毫的詛咒和抱怨,往往還不失詩意。文章開頭就說“三十歲的我……卻又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3],那一天,我“似乎已經預感到大雪來臨”,我“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無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4],凜冽的寒風與漫天飛雪,常常是一對孿生兄弟,既然無法拒絕,不妨把它變成一種享受。不經意間,作者對風雪傾注了奇妙的感情,幽靜、廣瀚、純白的大雪具有了詩意,尤其是作者對小時候下雪的回憶,更是莫名興奮、神采飛揚了。即使寫永遠凍壞我一條腿的那場寒風,作者也特意強調“那個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傊髡弑瘧?、柔情的筆端,流瀉的是對荒涼、嚴寒而又曠遠的大自然的接納、包容與敬畏。
教師接著追問:作者筆下是詩意僅僅體現(xiàn)在對“寒風”的描寫上嗎?原來不僅如此。寒風裹挾之下,黃沙梁的每一塊土地、每一個人、每一塊骨頭間每一道縫隙,每一頭牲畜,幾乎每一個意象都很樸實,都富有詩意。村莊里的萬事萬物處處包含著簡單的美。劉亮程在描寫刻畫這些意象時基本不用濃墨重彩、花里胡哨的華麗辭藻——大道至簡,返璞歸真。一名學生在賞析中發(fā)現(xiàn),文章數(shù)量詞使用頻率特高,而且一般使用的數(shù)字都很小。作者似乎特別偏愛“一”。筆者課后統(tǒng)計了一下,“一”在文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達144次,比結構助詞“的”(140次)用得還多。如“期待又一場雪”“一頭牛”“一小碟咸菜”“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一個冬天”“一個人的歲月”“一堆火”“一點點溫暖”……另外還有一些數(shù)字很小的數(shù)詞,如“幾片饃饃”“半車柴火”“不夠兩天燒的”“老人坐了半個時辰”“半瓣要開的花朵”……這些從數(shù)量上看單位極少的意象構成了寒風中簡樸而又略近于原始的世界。簡單背后既是生活的自然、淳樸,也是這塊土地上農民們悲涼與無奈、隱忍馴服、樂天知命的生存狀態(tài)的寫照,苦難美學,爆發(fā)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確實,在威力無比的大自然面前,人類太渺小、太卑微了,既然如此,那么我們無論是面對大自然的慷慨贈與還是濫施淫威,都應該懷著坦然與冷靜的心態(tài)接受,這是劉亮程要傳遞的生命體認之一。
三、哲意——探究寒風的真諦
質疑《寒風吹徹》文本價值的人往往批評文中的苦難不具有典型意義。確實,文章所反映的時代和生活,對當今的00后高中生來說,恍若久遠的古代。課前我讓學生自讀課文然后提出自己不懂的問題,就有學生問,“這是真的嗎?”“哪有這么狠心的父親?”“那個被凍死的路人為什么不留下來住宿?”……很多學生把文本當成了小說。事實上,作為散文,這些看似匪夷所思的生活,其實就發(fā)生在距離現(xiàn)在僅四五十年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從這個意義上看,文章是一篇難得一見的歷史教材。大到一個國家、民族,小到一個家庭個體,都不能忘記自己的歷史。有人說我們這個民族容易遺忘,特別是距今不遠的那段苦難的歷史。忘記先人的苦難,意味著背叛苦難的先人,苦難便很可能在某一個時刻不期而至。因為從哲學層面看,歷史常常是螺旋上升的,有時也會開倒車。當前年輕一代的生命體驗中,已經沒有了寒冷的味道,他們習慣于空調和名牌的肌膚已經難以承受寒風的吹刮,這使得寒風(苦難)更具有了歷史價值、時代價值和教育價值。
劉亮程被稱為散文哲學家,文中不少句子飽含哲學意蘊,“寒風”的意象更是如此。這些哲思,有的隱含在不動聲色的敘述之中,如形容那個凍死的老人“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5],描寫我烤火的句子“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fā)燙了,背脊卻依舊涼颼颼的”[6],“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一根骨頭,我再不能像撿一根牛骨頭一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熱”[7]。更多的哲思是通過抒情議論表達出來的,如“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境……爾后整個人生”[8],這些意蘊豐富、精煉深刻的格言警句,大多指向了冬天是一種必然,生命是一幕結局無法改寫的悲劇,上天注定,亙古不變。
學生最不能理解也是爭議最多的是文章的最后四段,似乎也很悲觀。如“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我感受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盵9]請注意,這里反復強調的是我“感到”“感受著”,而母親的感受是什么呢?前一段寫到“每當兒女們回到家里,母親都會特別高興”。“母親生命里的冬天”是作為一個智者、哲人的劉亮程的認識,親人的離去會帶來無盡的痛苦,但生命的衰老退化,機體逐步喪失功能,最終寂滅,這是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必由之路。從終極意義去看,人生何處不悲涼?韓少功在《我心歸去》中說“美的從來就是悲的”。這才是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認識到這一點進而才能真正解決“人該怎么活著”的問題。我們每一個人都從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來,最終都要回到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去,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改變的哲學存在,作家深悟此理。教學《寒風吹徹》時,我到網上搜了劉亮程的很多照片,這些照片居然沒有一張帶有笑容,常常是微微的抿著嘴,滿臉的蒼涼悲憫深邃。
文章最后一句“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10]爭議最多。與其說是悲觀絕望,倒不如說是參透生命的真諦。作者所說的人生被寒風吹徹,人生的大悲涼,其實是哲學層面的隱喻與象征。西班牙哲學家烏納穆諾說:“了解悲劇,理解悲劇,不是為了悲哀地死去,而是為了更從容、更珍惜、更充滿愛意地活著。我們只有冷靜的認識冬天,時刻做好準備迎接寒風,戰(zhàn)勝生命中的恐懼、焦慮、憂傷,才能走出冬天,春暖花開”。這是一種絕處逢生的精神訴求。正如作者所說:“寒風吹徹,我們還有春天的夢。”作者是一位清醒智者,熱情的入世者,對于生活的希望,從來沒有被現(xiàn)實澆滅,所以文章在最后一段他還說“此刻我正圍著火爐,烘烤著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在“烘烤”,在追求溫暖,并不是消極放棄。作家以自己多年的人生體悟,捍衛(wèi)了生命的尊嚴,彰顯了人性的堅忍,弘揚的是一種悲懷樂世、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學。
如果對文章最后這四段解讀膚淺了,就看不到希望之光,這篇好的文章就變成了一劑毒藥,所以劉亮程才說“那些太寒冷的文字,可能不適合孩子閱讀”。反之如果學生真正讀懂了,在心中播下美的種子,愛的種子,獲得觀照生活、審視人生的智慧和力量,這對學生的精神滋養(yǎng)和境界提升將會產生多大的裨益?。≌鐒⒘脸探又f:“把這樣的文字呈現(xiàn)到中學生面前,說明我們的老師和學生都長大了?!?/p>
參考文獻:
[1][2][3][4][5][6][7][8][9][10]均轉引自蘇教版高中語文選修教材《現(xiàn)代散文選讀》一文,劉亮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