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國平
還有三天就滿月了。晚上,和往常一樣,雨兒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給妞妞哺乳,滿意地看妞妞使勁吮吸的樣子。她的奶水一直很足,妞妞吃夠了,松開乳頭,亮黑的眼睛凝望著她,仿佛在為自己獲得如此暢快的滿足向媽媽致敬。
突然,雨兒被一股恐懼感攫住。她沒有像往常那樣把妞妞舉起來,拍拍她的小背,讓她打嗝,卻急急抱她到燈下,讓我看她的瞳孔。
←簡單的敘述,沒有任何加工的語言,描繪著看似波瀾不驚的生活狀態(tài),但是這種簡單而幸福的生活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突然,厄運的降臨沒有任何征兆,就在一瞬間,擊中了自己。
幾天前,在燈光一定角度的照射下,我看見過妞妞左眼的瞳孔有時會呈透明樣,如貓眼一閃。我多么無知,以為這是正常的,還驚奇嬰兒的眼睛如此清澈見底。
阿珍叫來了雨兒的母親。老人家仔細(xì)看了看,沉吟良久,給她認(rèn)識的一個眼科大夫撥了電話,約定明天去檢查。
雨兒放聲大哭。
夜里,我通宵失眠,眼前一直懸著妞妞可愛的小臉蛋和那只突然變得醒目的病眼。我做了種種推測,一想到妞妞一只眼睛可能先天失明,就感到陣陣恐慌。我哪里想到,事實比這兇險無數(shù)倍。
第二天一早,妞妞睡得正香,我們就抱她去醫(yī)院。這是北京最權(quán)威的一家眼科醫(yī)院。眼科主任讓我們把妞妞放在診床上,透過眼底鏡查看她的瞳孔,又讓另兩名醫(yī)生來看,彼此商量了幾句。然后,把我叫到診桌旁。
“這是一種眼底腫瘤?!彼f。
“是惡性的嗎?”我問。
“是的,惡性度很高?!?/p>
“能不能治?”
“可以動手術(shù),不過預(yù)后不良?!?/p>
“再生一個吧。”另一個女醫(yī)生同情地望我一眼,插話說。
“先別這么說,還沒有查遺傳呢?!毖劭浦魅沃浦顾?/p>
接著她還在向我交代些什么,可是,我覺得她的聲音那么遙遠(yuǎn),她的話全無意義。我只知道一件事:妞妞活不長了。這件事如此荒謬絕倫,卻被我的理智一下子看清楚了。
←妞妞的病情對于一個父親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明明是一個健康可愛的孩子,卻突然面臨著死亡的威脅,實在是“荒謬絕倫”,但卻是無可挽救的“事實”。
離開診室,雨兒急切地問我。我如實以告。
我們抱著妞妞走出醫(yī)院大門,站在街上,滿面淚水。我們不知道該去哪里,還有什么必要去哪里。街上行駛著紙人紙馬。頃刻之間,那個隨妞妞一起誕生的新的世界已經(jīng)崩塌,那個在她誕生前存在過的老的世界也無從恢復(fù)。世界多么假。
還是那間嬰兒室,但一切都已經(jīng)被不祥的咒語改變。那支在月子里聽熟了的搖籃曲凄涼地重復(fù)著,出殯的腳步聲取代新生命躍動的節(jié)律,注定要糾纏我一輩子。搖籃上空懸掛著的五彩氣球、布娃娃和玩具化作祭幡在寒風(fēng)里飄搖。每一件娃娃衣都可能是壽衣,每一條童毯都可能是尸布。從搖籃到墳?zāi)怪挥绣氤咧b,從天堂到地獄只在旦夕之間。
→幾個觸目驚心的對比,讓人不寒而栗。一邊是代表美好希望的新生兒,一邊卻是象征黑暗絕望的死亡深淵。但是現(xiàn)在對于妞妞來說,生與死的距離僅是咫尺之遙。對于父母而言,也如同卷進(jìn)絕望的旋渦。
死亡如同一個卑鄙的陰謀,已經(jīng)把這個毫無戒心的小生命團(tuán)團(tuán)包圍。她依然美麗、健康、寧靜、活潑。但魔鬼玩弄一個簡單得無以復(fù)加的乘法,悄悄給這一切加上了一個負(fù)號。昨天她的啼哭也是歡樂,今天她的笑容也是哀痛。此刻她在我的懷里安睡了,突然迸發(fā)出一聲脆亮的笑……
淚水長流的日子,雨兒的眼瞼哭腫了。愣愣地望著她,一幕幕往日的情景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仿佛看到懷孕時她那寧靜滿足的神態(tài),住院時每次哺乳歸來她那率真的喜悅,回家后見妞妞稍有不適時她那焦急的模樣……現(xiàn)在,她怎么經(jīng)受得住這可怕的打擊呵。
但她是好樣的。就在當(dāng)天,從眼科醫(yī)院回來后,她流著淚,仍然強(qiáng)忍悲傷,喝下了一大碗雞湯。
“我一定要保證妞妞吃到充足的奶水,迎接治療的消耗。”她說。
她一如既往地給妞妞哺乳,喂水,洗澡,換衣,一樣不落。我默默注視著她張羅這一切。
←動作描寫。妞妞的母親一如既往地為妞妞做該做的事情,仿佛忘卻了妞妞的病情。實際上,她只是用這種方式,給予妞妞一個正常孩子的關(guān)愛,給予自己和妞妞治愈的信心。
妞妞對突然降臨的災(zāi)禍毫無知覺,她安靜如常,躺在我的懷里,依然睜著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定定地凝望著我,聽我絮叨。我喜歡對她絮叨,仿佛她什么都能聽懂。可是,我說著說著,再也止不住眼淚了。
不,我也一定要挺住。
接下來幾天,連續(xù)帶妞妞去醫(yī)院,做各種檢查。
B 超診室外,我抱妞妞坐在長椅上候診。候診的人很多。一個年輕農(nóng)婦來回好幾次走近我們,怔怔地看我懷里的妞妞,眼中滿含驚羨之情。她終于說出聲來了:
“長得真好,真漂亮!”
我苦笑一下,沒有說話。說什么呢?沒人會相信,一個這么健康美麗的嬰兒竟然患有絕癥。我仿佛為發(fā)生這種荒唐事感到慚愧。
那個姓胡的女醫(yī)生心地善良,后來始終真誠地幫助我們。此刻她啟動儀器,用探棒觸壓妞妞的眼部。探棒上抹著冰涼的糊劑,妞妞感到不適,一次次伸出小手撥開這討厭的東西。胡大夫笑了:
“小家伙真靈!”
但檢查結(jié)果是殘酷的:雙眼多發(fā)性視網(wǎng)膜母細(xì)胞瘤。左眼底有一個大病灶,右眼底有三個小病灶,其一長勢不好,彎向鼻后。這兩天我讀了一些醫(yī)書,對這種病已有所了解。在嬰兒中,其發(fā)病率為一萬二千分之一。不足萬分之一的厄運,偏偏落在我們頭上,成了我們在劫難逃的百分之百。而在這種患者中,雙眼病例占百分之二十,預(yù)后尤其不良。已達(dá)頂點的厄運,竟然又升了一級。
←通過列數(shù)字的方式,表達(dá)了厄運發(fā)生的概率很小,卻不幸地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這孩子真可惜了。也怪,患這種病的孩子,多半長得又漂亮又聰明?!焙蠓蛘f。
回到門診室,眼科主任簽署醫(yī)囑:左眼摘除,右眼試行放療和冷凍。
沒意義,完全沒意義。世上是有絕望這種東西的!
一間實驗室,靠墻是擺滿試管和瓶子的木架,屋子中央橫著一張大桌子。醫(yī)生讓我們把妞妞擱在大桌子上,然后到走廊上去等候。為了做遺傳學(xué)檢查,他們需要取妞妞的血樣。我們給妞妞裹好小被子,滿懷疑慮地離去。
走廊和實驗室隔著兩道門,側(cè)耳傾聽,聽不見屋里的動靜。我想象著長長的針頭插進(jìn)妞妞小脖子的情景,仿佛看見可憐的妞妞被孤零零地遺棄在那張祭壇一樣的大桌子上,宛如獻(xiàn)祭的犧牲。既然難逃一死,何必再讓她在死前遭受這番痛苦呢?
“不,不能讓他們抽!”雨兒好像和我想的一樣,突然嚷道,去推實驗室的門。門已被鎖上。這時屋里響起了妞妞的尖利的哭聲,盡管隔著兩道門,仍然那么響亮。這哭聲仿佛持續(xù)了很久,伴隨著這哭聲,我覺得那支長長的針頭深深扎進(jìn)了我的心房,不停地攪動著,把我的心攪成血肉模糊的一團(tuán)。
門終于開了,我們沖進(jìn)去,從祭壇上搶回妞妞。(節(jié)選)
→動作描寫?!皼_”和“搶”兩個動作,把父母對孩子的愛表達(dá)得淋漓盡致。作者把孩子從實驗室的桌子上“搶”回來,更想把孩子從厄運中搶回來,從死神的手中搶回來。
·總結(jié)·
這是一部令人不忍卒讀的紀(jì)實文學(xué),記敘了作者與早夭的女兒妞妞從出生到夭亡中間562天相處的點滴。語言樸實無華卻字字句句飽含愛意,真切動人。書中除了用文字記錄下與女兒相處的點滴,還談到了不少的人生感悟,看似與主題無關(guān),實則都跟自己的女兒妞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雖然作者最終沒有能夠挽留住妞妞的生命,卻用這部書讓妞妞無形的生命得以延續(xù),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父親對于女兒深切的愛和不舍。(特約教師:福建省長泰縣第二中學(xué) 張文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