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童
我出生在邯鄲市峰峰礦區(qū)響堂山腳下。
今天,響堂山上的石雕藝術有“東方之古希臘”一說。
我驕傲。
我們響堂山石窟的響不是吹的,最初開鑿于北齊,以后,各朝均有增鑿。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的風風雨雨,至今,尚有石窟16窟,雕像4000多尊。其石雕在藝術和文化上的獨特性與原創(chuàng)性,是敦煌石窟、云岡石窟、龍門石窟等諸多大石窟無法取代的。因此,1961年,響堂山石窟與諸大石窟一起被公布為全國第一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呵呵,1961,也是我的出生年。其后,在這塊千年福地上,我一氣兒生長了四十年原地沒動。雖然四十歲以后,我在外地又長了十幾年,但時?;胤宸?。一把年紀的人,有理由沒理由總愿意回鄉(xiāng)看看,看看舊地,想想舊事。這次,借河北省散文學會活動,又回家了。
響堂山的腳下,有一條養(yǎng)育我們的滏陽河。我六七歲的時候,滏河水清澈見底,小魚小蝦成伙成群。我們一幫孩子常常會在洗衣盆上蒙塊舊布,在舊布上剪個小洞,再向小洞里扔塊窩頭。然后,把這樣的洗衣盆沉到河底,用不了多久,就會魚蝦滿盆。那時,我們從河水里端起滿盆的魚蝦,嚷一會兒笑一會兒,就會揭下洗衣盆上的舊布,把魚蝦再倒回河里去。然后,再依樣來一回、兩回——小魚小蝦們也都不厭其煩地歡歡地向我們的洗衣盆里擠,與我們玩得不亦樂乎。六七歲的孩子還不懂得物種歧視,也不懂得敬畏生命,只是覺得好玩,只是覺得小魚小蝦們太小了,就把它們倒回河里了。那時,我還不知道響堂山上有石窟,石窟里有石佛,不知道佛心是什么樣子。但是,現(xiàn)在,我想,那時的石佛,一定是遠遠地看著我們笑瞇瞇吧?笑我們一幫小孩子一派天真爛漫性本善嗎?
上小學的時候,逢星期天,我和妹妹會一人端一盆臟衣服去滏陽河邊清洗。那時的我們,只能看到八個樣板戲和偶爾的一部朝鮮電影。有一次,我倆洗完衣服,學著電影里朝鮮女孩兒的樣子,各自把洗衣盆頂在頭上,邊唱著剛學會的《賣花姑娘》,邊轉著圈圈兒向家走。結果一個扭傷了腳,一個掉到了路邊的排水溝里,氣得爸媽直吼吼:“走路都不會好好走?!蹦菚r,我已經(jīng)知道響堂山分南響堂和北響堂,南北響堂都有石窟,石窟里都有石佛還有仙女飛天的畫像?,F(xiàn)在,我想,那時,石佛和飛天的仙女,一定也是遠遠地看著我們笑瞇瞇吧?笑我們少年不知父母累嗎?
走向工作崗位之后,居住在峰峰礦區(qū)中心的我與三個女同學號稱“光棍黨”。都二十四五的年紀了,還都沒有進入談對象準備結婚的狀態(tài),只知道一天到晚地傻玩傻高興。有一天,我提議:“咱去北響堂轉轉吧?生為峰峰人,不能沒去過北響堂?!蹦享懱镁辔覀冚^近,已去過幾次了,而北響堂距我們有十幾公里,且沒有直達的公交車,需要下車后再步行兩三公里才能到達。于是我們四個煞有介事地統(tǒng)一服裝,統(tǒng)一遮陽帽,統(tǒng)一墨鏡,統(tǒng)一帶著干糧和水壺雄赳赳地去了。那時,我們四個女娃真是年輕力盛,觀賞了石窟風光之后,又一氣攀上了連小路都沒有的響堂山頂。
現(xiàn)在,我想,那時山腰的石佛不遠不近地看著我們,一定還是笑瞇瞇吧?笑我們幾個假小子,帥得不知道女孩子叫不得光棍兒嗎?
我兒子六周歲那年,我?guī)谡鲁醢说牡歉吖?jié)去南響堂。進得山門,只見一個捐款箱,旁邊有一老人不斷地夸張地高舉起雙手,為每一位送錢的人高聲喊:“佛保佑你一生平安!”“佛保佑你全家平安!”兒子急慌慌地掏出一元壓歲錢跑過去。那老人招呼道:“快投錢吧小孩兒。把錢投到捐款箱里,佛就保佑你平安了?!薄把?,佛還見錢眼開嗎?我不給錢就不保佑我了?”我的小兒子竟然把伸出去的錢又收回了?,F(xiàn)在,我想,那時,石佛看著眼前的這個氣惱惱的小男孩兒,一定也是笑瞇瞇吧?笑他少不更事說實話嗎?
過去的故事,很多。還有,文化館工作的父親因地主出身住牛棚,我因而總也戴不上紅領巾。還有我所在的造紙廠污染邯鄲人民吃水而早早停產(chǎn),我早早成為了下崗工人……還有,我們小小的峰峰是個多么負重的礦區(qū)。曾經(jīng),我不止一次地對外鄉(xiāng)人抱怨:看看吧,進峰峰的車多是空的,出峰峰的車多是滿載。載著煤炭、載著陶瓷、載著石灰、載著水泥。
曾經(jīng),響堂山下的峰峰有多累?響堂山下的峰峰有多臟?正是愛美的年紀,我們卻都不穿淺色衣服,因為上街轉一圈,領子就黑一圈。
是從什么時候,峰峰變得干凈了,漂亮了?在干凈的天空下,在漂亮的街道上,人們任性地穿著紅粉白黃綠各色衣裳,美哉美哉地逛大街。是從什么時候這個叫峰峰的礦區(qū)變成了遐邇聞名的景區(qū)?而且在這個景區(qū)里明珠一串串:滏陽河、黑龍洞、元寶山、響堂水鎮(zhèn)、石窟博物館、磁州窯、張家樓……
今天,我站在這響堂山風景區(qū),滿眼是綠植,花鮮、草綠、樹高、空氣好。一邊是時尚氣派可容納幾百人就餐的大飯店,一邊是錯落有致依山而建的集賢山莊。這新修的柏油路,這游客滿滿的觀光車——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石佛前的香火也越來越旺了。
此時,來這里參會的作家們都興致勃勃地沿階而上,去瞻仰石窟的精美,敬拜石佛的尊容。而我已身虛多病,上不去山了。那就隔著上千級的臺階,我們說會兒話可好,石佛?呵呵,我已年過半百,花發(fā)滿頭,也知道您金口難開。無妨,我自言自語好了。
曾經(jīng),這響堂山花不繁葉不茂,枯草遍地。我只知道您居住在這荒山野地里,卻不知道無論我們來或不來,您都是背負著千年的山石黃土,笑看紅塵百態(tài)。
曾經(jīng),世事變遷、風云變幻。我只知道心痛您斷了腿少了鼻,瞎了眼沒了腦袋,卻不知道好好品味您的氣定神閑,穩(wěn)坐蓮花臺。想您層層疊疊繁而不亂的衣褶,想您笑而不語溫和安祥的神色——畢竟,您在佛門,我們都只是凡人。呵呵,這句話太搪塞了。我也應該懂得一點——
天不言自高,地不語自厚。
知多世事胸襟闊,閱盡人情眼界寬。
我并不是要人逆來順受不爭不辯,我是想讓自己學學您臉上的笑紋,體味您的云淡之心。
對著高高的響堂山石窟,我覺到自己的臉上也有了一個瞇瞇的笑。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