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榮
初上峰峰
邯鄲的峰峰是帶磁性的,我認為。它的磁性,是無形的,源頭是數(shù)千年前的磁州文化,磁州窯和響堂山石窟也如磁石一樣吸引著我。歷史上峰峰的歸屬多有變遷,名字也有變化,但磁窯和石窟一直是其傲然于世的文化符號。
說峰峰,離不開坐落在滏陽河西北邊的鼓山。鼓山南,就是在宋代與景德鎮(zhèn)齊名的古瓷都彭城。明《彰德府志》云:“彭城,在滏源里?!彼菰创胖莞G的歷史,史載始于北齊年間,那也恰是響堂山石窟佛造像的誕生期,這其中必有著歷史的偶然與必然。
磁州窯以燒制民間器具聞名天下。明《五雜俎》載,“今俗語窯器謂之磁器者,蓋磁州窯最多,故相延名之,如銀稱米提,墨稱腴糜之類也?!痹诖胖莞G博物館,我看到了古人用的瓷枕、碗、盤、茶壺、茶杯、梅瓶等器具,跨越千年時光,瓷釉依然閃爍著瑩潤的光澤?;y有山水、人物、羽毛、花卉、魚蟲等,白底黑花,色調(diào)明快,構(gòu)圖自然,所燒制的器皿大都簡潔樸素實用,契合平民百姓的生活需求。磁州窯的興衰也有詩為證:“黃粱丹棗幻如仙,黑底白花聲在天。城郭人民俱已矣,山川風(fēng)景尚依然。放懷鳥獸文章美,寫意魚蟲亦能言。欲道徽欽遺恨遠,泉州窯火廣元煙?!贝胖莞G始于北齊,興于宋,由于戰(zhàn)亂,宋朝政治中心的南移,大批的工匠遷到了泉州的許山、官仔山,有的被迫到四川廣元的瓷窯鋪謀生,甚至有匠人被擄到遼,燒制出存世至今的雞腿瓶等瓷器。
磁州窯遺址博物館不大,里面有兩座由紅磚和籠盔砌成的狀若巨型大饅頭的窯,這就是傳承千年的磁州窯。當(dāng)饅頭窯以文物的形式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時,屋子里還有人在毛坯上描畫著,有白底淺赭色花的梅瓶,有粗大杯子樣的器皿。正在工作的大姐說,這都是坯子,還會進一步制作,然后才能燒制。
院里的兩座饅頭窯宛若紅艷艷的火焰山,似乎窯洞里還有干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燒著。在磚的縫隙,爭先恐后鉆出許多小草,伸出綠油油的葉片拱衛(wèi)著饅頭窯,似乎在守候著這千年的古窯。磁州窯是河北境內(nèi)唯一窯火延綿數(shù)千年不斷的窯口。
在峰峰,我有幸得到了一只磁州窯燒制的小瓷羊。它的面貌人性化,頭頂似二葉一花,兩只彎彎的羊角,像小女孩的抓髻,頜下有14根清晰的羊胡子,羊的身體兩側(cè)分別繪著與頭頂一致的花卉,只是添加了花枝,尾巴處凸起,也由黑墨摹之。一只溫順可愛的小山羊是也,讓我愛不釋手,置于案頭。
也曾數(shù)次走近瓷器,邢瓷、定瓷,盈字款,翰林款,青花瓷,乃至冰裂、油滴盞等等。我知道,邢瓷勝雪,越瓷類冰,也知道瓷器、絲綢和茶葉是絲綢之路的三大要素,其中各種瓷器制作的淵源還是混沌一片。
走進張家樓,請教知名文化學(xué)者趙立春先生,我才明白,磁州窯的瓷器,用的是大青、二青瓷土,質(zhì)地遠不如南方和邢州的高嶺土。所以,磁州窯燒造的瓷器,不如越窯、景德鎮(zhèn)、邢窯的瓷器質(zhì)地細膩,瓷色也較差。老窯工們經(jīng)過不知道多少次的實驗,給拙樸的磁州瓷器找到了嬗變的秘笈,那就是給磁州窯的瓷器化妝,將更白一些的化妝土涂在瓷器坯子上,原本黑糙的瓷器,立刻有了柔和的光澤和應(yīng)有的色彩。這不能不說是磁州人的智慧,也是磁州窯的造化。
初聞響堂
我曾遠赴數(shù)百里拜謁過大同的云岡石窟、洛陽的龍門石窟,對于這個家門口的響堂山石窟早有耳聞,卻一直沒機會親近。來到北響堂,就像聽到了佛的召喚,不顧天色已晚,登石階上山。我不是佛教徒,我對石造像的興趣,是因為一座石窟不僅是雕刻、建筑、繪畫、書法、服飾藝術(shù)的展示,更是當(dāng)時社會生活的體現(xiàn),冰冷冷的石像其實帶有時代的溫度,是歷史的年輪,也是文明進程中的亮點,我?guī)е次穪戆葜]。
所幸,響堂山石窟并沒有隨著時光沉寂下去。
佛教起源于印度(天竺),在兩千年的歲月中早已成為華夏文化的一部分,興衰勿論,藝術(shù)形式自有其發(fā)展的規(guī)律,但內(nèi)容萬變不離其宗,主旨都是滿足人民的精神需求。響堂山石窟修建伊始,正是戰(zhàn)亂頻仍,朝代更替頻繁的時期,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統(tǒng)治,老百姓為了死后的幸福,均把寄托放在了佛身上。漫長的歲月里,是誰跪成了一個供養(yǎng)人?又是誰將自己的面容依稀留在石像上?這些生動的石像無疑是打開歷史隧道的密碼。
走進石窟時,里面黑黢黢的,能看出釋迦牟尼大佛微笑的面容和眉間的白毫,他身后的背光和頭光彩繪顏色歷經(jīng)千余年居然還很鮮艷,大的花紋為藍綠赭三色,似火焰紋,小的花紋已無法看清楚,我猜是忍冬紋,這是北朝時期佛造像常用的紋飾。釋迦牟尼佛像下邊四角為異獸,石窟左右后三壁,刻著蓮花忍冬紋圖案,以及具有響堂山特色的火焰珠。我特意注意了大佛的衣飾,自頸往下重重疊疊,大佛兩側(cè)站立的佛,雕刻有北齊塑像中常見的華麗瓔珞,拙樸的、華麗的,都是慈悲。大家把講解員圍在中間,用手電筒照著佛像的部位,一一對應(yīng)。有的佛像手勢為說法印,我想看看與愿印、禪定印,卻因為歷朝歷代的人為破壞,佛手大多殘缺不全。在黑暗中,我觸摸蓮花寶座、佛腳,仰望大佛頭像,莊嚴慈悲的寶相,讓不信佛的我,也心底澄明,信不信佛無所謂,為人應(yīng)該慈悲為懷。
北齊的時候,樵夫的歌聲被鑿石的叮當(dāng)聲掩蓋,戰(zhàn)馬的蹄聲裹挾在高頌佛號的聲音里。一座山因石窟而聞達天下,一塊拙樸的石頭,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里被人賦予了生命,繼而成為人信仰的圖騰。歷史的琴弦在這里奏響時代的符號——北齊……北齊……如果北齊確是一幕劇情跌宕的悲喜劇,那么這個王朝按下的強勁音符足夠傳世至今。
我抬頭仰望高深的石窟,思索著這浩大工程的支撐。北齊是個短命的王朝,但也是個偉大的時代,文宣帝高洋在位僅幾年時間,就修建了石窟建造史上連接北魏與隋唐的風(fēng)格獨具的佛造像,這是個奇跡。我常常為古人的才智所感動,但所有的工程都是百姓的血汗鑄就,譬如長城,譬如大運河,譬如眼下的石窟和佛像,正如古人云:“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笨嚯y與救贖向來都是相伴相生,朝代更迭也是文明進程中的必然,不知道佛怎么說怎么想。
聽說,響堂山石窟僅有的佛像頭也是根據(jù)造像比例復(fù)原的,原來的佛像頭均已被盜,聽到這些,望著石壁上空蕩蕩的佛龕,我心情復(fù)雜。復(fù)原頭像再逼真,也不能復(fù)原那種穿越歲月的滄桑美和其應(yīng)有的藝術(shù)價值。我想,不妨讓這殘缺成為歷史的原初,成為一種恒久的美,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讓無頭的佛像警示人們,讓破壞文明的行為不再發(fā)生。欣聞響堂山石窟博物館已經(jīng)建設(shè)完成,“石佛有幸!”我毫不遲疑地說。
面對滄桑的石佛像,我思索著磁州窯與響堂山石窟的關(guān)系,也許二者早有某種契約。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石窟造像和制作瓷器都需要工匠精神,雖然古時候沒有精神這個詞,但工匠間必有一種默契,這正是華夏文明的血脈基因。在張家樓的籠盔墻壁上,我看到了老窯神的神位,三支香還在冒著青煙。一座鼓山成就了響堂山石窟文化,一抔彭城土讓千年文明薪火相傳,峰峰這片厚土有靈性。我掌心里的小瓷羊,在暮色里散發(fā)出玉般潤澤的光華,越看越像一尊慈眉善目的小佛,那眉那眼那通靈之氣儼然浸染著人間煙火。
響堂山的來歷很有趣,原名鼓山。聽說在石窟內(nèi)拍手或者舞動衣袖,石窟會發(fā)出如鼓之音,故又名響堂山。耳畔隱隱約約似有擊石之音傳來,仔細聆聽,卻什么也沒有,只有寂寞的石佛靜坐在千年的石窟中。我沉浸在石窟的神秘里。
所有的聲音都停止了。刀劍撞擊之聲,喊殺之聲,戰(zhàn)馬的嘶鳴,擊鑿石頭的聲音,磁窯炭火熊熊燃燒的聲音,高誦佛號的聲音……
無論世道如何變化,晝夜依舊交替,萬物依然生長。
響堂回聲
我沒想到,有機會再來響堂山,再次拜謁大佛,還有機會去了位于鼓山南麓的南響堂石窟。
誠然,無論是石窟規(guī)模還是年限,南響堂都不及北響堂。但我還是為之震撼,如果說北麓的石窟最早是皇家所締造,那么南麓石窟,確實為百姓的“代言”。閣樓式塔形窟、四柱三開龕、天窗、中心方柱、門口的大葉紋飾、大佛背光上的小菩薩、浮雕、獨具特色的飛天浮雕、精美的束腰蓮花底座、華嚴洞、思維菩薩、千佛洞、記錄石窟歷史的隋碑……讓人感慨萬千,這些百姓的心血,傾注了多人的信仰和對幸福生活的期盼。這些無頭殘破的大佛,就是老百姓經(jīng)歷的再現(xiàn),佛保佑不了自己,又怎么能佑人?
南響堂博物館陳列著數(shù)十尊,也許上百尊石佛,或端坐,或站立,有的無手,有的無腳,那一排端坐的佛竟然都沒有頭,沒有一尊完整的,好像是燈光這件利器,砍削了它們的身體,使殘缺無處可藏。這個剎那,我的鼻子很酸。它們的劫難,何嘗不是中華民族的災(zāi)難。
這些斑駁殘缺不全的佛像,隱匿著諸多秘密,如今已褪去佛教的功用,以文化遺產(chǎn)的面目存世,我又感到欣慰。這也是鼓山的魅力所在。
博物館背后,爬上幾十級臺階,是南響堂寺。
很清靜的一處寺院,背靠鼓山,沒有慣常寺院的金碧輝煌,木質(zhì)的大門,涂著深紅的漆,古舊的題匾上寫“大雄寶殿”。倒是適合清修的環(huán)境,沒有香火,沒有祭拜的信徒,只有兩棵大樹,一棵榆抱槐,另一棵高大,樹蔭探到殿頂,引領(lǐng)我們游覽的小張說,這是一棵衛(wèi)矛。哦,我突然想起,衛(wèi)矛是鬼箭羽,我在藤龍山見過,可那是山頂上的灌木啊,清明時節(jié),樹的旁邊還有積雪。這不能不說是傳奇,鬼箭羽依寺幸運地長成參天大樹,而寺內(nèi)的佛像卻流落到世界各地。
南響堂寺還有很多寶貝,無梁無檁無椽子的磚券頂后殿,與北響堂“白塔”對應(yīng)的“紅塔”,殘留的一組一方凈土變浮雕,拜火教的神獸……不由人惋惜又慶幸。
南響堂寺因地處鼓山,沒有鼓樓,數(shù)百年的鐘樓還在,帶銘文的鐵鐘已殘缺,卻還固執(zhí)地守候著響堂山。
南響堂石窟不遠,就是滏陽河,一片片小綠洲嵌在河道中,山與河的夾角是茂盛的菜地,依山散布著一片白墻紅瓦二層樓房。一座生機勃勃的山,就與這繁華城市相伴。當(dāng)?shù)厝朔Q其元寶山,我還是喜歡它神麇山的名字,有古韻,契合《山海經(jīng)》的精神和況味。在《山海經(jīng)》里神麇山叫神囷山,滏陽河名滏水。神話傳說在這里得到印證,是峰峰的驕傲。山南麓,綠樹掩映間,露出一座古樸的廟宇,飛檐下的象鼻昂如花似浪簇擁重疊,經(jīng)歲月的洗染盡顯滄桑,每個屋脊端,都蹲有一只昂頭翹尾的龍型屋脊獸,有的出現(xiàn)了裂痕,但并不影響它的價值和作用。黑色的電線,在屋脊上穿插交錯,古今之間的接納,讓歷史與現(xiàn)實成為一個整體,就像歷史上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民族的沖突與交融,消亡也促進了再生。就像北齊的皇帝高洋,雖為漢人,血統(tǒng)里也有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血脈。
我起初以為是個道觀。主殿面北,主神披著黑紅袍子,配殿的神靈有關(guān)羽、呂祖等神仙們。廟依山而建,布局有些狹促,但不影響游客前來燒香參拜。燒香者中,有白發(fā)蒼蒼的老婆婆,也有衣著時尚的青年女子。香燭味在這清水潭上,在這青山一巔徐徐飄搖。
與廟相伴的,是赫赫有名的太行八陘之滏口陘,關(guān)口題名為“風(fēng)月關(guān)”。青灰色磚石建筑,插著紅、黃色旗子,這個赫赫有名的關(guān)隘,不僅往來過北齊的皇帝和達官貴人以及他們的車輦輜重,浩浩蕩蕩行進過赴長平不歸路的四十萬趙軍,更多的是吼著老缸調(diào)在古磁州討生活的百姓。青山,綠水,傳說,此時此刻都無關(guān)風(fēng)月,所有的過往都濃縮為或清晰或模糊的歷史,任后人去遐想,去憑吊。
廟名黑龍廟,主殿檐下有牌匾,黑底,金色框,楷書黑龍廟三個金字。廟下臨公路,路下垂直十來米處有黑龍洞。洞下是一小亭,現(xiàn)代工藝雕刻的黑龍頭正在上演黑龍吐水的活劇,有游人以水濯臉,或半跪在龍口處,暢飲甘泉。足足有幾個足球場大小的清潭波光粼粼,潭中有長條石砌就的界限,女人們在石頭上就著泉水洗衣,水清至極,河底的石頭清晰可見,匆匆在岸邊走過并未看到游魚,但稍下游有漁者坐在柳蔭下垂釣。緊挨黑龍洞是一個天然浴場,浪里白條們穿著各色泳衣在這里弄潮。
黑龍洞、風(fēng)月關(guān)、藥王山、西王看村、東王看村、上拔劍、下拔劍、集賢村等,還有具有磁窯風(fēng)情的民居群落張家樓村,繼續(xù)用有聲的現(xiàn)實,串聯(lián)起昔日無聲的歷史,讓冰冷的過去,有了現(xiàn)實里的溫度。
鼓山就在滏陽河西岸,與南北響堂石窟日夜相伴。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