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白

一

陳力帆對自己說，這很重要。

當然重要。在襄南市，最近還有什么比創(chuàng)建全國文明城市的工作更重要的嗎？現(xiàn)階段，這是全體市民日常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陳力帆是《襄南日報》的記者，為民喉舌，理應(yīng)對此有著比普通市民更高的認識和覺悟。這次創(chuàng)建活動顯然和以往的什么創(chuàng)建明星城市、經(jīng)濟強市有著很大區(qū)別。那些創(chuàng)建，關(guān)鍵詞是GDP。那是硬指標，所謂一俊遮百丑。那些時候，陳力帆只管跟著市領(lǐng)導跑大企業(yè)、大工程就是了。文明城市建設(shè)的關(guān)鍵詞是文明。按照當下語境，文明是軟實力。比如城市自然環(huán)境怎么樣，城市建設(shè)有無獨特色彩，市域內(nèi)有無歷史遺存，民風民俗是否淳樸，道德模范多不多，犯罪率是否降到最低，基礎(chǔ)教育是否普及，人均壽命是否很高等等。這些指標有的有數(shù)據(jù)，有的沒有數(shù)據(jù)，有的數(shù)據(jù)通過努力可以發(fā)生變化。所謂軟實力，有時候就是軟功夫了。多數(shù)時候，軟功夫靠的就是部分人的腦力、筆力、口頭表達能力，當然也有腳力。此刻，陳力帆正在利用自己的這些力量為襄南市的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工作作貢獻。他要到谷有公司去采訪。

昨天，陳力帆還在采訪一個仇殺案。有一個企業(yè)家病死后，他的孩子們因為遺產(chǎn)分配問題不能達成一致。長期的紛紛攘攘終于釀成大禍，兄弟之間發(fā)生了買兇殺人的人倫慘劇。這案件由于發(fā)生的時間跨度長，涉及到的人員眾多，又有親情、愛情、財產(chǎn)分割、官場黑暗等元素夾雜在其中，要把它條分縷析頗為不易，因此報社成立了采訪組，采用了系列追蹤報道的形式。這樣也就吸引了眾多讀者的關(guān)注。但報道未完，報社領(lǐng)導就把陳力帆抽出來專門應(yīng)對市里的創(chuàng)建工作，可見領(lǐng)導對他的重視，對這次采訪任務(wù)的重視。

所以，陳力帆的這次采訪任務(wù)于公于私都很重要。重要歸重要，陳力帆現(xiàn)在的感覺卻是軟，腳癱手軟。他累壞了。

忙中出錯。原以為，谷有農(nóng)副產(chǎn)品有限責任公司在襄南市那么有名，雖然只是設(shè)在東荊鎮(zhèn)，總部就一定在鎮(zhèn)上。哪知道陳力帆趕到東荊鎮(zhèn)，那里卻只有公司的辦事處。辦事處那個玩蘋果手機的女孩看了他一身記者行頭才漫不經(jīng)心地站起身來問他：

您是要找谷總還是高董？

陳力帆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的腦海里一直顯現(xiàn)的是谷可及和高舉紅夫妻之間那有些錯位的形象。此前，他已經(jīng)了解到，高舉紅比谷可及大了十多歲的年紀。陳力帆認為，這樣一個省級五好文明家庭的兩個成員，總會引得人們詫異的。但這小姑娘居然面無表情?？磥?，人的關(guān)注點不一樣，興奮點也會不一樣。

見陳力帆沒有回答，小姑娘又多說了一句，管事的是田總。他們都在島上。

什么島？

南湖上的打網(wǎng)島。公司領(lǐng)導們今天都在那里辦公。

怎么走？

小姑娘抓著手機把陳力帆帶出門，一邊指點一邊說，沿河街往西走，出了鎮(zhèn)子，再走幾里路，看見一條渡船，過了渡，就到了。這回，小姑娘說得簡明。等著陳力帆點頭示意明白了，開步走以后，小姑娘才回過頭去，再次看著自己手機上因遲遲未回復信息惹得微友發(fā)過來的白眼表情包。

沒有交通工具，只能靠兩只腳。陳力帆的累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正是五月，收獲的季節(jié)即將到來。出了鎮(zhèn)子，走上一條碎石路，就可以看見大片大片已經(jīng)泛黃的油菜和正在灌漿的小麥。天是藍色的，云是白色的，有陽光，有微風。如果是休息日，帶著甘甜到這里來逛一逛，還是可以留下一些寫意的照片的。這個念頭一閃，陳力帆的腦海里就如電影膠片倒帶一樣，涌出了自己和甘甜在一起的許多甜蜜碎片。甜蜜歸甜蜜，碎片卻經(jīng)不起反復地咀嚼。疲沓的腳步依然提示著沉重二字。

主編布置采訪任務(wù)的時候說明了意圖，為了配合市里的全國文明城市創(chuàng)建活動，報社搞了一個選題，宣傳一批市域內(nèi)的道德模范先進典型。谷可及和高舉紅夫婦作為文明家庭的代表被選中，意義不言而喻。

陳力帆雖然年輕，但這種選題，過去他也是多次參加過的。無外乎是去見一見采訪對象，拍幾張照片，在海量的信息中找出一兩個亮點，組織幾篇不同角度的新聞稿，也就夠了。

問題是，主編在他領(lǐng)受任務(wù)準備告別時，又說了一句，小陳，要注意了啊，這次采訪任務(wù)是甘部長親自交代下來的政治任務(wù)。

要知道，甘部長不光是市委宣傳部分管報社的副部長，他還是甘甜的父親。

陳力帆和甘甜接觸已經(jīng)將近三個月了。他們的關(guān)系正處在要確定而尚未確定的時期。陳力帆當然是先認識了甘部長，再認識甘甜的。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因為甘部長的原因才去追求甘甜的。所以，盡管有同性朋友在陳力帆面前說甘甜不夠漂亮，有些配不上頎長俊朗的他，陳力帆在同甘甜的交往中也發(fā)現(xiàn)她的性格過于強勢，自己在她面前有那么一些低三下四，但好在他感覺得到，甘甜是認真的。作為農(nóng)村走進城市等待著站穩(wěn)腳跟的所謂屌絲，陳力帆能夠搭上甘部長，已經(jīng)有了逆襲的意味。這還不值得珍惜嗎？

前兩天，甘甜對陳力帆說準備找一個合適的時間帶他到家里去，她的在外地公司工作的媽媽想要見一見他。這當然是家長對未來女婿面對面的考察。在這樣一個節(jié)骨眼里，甘部長交代給了陳力帆一項采訪任務(wù)，由不得他不重視，由不得他不經(jīng)心。

關(guān)于谷可及和高舉紅的事跡，在采訪之前，陳力帆算是做足了功課。他不僅上網(wǎng)查閱了相關(guān)的資訊，到市委宣傳部資料室、本報資料室收集了一應(yīng)材料，還到市企業(yè)家聯(lián)合會、商會、農(nóng)業(yè)局、水產(chǎn)局等單位采訪了一些和這個家庭有關(guān)的人員。資料表明，谷高二人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結(jié)婚的，兩人育有一子。在九十年代前期，社會上掀起建設(sh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高潮，這個家庭經(jīng)過層層推選，被評為省級五好文明家庭。不久，他們成立了谷有農(nóng)副產(chǎn)品責任有限公司，生意一直做的不錯。有了錢后，家庭關(guān)系反而更加鞏固，凡要評比，這個家庭一定會被評為先進。經(jīng)過初步梳理，陳力帆認為，谷高兩個人的事跡中至少有兩個亮點，一個是谷高二人年齡差距很大，是女大男小，這雖與社會潮流不一致，但他們的婚姻卻能維持數(shù)十年，唯一的兒子還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出國留學，現(xiàn)已定居在澳洲。家庭穩(wěn)固，關(guān)系和諧。第二個亮點是谷高二人創(chuàng)辦的公司一直良性運作。無論是吸納人員就業(yè)，還是繳納稅費，一直都呈現(xiàn)穩(wěn)定上升趨勢。更值得一提的是，公司無論是科技創(chuàng)新還是綠色農(nóng)業(yè)建設(shè)都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這些都是滿滿的正能量啊。怪不得甘部長對此事如此上心。

然而，僅僅只有這些嗎？甘部長會不會另有深意呢？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能不能開掘出新的更大的意義呢？走路的時候，陳力帆琢磨的就是這些問題。而這些問題一時難有結(jié)論。難怪他那么累了。

果真有著一個渡口。那里橫著一條渡船,是那種很原始的通過河面上固定的粗大麻制拉索自渡的小船。陳力帆停下腳步，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什物放進船艙內(nèi)，然后站起身來，看了看四周。河流漸漸開闊，遠處就是浩渺的南湖了。周遭再無途徑能夠通向?qū)γ娴拇蚓W(wǎng)島。

陳力帆下了船，開始一把一把地拉扯那根攔河的麻索。小船也就一點一點地向?qū)Π兑苿?。清清的湖水漾起細細的波紋。魚兒在暗青色的水草間竄來竄去。他居然覺得有些愜意，身上也不感覺到那么累了。

船過半渡，陳力帆還沉浸在這返璞歸真的幻覺之中。他一抬頭，就看見岸邊站著幾個人，中間是一個姿容優(yōu)雅的中年女人，她沖著他微微一笑，你是報社的陳記者吧。

是的。您是？

我是谷有公司的田思玉，歡迎你來到我們公司采訪。

謝謝。陳力帆幾把就將渡船拉到岸邊，在眾人的幫助下，停下船，拿好自己的東西，跳上了岸。大家寒暄著正要走，陳力帆突然心念一動，舉起照相機，對著兀自搖晃著的小渡船快速地拍了一組鏡頭。

二

田思玉把陳力帆引到招待所的一間客房門前，遞給他一把房門鑰匙說，今天晚了，高董事長怕是不會再到島上來了。委屈你在這里住上一夜。我們和她聯(lián)系過，她明天一早就會趕來接受你的采訪。條件不好，請多原諒。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和谷總都住在你的隔壁，你可以隨時叫我們。

陳力帆接了鑰匙，道過謝，打開房門，提著自己的采訪包進屋去了。

迄今為止，田思玉對陳力帆是滿意的。首先，小伙子長的眉清目秀的，舉手投足也是斯斯文文的。所謂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好看。何況這孩子真的是那么養(yǎng)眼唉。再者，通過半天來的接觸，這孩子內(nèi)瓤也不錯，還是有些真才實學的。

最初，甘平陽打電話來說要派陳力帆到打網(wǎng)島來采訪的時候，田思玉心里是有些埋怨的。谷可及和高舉紅的家庭是老先進。市里每次有這方面的專題活動，他們都是宣傳的對象。報社對他們家的情況耳熟能詳?shù)挠浾叽笥腥嗽?。關(guān)鍵還在于，田思玉在谷有公司工作，甘家在公司里占有股份的事，記者們也是心照不宣的。所以，每次宣傳谷可及和高舉紅，宣傳的重點都在谷有公司的產(chǎn)品上。這相當于給谷有公司做免費的軟廣告，是無本萬利的事?，F(xiàn)在，要派一個不熟悉的新人過來，田思玉當然責怪老公多此一舉。

后來，甘平陽說這個小陳是我們的甜甜剛交的男朋友，你正好可以趁機考察考察。如果考察不合格，那就省得甜甜把人往家里引，如果考察合格，那他就算是咱家里的人了。

甘平陽一句話就把田思玉說得回嗔作喜，她回道，就數(shù)你老奸巨猾。就掛斷了電話。

按照慣例，記者到公司來采訪，公司會派人到東荊鎮(zhèn)等候。接上頭后，用車將記者拉到打網(wǎng)島。高舉紅、谷可及和田思玉等領(lǐng)導會親自在島上迎候。然后就是介紹情況、參觀、用餐，然后就是帶上土特產(chǎn)，送行。剩下的諸如文字修改，文章照片見報的事，只需要電話聯(lián)系即可。因為這時候大家已經(jīng)變成老朋友了。

這一次，陳力帆上島采訪，客觀情況和田思玉的主觀意愿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公司的接待方案也就隨之有了變化。高舉紅年紀大了，近來，身體一直不太好，常年住在襄南市區(qū)的家中，不經(jīng)常上島了。這幾天，正好在襄南的醫(yī)院里做一個例行檢查，聽說又有記者要采訪她的家庭，是老一套了，她也就不那么上心。先是說讓采訪自己的丈夫谷可及就夠了，要看資料，反正公司里盡有。后來聽田思玉說還要高董和谷總最近的合影照片，而且最好是在工作的現(xiàn)場，高舉紅就要求公司派車去接她。田思玉又說想讓記者全面了解一下公司情況，準備留下記者在公司過夜，高董不必那么急。高舉紅就順勢答應(yīng)了明天早晨再到公司來見記者。

田思玉對陳力帆的所謂考察也并沒有多少新奇之處，不過是給陳力帆設(shè)置一些小小的障礙，另外再延長一些相處的時間，好讓這孩子多一些表現(xiàn)，這樣就可以得出一個相對客觀公正的結(jié)論了。

第一眼，陳力帆就給田思玉留下了好印象。在太陽底下步行了近一個小時以后，不叫苦不叫累，見面的第一件事是給渡船拍照。這孩子能夠吃苦耐勞，還顯得又機敏又敬業(yè)。這讓田思玉喜歡。

整個下午的采訪活動，都是按照田思玉的意愿在走。先是在公司接待室，由谷可及出面接待陳力帆。谷可及一如既往，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帶盛裝出場。以前，田思玉勸過他不一定什么場合都要打扮得這么中規(guī)中矩。谷可及表面上聽從了，但到了下一次，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打扮。田思玉就知道這是高舉紅讓他這么做的，也就不再管了。按照過去接待記者的模式，谷可及見過陳力帆以后，就去忙自己的去了。當然，他只是到他辦公室的電腦前去玩斗地主的游戲去了。橫豎剩下的事有田思玉這個副總。他管不了，也不會管。

首先當然是曬出了谷、高一家在各個時期得到的各類榮譽證書證章，還有他們在各個年齡段秀恩愛的照片。照片上兩人的表情倒是幸福的，默契的。只是怎么看都有著巨大的反差。年輕時的高舉紅是漂亮的，雖然在穿著上可以明顯看出時代的局限，顯得有些土氣，但絕對是知識分子的做派，在氣質(zhì)上給人以凜然不可侵犯的冷感。相比之下，谷可及看上去喜感多了，一副剛撿得了金珠寶貝的模樣，喜滋滋樂呵呵的。多數(shù)照片，都是高舉紅坐著，谷可及站著。如果有孩子在照片上，那也一定是谷可及和那男孩分立在高舉紅兩旁。給人的感覺，谷可及就像是高舉紅永遠的侍衛(wèi)官一樣。年紀大了，反差就更大了。高舉紅的知識分子氣質(zhì)雖越來越足，但畢竟年齡不饒人，臉上漸漸有了皺紋，脖子上的皮膚在松弛，胸脯也在逐漸地下垂。谷可及反倒是漸漸顯現(xiàn)出成熟男子的魅力，臉上也有溝壑，卻平添了滄桑感，眼神里沒有了沒心沒肺的笑意，倒是顯得有了對世事的某種洞察力。當然，當眼睛對著高舉紅的時候，他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由衷的敬意。

田思玉注意到，陳力帆在觀看照片和查閱資料的時候，并沒有過多的評價。只是一味地說道真是羨慕，好溫馨，好幸福這樣一些簡短的贊語。田思玉覺得這孩子真是有天然的新聞工作者的操守，心里藏得住話。田思玉開始按照既定計劃把話題往公司成就方面引。

田思玉說，正是因為有了一個幸福穩(wěn)定的家庭，高董才能把全部精力用在公司的運作上，才能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大搞農(nóng)業(yè)技術(shù)革新，谷總才能領(lǐng)著大家拼命地干，有了他們這兩只領(lǐng)頭羊，我們的公司才辦的風生水起。

陳力帆附和道，谷有公司辦得好，又帶來了多少社會效益啊。

兩個人思想上達成了默契，田思玉開始給陳力帆介紹最近幾年公司所取得的成就。江漢雞、生豬家魚喂養(yǎng)一條龍、蝦稻連作，田思玉如數(shù)家珍。特別是說到近來風靡全省大小餐館的小龍蝦時，田思玉介紹道，襄南的小龍蝦，只有我們谷有公司的清水蝦最好。遠的不說，最近三年的蝦王可都是我們島上出品的。陳力帆心里說，到底是名副其實啊。

參觀完畢，再次回到會議室，陳力帆就找田思玉要了許多公司的產(chǎn)品資料?？礃幼?，一切都很順利。至于陳力帆最終的新聞稿件怎么拿出來，田思玉也有自己的后續(xù)安排。

唯一的紕漏出在晚餐的時候。晚餐就在公司食堂的雅間里吃，依然由谷可及出面作陪。谷可及在辦公室里打完了游戲，還是西裝革履地出場。他這樣端著，場面就有點不尷不尬。還是田思玉站起身來打圓場，說我們食堂里的環(huán)境雖然差一點，大師傅做的幾道鄉(xiāng)土菜還是有特色的，不如你們喝一點酒吧。天氣有一點熱。陳力帆客氣了一會兒就同意了喝一些啤酒。啤酒也是酒。喝起酒來的谷可及不僅脫了西裝，解了領(lǐng)帶，連話也多了起來。

陳力帆依然恭維著谷可及。谷可及感謝之余，說道，我哪有什么了不起？我能有今天，家里面靠的是有一個好夫人，外面靠的是有一個好經(jīng)理，田總，就是田總。

見說到自己，田思玉就客氣道，公司有這樣一個前景，主要是靠你的夫人高董事長。高董事長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不錯，我的夫人，沒有她，哪有什么谷總，也沒有谷可及。只有一個谷有，有子。

谷有？有子？

是的。這里面有故事的。

谷總，不要再喝了吧，陳記者勞累了一天，該休息了。田思玉這時候覺得自己要干預(yù)了。還指不定谷可及會說出什么來呢。

這故事肯定感人，我要聽這故事。陳力帆也有了酒意了。

明天，明天吧。等高董來，我們慢慢講。田思玉勸道。

陳力帆沒有喝多。一點啤酒算不了什么。他沒有這么早就睡覺的習慣。借著一泡尿勁兒，他打開房門，走出了房間。

在路邊的一棵樹葉被風吹得嘩嘩響的泡桐樹下小解之后，陳力帆輕松了許多。沒有月亮，但星光足夠明亮了。走到湖邊，面對著藍黑的星空和時時泛起鱗光的墨黑的湖水，陳力帆覺得自己有著無窮的選擇，而無論自己怎么選，無疑都是正確的。

陳力帆對半天來的采訪活動很滿意，尤其滿意的是自己的悟性。那個田總老是怕他不知道采訪的重點是谷有公司。他都覺得有些可笑了?，F(xiàn)在都是什么年代了，這些不都是明擺著的嗎？誰能不按照社會既有的潛規(guī)則走？那不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嗎？

也不是沒有為難的地方。那就是甘部長到底還有沒有什么更進一步的深意。那個谷總，明顯是有著那么一些不自然的地方的。還有那個沒有見面的高董，顯得那么神秘。他們有著什么樣的故事呢？會不會是甘部長要深入開掘一下呢？眼下的道德建設(shè)也是社會治理的大題目呢。

但反過來想，如果甘部長沒有什么別的意思，自己會不會用力過猛呢？畢竟，看了不該看的，聽了不該聽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呢。

沿著湖岸走了很久，陳力帆作出了決定。聽一聽故事總是不要緊的吧。不知道原委，甘部長要有什么新的意圖，自己不是無米下鍋嗎？知道了原委，用不上，做到守口如瓶就是了。自己總歸是甘甜的戀人，怎么說都是自家人吧。甘部長也不會因為自己多知道了一個家庭的故事來怪罪什么吧。

理清了思緒，陳力帆覺得神清氣爽，連殘存的一點酒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回頭向招待所走去。那里依然閃亮著燈光。

快要走到招待所跟前的時候，陳力帆突然聽到了一陣呻吟聲，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按照陳力帆有限的經(jīng)驗，那應(yīng)該是男女交媾時發(fā)出的聲音。他停下了腳步。仔細分辨，就可以聽出，那男聲是谷總的。聲音也是從他的房間里發(fā)出來的。那女人是誰呢？陳力帆馬上想到了田總。

似乎是為了回答陳力帆的質(zhì)疑，田總的那間房里的燈光驟然亮了。幾乎同時，谷總房間里的聲音戛然而止。應(yīng)該是燈光的閃亮提醒了谷總房間里的人。

又站了一會兒，周遭再無聲響。陳力帆這才躡手躡腳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躺在床上，陳力帆沒有了睡意。谷總有外遇。這是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得出的結(jié)論。有外遇的家庭是怎樣得到了文明家庭的稱號的呢？看樣子，這里面還真是有故事呢。陳力帆再次想起了這次采訪是甘部長親自交代的任務(wù)。

我得打起精神一探究竟呢。陳力帆睡著之前再次下定了決心。

三

你好，陳記者，害你久等了。披著一條色調(diào)淡雅的絲質(zhì)披肩的高舉紅向陳力帆伸出了自己的手。

陳力帆在握住高舉紅的手的那一剎那，就感覺到自己和這個老女人已經(jīng)非常熟悉了。不錯，是個老女人。雖然她的手依然有些滑膩，她的打扮很光鮮，她的神態(tài)也顯現(xiàn)出了應(yīng)有的優(yōu)雅和高貴，但她和谷可及一起出現(xiàn)在會客室里，立馬就襯托出了她的老態(tài)。臉上的各種皺紋是無法抹平的，發(fā)根的白色是無法消除的。她的真實年齡畢竟過七十了。只有她的聲音是清亮的。是的，清亮。就像某一段耳熟能詳?shù)囊魳?，你一下子記不起它的樂名，但它一旦驟然響起，就一定會令你心頭一顫。不知怎的，陳力帆腦海里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問題，谷可及和她在一起，如何解決自己的性欲求問題呢？陳力帆到底是太年輕，這個想法只是在心頭一閃，他立馬自己就紅了臉。凝一凝神，陳力帆又回到了他原有的思維空間。

想來，對她有熟悉的感覺也是再正常不過了。從上島開始，一有機會，田總就會給陳力帆講高舉紅的故事。田思玉剛才還在說，高董這個人一生都不簡單，有過很多的坎坷，受過很多的磨難，但她注定是一個要辦大事的人，又遇上了谷總這樣一個合適的人生伴侶，想要不成功都難啊。田思玉正總結(jié)著自己講述的故事的時候，有人走到她面前說高董來了，正在會客室里等著大伙兒呢。

陳力帆按照預(yù)定的設(shè)計給大伙兒拍了照以后，所有人以高舉紅為中心分賓主坐下，等待著高舉紅說話。

高舉紅端起自己的茶杯，淺淺地抿一口茶，潤了潤嗓子，說道，我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下一次再有記者來采訪，我就不出來了。這一次，我就多說幾句，你們揀有用的用。說得不周全的地方，反正有子在這，田總也在這。你們補充完善吧。

陳力帆注意到高舉紅提到谷總的時候，說的是有子。他有些詫異?？匆豢磁赃?，谷總和田總也作詫異狀。

會客室里有一小會兒沒有聲響，只有高舉紅面前那只茶杯里的熱氣在氤氳升騰。陳力帆不知道，順著這道裊娜的熱氣，一壇醞釀了近四十年的陳年老酒正向他迎面潑灑而來。

四

這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是一九八一年的冬至。理論上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也確實冷。從蘑菇房里一出來，高舉紅就被刺骨的寒風逮了一個正著。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更沒有一絲活物呼出的熱氣。雪雖然早就停了，但掛滿冰凌的樹枝發(fā)出軋軋的聲音，地上不時有雪霧旋起，青墨的湖水被朔風激蕩著，把打網(wǎng)島和人類社會徹底隔絕開來。此時的打網(wǎng)島，有如孤懸于天地邊緣的一粒危卵，在四面楚歌中無序地搖擺。

搓了搓有些皴裂的雙手，高舉紅緊一緊頭上的紅色風雪帽，準備到對面宿舍里去給自己弄一點吃的。

島上雖然荒無人煙，她卻并不感到特別害怕。高舉紅已經(jīng)一個人在打網(wǎng)島上住了一年多了。最初，這里是襄南市的一所五七干校。后來，又辦起了學習班。學習班結(jié)束以后，這里交給東荊鎮(zhèn)，據(jù)說是要辦一個糧食原種場。辦原種場是需要良田的，島上卻不具備這樣的條件。要搞土地改造，需要的錢太多。沒有錢，事情也就延宕下來。高舉紅是在學習班結(jié)束以后就自愿留在了島上，工作關(guān)系也轉(zhuǎn)到了東荊鎮(zhèn)農(nóng)技站。她原本是擬議中的原種場的技術(shù)籌備人員。原種場流產(chǎn)以后，島上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實際上，她就變成了打網(wǎng)島的看守。打網(wǎng)島能夠被看守的只有兩棟房屋。一棟是學習班的食堂兼會議室，現(xiàn)在高舉紅用來種蘑菇。一棟是學習班學員們的宿舍，高舉紅揀了一間把頭的房間住著。剩下的房間，她安排了自己的廚房、客廳、書房，還有衛(wèi)生間。反正房間多的是。

身上雖覺寒冷，高舉紅心里卻漾著暖意。剛才，她在蘑菇房里全面檢視了一遍。蘑菇不僅沒有因為寒冷而受到凍害，停止生長，反而發(fā)株更旺，肉體更為肥碩了。這說明她的用棉籽殼制作營養(yǎng)缽體生產(chǎn)蘑菇的技術(shù)完全獲得了成功。棉籽殼可以種蘑菇，那么稻草、麥草也可以種。這些原材料在東荊鎮(zhèn)遍地都是，除了被農(nóng)民用來當柴燒，別無它用。有技術(shù)，有場所，有原材料資源，只要適當投入，增加人手，要形成產(chǎn)業(yè)規(guī)模，應(yīng)該不是難事?？磥?，自己還不是全無用處的人，打網(wǎng)島也還不只是一座荒島。

高舉紅獎賞了自己一下。她下了一碗清水面，里面臥了兩個雞蛋，還滴了幾滴香油。她準備吃完飯以后，就到書房里去給市農(nóng)業(yè)局撰寫有關(guān)蘑菇種植的專題報告。

吃完了飯，高舉紅正收拾碗筷，廚房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探進來一個腦袋。高舉紅一回頭，認得來人是有子。有子是湖對岸南灣村的青年村民,因為孤身一人，沒有羈絆，每當高舉紅需要請人干點體力活的時候，南灣村就會派他來幫忙。

咦，有子。下這么大的雪，你怎么來了？

我……我來看看高工。有子訕笑了一下。

快回去吧，一會兒又下起雪來，就不好走了。高舉紅回過頭去，把洗好的碗筷放進櫥柜里。

身后，一股熱浪伴隨著吭哧吭哧的聲音襲來。當高舉紅意識到危險來臨時，她的整個身軀已經(jīng)被扛在了有子的肩上。

有子當然是故意的。甚至可以說，為了這一刻，他蓄謀已久。

有子姓谷，卻沒有人叫他谷有，連有子都只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叫法。有子的身世是悲慘的。他有母親，卻在他出生的時候得了產(chǎn)后風死了。他也有一個父親，卻有著地主身份。地主父親也許認為，這孩子的出生就是一個災(zāi)難，叫什么都不合適。他自己倒是有一個體面的名字，但這名字常常被寫在黑牌子上，打上叉叉，掛在自己的胸前。既然這樣，還不如沒有名字呢。地主父親死了，他卻時來運轉(zhuǎn)了。地主父親是死在南湖疏浚的水利工地上的。南灣人厚道。地主雖然是階級敵人，但死于勞動改造，他的后人就不應(yīng)該再隨他遭罪了吧。這小子就這樣成了村里的五保戶。當了五保戶的還是養(yǎng)活不了他自己，就有好心的南灣人每天去問他有沒有飯吃，有沒有衣服蔽體。他總是把頭點的像小雞啄米一樣地回答，有，有。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他就這樣成了有子。除了吃飯，村小學還有書讀，他的作業(yè)本上也就寫了谷有兩個字。這本應(yīng)算作他的學名，但鄉(xiāng)下人口順，只叫有子。有子就成了一個正式的名字了。

上完小學，有子就放學了。中學在東荊鎮(zhèn)。有子平時沒人督促，成績不好，他不愿意跑那么遠上學，還要老挨老師批評。村里也沒人管這事。好在有子身體長得壯實。放學后，先是給村里放牛，沒過幾年就當做全勞力使用了。身大力不虧嘛。

有子愿意干活。干活累了就可以多吃飯。吃飽了飯渾身是勁兒的有子無所事事，只能在村子里到處轉(zhuǎn)悠，不分白天黑夜地轉(zhuǎn)悠。這轉(zhuǎn)悠著轉(zhuǎn)悠著就出事了。有子就聽到了看到了許多不該聽到的不該看到的事。有子大了，成熟了。

只有在干活的時候，有子才會忽略身體上的要求。要是累了就更好了，那就會完全忘記這回事，只管呼呼大睡就是了。所以，盡管到打網(wǎng)島上去干的活大部分都是扛、挑、拉、挖之類的重活，有子也是毫無怨言聽從村里的安排的。

最初，有子對高舉紅是敬畏的。雖然聽說，這個孤身住在島上的女人曾犯有嚴重錯誤，但她畢竟是一個城里的女人。這不，南灣村的女人在夏天會打一把遮陽傘嗎？綠瑩瑩的，就像一柄巨大的荷葉，在冬天會戴一頂毛線織成的風雪帽嗎？紅艷艷的，就像是一團火，都怪好看的。不光是這樣，她還從來沒有笑過。不笑的女人當然令人望而生畏。就算她犯了嚴重的錯誤又如何呢？她還是拿國家工資。拿國家工資的人還不高人一等嗎？聽說，她還在市里當過副局長呢。

在島上干完活以后，有子還是老習慣，轉(zhuǎn)悠。轉(zhuǎn)悠的結(jié)果是有時候會抓一只鳥，有時候會捉一條蛇。這沒什么，弄熟了吃掉就是了。但有一次，有子看見了高舉紅的裸體。

那是秋天的一個晚上，有子幫著高舉紅搬運棉籽殼的營養(yǎng)缽。干完了活，有子照例一個人回村去。上了渡船，有子準備拉著拉索過河的時候，一條大魚竟跳進了船艙。有子顧不得過河，撲上去就死死地按住了大魚的魚鰓。抓到了大魚，有子覺得自己一個人吃不了，就想到高舉紅酬勞過他，給他下過臥了雞蛋的面條，還請他喝過恐怕全南灣村的人都沒有喝過的汽水。那東西甜滋滋的，直冒泡，喝下去后老是打嗝兒，舒服的很。有子就提著這條魚準備給高舉紅送去，答謝答謝她。

魚很重。有子抄了近路。走到那排宿舍后面的排水溝前的時候，有子聽到了流水聲。他一抬頭，就看見一扇打開的窗戶里，一個光溜溜的女人正坐在一個大漿盆里洗澡。兩朵蓓蕾般的乳房顫顫巍巍，一雙斜圓的大腿白亮亮的。水珠兒在身體上滾來滾去，活蹦亂跳地勾人。有子目瞪口呆，下面早就支起了涼棚。以前，他也看見過村里女人的這些局部，卻大多是黃黑色的，有的甚至烏漆麻黑。雖也令人心跳，但哪里有這樣要人的命。有子心里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臉上漲得通紅，全身都在發(fā)抖。他不自覺地手一松。那條魚趁機跳進了排水溝，掙扎幾下，搖頭擺尾地去了。

誰？魚跳水的聲音驚動了高舉紅。但等到她找到浴巾裹住身體的要害部位來到窗戶旁邊查看的時候，有子早就連滾帶爬地消失在草叢里了。

從那一天開始，有子就惦記上了高舉紅。干完活以后，有子不想回村，即使走在回村的路上也會重新返回。反正有那條自渡的渡船，方便得很。留在島上的有子也只能偷偷地一個人轉(zhuǎn)悠。轉(zhuǎn)悠的結(jié)果是更多次看到了高舉紅身體的局部。這讓有子更加難受。終于，所有的難受疊加起來，在有子頭腦中捻成了一個念頭，我要搞了高舉紅。

有子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這叫什么？強奸。有子讀書不多，強奸怎么回事還是知道的。強奸的后果是掛上黑牌子游街挨斗，是坐黑牢，甚至是槍斃。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有子斷了念想。斷了歸斷了，但這念想?yún)s如霧氣一樣，一層一層積壓在胸中，集結(jié)成了烏云。終于，在又一次轉(zhuǎn)悠中，有子又看見了正小解著的高舉紅那肥白豐碩的屁股。烏云變成了瓢潑大雨。有子有子，我有什么？除了有頓飯吃，我二十多了，有女人嗎？沒人給我找，我自己找還不行？這女人現(xiàn)成著，空在這兒沒有人要，就不興我要？要坐牢要槍斃，槍斃就是了。槍斃了也是搞了拿國家工資的女人，也是全南灣村人都沒有搞過的城里漂亮女人。死了也值。

整整一個季節(jié)，有子就在琢磨這件事。主意定了，需要的就只是時機了。這天正好，下了大雪，不會有一個人上島來了。位置早就看好了，就在食堂旁邊的柴房。那里面堆滿了稻草，應(yīng)該不會那么冷，再墊上自己的棉襖，睡上去也會很舒服，對得起高舉紅了。剩下的就只有，就只有美美地享受了。

有子想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

五

高舉紅披頭散發(fā)地躺在柴房的稻草堆上，一動不動，就像一個死人一樣，連眼珠子也不轉(zhuǎn)動一下。事情結(jié)束以后，她除了拉扯了一下衣服，重新遮蔽好身體，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態(tài)。在她身旁，有子跪在那里，也是一動不動。最初，有子還一邊痛哭流涕一邊求著饒。他求著高工高抬貴手，放過他這一馬。高舉紅并不理他。他見高舉紅有氣無力的樣子，以為她要死了，就更著急了。他巴不得高舉紅打他、罵他。這樣他就有活路了。偏偏高舉紅對他抓耳撓腮的舉動置若罔聞。他也就只好一直跪在那里，聽候著高舉紅的發(fā)落。

高舉紅當然是在想問題。近些年來，她一直都在想問題。

當意識到是有子襲擊了她的那一刻，高舉紅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好像在從高處往下墜落。是的，墜落。這是這幾年來她的總體感覺。只不過，這一次真正墜落到了谷底，算是還原了她的本相了。她也是反抗的，但她反抗的力度在強壯的有子面前，簡直微不足道。當有子粗暴地進入她的體內(nèi)，她感覺到有撕裂感的時候，她心底暗嘆了一聲，完了。那個造反派頭頭沒有拿走的，那個學習班政治輔導員沒有拿走的東西，被這個粗鄙的農(nóng)民拿走了。她也因此還原成為高菊紅了。

高菊紅是她上學時的名字。從農(nóng)技學校分配到市農(nóng)業(yè)局不久，她就參加了紅巖戰(zhàn)斗隊。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改名高舉紅了。那時候上上下下都時興改名，她為什么就不能有一個響亮的名字？

有人說，人的名字一定是他的精氣神的最準確的體現(xiàn)。這個說法也許有些道理。她叫高菊紅的時候，雖然也長得漂亮，卻土氣，不會打扮，就像田埂上的一朵野菊花，默默無聞地開，默默無聞地敗，既無人看見，更無人欣賞。她叫了高舉紅以后，只是穿上了一套舊軍裝，左臂套上一只紅袖箍，肩上挎一個黃挎包，立馬就顯得英姿颯爽了。她參與破四舊、參與大辯論、參與大串聯(lián)、參與大批判。在各種激動人心的場景中，她都高高舉起一面鮮紅的大旗。那大旗把她年輕的臉映得紅彤彤的。在她身后，永遠是慷慨激昂意氣風發(fā)的隊伍。

高舉紅的第一個人生高峰是當了市農(nóng)業(yè)局的副局長。她政治思想好，立場堅定，又年輕漂亮，上過中專，正是所謂又紅又專的典型。這樣的人不培養(yǎng)，那要去培養(yǎng)誰？所以，老中青三結(jié)合的時候，她就順理成章地被結(jié)合進了局領(lǐng)導班子。

然而，世事難料。正當高舉紅準備沿著向上的臺階一步一步攀登的時候，上面來了一個清理三種人的運動，高舉紅就這樣來到了南湖學習班。

學習班結(jié)束以后，高舉紅雖然沒有像那些在文革中有過刑事犯罪記錄的人一樣身陷囹圄，卻也被明確告知，她的副局長是當不成了。不光是副局長當不成了，那書面結(jié)論后面還有一句話，就地就近安排工作，交由革命群眾監(jiān)督勞動。這就意味著不光是畢業(yè)這些年自己的努力全部白費了，而且還出現(xiàn)了赤字。勞動還要被監(jiān)督，那就是明文規(guī)定你低人一等。也就是說高舉紅的境遇僅僅只是比勞改犯強那么一丁點。這樣的落差叫高舉紅實在是受不了。

思忖再三，高舉紅決定留在打網(wǎng)島。與其回到局里受人輕視，還不如一個人在這里落得個清靜。她在給學習班領(lǐng)導打的報告上給出的堂而皇之的理由是想在島上利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為當?shù)剞r(nóng)民做一些事情。這個說辭很快被上級接受了。在學習班結(jié)業(yè)典禮上，高舉紅得到了市委領(lǐng)導的表揚，說她是真正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種表揚在高舉紅看來當然帶有羞辱的意味，但她能夠隱忍下去。她從此以后，就會眼不見心不煩，再也聽不到這種話了。

高舉紅能夠選擇一個人獨居打網(wǎng)島，與她沒有結(jié)婚沒有家累有關(guān)。其實，關(guān)于戀愛和婚姻，高舉紅和眾人一樣，也是有經(jīng)歷的女人。年輕時不用說了，她長得漂亮，不乏同齡的追求者。高舉紅對這些追求者卻不屑一顧，根本不予考慮。連一個名字都要特別在意的人，當然把人生的每一個選擇都作為墊腳的一級臺階。婚姻是人生大事，那可要慎之又慎。

真正讓高舉紅有所考慮的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她當了副局長以后。那人是市革委的副主任，也就是副市長，造反派出身。官當大了，原來那個紡織女工出身的妻子也就配不上了。我們在一起就是一幫一，一對紅。這是那個造反派副市長在給高舉紅表白的時候說的話。那是在召開全市農(nóng)業(yè)學大寨會議之后，造反派副市長把高舉紅留在了賓館，說是還有問題要請教她。在這之前，已經(jīng)有熱心人士向高舉紅暗示過有一個市領(lǐng)導對她有好感的意思。高舉紅對這個說法已經(jīng)過了一遍腦子了。這當然是一個讓人怦然心動的主意。這也許會讓自己的人生再來一次質(zhì)的飛躍呢。好的婚姻會成為放飛生命火箭的助推劑，這一點高舉紅毫不懷疑。心動歸心動，事情真正來到面前，需要作出決斷的時候，高舉紅卻猶豫了。

在賓館內(nèi)一個隱秘而又豪華的房間里，高舉紅矜持地坐在一張沙發(fā)上。造反派副市長則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淡黃色的燈光映照著他變形了的身影。高舉紅一會兒看一看他的臉，一會兒看一看他的影子。過去的一個多小時，大多是他在說話她在聽。他介紹了自己的成長史，那是坎坷的，也是艱苦奮斗而又光榮的。他訴說了自己婚姻的不幸，主要是政治覺悟差距大，前妻太注重小家忽視大家，沒有遠見，更談不上政治頭腦。他還憧憬了他和高舉紅的婚姻生活。這是一個革命家庭，有共同理想，有共同追求，既有睿智的思考，又有辛勤的工作，既有和諧的氣氛，又有個人的心情舒暢。還有比這更美好的家庭生活嗎？在整個談話過程中，他非常注意談話氣氛，他每說上一段，總是不忘征求高舉紅的意見，是不是這樣?。磕阏f我的想法有沒有道理呀？得到了肯定的答復以后，他又不時給高舉紅的茶杯續(xù)一續(xù)水，拿起茶幾上的蘋果問她要不要吃一點?？傊?，他的氣場太強大了，政治水平太高了，個人太迷人了。高舉紅都差不多要當場答應(yīng)他了?？上У氖?，他并沒有當場求婚。他只是送給她一套剛出版的《毛澤東選集》，還有一個嶄新的紅皮燙金的日記本。他最后的祝語是，讓我們好好學習吧。你要是有什么心得，就記在這個日記本上，我們一起交流吧。然后，他們倆握了握手。他把她送到了賓館門口，微笑著揚一揚手，互相道了再見。

豈料，口頭的再見竟真的預(yù)示了再也不見。

高舉紅捧著《毛選》和日記本回家以后，激動了好一陣子。激動之后總是會回歸冷靜的。冷靜下來的高舉紅感慨道，豈料出身卑微的高菊紅還有青云直上的時候。但正是高菊紅這個原名提醒了她。你原本就是蕓蕓眾生之一，為什么偏偏你不需要特別努力就可以獲得巨大成功？豈不聞爬得越高跌得越狠嗎？再說，那個他說的都可以兌現(xiàn)嗎？眼見得能夠兌現(xiàn)的是只要愿意，可以結(jié)婚。這正是他單方面急切需要的結(jié)果。在官場上，他還可以上升嗎？靠什么呢？沒有業(yè)務(wù)水平，也沒有政治理論水平，僅僅靠幾句空洞的口號和一股子敢拼敢殺的勁兒，真的可以走很遠嗎？他如果不能上升，那么自己上升的推手和空間又在哪里呢？兩個人完全一樣就真的那么好嗎？上升時不能同時上升，下跌的時候可一定是雙雙下跌的呢。村里的老太太都知道，雞蛋可是不能全部放在一個籃子里的呢。想清了大是大非的問題，先前掩蓋的所謂枝節(jié)問題也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他畢竟是結(jié)過婚，有孩子的男人，跟著他本就是虧了。離婚再娶，這在政治上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呢。嫌貧愛富，喜新厭舊畢竟是思想不純潔呢。高舉紅不再想下去了。她留下了《毛選》，找機會送還了空白日記本。畢竟是聰明人，畢竟身在高層，不能那么婆婆媽媽兒女情長。那個造反派副市長再也沒有二話，就是再在公眾場合遇見了高舉紅，也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若干年以后，這個造反派副市長因為身背血債而被綁赴刑場執(zhí)行槍決。這讓高舉紅在驚出了一身冷汗后暗自慶幸，幸虧沒有聽信他的鬼話，幸虧沒有喝了他灌的洋米湯，幸虧沒有上了他的賊船。此是后話，不提。

令人遺憾的是，雖沒有和那人留有半絲瓜蔓，那人帶來的影響卻從此留下。高舉紅畢竟是曾被副市長一級的男人追求過，到哪里再去找一個同等級別的男人來戀愛結(jié)婚呢。所謂曲高和寡，僅她自己的副局長身份就已經(jīng)讓人望而生畏了。下一個對她有想法的男人一定得等到她頭上的光環(huán)稍稍退卻以后才會出現(xiàn)。

果不其然，高舉紅上了學習班，這個男人出現(xiàn)了。

他是學習班的政治輔導員，也是相當級別的干部。一進學習班，他就對她特別關(guān)注。關(guān)注的方式是找她談話。談話很正常，這是輔導員開展工作的重要方式。所不同的是，找別人談話可以在辦公室，找高舉紅談話一定在戶外。談話的內(nèi)容則是如何提高認識，改正錯誤爭取一個好的政治結(jié)論。高舉紅當然要對他有個基本了解。不需要多打聽，就知道他是大學畢業(yè)，曾在原單位擔任業(yè)務(wù)負責人，前些年在政治上受打壓，剛解放不久。年齡只比高舉紅大個六七歲。正是提倡干部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yè)化的年代。這人的前途不可限量。這次到學習班擔任政治輔導員就是要被重用的信號。

單獨談話的次數(shù)多了，高舉紅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女人對男人發(fā)出的性暗示是最為明了的，即使需要穿過層層帷幕。高舉紅不明了的是，他將如何處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

攤牌的時刻也是一次單獨談話。那是一個月夜。學習班的成員們被要求就白天的學習內(nèi)容撰寫心得體會。政治輔導員把高舉紅叫了出來。他們兩個人往湖邊走去。他們并排走著，月光把他們的影子雙雙映在田野里。輔導員的聲音是輕柔的，高舉紅當然更為小心。這情景讓人覺得他們真是一對戀人。從當天的學習內(nèi)容談起，輔導員又說起了高舉紅的前途問題，說我們的政策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說你的問題可大可小，關(guān)鍵是如何提高認識。

走到湖邊，湖面上有一些微風，好像是要吹開一些什么。輔導員先是問了問高舉紅冷不冷。高舉紅說不冷。輔導員說你感覺到心里熱乎，這就對了。這是對你的挽救。你要勇敢地拋棄過去，擁抱未來。高舉紅聽了就向輔導員那邊靠近了半步。輔導員就勢把她抱在了懷里。高舉紅依偎進他的懷抱，其實是想哭一哭的。最近，她受到了太多的委屈。她還不太敢。她只是把他抱緊，體味著那寬厚胸懷里的溫暖，傾聽他沉重的心跳。她靜靜地等待著他進一步的動作。但他沒有后續(xù)動作，看樣子還是顧忌被人看見。

還是高舉紅自己沉不住氣。我會有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她抬起頭來。月光下，他的眼神有些迷離，但又分明閃爍著愛戀的光芒。

可以讓你回去換一個單位，先當普通干部，其它的，以后慢慢再說。他的聲音低回沉靜，充滿了磁性。高舉紅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聽到過這樣滿是誘惑的男低音了。

那，我們倆呢？高舉紅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她巴望著等來一句關(guān)鍵的答語。要是那樣，即使要她現(xiàn)在跳進湖里，她也愿意。然而，輔導員長時間沒有說話。

你有老婆，你怎么安排我？這句話算是完全挑明了。

這次，輔導員說話了，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這句話明顯分量不夠。輔導員又加重語氣說道，舉紅，我會一輩子愛你的。

這句話依然如風中飛絮，飄忽不定。高舉紅感覺到了脊背上的涼意。

我相信，高舉紅說，但我現(xiàn)在要回教室里去寫心得體會了。說完這句，高舉紅就推開了那個男人。

高舉紅知道，想的再多，都要回到眼前。這個有子怎么辦？這個天殺的，遭瘟病的，如此猥瑣的家伙居然傷害了她，給了她致命的一擊。他最好的結(jié)局只有死。眼下就應(yīng)該讓他進牢房。在高舉紅心里，眼前跪著的這個家伙已經(jīng)被她用各種方法殺死了一千遍。不光殺死了他，還抽了他的筋，剮了他的皮，把這一堆臭肉臭血扔進了茅坑，漚成了肥料。但高舉紅一定神，這家伙還是跪在那里，眼神里滿是苦苦的哀求。

想讓有子進局子，高舉紅有辦法。可以先利用他和外面取得聯(lián)系，然后再報警抓他。這個愚蠢的家伙已經(jīng)六神無主了。讓該坐牢的人坐牢，讓該死的人死去，天經(jīng)地義。關(guān)鍵是天經(jīng)地義的東西真的就很好嗎？抓了有子，除了泄憤，高舉紅最后的一塊遮羞布也就算是徹底撕下來了。襄南市曾經(jīng)的一尊人物就此完全落入塵埃，而且永世不得翻身。連她在打網(wǎng)島上韜光養(yǎng)晦的一年多工夫也算是白費了。不是嗎？忍受孤寂，種蘑菇，寫學術(shù)報告，不都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有價值，還可以回歸主流社會，重出江湖嗎？

韜光養(yǎng)晦，韜光養(yǎng)晦，高舉紅心里不停地念叨著這個成語。她突然間就豁然開朗了。她坐起身來。有子被嚇了一跳，一手撐住地面，才沒有癱倒。

你，起來。

您……您要我做……做什么？

你回村去。

要我干……干什么？

去打個證明。

什么證……明？

結(jié)婚證明。

和誰結(jié)……婚？

和我。

有子懵了。懵了也知道這是好事，也知道此時只有完全按照高舉紅的指示辦事方為上策。他欠了欠身，伸出手來，想把高舉紅身下坐著的他的棉襖拿過來穿上。有子已經(jīng)凍了很長時間了，他得暖和暖和。

放下！高舉紅一聲嬌斥，沾染上了我鮮血的東西，你還想帶走？

有子又是一陣哆嗦，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從這個時候開始，終其一生，有子只要聽到高舉紅的斥責聲，胯襠里就禁不住有了尿意。

六

高舉紅作出了決定，結(jié)婚也就只是一個形式了。南灣村的領(lǐng)導們雖然對此事感到詫異，但這到底是男情女愿的好事，他們很愿意把有子這個集體的包袱交出去。有子是高興得整個人都發(fā)了懵，只知道暈暈乎乎地跟著高舉紅亦步亦趨，行禮如儀。

婚是結(jié)了，高舉紅的情緒卻反反復復。盡管從一開始，她就開始改造有子——她要他勤洗澡勤換衣，刮胡子梳頭發(fā)，吃飯不要發(fā)出聲音，手指頭上不能有泥，牙齒上不能有垢，不要隨地吐痰，不要毫無顧忌地打嗝放屁?，F(xiàn)在的高舉紅，是有子的女神，是他永遠的崇拜者。她的話，有子當然得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他時不時地打量著她，時不時地揣摩著她，生怕自己的一舉一動忤逆了她，惹得她不高興。如果是她大發(fā)慈悲之心，示意他可以和她同床一夜，這樣，他會覺得如蒙天恩，會高興得抓耳撓腮。他立馬會賭身發(fā)誓，這一輩子都要忠于高舉紅，就像一條狗只忠于自己的主人一樣。可惜的是，有子的作為并不能感動高舉紅。他們兩人的差距實在是太大，骨子里，有子永遠是農(nóng)民。在高舉紅眼里，他還是強奸犯兼破產(chǎn)農(nóng)民。同他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實在是令高舉紅覺得惡心。有子不知道的是，多少次，高舉紅都會從噩夢中醒來，然后，瞪著空洞的眼睛在有子粗魯?shù)镊曋械却烀?。多少次，高舉紅都會一個人躲在打網(wǎng)島的某一個角落汪洋恣肆地痛哭一場，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到住處。

日子總得過下去。每當感到委屈的時候，高舉紅就會想到她決定和有子結(jié)婚的初衷。那是要引起社會的重視，吸引人們的眼球，得出一個結(jié)論，高舉紅的作為永遠都是不凡的。如果是這樣，她高舉紅也許就又會成為某一種主角，她的人生會因為這拼命的一搏帶來某種轉(zhuǎn)機。

然而，高舉紅和有子的這樁婚事并沒有像她所想象的那樣一下子震驚全社會，進而引起某種轟動。當然，倒也是引起過一些議論的。

在南灣村，人人都說有子走了狗屎運，竟娶到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城里人做老婆，雖然年紀大了不少，但到底是城里人，難得。有好事者就向有子打聽，他們初次的時候是不是見紅了。懵懵懂懂的有子說，當然見紅了，我流的是白的，她流的可是血呢。那打聽的人就嘆道，這是你祖宗積了八輩子德了。有子不知道自己的性事和自己的地主祖宗們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只是覺得自己運氣太好了，就像大家都去抓魚，唯獨只有他，先是抓不到魚，到后來反倒是抓了大魚，把大家都比了下去。有好事者問他感覺如何，有子忘了高舉紅對他的叮囑，脫口而出，舒服呢，比吃肉都舒服。

高舉紅和有子結(jié)婚的消息傳到城里。城里反饋的信息卻是,高舉紅是不是腦子真有什么毛病，在處理個人問題上高高低低，一會兒要找一個副市長，到了見真章的時候，卻找了一個幾乎沒有任何素質(zhì)的農(nóng)民。這真是叫人大跌眼鏡。

高舉紅對自己的婚事只能引起這樣一些反響也感到有些奇怪。她記得，就在前些年，還有女下鄉(xiāng)知青為了表現(xiàn)自己要在農(nóng)村扎根一輩子，嫁給當?shù)剞r(nóng)民，而受到黨和政府表彰的先進典型事例在報紙電臺上被宣傳呢。也許時代變了，需要提倡的正面精神不一樣了吧。

這又怎么樣呢？迄今為止，高舉紅作出的決定，她沒有后悔過。以后的人生也證明，只要是她認準了的東西，她一定會堅持到底。她相信東荊鎮(zhèn)一帶的俗語，放秋風，收夜雨。為此，高舉紅在和有子開具結(jié)婚證的時候，臨時給有子起了一個大名，谷可及。這名字既高雅又富有深意。人配不上，名字可是一定要配上的。

谷可及照例是一臉懵相，問她，我為什么要叫谷可及？

高舉紅乜斜著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谷可及的長相總體還是不錯的。想來，他應(yīng)該是繼承了他的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地主父親的唯一優(yōu)點。這讓高舉紅有了耐心給他解釋。就是說你想要的幸福生活一定會來的。報上怎么說的？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

一個是拿定主意不后悔，一個是死心塌地感恩戴德。有力的使力，有智的使智，再加上打網(wǎng)島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這樣的家庭生活想不過好都難。高舉紅本是自我流放到打網(wǎng)島上的，現(xiàn)在的她，游走在市農(nóng)業(yè)局和東荊鎮(zhèn)農(nóng)技站之間，兩邊都不管她。她的任務(wù)除了領(lǐng)一份工資外就是看守這個島。她也就樂得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在打網(wǎng)島上任意揮灑。谷可及本來就肯下力干活，現(xiàn)在更是心甘情愿地在高舉紅的領(lǐng)導下指東打西指南打北。

打網(wǎng)島是一年一變樣，幾年大變樣。蘑菇房早就建立起來了。緊接著是一點一點地開墾荒地，種上莊稼。芝麻、綠豆、油菜，什么賺錢就種什么。反正高舉紅總可以琢磨出種植技術(shù)。反正谷可及有的是力氣。后來，為了充分利用島上的資源，高舉紅又搞起了養(yǎng)殖業(yè)。雞、鴨、兔、羊都試過，最后定位還是養(yǎng)豬。只有生豬形成規(guī)模最容易，來錢快。地多了，項目多了，谷可及早就一個人干不來了。但他們已經(jīng)有了最初的資本積累，能夠請得起短工了。需要請多少就請多少。無論有多忙，高舉紅是不干體力活的。谷可及也不讓她干。她是他的女神，他愿意把她供奉在神龕上時不時地膜拜。她只管運籌帷幄，然后放心地等在一旁，欣賞她規(guī)劃的藍圖變成令人心喜的現(xiàn)實，最后變成鈔票。

高舉紅和谷可及的家庭從一開始就受到了南湖周邊居民們的注視。他們原是準備看這家人的笑話的，看這家人如何和社會不相容，看他們兩人之間如何鬧別扭，最后過不下去，一拍兩散。他們看到的卻是這家人以驚人的速度發(fā)家致富。樓房蓋起來了，拖拉機買了。后來他們家竟然還買了一輛舊的工具車。有子這個沒什么文化的家伙，忙的時候開著車運糧食運牲畜，閑下來的時候，竟把車洗得干干凈凈锃光瓦亮的，讓高舉紅坐上，兩個人一起到襄南市去買買衣裳逛逛街。有時候只是為了看一場電影。還有的時候，他們什么也不干，就只是開著車在公路上來來回回地兜著風。這些舉動，免不了讓人撇嘴翻眼，還有人在心里咒罵。什么東西？不過是一個老女人，嫁了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二流子，有幾個臭錢就顯擺，有什么了不起？但這樣的腹誹不起作用，影響不了東荊鎮(zhèn)周圍的少女嫩婦跟著高舉紅學穿戴、學打扮、學說話用詞，甚至學走路的姿態(tài)。歸根結(jié)蒂，人們是想跟著他們家學發(fā)財。他們家種什么大家就種什么。他們家養(yǎng)什么大家就養(yǎng)什么?？刹恢醯?，大伙兒只能學到皮毛。更多的人只落得給他們以前瞧不起的有子打短工的份兒。

高舉紅對于這些表面的繁華，雖然享受，卻并不滿足。她的欲望，豈是一輛二手的工具車能夠裝載得下的？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不要說是萬眾矚目，起碼，當初已經(jīng)達到過的高度要翻越過去吧。這不是船到碼頭車到站的時候，有些時機一時還不成熟，她愿意等，她愿意繼續(xù)創(chuàng)造條件。

高舉紅和谷可及的家庭受到襄南市主流社會的矚目，還要等到他們的兒子已經(jīng)十歲的時候。當然，這主要是拜甘平陽和田思玉兩個人所賜。而且，這機遇最初是以家庭危機的方式出現(xiàn)的。

七

東荊鎮(zhèn)小學三年級的班主任田思玉坐在東荊鎮(zhèn)河街上一間名叫東荊茶吧的茶室里，她等待著高舉紅的到來。本來，田思玉是想去打網(wǎng)島家訪的。高舉紅傳話過來說，島上荒野，來去不方便，就約在了河街上的東荊茶吧。

透過回字紋的木制窗欞，田思玉可以看到部分河街上的風景。每當有彩色的衣袂從窗前飄過，她都要微微起身，看看是不是高舉紅到了。有時，明明只是東荊河邊的楊柳枝條在風中擺動，她也要探一探頭。田思玉太想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女人了。她要領(lǐng)略一下高舉紅是如何在東荊鎮(zhèn)獨領(lǐng)風騷的。她要欣賞一下高舉紅是怎樣的儀態(tài)萬方。更重要的是，田思玉欣賞谷可及。她要看一看這個比自己欣賞的男人大十多歲的老女人是怎樣贏得那個優(yōu)秀的小丈夫的膜拜的。

不能怪田思玉目光短淺。她畢竟只是剛從襄南師范畢業(yè)，才剛參加工作，擔任的是小學低年級的一個班主任。準確地說，她還只是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大姑娘。和任意一個少男少女一樣，田思玉對未來充滿幻想。她眼中的美麗新世界是從電視電影里看來的。藍色的海洋，金色的沙灘，綠色的草原，白雪皚皚的冰川，當然，更令人炫目的是金碧輝煌的旋轉(zhuǎn)舞廳，珠光寶氣的衣著服飾，美妙高雅的音樂繪畫，聞所未聞的珍饈美味。還有，就是羅曼蒂克的愛情。這些在哪里？都在遙遠的國度。倫敦、巴黎、紐約，最近的也在香港。而田思玉眼里的東荊鎮(zhèn)，到處都是身穿藍灰色衣褲的農(nóng)民。街上出現(xiàn)一個顏色鮮亮一點的女人，都會惹得滿街的人駐足行注目禮。田思玉時不時地內(nèi)心悲憤，她擔心時間長了，自己會被這鋪天蓋地的灰蒙蒙的色彩所淹沒。谷可及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進入了田思玉的視野。

谷可及總是開著他那輛工具車到東荊鎮(zhèn)小學門口接送兒子。兒子是他和高舉紅的寶貝，來不得半點疏忽。引起田思玉注意的不光是這輛車，還有谷可及的打扮。他總是穿西裝打領(lǐng)帶，足蹬一雙锃亮的皮鞋。與之相匹配的是谷可及挺拔的身材和還算順眼的五官。這讓谷可及和東荊鎮(zhèn)的鄉(xiāng)民們有了根本的區(qū)別。后來，田思玉慢慢知道，谷可及經(jīng)營著整個打網(wǎng)島。他身后還有一個曾經(jīng)當過副局長的讓人又愛又恨的老女人。這更增加了她對谷可及的神秘感。還有那孩子。那孩子本應(yīng)就近在南灣村小學上學，卻來到了鎮(zhèn)小，而且還是三年級成績最好的學生。有其子必有其父。滿目蕭索和一抹亮色就這樣產(chǎn)生了強烈的對比。田思玉不自覺地向谷可及走近。

接近的方式卻很單一，就是每天放學，田思玉都會把孩子送到校門口，等待谷可及來接。雙方卻并沒有什么話。每一次谷可及總是交代兒子和老師再見。那孩子揚手說了再見以后，田思玉也說再見。谷可及就笑一笑，發(fā)動工具車迤邐地開走了。

一件偶發(fā)的小事讓這種隨處可見的不期而遇有了一些意義。一天放晚學，谷可及沒有開車來接孩子。田思玉帶著那孩子在學校門口等了很久，也沒有別的什么人來接孩子。孩子抬頭瞪著一雙大眼睛無助地看著老師。田思玉就低下頭問孩子要不要老師送他回家。孩子就使勁地點點頭。田思玉知道，要步行上島，只有去渡船那里才更近一點。

帶著孩子來到渡口，隔著河，田思玉看見谷可及正帶著一群人在地里采摘瓜果。原來，這幾天趕季節(jié)，谷可及忙了一些。他也曾委托一個到鎮(zhèn)上辦事的同鄉(xiāng)去學校接孩子。那人把這事給忘了。

看見田老師親自送孩子回家，谷可及很感動。忙不迭地拉著渡船過來，要請?zhí)锢蠋煹綅u上作客。田思玉當然不肯。谷可及又再次過渡，拿了許多新鮮瓜果過來，高低讓田思玉帶回家去吃。這一次，谷可及又給田思玉留下了熱情，勤勞，懂禮貌的印象。還有，谷可及拉動渡船拉索的動作竟讓她想起了那幅名畫《峽江纖夫》。谷可及手臂上那一條條凸起的肌肉簡直就是力與美的完美結(jié)合。

田思玉的這種感情很朦朧，她只是愿意更多地接近谷可及。但能夠增加到的接觸機會只有一個，那就是每天早晨，她會到學校門口去等候自己的學生上學。她不知道，任何事，只要是差之毫厘，就可以作出截然不同的解釋的。作為一個小學老師，放學時送眾多的學生到校門口，是你的責任心和對學生的愛心的體現(xiàn)，但在校門口每天去接一個固定的學生，那就一定是別有所圖了。她不知道，她的行為已經(jīng)在同事們之間有了別樣的議論了。

田思玉渾然不覺。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對每天在校門口和谷可及互相笑一笑，道一聲辛苦了的匆匆見面越來越不滿足。她要把谷可及看個究竟。這不光是為了滿足她的好奇心，她也得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于是，她就想出了家訪這么個主意。

只是在得知將是高舉紅代表家長和她在茶室見面的消息時，田思玉才有些驚覺，自己是不是走得遠了一點。但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好在約見學生家長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田思玉也就只得像模像樣地準備一番，坦然出席這多少有些尷尬的約會。

田思玉不知道的是，此刻，高舉紅正坐在斜對面的一間同樣的茶室里，通過一面化妝鏡，觀察著她的茶室那扇半掩半開的門。她一會兒站起來，走到窗戶邊看一看河街，一會兒又重回到茶座邊坐下，把手上的一方好看的花手絹疊成各種形狀。田思玉這些坐立不安的舉動被高舉紅看得清清楚楚。這就像以往在小學門口，高舉紅不下去，坐在工具車被遮陽膜遮蔽了的后座上，看著田思玉把孩子交到谷可及手里后，兩個人相視一笑的情形一樣。田思玉在高舉紅眼里是青澀的，可笑的，當然，也有那么一點點可愛。這一點可愛，牽連著高舉紅內(nèi)心里的那一點隱憂。

總體來說，高舉紅對現(xiàn)在的谷可及在男女關(guān)系方面是放心的。在農(nóng)村，男女之間在田間地頭，相互撩撥一下，講一講黃段子，開一開粗俗的玩笑，這是常見的。多數(shù)時候，只能看成是勞作之余的一種休息。有時候，也有可能弄假成真。谷可及，在南灣村到打網(wǎng)島上打工的婦女們眼中，那是永遠的有子。他當老板開工具車的時候，不能輕視他。他帶著她們一起干農(nóng)活的時候，就成了她們的娛樂工具了。高舉紅認為，吃慣了滿漢全席的人不會去在意鄉(xiāng)村土菜，看多了歐美電影的人也不會去哼哼什么村野俚曲。自己一手把有子調(diào)教成了谷可及，他還能對這些小兒科有什么想法？

對于田思玉和谷可及的關(guān)系，高舉紅也經(jīng)歷了一個無感到警覺的過程。有了一些錢以后，高舉紅對周邊人們的羨慕嫉妒恨是非常敏感的。她雖然享受，卻也不無遺憾。享受的是受人抬舉的精神勝利，遺憾的是這些人的層級不夠，不能激發(fā)起高舉紅的好勝心，因而成就感大打折扣。最開始，田思玉是被高舉紅歸類于仰慕者之列的。既是面對的一個普通仰慕者，高舉紅也就樂得神龍見首不見尾，保持著自己的高深莫測，在和谷可及一起去接孩子的時候，坐在車上不下去。后來，高舉紅發(fā)現(xiàn)田思玉的興奮點在谷可及那里。她也許根本就沒有發(fā)現(xiàn)車上還有高舉紅這個人。而傳導田思玉的興奮點的工具居然是自己的孩子。丈夫和孩子，這是高舉紅的后院?？嘈慕?jīng)營多年，那可來不得閃失。但高舉紅畢竟是經(jīng)歷過大風浪的人，不會干無事生非的事。所以，一直以來，她只是靜觀其變。這一次，不同了。田思玉要家訪，這是要有所圖謀了。正面的進攻必須對應(yīng)以正面的回擊。

高舉紅認真分析了自己和田思玉在這件預(yù)計可能發(fā)生的情變事件上的攻防優(yōu)劣。田思玉的主要優(yōu)勢是年輕漂亮有文化，這和只會說黃段子下死力干活的農(nóng)婦們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而且，在預(yù)期中，田思玉的大膽恐怕不可預(yù)測。所謂無知者無畏。她要是真對谷可及有了什么感情，就不是上一兩次床那么簡單的事了。她是一定會謀權(quán)篡位的。谷可及受不受得了她的誘惑，還真是說不準的事。他原本就不是什么高素質(zhì)的人。再說，哪個男人不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畢竟，高舉紅已經(jīng)四十多了，所謂青春，只剩下了一個尾巴。如果發(fā)生了這樣的事，高舉紅的人生真可謂一敗涂地了。她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呢？所以，這事必須當機立斷，把它掐死在萌芽狀態(tài)。高舉紅當然有著自己的優(yōu)勢。她是打網(wǎng)島的主人，對島上的人和事有著完全的掌控權(quán)。她在整個東荊鎮(zhèn)都是出類拔萃的人尖。作為女人，她的魅力猶在，她甚至是本地時髦的代表人物。最重要的是，谷可及對她完全臣服。離開了她，谷可及依然只是有子。

想清楚了這些，高舉紅有了底氣。她找到了完勝田思玉的途徑，示強。不是有可能變成敵手嗎？我偏偏要把你塑造成朋友。不是把孩子作為你們接觸的媒介嗎？我偏偏要讓你們都圍著孩子轉(zhuǎn)，變成他健康成長的工具。

高舉紅和田思玉的見面，從一開始，高舉紅就取得了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地位。

你好你好，田老師。

田思玉還在猜測高舉紅是怎么進到茶室里來的時候，高舉紅已經(jīng)猝不及防地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高舉紅的頭微微后仰，這樣身姿就更為挺拔。高舉紅伸出去的手，手背向上，有著歐洲貴夫人般的優(yōu)雅。田思玉也道了您好之后，必須從下面握住她的手，這就好像高舉紅正在向她施舍一點什么。

寒暄幾句以后，高舉紅示意跟在身后的女服務(wù)員近前來。她問田思玉，我們喝點什么？

田思玉不知道還有什么禮節(jié)，只是慌亂地說，隨便吧。

高舉紅就說，那，我們喝一點原磨咖啡吧。

在小小的襄南，咖啡有高級的名目，還是上十年之后的事。所以，田思玉自以為得體地說，您不要太破費了。

高舉紅又是一句，老師，就是應(yīng)該得到尊重。

接下來，兩人的談話圍繞孩子進行。田思玉介紹了孩子的優(yōu)缺點，肯定了孩子的成績，提出了對孩子的希望。高舉紅感謝了田老師對孩子的關(guān)照。

田思玉謙遜著恭維一句，這么優(yōu)秀的孩子，在東荊鎮(zhèn)，也只能出自您這樣優(yōu)秀的家庭。

順著這句話，高舉紅趁機轉(zhuǎn)變了談話的風向。唉，我們家現(xiàn)在看起來在人前人后是有那么一些風光，誰知道，當初是從怎樣一個爛泥田里走出來的？我和谷可及剛認識的時候，我是一個因為政治問題被市里貶到打網(wǎng)島來的普通農(nóng)藝師。谷可及是南灣村的五保戶，破落地主子弟，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俗話怎么說的，我們兩個都是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一對苦瓜呢。

我聽說過您家的一些往事呢。您真不容易。田思玉說。

是啊，不容易。我們能把日子過得像點樣，靠的就是我的那一點農(nóng)業(yè)技術(shù)，還有谷可及的埋頭苦干。哎，田老師，你是不知道，別看谷可及現(xiàn)在有些人五人六的樣子，當初，可是飯也吃不上，連一條囫圇的褲子也沒有穿過。

這些話看似隨意，卻是高舉紅早就精心設(shè)計過了的。既要表明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來之不易，她不會輕易放棄，又要展現(xiàn)她對家庭的掌控能力，還要適當?shù)刭H損一下谷可及，讓他頭上的光環(huán)失去色彩。

果然，田思玉聽了說道，舉紅姐，你好有本事，人又漂亮，又有技術(shù)，還把家庭生活安排得這么好。我真是好羨慕你嘢。

有門兒。田思玉這話的話風馬上被高舉紅捕捉到了，稱呼都變了，感情更親近了，初步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我有什么好羨慕的？老大姐了，哪里像妹妹年輕漂亮有文化，那才叫人羨慕呢。

舉紅姐說的叫人不好意思。田思玉到底年輕，聽了恭維話，又高興又嬌羞。

高舉紅啜了一口咖啡說道，田老師，我還有事想請你幫我呢。高舉紅要實施下一步的計劃了。

什么事？

就是孩子的事。說實話，田老師，你看我們家那小子，在你的調(diào)教下，眼下還是不錯的，我們擔心的是他能不能保持下去，以后能不能考到襄南市的名校去上中學，最終考上一個重點大學。

田思玉說，你的考慮是對的，我能幫你做些什么呢？

田老師，我想請你在業(yè)余時間幫忙輔導一下他。當然，我們不會讓你白費力，我會支付一些辛苦費的。

那沒問題呀，反正我星期天也沒什么事做，我愿意幫這個忙。至于什么辛苦費，那個無關(guān)緊要。只要我的學生今后能夠記得我這個老師就行了。田思玉慨然說道。

辛苦費當然是要給的，這是教育孩子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高舉紅又提出每個周末都由谷可及開車接送田老師。這樣，既體現(xiàn)了尊師重教的原則，又讓田思玉和谷可及的行止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也是一箭雙雕。

高舉紅的目的完全達到了。她和田思玉的談話卻越來越入港。到一頓西式簡餐吃完，兩個人真的已經(jīng)親如姊妹了。

八

現(xiàn)在是甘平陽坐在東荊茶吧里等待著妻子田思玉。他借了一輛舊桑塔納從襄南市開回東荊鎮(zhèn)以后，就直奔這家茶室的雅間，要了一杯綠茶，悠閑地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這是一部前一段時間流行的室內(nèi)劇，《我愛我家》。這個劇首映時，他看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現(xiàn)在正好利用這個時間插漏補缺。甘平陽不著急，他知道田思玉下午是后兩節(jié)課，一直要等到小學放學以后，他們才能見面。今天是星期五，他們見面后，會在這里一邊商量事情，一邊吃一頓簡餐，然后一起開車回到市區(qū)的家中。

迄今為止，甘平陽和田思玉在這間茶室里見面的次數(shù)已經(jīng)多的數(shù)不清了，但甘平陽卻清楚地記得，他們在這里商量謀劃，成功地辦成了兩件大事。一件事是他們倆的相識相知相愛，最后走進了結(jié)婚的禮堂。另一件事是甘平陽調(diào)進了市委宣傳部，不久還榮升了科長。這為他今后的發(fā)展鋪平了道路。論起來，這兩件事都和打網(wǎng)島，和高舉紅谷可及兩人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幾年以前，當田思玉作為谷家的業(yè)余家庭輔導老師干的風生水起的時候，甘平陽還處在找米下鍋的狀態(tài)。說找米下鍋，不是說他沒有事做。相反，甘平陽作為東荊鎮(zhèn)的宣傳干事，他忙得很。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鄉(xiāng)鎮(zhèn)干部，哪有不忙的？收糧派款、刮宮引產(chǎn)、抗旱排澇、殺蟲打藥，所謂一抹帶十雜，做飯加抱娃。甘平陽這樣的年輕干部，更是整天忙得腳不點地。但甘平陽覺得，這些都是做無用功。為什么呢？一個鄉(xiāng)鎮(zhèn)里，領(lǐng)導的職位就那么幾個。大家都做一樣的事，很難說誰比誰強。甚至你做的事越多，倒楣也就越多。要想上進，很難。一般情況下只能挨年頭，排腦袋，除非你有超越眾人的政績。甘平陽當宣傳干事，自認為腦袋瓜比別人靈一點，筆頭比別人來的快一點。他相信，自己要出政績，只能多思考，勤寫作。他也曾抓住工作中的亮點，給鎮(zhèn)委鎮(zhèn)政府寫過先進材料，在襄南市報，甚至省報上發(fā)表過豆腐塊文章。但這些除了得到過領(lǐng)導的口頭肯定，領(lǐng)取過一兩包煙錢的稿費，就再也沒有其它好的反響了。甘平陽的夢想是，能夠搞個什么大材料，一下子得到某個大領(lǐng)導的賞識。這樣，自己的前途就豁然開朗了。

高舉紅和谷可及的五好家庭先進事跡，最開始也是被甘平陽作為一般材料看待的。那是鎮(zhèn)里的工會干事拿來請他幫忙潤色一下的。同事之間幫一下忙，不過是舉手之勞。甘平陽按照要求將材料調(diào)整了一下文字，就趕在下班之前，到工會辦公室把材料交還給了工會干事。

工會干事接了材料，遞給甘平陽一支煙。甘平陽點燃吸了一口笑著調(diào)侃道，你們又在給上面報假材料。

工會干事說，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評比，真真假假吧。

是啊，不過是一種點綴而已。甘平陽回應(yīng)了一句，就準備離開工會辦公室下班回家。工會干事又找了一句，不過這個女的比男的大十幾歲，能夠把日子過成這樣，也算是難能可貴的。

是啊，如今都時興找小老婆，這女大男小，還真是不簡單呢。

回家以后，甘平陽記日記的時候，感覺得他和工會干事之間的這幾句話里有亮點。他也就憑著記憶按照習慣寫了一個小材料，第二天寄給了市委宣傳部的內(nèi)刊《襄南宣傳工作動態(tài)》。

在以往，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沒有料到，一個多星期以后，鎮(zhèn)委書記把甘平陽叫到了黨委辦公室。

你看看你，說你迷糊吧，你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的亮點。說你清醒吧，你又不曉得把一座富礦挖深挖透。書記的話說不清是批評還是表揚。

怎么啦,書記？甘平陽一頭霧水。

怎么啦，你自己打電話到市委宣傳部去問吧。

原來，那天早晨，市委宣傳部部長給書記打了電話。電話里，部長說到了最近一期《襄南宣傳工作動態(tài)》上發(fā)表的東荊鎮(zhèn)一個宣傳干部撰寫的一篇先進典型材料。這材料的優(yōu)點是捕捉到了當下兩個文明一手硬一手軟的痼疾，缺點是浮光掠影，不生動不具體。部長說，宣傳一個典型，就是要生動具體，要打動人心。這樣才能樹立起榜樣，推動社會進步。部長要求，你們東荊鎮(zhèn)既然出了這樣好的精神文明典型，是不是組織力量深挖一下，搞一個系列報道，在省市報刊上宣傳宣傳。這也是在省里為我們市增光添彩的好事。既是市委領(lǐng)導如此看重，又是能夠在省里出頭露臉的事，書記在電話里就一迭聲地打下保票，一定要把這事抓緊抓實。

書記把部長的指示原原本本地向甘平陽作了傳達，緊接著又說明了自己的意圖。書記說，甘干事，無論是對鎮(zhèn)上來說還是對你個人來說，這都是個機會。這段時間，別的工作你都給我停下來。你必須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全面完成這次工作任務(wù)。制定一個方案，挖出高舉紅谷可及五好家庭的全部精髓，組織出系列文章。需要調(diào)查就調(diào)查，需要采訪就采訪。你要什么物質(zhì)條件就提出來，我來想辦法。為了顯示對此事的重視，對甘平陽的支持，書記當即從辦公桌抽斗里拿出一條香煙來遞給甘平陽說，這個拿去提神醒腦。

甘平陽接過書記遞過來的煙，心里止不住咚咚地跳。不是因為得了書記的煙而受寵若驚，而是他知道，自己朝思暮想要得到的那個機會終于來了。他激動地向書記表態(tài)，一定竭盡全力，不折不扣地完成好書記交辦的任務(wù)，不辜負市委領(lǐng)導的厚望。

領(lǐng)導們果然知人善任。甘平陽在短短的半個月內(nèi)，調(diào)查采訪了與高舉紅谷可及家庭有關(guān)的近百名知情人，寫出了以《一個家庭的足音，一個時代的鼓點》為總標題的長篇系列通訊。這篇文章準確地把握住了高舉紅谷可及家庭兩個文明建設(shè)的四大亮點，什么是真正的愛情？男人愛上了女人的知識，女人愛上了男人的勤勞，年齡有大小，愛情無藩籬。怎樣致富？科技致富，勤勞致富，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社會如何進步？教育好我們的后代最重要。先富如何帶后富？傳授科學知識最關(guān)鍵。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甘平陽的文章，先是在《襄南日報》上公開發(fā)表，緊接著就被省報、《新農(nóng)民報》轉(zhuǎn)載，據(jù)說省委書記都專門作了批示，號召在全社會以高舉紅谷可及家庭為新型文明的榜樣，樹立良好社會風尚，團結(jié)一致，全民奔小康。大領(lǐng)導一批，一級一級的領(lǐng)導們也跟著批示。在宣傳之初，曾有一些嘀咕聲，說高舉紅曾經(jīng)被定性為三種人，適不適合大張旗鼓宣傳報道？這時也完全消失了。到了那年年底，高舉紅谷可及得到了多項榮譽，省級五好文明家庭就不用說了，高舉紅還得到了省婦聯(lián)頒發(fā)的新長征巾幗英雄榮譽稱號，谷可及也獲得了省級致富新農(nóng)民光榮稱號。最令人激動的是高舉紅榮獲了省委省政府頒發(fā)的兩個文明建設(shè)先進個人的光榮稱號。甘平陽在電視上觀看了頒獎儀式。電視畫面里，高舉紅一反平日里接受其它榮譽時的泰然自若，當她從省委宣傳部長手中接過金色的證章和大紅的榮譽證書的時候，她再也無法淡定，竟當眾哭出聲來。淚水奪眶而出，沖花了她臉上的油彩。幸有女嘉賓在一旁安慰她。她才慢慢控制住情緒。主持人借機說道，這是勝利的眼淚，這是成功者的眼淚，這眼淚的背后是百倍的努力，是常人沒有經(jīng)歷過的艱辛。臺上臺下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發(fā)現(xiàn)先進，扶持了先進，甘平陽也得到了應(yīng)有的回報。同樣是年底，部長親自點名把他調(diào)進市委宣傳部，先是任命為副科長，不到一年，就升為科長。等到再次回到東荊鎮(zhèn)，他已經(jīng)能夠得到在級別上和他平起平坐的鎮(zhèn)委書記的親自接待了。

甘平陽和田思玉的戀愛結(jié)婚是惺惺相惜的結(jié)果。

他們是在甘平陽調(diào)查采訪高舉紅谷可及家庭先進事跡的過程中認識的。作為家庭輔導老師，田思玉是甘平陽當然的采訪對象。如果說有些偶然，那是因為有兩次谷可及開車送甘平陽回鎮(zhèn)上，田思玉搭上了順風車。如果說必然，那是因為田思玉能夠為甘平陽的調(diào)查采訪提出有價值的意見。

田思玉早就不是那個只會仰慕那些外表光鮮，兜里有錢的所謂成功者的小姑娘了。她這幾年出入打網(wǎng)島，不光是跟著高舉紅學會了穿著打扮，優(yōu)雅的做派，更多的，她從高舉紅那里學會了隱忍，學會了揚長避短，學會了借力打力。當然，她也看到了高舉紅內(nèi)心深處的傷痕。雖然她當時未必知道高舉紅全部的故事，但她明白，女人嫁人是一門真正的學問。

田思玉年輕漂亮，有受人尊敬的穩(wěn)定的工作，特別是她成為打網(wǎng)島的家庭輔導老師以后，又有不少學生家長跟風，請她為自己的孩子作業(yè)余輔導，這讓她隱隱有了名師風范。因此，在日常生活中，田思玉不乏追求者。也許心眼兒活泛了，眼界就高了。也許東荊鎮(zhèn)的地域過于狹窄。反正田思玉沒有在這些追求者中發(fā)現(xiàn)中意的人。

甘平陽給田思玉的第一印象很好。他采訪田思玉的時候，戴著一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說話輕言慢語，很儒雅。他所提出的一些關(guān)于高舉紅和谷可及的問題顯然都是有針對性的，不是泛泛地了解情況?？吹贸鰜恚窃谥\劃一篇大文章。那個時候，人人都在想方設(shè)法發(fā)財，誰還愿意寫文章？這是一個有想法的人。田思玉一邊接受采訪一邊心里嘀咕著。她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將自己對高舉紅谷可及家庭的一些個人看法說給了甘平陽。

甘平陽呢，在采訪別人的時候，得到的多是一些對高舉紅谷可及兩人的感性的認識，唯獨到了田思玉這里，才有了對這個家庭理性的分析。這讓他受益匪淺，也讓他作出決定，要真正請教請教田思玉。

于是，就有了甘平陽和田思玉兩人第一次在東荊茶吧里的約會。

因為是誠心請教，那次約會，甘平陽向田思玉和盤托出了自己的寫作計劃。田思玉也認真地談了自己對高谷一家先進事跡有關(guān)材料應(yīng)有的取舍看法。她覺得文章中要淡化兩個人結(jié)成夫妻的故事，那個太八卦，寫多了，文章會顯得不嚴肅。她還覺得要在文章中增強這個家庭對周邊農(nóng)民無償傳授農(nóng)技知識的分量，體現(xiàn)一花開放不是春，百花開放春滿園的理念。還有孩子的教育，不能僅僅從父母愛孩子這個角度去寫，還要向培養(yǎng)什么人的方向上多著墨。這些想法，本來甘平陽就有，但有人支持，而且拿出鮮活的材料來，這讓甘平陽真有醍醐灌頂?shù)母杏X。后來，甘平陽每每和田思玉提到這件往事，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枚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田思玉則當仁不讓，回一句，那是當然。

東荊鎮(zhèn)不大。過去，甘平陽和田思玉本就相互聽說過對方，通過這件事真正認識以后，兩個人開始有意識地相向而行。他們從此經(jīng)常相約吃飯、喝茶、散步、唱歌，這和其他的戀人并無二致。但也許是兩人都精明過人，太善于思考，那一層窗戶紙卻始終沒有捅破。直到甘平陽要離開東荊鎮(zhèn)進城了，他們才在東荊茶吧里確定了關(guān)系。

那天在東荊茶吧，甘平陽是鐵了心要表白的。田思玉也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但兩個人見面以后，反倒是比平日里的話少了許多。話不多，好在有音樂播放器，就只管一個勁兒地放音樂。不知怎么，兩個人選擇的音樂大都是送別的。你放一曲《長亭外古道邊》，我就放一曲《十送紅軍》。那是冬天，天氣嚴寒，窗外河街上，間或有寥寥的行人踽踽而行。東荊河邊的楊柳只剩下枯枝招搖。兩個人的茶室就陡升了蕭索的氣氛。

一曲《送別》被反復播放以后，甘平陽終于說道，思玉，我要走了。

你走吧，東荊鎮(zhèn)太小，容不下你這條真龍。

你也要我走？

不走，難道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那我們倆怎么辦？

你這個鬼家伙，我還真以為你要進城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在意了呢。

怎么會呢，你看我是過河拆橋的人嗎？我一輩子都會在意你的。甘平陽輕輕地把田思玉擁進自己的懷里。

甘平陽說，最好的辦法是你辭職。自從田思玉進了茶吧，他就一直在說話。他力勸田思玉辭職。

田思玉不回答，她小口小口地抿著菊花茶。雖然已經(jīng)喝過各種頂尖的咖啡、綠茶和紅茶，她還是喜歡這種香香甜甜的味道?？磥恚淖円粋€人的生活習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甘平陽此時并不逼她馬上回答。他坐在她對面，只看著自己的茶杯，不看她。這個問題，他們以往已經(jīng)討論過多次。他們之間已經(jīng)習慣了沉默。

大的結(jié)論早就達成了共識，那就是必須要經(jīng)商。按照社會上通行的看法，他們這個家的經(jīng)濟收入只能算一般。就連田思玉在結(jié)婚以前依靠自己給學生業(yè)余補課的那一點額外收入，也因為有了孩子，因為兩地分居而再也無法得到。甘平陽也不想做貪官，他知道自己在官場上的依靠不過是自己的一支筆，沒有靠山，沒有人脈，過分去索取，死起來會很難看。要想合法地富起來，要想下一代有一個相對高的起點，只有經(jīng)商。經(jīng)商需要有經(jīng)商的本錢。這本錢可以是錢，也可以是其它資本。甘平陽認為他們雖沒有多少存款，但也有了一定的資本。這資本就是他們家和高舉紅谷可及一家建立的全方位的聯(lián)系。

甘平陽和高舉紅早就溝通過。從最開始的相互試探到設(shè)身處地地為對方著想，他們已經(jīng)交換過多次意見。到目前為止，高舉紅能夠有所成功，除了靠的是自己的技術(shù)和谷可及的言聽計從，吃苦耐勞，更重要的就是運氣了。打網(wǎng)島原是一座荒島。谷可及在島上開荒種地，高舉紅在島上實施眾多農(nóng)技項目，只不過象征性地給東荊鎮(zhèn)繳納了一點承包款。隨著他們的資產(chǎn)越來越令人眼紅，東荊鎮(zhèn)上要求將打網(wǎng)島上的土地實行嚴格招投標的呼聲越來越大。如果因為招投標，失去了打網(wǎng)島，這可是高舉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所以，當甘平陽建議高舉紅成立一個農(nóng)工商聯(lián)合公司，將打網(wǎng)島和整個南湖水面全部承包下來的時候，高舉紅沒有絲毫的猶豫。

高舉紅不光是在辦公司的問題上沒有猶豫，她還在第一時間邀請了甘平陽參與入股。這不光是因為她明白甘平陽勸她辦公司的私人意圖，更重要的是，她需要甘平陽。在婚姻問題上，高舉紅找到了一個好伙伴，谷可及。行商也是需要一個好伙伴的。甘平陽就是。

在過去的十幾年間，高舉紅的風光僅限于東荊鎮(zhèn)。她做夢都想恢復以往當副局長時的那種輝煌，但她的那些同儕現(xiàn)如今都跌落塵埃，一個個自顧不暇。她還算是最好的，也不過是僅有幾個錢的土豪而已。是甘平陽的一篇文章把她推到了省電視臺，讓她重獲萬眾矚目。她理應(yīng)對甘平陽心存感恩之心。甘平陽現(xiàn)在有借重打網(wǎng)島的地方，她當然要盡其所能，滿足他的要求。再說，建立公司是提升打網(wǎng)島品質(zhì)的好事，是高舉紅走進襄南市上流社會的必要手段。孤獨的高舉紅需要幫手。甘平陽現(xiàn)在是襄南市委宣傳部的中層干部，按照這人的實力和謹小慎微做人的品質(zhì)，他應(yīng)該是一支潛力股。有了他，高舉紅在襄南市就有了一個樁腳。

既然是共贏，兩個人就一拍即合，商量好了投資額度，辦好了公司的注冊手續(xù)。公司起名谷有農(nóng)副產(chǎn)品有限責任公司。為什么用了谷可及的舊名？那也是有講究的。用甘平陽的話來說，就是保持公司的本土性、草根性，這對爭取當?shù)厝罕姷闹С?，爭取省市領(lǐng)導的支持，都有好處。關(guān)于承包整個南湖水面的問題，甘平陽在給市里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做工作的時候，提出這是在扶持兩個文明建設(shè)的先進典型。有了這個說法，果然從鎮(zhèn)上到市里，一路大開綠燈。公司就這樣開張大吉了。

剩下的問題是缺少一個經(jīng)理人選。高舉紅要忙于技術(shù)支撐。甘平陽不能公開露面。谷可及上不了臺面。唯一的人選只能是田思玉。

田思玉當然也想賺大錢，但現(xiàn)在要她辭職，她卻費了思量。一個小學老師的位置，也許不一定很高貴，卻是田思玉辛辛苦苦上學十幾年掙來的，只要不犯錯誤，這個位置可以為她提供一生的衣飯，豈能說放棄就放棄？再說，辦公司也是有風險的。如果將來公司經(jīng)營有什么不測，第一個受到?jīng)_擊的就是她這個擬議中的經(jīng)理。真有那么一天，那就追悔莫及了。

甘平陽對她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說，有我呢。這話已經(jīng)說到極致，這是親人之間的最終的承諾。

甘平陽見田思玉不說話，只喝茶，就一個人走出去，換一換氣，抽一支煙。

等到甘平陽重新進屋，田思玉問他干什么去了。甘平陽說去看了看那輛車，怕有人劃傷了車身。

一輛舊車，誰會在意，劃了也看不出來。田思玉不經(jīng)意地說。

沒有錢，舊車也不是我們的。

田思玉聽了這話，一推茶杯，站起身來，注視著甘平陽說道，這個經(jīng)理，我當了。

你想通了？

田思玉不理他，自顧自地說，我有兩個條件，一個是辭職可分三步走，首先是請假，請病假。當病假請到不好意思的時候，再辦理停薪留職手續(xù)。如果以后沒有了停薪留職的有關(guān)政策，最后辦理辭職手續(xù)。

你是隨時準備回頭？

是的，我得給自己留后路。我總不能要你養(yǎng)我吧。當然，官面上的工作還要你這個市委宣傳部的科長去做。

這是辦公司應(yīng)有的風險，我愿意承擔。第二個條件呢？

第二個條件是我只擔任副經(jīng)理職務(wù)，經(jīng)理由谷可及擔任。畢竟公司的名稱叫做谷有，我們既不能越俎代庖，也不需要承擔額外的風險。我們只需要實際利益不變就可以了，不用在乎什么名義。

你這已經(jīng)是在行使經(jīng)理職權(quán)了。我當然沒意見。甘平陽愉快地說。

九

高舉紅拿著谷可及那件浸染了她的處女血的舊棉襖，淚如雨下。時間過去多年，棉襖早已板結(jié)，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霉味。那染有血跡的地方已經(jīng)變成了褐黃色。孩子去了澳洲，谷可及被人扣在了襄南，獨自一人守在空空蕩蕩的打網(wǎng)島上，面對著所有消逝的時光，高舉紅心如刀絞，唯有一哭才能釋放胸中淤積的煩悶。

能夠哭出聲來，這是高舉紅已經(jīng)控制住自己情緒以后的事。當接到谷可及的電話，知道他在襄南市的一間洗腳屋因為嫖娼被抓的消息時，高舉紅猶如五雷轟頂。狗真的改不了吃屎。自己一直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了。高舉紅一時真想馬上駕車到襄南去，找到谷可及這個該死的東西，一刀捅了他，方可一解心頭之恨。

結(jié)婚多年以后，也許在外人眼里，他們倆的關(guān)系早已穩(wěn)定和諧，平滑如鏡。但在高舉紅內(nèi)心里，她從來就沒有把谷可及當做一個平等的對方來看待。她年輕時被他強奸的陰影太大了，以至于她半生中幾乎從沒有享受過性快樂。偏偏谷可及性欲旺盛，常常糾纏她。這讓她煩不勝煩，卻又無可奈何，只得耐心忍受，最終習慣成自然。

雖然有著常人難以知曉的痛苦，高舉紅卻一次也沒有想過要和谷可及離婚。這段婚姻給高舉紅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這些年來，他們先后在打網(wǎng)島修建了招待所，條件優(yōu)渥，可以自住。在襄南市和省城分別購買了樓盤。兒子在澳洲順利地落下了腳。家里的車輛則根據(jù)各個不同時期的需要及時予以了更換。高舉紅身上的珠寶首飾從無到有，從低端到高級，最后達到了可有可無而又隨心所欲的境界。這些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高舉紅已不再滿足于出席哪一個層次的表彰會，得到哪一級領(lǐng)導的接見，而是頻頻出席高端產(chǎn)品推介，頂尖技術(shù)交流，營銷戰(zhàn)略對話，甚至是某一個地區(qū)為了歡迎像她這樣的企業(yè)家投資而專門召開的干部歡迎大會。無限風光在險峰啊。每當享受這種人上人的滋味的時候，高舉紅甚至還對谷可及有所感念。

所以，私下里，高舉紅對提高谷可及的綜合素質(zhì)還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從穿著打扮到言談舉止，從讀書到上網(wǎng)，高舉紅總是按照自己對時髦的理解改造著谷可及。無奈谷可及素質(zhì)實在太低，能夠改變的僅限于在他不作田活的時候，永遠是西裝革履的裝扮。這使得他叫人看上去總覺得暴發(fā)戶氣息濃厚。這也由他，這總是比唾沫亂飛，揮拳揎袖，胡子眉毛一把抓好多了吧。

公司的管理，高舉紅也讓谷可及參與一些。雖然在技術(shù)上自己可以把關(guān)，對內(nèi)對外管理上則有田思玉把關(guān)，但她們都是女人，她們面對的是整個男權(quán)社會。某些需要公關(guān)的場合，她們是不適宜出場的。甘平陽則由于受到身份的限制，好些事只能幕后協(xié)調(diào)，不宜親自到場。谷可及的所謂參與管理，也不過就是帶著合作伙伴喝喝酒，吃吃飯，在娛樂場所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其它的，他不會，高舉紅也不會讓他插手。偏偏，就是在娛樂場所，谷可及把持不住，露出了自己的本相。這讓高舉紅痛心疾首，追悔莫及。

最初一陣昏天黑地的悲憤過后，高舉紅意識到自己不能感情用事。她此刻絕對不能和谷可及出現(xiàn)在同一場合，特別是在強力機構(gòu)內(nèi)，更不能當眾發(fā)生沖突，引起圍觀。那樣不僅救不了谷可及，還關(guān)乎著他們這個家庭的清譽。那可不能毀之于一旦。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注定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F(xiàn)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誰？當然是甘平陽。高舉紅不相信，谷可及出了事，會傻到忘了給甘平陽打電話求救的份上。

十多年過去了，谷有公司一直經(jīng)營良好，業(yè)績蒸蒸而上。高舉紅真切地感受到了當初選擇甘平陽田思玉夫婦作為生意伙伴這一決策的正確性。那時，因為甘平陽田思玉投資的實際金額要大大小于高舉紅谷可及的投資額度，谷可及曾經(jīng)多有微詞，高舉紅堵住了他的嘴。事實上，甘平陽本人從一個市委宣傳部的科長做起，后來擔任報社社長，又升任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他做官謹小慎微，從沒有給公司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相反，因為他在體制內(nèi)，頭腦靈光，消息靈通，官做的越來越大，在市內(nèi)外的影響也越來越大。他對公司的產(chǎn)品銷售，稅務(wù)征收，新型投資都提供了很多良好的建議，疏通了不少渠道。特別是引來最新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和爭取國家農(nóng)業(yè)扶持資金立項方面，沒有他，一個普通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公司是難以想象的。再加上田思玉管家婆一樣巴心巴肝地做，公司在各個時期都基本能夠?qū)崿F(xiàn)利益的最大化。就是公司有了什么臨時的危機，他們倆一個使智，一個使力，也總是能夠讓公司逢兇化吉。這一次，甘平陽和田思玉當然也不會不管。

果然，正當高舉紅一個人在打網(wǎng)島上六神無主的時候，甘平陽打來了電話，先報了平安，然后才給高舉紅介紹事情的原委。

原來，這天中午，田思玉和谷可及陪一個外地客商在酒店喝完酒后，照例到酒店附屬的洗腳屋去洗腳。田思玉當然是不能參加此類活動的，就借口家里有事，先行離開了酒店。后來，外地客商洗完腳也告辭走了。谷可及卻因為多了一杯酒，就在包房里睡著了。那洗腳的小姐因為谷可及是熟客，知道他是一個有錢的老板，存心想在他身上弄一點錢花一花。在他睡覺的時候，就一直不離開。等到谷可及睡醒，這小姐又是給他端水洗臉漱口，又是給他調(diào)制醒酒的茶水。谷可及享受之余，言語不免輕佻，又有所許諾。這洗腳小姐就放出手段來撩撥他。正在此時，治安部門例行檢查。正好抓住了谷可及和那小姐都衣衫不整。谷可及到底見過的世面太小，一見到有人闖進門來就瑟瑟發(fā)抖，解釋不清。治安人員就將他和那小姐都帶到了派出所留置問話。

電話里，甘平陽安慰著高舉紅，要她不要因此情緒失控，不理智的行為只能讓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最終不可收拾。高舉紅說我很好，相信甘部長會很快把事情擺平。甘平陽這才告訴她自己對此事的處理方法。

甘平陽到底是老公事，一眼就看出整個事件中，谷可及和那洗腳小姐既沒有嫖宿事實，也沒有支付所謂嫖資。這就是說所謂的嫖娼行為根本不存在。甘平陽在給市公安部門的一個領(lǐng)導打電話詢問此事的時候，卻要求他不要立即釋放谷可及，按照合法的留置時間，關(guān)夠他二十四小時。等到第二天早晨，田思玉去接人，再釋放他。

甘平陽對高舉紅說，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必須給谷可及一個教訓。他會和田思玉一起，親自把谷可及全須全尾地送回到打網(wǎng)島。

谷可及坐在他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電腦前玩著游戲，魂斗羅。整個下午，他一次也沒有過關(guān)。一次次失敗后，他又重新開始。谷可及魂不守舍。

上午，甘平陽親自開車和田思玉一起把他送回了打網(wǎng)島。谷可及原以為高舉紅會狠狠地臭罵他一頓。但沒有。高舉紅只是冷冷地看著他，足足有一分鐘，然后丟下他，和甘平陽田思玉兩個人走進了會議室。谷可及甚感無趣，一個人進了辦公室，打開電腦玩游戲，等待著發(fā)落。

從昨天到今天，谷可及沒有吃好飯，沒有睡好覺。他的情緒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驚恐、害怕，到委屈、憤怒，又到無可奈何，等到田思玉把他從派出所領(lǐng)出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無所謂了。對于所面臨的結(jié)果，他也有所猜測，罰款？拘留？坐牢？后來什么事也沒有，他也覺得理所應(yīng)當。他考慮最多的當然還是高舉紅會如何對待他。罵他？打他？羞辱他？這些他都無所謂。他想到了一個最危險的結(jié)果，離婚。

不知是為什么，結(jié)婚十多年來，谷可及一直有一個不好的預(yù)感，說不定哪一天，他和高舉紅的婚姻就會突然結(jié)束。每當家里又得了一注什么財富，又增添了一件什么喜事，甚至有時候只是得到了某個領(lǐng)導的接見，谷可及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寒冷的冬至的下午，高舉紅橫臥在柴房的稻草堆上那毫無生氣的眼神。高舉紅就像他的一個高利貸債主，不定哪一天，就會一次性連本帶利地收回她的債權(quán)。這一次，雖然他知道自己并沒有犯下根本性的錯誤，但那只是甘部長用來讓他逃脫強力部門處罰的說辭。他起沒起心，撩沒撩騷，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如果高舉紅真要以此為由，一腳踹了他他也只能自認倒楣。

到了晚飯端口，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是高舉紅。

高舉紅說道，有子，吃飯了。

此時的高舉紅已經(jīng)有了主意。

中午，甘平陽、田思玉一起和高舉紅談了話。首先還是安慰她。甘平陽還向她作了檢討，說自己沒有和她事先商量，讓谷總在派出所里多呆了一夜。高舉紅表示完全理解他的意圖，感謝他又一次幫了大忙。

甘平陽說，高董，我們這個公司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非常不簡單。主要靠的是你和谷總這個家庭的金字招牌。有了這個招牌，公司就形成了許多無形資產(chǎn)，得到了不少領(lǐng)導和政府機關(guān)的大力支持。這個牌子不能倒。我要說的是，這塊金字招牌，你高董作出了很大貢獻，谷總也作出了不少犧牲。所以，這件事，務(wù)必請你不要過分追究了。再說，也沒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實際后果。

高舉紅想了想說，甘部長，你的意見，我是贊同的。但，谷可及必須意識到錯誤，必須想辦法讓他自己約束自己，做到下不為例。

甘平陽說，外面的事，我可以出個點子，幫個小忙。高董家里的事恐怕還要高董自己拿主意。

高舉紅不語，她在思考甘平陽話中的話。

田思玉說，甘平陽，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和舉紅姐單獨談。

甘平陽出去以后，田思玉說，舉紅姐，有一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高舉紅說，你今天怎么這么不直率？

田思玉就有些期期艾艾地說，舉紅姐···我覺得吧，男人的事，還是要用···男人的辦法解決。

這話說的夠直白的了。高舉紅想了想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田思玉還在為自己說了有些唐突的話不好意思，但看高舉紅的臉色，卻也平常。一會兒，高舉紅又說，田總，午飯后，麻煩你開車送我到市里去一趟。

田思玉說，那當然沒有問題。不過你走了，谷總怎么辦？

高舉紅說，他犯了錯誤，讓他反躬自省一個下午，不算太過分吧。

午后，從襄南市回來，高舉紅沒有去理睬谷可及。她回到了她的辦公室，關(guān)上門，還是發(fā)呆。她嘴上說明白田思玉的意思了，不過是已經(jīng)有了最終的處置辦法。為什么要這樣處置，她內(nèi)心里還擰巴著，她得慢慢捋直了。眼下的一小步她就難以走過去，明明是谷可及犯了錯誤，還要她主動去找他說話，須知現(xiàn)在的她，想著他的樣子就覺得惡心。他就像一堆垃圾，渾身上下都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你是什么人？你不過是南灣村一個靠吃百家飯長大的賤人。當初，要不是我的一念之仁，也許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是我高舉紅救了你，是我讓你過上了吃香喝辣舒舒服服有頭有臉的生活。你怎么就敢于背叛我，敢于背叛這個由我一手精心打造的受世人尊敬的家庭？

想到家庭的時候，高舉紅想起了甘平陽說過的他們的家庭是公司的金字招牌的話。就像船兒遇見了險灘需要避險一樣，高舉紅的思緒來了一個大轉(zhuǎn)彎。谷可及也好，有子也好，不管他當初的社會地位是多么卑下，他都理所當然是這個家庭的組成部分。高舉紅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谷可及在生活中的一些剪影，谷可及在領(lǐng)著公司的工人們干活，谷可及在大口大口地吃飯，谷可及坐在一邊等著田思玉給孩子輔導完畢，好開車送她回鎮(zhèn)上，谷可及精心地清洗著自己的身體。當然，高舉紅看到的最多的是谷可及的眼神，討好的、順從的、畢恭畢敬的眼神。高舉紅這個時候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這讓她進一步理智起來。

這個家庭最初是如何建立起來的？那是為了重塑已經(jīng)走入人生低谷的高舉紅的形象，重新讓高舉紅的價值被世人認可。這些目標的實現(xiàn)是因為有了谷有公司。實現(xiàn)了目標還需要得到保持，也就是說谷有公司應(yīng)該持續(xù)紅火。公司凝聚了高舉紅全部的精氣神，沒有了谷有公司，高舉紅就只剩下一具肉身，那不過是一個即將老去的女人而已。而沒有了有子，還有谷有公司嗎？高舉紅突然就意識到谷可及也是需要那些討好的、順從的、畢恭畢敬的眼神的。當他衣著光鮮，腰里有錢，忘記了自己的本名叫有子，人們尊稱他為谷總的時候，他理應(yīng)享受這種尊榮。以甘平陽的睿智，他所說的谷總為公司也作出了不少犧牲，當是指他犧牲了應(yīng)有的自尊。如此看來，挽救谷可及就是挽救家庭，就是挽救公司，也就是挽救高舉紅本人。

想清楚了道理，高舉紅就又恢復成那個被有子強奸后毅然決定和他結(jié)婚的高舉紅了。誰先找誰說話的問題，也就顯得可笑了。高舉紅下定了最后的決心。

晚飯時，谷可及以為高舉紅會給他難堪。但沒有。高舉紅和往常一樣，自己早早地吃完了飯，就坐在那里看著他吃。谷可及中午就沒有吃飯，確實餓了，此時也顧不得什么臉面，先吃飽再說。高舉紅關(guān)切地問他飯菜可不可口，怕他吃快了噎著，還親手舀了一碗枸杞豬腎湯，讓他邊喝邊吃。

晚飯后，高舉紅說，我們到島上走一走吧。谷可及只得硬著頭皮跟著她走。

那時天色已晚，夕陽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滑落到了南湖中。卻有晚霞把湖天相連處的云彩映得紅彤彤的。微風拂過，湖水輕漾。谷可及就覺得心情平復，所有的障礙都會馬上翻越過去。

兩人一面漫步一面說話。高舉紅訴說著他們兩人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辦公司的不易。谷可及無聲地點頭應(yīng)和著。后來，高舉紅還是說到了昨天發(fā)生的事。谷可及馬上說，我錯了，我再也不會犯這樣的錯誤了。

高舉紅說，甘部長白天對我說，我們這四個人，是公司的四根柱子，一個都不能倒。

對對對，甘部長說的對。谷可及連聲說。

有子，我平時對你關(guān)心不夠。高舉紅又說。

沒有沒有，是我自己太不爭氣。

黑暗中，高舉紅依然能夠看到谷可及點頭哈腰回應(yīng)她的樣子。她不再說下去了。她說，有子，我們回去吧，不說了。

不說了不說了。

回到招待所，高舉紅說，天晚了呢，你去洗澡，我也洗澡去。

要在平時，此時正是谷可及在自己房間里的電腦上玩斗地主游戲的時候。這時他卻不好不聽高舉紅的話。

谷可及不知道高舉紅還有什么要求，只得在自己房間里的盥洗室里待著，讓水流得嘩嘩響，表示自己一直在洗澡。直到澡盆上方的電話鈴響，他才匆匆擦干身體，拿起了聽筒。

電話里，高舉紅輕柔地說，有子，你怎么還不過來呢。

谷可及穿上睡衣來到高舉紅的房間。在一片粉紅色的光暈下，只見高舉紅披散著長發(fā)，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睡衣，斜躺在床上，依舊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xiàn)。高舉紅用一根小指勾了勾他說，怎么，有子，你的老婆不夠漂亮？

谷可及憋了好幾天了，聽了這話，膽子才大了起來。隨著他力度的加強，高舉紅果真發(fā)出了暢快的呻吟聲。谷可及勇氣倍增。

谷可及等待的那個懲罰一直沒有到來，這讓他非常納悶。高舉紅再也沒有多說一句。過了兩天，高舉紅收到一個包裹。她把這郵件交給了谷可及，要他當著她的面打開它。那是一個充氣娃娃。谷可及沒有見過這個東西，就問道，這是什么？

這是對你的懲罰。

懲罰？

是的。以后啊，我要是不在你身邊，你就讓它陪你睡覺。

十

高舉紅有好一陣子不說話了，陳力帆還在等待。后來呢，還有十幾年呢，就沒有什么故事發(fā)生了嗎？然后就沒有什么然后了。陳力帆心里自顧自地回答，就像童話里講的，從此，人們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對面桌面上，高舉紅的茶杯還冒著熱氣。這讓陳力帆有了穿越的感覺，就好像他跟著眼前的這些人重新復制了幾十年的光陰。他還在探究，在這個家庭遇到的各個節(jié)骨眼里，這些人真實的心路歷程。畢竟經(jīng)歷了歷史的人當時怎么想的，這是沒法復述的。

陳力帆正胡思亂想，就聽到了一聲咳嗽。那是和他并排坐著的田思玉發(fā)出的。這讓陳力帆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為了有所掩飾，他站起身來抓起照相機一陣亂拍。

房間里有人走動了，氣氛也就輕松了。還是高舉紅說，三十多年了，這個家，這個公司，我操了太多的心。這次到醫(yī)院檢查，我身體的多項指標都出現(xiàn)了問題。我實在需要放下了。我準備學學我居住在市里那個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太們，去跳一跳廣場舞，打一打腰鼓，或者每天都圍著廣場多走走路。為了多活幾年，我得鍛煉鍛煉了。

谷可及接話道，夫人，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你干什么，我就得跟著你干什么。

唉，有子啊，高舉紅長嘆了一口氣說，這幾十年，你恐怕是受到我限制最多的一個人。我過七十了，可以隨心所欲了。你還不到六十歲。網(wǎng)上怎么說的？你應(yīng)該屬于極品男人。以后，你也過幾天隨心所欲的日子吧。

不不，夫人，不會的。谷可及有些激動，卻又說不出更多的話出來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

陳力帆知道此時他必須表態(tài)似的說幾句了。陳力帆說，這兩天對高董和谷總這個省級文明家庭的采訪，收獲頗豐，給了我很大的震撼，特別是高董講述的真實感人的故事，告訴了我們年輕人怎樣做人，怎樣做一個好人，做一個為社會發(fā)展和進步提供正能量的人，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我們?nèi)松膬r值。我回到報社以后，一定將手頭上收集的這些材料迅速認真整理，向報社和宣傳部領(lǐng)導匯好報，寫出以理服人，以情動人的文章，讓這個家庭的先進事跡，讓谷有公司的先進事跡有更多的人知道，發(fā)揮它應(yīng)有的社會效應(yīng)。

這些話相當于工作總結(jié)了。眾人鼓掌。陳力帆的采訪也到此結(jié)束。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田思玉看著又是背著照相機又是提著資料的陳力帆說，小陳，我要回市里，你愿意搭我的車嗎？

那是再好不過了，謝謝田總。

汽車從打網(wǎng)島北面的一條鄉(xiāng)村公路出來，就拐上了去襄南的高速公路。陳力帆這才知道，不需要那條渡船，也是可以上打網(wǎng)島的。

一路上，田思玉都在詢問陳力帆的家庭情況和工作情況。陳力帆一邊回答一邊心里疑惑著。就聽田總說道，小陳，你知道嗎？我就是甘甜的媽媽。

啊？怎么是您？陳力帆漲紅了臉。其實，在采訪中，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層關(guān)系，只是他不知道能不能相認?，F(xiàn)在，田思玉親口說了出來，陳力帆還是有些尷尬。他說，田阿姨，我不知道……，我給您添麻煩了。

沒有什么麻煩，我們都是為了各自的工作。田思玉微笑著說，不過，我問你，你內(nèi)心里對高董和谷總的家庭生活怎么看？

陳力帆知道現(xiàn)在自己不能再說那些套話了。他小心翼翼地說，田阿姨，我當然還是有一些想法的。他們后來好像是有了感情，他們的公司經(jīng)營得也很好。但當初，真的就需要他們作出這樣那樣的犧牲來建立和維護這個家庭嗎？這樣的家庭真的就是所謂文明家庭嗎？

小陳，你和甘甜所認識的真感情是怎樣的呢？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或者羅密歐與朱麗葉那樣的嗎？你們都知道，那是悲劇，不是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還有，你們所認識的文明家庭是怎么樣的呢？是如同碉堡一樣堅如磐石的嗎？你們也明白，那只是戰(zhàn)時的掩體，不可能用來過日子。

陳力帆說，田阿姨，我太年輕，不太懂您的話。

小陳，你和甘甜正在戀愛，作為長輩，我要告訴你，一個普通的家庭，無外乎是有一定感情基礎(chǔ)、經(jīng)濟基礎(chǔ)和文化基礎(chǔ)的兩個人之間的磨合和相互適應(yīng)。磨合和適應(yīng)的過程對所有人來說，都不是毫無痛苦的。只要經(jīng)過努力，大家過得相安無事，這個家庭就已經(jīng)能夠成立了。像高舉紅谷可及這樣的家庭，不管你在這次采訪中了解到了多少離奇的情節(jié)，但正如你甘叔叔在多年以前寫的那篇長篇通訊所總結(jié)的那樣，這個家庭能夠為社會發(fā)展和進步提供正能量，這就是文明家庭。我相信，你即將寫出來的這篇文章，也一定會貫穿這個理念。這些話，是你甘叔叔要我找機會告訴你的。

也許是知道了田思玉是甘甜的媽媽的緣故，陳力帆覺得她的話入情入理。他想起了這次采訪之前，自己曾參與采訪的那個遺產(chǎn)仇殺案。他不知不覺地在心里應(yīng)了一句，不是這樣又是哪樣呢。不過他沒有說出口，他只是矜持地說道，嗯，田阿姨，您的話，我會仔細琢磨的。

陳力帆現(xiàn)在覺得，自己原有的一些程式化的看法也許是有問題的。但那些程式化的看法是什么呢？他正咀嚼著，甘甜打來了電話。力帆，你和媽媽到了哪里？我和爸爸已經(jīng)準備好了晚餐，正等著你們回家吃晚飯呢。

正進城呢，我們馬上到家。陳力帆的聲音有些激動，心底涌出了一陣溫暖。

汽車辦完繳費手續(xù)，田思玉鳴一聲笛，駕著車離開了高速公路出口。拐了一個彎，襄南市的萬家燈火就閃爍在陳力帆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