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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君

2018-11-21 16:12西遇塵
綠洲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團場小格校長

西遇塵

“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蔽衣犛腥嗽诒场墩撜Z》,不由隨口接了下去:“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那人轉(zhuǎn)過身:四十一二年紀(jì),個子不高,皮膚較黑,小眼睛,一笑便成一條縫,大背頭。他見到我,笑瞇瞇的,帶著濃濃的四川腔,文縐縐地說:“兄臺也能背誦《論語》?”我說:“慚愧!能略背幾句而已!”

那人很開心,眼睛依然是一條縫,說:“不揣冒昧,敢問兄臺尊姓大名?在哪高就?”

我回答:“李木木,邊緣團場中學(xué)教師,剛來的?!?/p>

那人肅然起敬,正兒八經(jīng)地正了正衣服,作揖道:“啊,幸會!兄臺是圣人弟子!”然后自我介紹,“敝姓甄,單名一個君字??资ト说闹覍嵭磐?。敢問兄臺,來六連有何貴干?”

“家訪。”

“好,教師家訪,盡職盡責(zé),難得。六連敝人熟悉得很,兄臺如不嫌棄,敝人愿為兄臺執(zhí)鞭引路。兄臺請!”說完,他要幫我推自行車。

“兄臺,您請!”我謙讓,雙手緊緊摁住甄君推車的手。

甄君陪我把六連的學(xué)生家訪完,硬拉著我上他家就著《論語》小酌幾杯。所謂人逢知己,喝著,談著,談著,喝著,地上滾了好幾個空酒瓶,《論語》朗誦了一個遍,不知東方之既白。酒多舌頭大,啰啰嗦嗦話也多,但我的頭腦清醒,沒有忘記明天要上課,搖搖晃晃,要推自行車告辭。甄君搖搖晃晃,支起自行車,說不能騎車了不能騎車了,非步行送我回學(xué)校。

甄君送我到了學(xué)校。我不放心他一個人暈暈乎乎回家。我要送他回家,甄君搖晃著,揮著手,大著舌頭,說:“不礙事,這點酒奈何不了敝人,兄臺請回,明天要上課呢?!蔽覔u晃著追了出來,大著舌頭,說:“不行不行,豈能讓兄臺一個人回家?”

于是,我倆送來送去,送到早晨上班。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上學(xué)來了,駱校長早早地站在校門口值勤,見我和甄君歪歪扭扭,酒氣熏天,不省人事,喝道:“李木木,別在校門口丟人現(xiàn)眼了,快給我滾回宿舍睡覺去?!?/p>

甄君噴著酒氣,迎了上去,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罵道:“格老子的,娘賣逼的,你是啥子鳥嘛?”他抽身,我失去了依托,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下午七點,我抱著雙腿,呆坐在床上,眼睛直盯盯地看著窗戶外的天空,耳朵旁一直響著校長的訓(xùn)斥聲:“李木木,好啊。三個月的實習(xí)期剛滿,就目無紀(jì)律,開始酗酒。”我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縫鉆進去。駱校長見我站沒個站相,越訓(xùn)越生氣:“給我站直了,身上沒骨頭嗎?不好好干工作,凈干些沒名堂的事兒。說說,你是怎樣跟那個‘無賴癟三’認識的?”

“什么‘無賴癟三’?人家會背誦《論語》呢?”駱校長罵甄君“無賴癟三”,我不滿,低聲辯解。

“邊緣團場誰不知道他能背幾句論語?”駱校長吼道。他不能容忍一個新來的年輕教師跟他頂嘴。

我斜著眼睛,瞅了瞅駱校長。

“你去全團打聽打聽,他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我侮辱你的酒肉朋友了?”駱校長嚷道。

我和甄君一見如故,不小心喝高了,影響了上班,是我不對。但說我和甄君是酒肉朋友,我不認同。我的脖子梗了梗,瞪著駱校長,背了一段《論語》:“子貢問曰:‘鄉(xiāng)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l(xiāng)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瘪樞iL聽我酸溜溜地背誦《論語》,表情痛苦,像吞了一枚苦膽。我不給他插話的機會,一口氣說了下去:“這段話的意思駱校長肯定懂,我不解釋了。我想說的是,別人對甄君的看法如何,我管不著。但我要申明一下,我們不是酒肉朋友,我們是一見如故的知心朋友,是能背誦《論語》的文人雅士?!闭f完,我挑釁地斜了駱校長一眼。

“能背誦《論語》就是文人雅士?”駱校長拍了一下桌子,用右手食指指著我,“嗻嗻嗻,對對對,你們不是酒肉朋友,你們是一見如故的知心朋友,你們是能背誦《論語》的文人雅士,是我老駱不善,誤會你們了。我們學(xué)校真夠幸運的,招來了你這樣的文人雅士。呃,自個兒找個鏡子,照照你這個文人雅士吧,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滿嘴酒氣,雅呀,簡直太雅了!呃——”駱校長歪著腦袋,拖長聲音,做思考狀,而后氣惱地,“我忙著呢,沒時間跟你‘雅’,這樣吧,停課一星期,回宿舍好好反省,給我寫五千字檢查來,作為一個教師,要怎么雅?應(yīng)該怎么雅?”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去吧!”

我出校長辦公室時,聽駱校長嘆了一口氣:“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的!學(xué)什么不好,非得像那無賴酸溜溜的?!蔽腋杏X駱校長的眼睛像錐子,猛猛地在我背上扎了幾下。

我抱著雙腿,呆坐在床上,一動不動,一會兒耳邊想起了駱校長嚴(yán)厲的訓(xùn)斥聲,一會兒頭腦里又像放電影一樣回放跟甄君相識的全過程,一會兒怪自己不爭氣,定力太差,一喝酒就把持不住,一會兒怪甄君太熱情,初次見面,就出了洋相,弄得我下不了臺階。

我呆在宿舍,羞于見人。昨夜沒睡好,今天補了一大覺,恢復(fù)了一點兒精力,又讓駱校長臭訓(xùn)了一頓,心緒不佳,酒精的余波,使我昏昏沉沉的,竟迷迷瞪瞪睡去了。

我沿著一道山谷,艱難地爬行,左邊壁峭如削,右邊萬丈深淵,稍稍伸頭,就能驚出一身冷汗。我目不斜視,手腳并用,越爬越快。山,高聳入云,煙霧繚繞,不見盡頭。這山谷,這峭壁,這深淵,這小道,我似來過,又似沒來過。

翻過了一座山峰,又一座山峰,我突然身輕如燕,騰空而起,云啊霧啊,從身邊一掠而過,我的眼睛好像出奇的好,地面上的樹啊草啊花啊石頭啊溪流啊,甚至小飛蟲啊小螞蟻啊,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神差鬼使,我落在一個古木參天,泉水叮咚,野花芬芳的地方。我漫無目的,徐徐向古徑幽深處走去。

“木木兄臺么?敝人在此恭候多時了?!闭缇^戴綸巾,手搖羽扇,坐在石桌旁,石桌上有象棋,有茶具。

“兄臺趕了這么遠的路,一定渴了吧?”甄君邀我坐下,很優(yōu)雅地端起茶杯,遞了過來。

甄君將茶杯舉過眉頭,恭恭敬敬地遞了過來。我雙手去接,卻沒接住,茶杯“啪”的一聲,摔了一個粉碎。

我一個激靈,醒了。

我的頭沉沉的,太陽穴鉆心地疼,口渴得厲害。我爬起來揉了揉太陽穴,下床倒水喝。熱水壺里沒水,擰開水龍頭,沒水,我氣惱地踢了水龍頭一腳,罵道:“什么破地方?讓不讓人活?。 ?/p>

我砸吧著嘴,想讓睡覺來忘記口渴,可心里火燎火燎的,哪能睡得著?

口渴,睡不著,我爬起來,開了門,出去。秋高氣爽,明月當(dāng)空,滿地清輝,清風(fēng)徐來,萬籟無聲。

我背著雙手,賞著難得的夜景,想起白天的事兒,像阿Q一樣,自輕自賤起來:哼,老子讓……我突然頓住,捂著嘴,前后左右瞅瞅,四周里無人,方才放心,內(nèi)心罵人,雖沒旁人聽見,亦屬不能獨善其身,非圣人之道也。

不知不覺,到了學(xué)校壓井跟前,我的眼睛一亮,三步并成兩步,閃了上去,搖上甘冽的井水,嘴湊近出水處,忘了圣人的教訓(xùn),咕咚咕咚灌了一個飽,澆滅了心火,瞌睡便探頭了。我已沒欣賞夜景的雅興,回到宿舍,倒在床上,蒙頭大睡。

嘭嘭嘭,急促的敲門聲,打攪了我深度睡眠的甜美。我很不耐煩,粗聲粗氣地問:“誰???”

“小李,快快快,起床,甄君跟駱校長吵起來了!”是同事小陳的聲音。

“什么?甄君?跟校長吵?”我似打了一針強心劑,渾身一抖,比特種兵的動作麻溜,迅速套好衣服,鞋來不及穿,趿拉著拖鞋,開了門:“在哪吵架?”

“在校長辦公室?!毙£愓f。

我扔下小陳,趿拉著拖鞋,一溜煙向校長辦公室跑去。

小陳在后面喊:“小李,不能穿拖鞋進校園,換了鞋再去吧!”

小陳說了什么,我根本沒聽見,在心里埋怨甄君。

“這個甄君,真是的!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犯得著跟校長吵架么?縣官不如現(xiàn)管,惹惱了校長,我以后在學(xué)校怎么混?”

校長辦公室在辦公樓一樓的大門旁邊,老遠,我聽見了甄君用四川腔罵娘的聲音:“格老子,娘賣逼的!當(dāng)個校長就了不起???就可以胡作非為?。烤涂梢云圬搫倎淼男∧贻p???姓駱的,我告訴你,李木木怕你,我可不怕你!”

我沖進校長辦公室,向駱校長鞠了一躬:“校長,對不起!”駱校長的臉漲得像豬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狠狠地在鼻孔里“哼”一聲。甄君左手叉腰,右手指著駱校長,罵得正起勁呢,見了我,立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說:“兄臺,受累了!有敝人在,兄臺莫怕!”

我沒好氣,一把摟住他的腰,欲強行拖他離開校長辦公室。

甄君個頭雖小,力氣卻很大。他的身體往下蹲,打了一個樁,抓住我的手,便巋然不動。

“兄臺,事情還沒解決呢。今天,姓駱的非要撤銷你的處分不可,不然,敝人跟他沒完!”

“學(xué)校的事兒,校長做主,你跟著摻合什么?”

“姓駱的處分你就不對!”

駱校長一拍桌子,非常激動,吼道:“怎么不對了?上班喝酒,耽誤上課,讓幾十個學(xué)生等在教室里,我處分我的教師,有什么不對?你有什么資格在我辦公室指手畫腳?”

甄君搡開我,走到校長辦公桌跟前,也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吼道:“格老子,娘賣逼,誰在上班期間喝酒了?我們嗎?沒有!小李老師利用下班休息時間家訪,你啷個不說?姓駱的,你張開你的狗眼看看,偌大學(xué)校,有幾個像小李老師一樣家訪的?若說他耽誤了課,也是讓你耽誤的。姓駱的,你不分青紅皂白,就處分人,你有理了,是不是?格老子,娘賣逼的!”

駱校長被甄君駁斥得啞口無言,臉扭向窗戶,呼哧呼哧喘粗氣。

我一個剛來的毛頭小子,得罪了頂頭上司,有什么好日子過?我拉甄君拉不動,說他說不動。我汗出如漿,不知是熱的,還是著急的。

駱校長的臉扭向窗戶,氣呼呼的。甄君雙手叉腰,瞇縫著眼,罵得起勁。我拉不開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情急之下,我向甄君作了一揖,說:“兄臺,你當(dāng)著長輩罵大街,不重不威;你隱瞞朋友錯誤,不忠不信;朋友犯了錯誤,你不幫助改正。兄臺,我不諱言,你此舉有違圣人之道啊!”

我這一招真管用。甄君一怔,放下叉腰的手,作揖道:“駱校長對剛來的教師,不教育就處分,這是孔老圣人所謂的‘虐殺’。一旦讓他形成了習(xí)慣,‘虐殺’順手了,你以后啷個工作?其他教師碰到此類事件,該啷個辦?”

我說:“駱校長是長者,你當(dāng)著他下屬的面動粗,老者能夠安之嗎?我是你朋友,讓我下不了臺,朋友能信之么?”

甄君說:“姓駱的,不,駱校長雖是長者,但不按章程辦事,他能不能‘安’,敝人管不著。敝人算不上正直的人,但為不公平的事兒據(jù)理力爭,是敝人的本分?!?/p>

我說:“兄臺過謙了,兄臺是位正直的人;兄臺言過重了,我們駱校長是按章程辦事的。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峙_你費心了!”

甄君說:“子曰:‘篤信好學(xué),守死善道?!桌鲜ト诉@句話,是敝人一生恪守的信念。我‘不在其位’但見到不公平的事兒,非要‘守死善道’,謀謀‘其政’不可。”

駱校長早不耐煩了。他長長嘆了一口氣,舉起左手,用手背在空中把我和甄君向門口推了推,說:“走吧,走吧,小李有課上課去吧,別搞得我的辦公室里到處都是醋味?!?/p>

甄君反應(yīng)很快,說:“駱校長,您講這話,是不是撤銷李老師的處分了?”

駱校長苦笑了一下,雙手?jǐn)傇谵k公桌上,說:“李老師有你甄君這樣的朋友,我敢不撤銷嗎?”

下午第二節(jié)課后,行政辦周主任通知我去校長辦公室。

我的心一緊,上午撤銷的處分不算數(shù)了?我見到駱校長,冷冷地說:“校長,您找我?”

駱校長卻分外熱情,放下手中的文件,連忙說:“小李,坐坐坐!”他站起來,拿了一個紙杯,問,“小李,喜歡喝什么茶?我這兒有龍井、毛尖、鐵觀音、茉莉花,你選一樣,我給你泡?!?/p>

“隨便!”我說。

“我這兒可沒‘隨便’,只有茶葉,選一樣吧,小伙子。”駱校長拿著紙杯,誠懇地望著我。他見我站著,又說:“坐嘛坐,不要像電線桿子似的,杵在那兒嘛?!?/p>

駱校長的和藹可親,讓我不好意思再矜持。我坐下,像士兵一樣,腰挺直,雙手放在大腿上,說:“龍井吧!”

駱校長泡好茶,盯著我,語氣誠懇,說:“小李啊,咱們開門見山,不拐彎抹角了。你剛來,邊緣團場有些人有些事,你不了解。作為你的領(lǐng)導(dǎo),不,我虛長你幾歲,作為長輩,我要跟你交代清楚。甄君,在邊緣團場,”駱校長很細心,我不經(jīng)意地斜了他一眼,他都能看在眼里,“小李啊,你不愿我提甄君,我也要提,今天找你來,就是跟你談他的。喝茶,上好的龍井,還是蠻香的。”他招呼我一聲,繼續(xù)說甄君。

“甄君這個人,在邊緣團場,名聲不太好。不要以為他能背幾句論語,你就一廂情愿地認為他是個受儒學(xué)影響很深的人。不,恰恰相反,他扯著儒學(xué)的大旗,干著無賴癟三的勾當(dāng),團里很多人,包括團里的一些領(lǐng)導(dǎo),見了他都很頭疼的。就拿處理你這件事來說吧?!瘪樞iL提到處分的事兒,我的臉紅了,頭微微低了下來。

駱校長抓住時機,說:“他來學(xué)校找你,有老師說你被停課了。他怒氣沖沖,闖進辦公室,不問原因,直接罵開了。你違反了校規(guī),處理你,天經(jīng)地義。他甄君,算什么東西嘛?一個農(nóng)工竟敢干涉學(xué)校的事兒?!?/p>

駱校長抿了一口茶,說:“剛才激動了,不好意思!你的處分呢,撤銷了就撤銷了,我不會出爾反爾。今天請你來,主要是叮囑你,離甄君遠點,沾上他沒好。你是學(xué)校新來的教師,大學(xué)剛畢業(yè),社會閱歷少,作為校長,有義務(wù)規(guī)勸你,盡量跟甄君少接觸,對你有好處。甄君這個人嘛,我不愿多說了,有句古話說得好,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甄君到底是怎么樣一個人,今天我污蔑他沒有,你就清楚了。年輕人,好好工作,不要讓不三不四的人帶壞了?!?/p>

談話結(jié)束,駱校長送了我一句古訓(xùn):“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竊名。忘名者,體道合德;立名者,修身慎行;竊名者,厚貌深奸?!彼脑掍h一轉(zhuǎn),“厚貌深奸,甄君之謂也。”他頗有深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年輕人,且行且慎重!”

甄君吵架,滿口臟話,就是駱校長不提醒,甄君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已經(jīng)打折扣了。他甄君不是能背誦《論語》么?不是口口聲聲子曰圣人云么?怎么深受儒學(xué)熏陶的人,動不動就出口成臟呢?自那次喝酒出盡了洋相,我再也沒有聯(lián)系甄君。

學(xué)校放寒假,我買不上火車票,便留在了學(xué)校。駱校長回老家探親之前,安排我給偷偷補課的初三學(xué)生搞搞后勤。這樣既可免去我的取暖費,又可額外掙點兒外快。

晚上,我吃了飯,洗了個熱水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抱著筆記本電腦,跟女朋友小格視頻。小格倒是很高興,因為我整天就等這一刻與她網(wǎng)上“鵲橋相會”。

初三學(xué)生,都是走讀生,補完課,便都回家了。整個校園,空蕩蕩,靜悄悄的,我和小格視頻,肆無忌憚,覺得說話是多余的,我倆抱著筆記本電腦,對著攝像頭,親吻著,沉浸在幸福中,纏綿在二人世界里。

我和小格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她家擁有一家上市公司,家境極好。大學(xué)快畢業(yè)時,小格帶我去見她父母親。她事先沒有告訴我她家的情況,我傻愣愣的,無一點兒心理準(zhǔn)備,見到她父母親優(yōu)雅的談吐舉止,以及她家的別墅和金碧輝煌的裝潢,我知道山雞進了鳳凰窩,自卑感油然而生,以致她父母親問我話,我緊張得不得了。我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弄得她父母親直皺眉。第一次見面,我搞砸了。

偏偏,小格是個純真的姑娘,她父母反對就反對吧,還把她父母親反對的理由,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我聽了,氣憤,不,簡直是憤怒。我和小格戀愛,根本不知她家底細,談不上企圖。她父母憑什么說我和小格好別有用心。他們腌臜我沒教養(yǎng)。我認了。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大學(xué)生,小時候除了捏泥巴,還是捏泥巴,能有什么教養(yǎng)?但他們不該說我圖小格的色,圖她家的財。天地良心,農(nóng)村的污染有那么嚴(yán)重嗎?農(nóng)村小伙子的眼睛染上黃金的顏色了嗎?我進城才幾年?

初次進那金碧輝煌的家,我渾身不自在,站不是坐不是,講話不流暢,思維沒邏輯,自卑感陡然占據(jù)心靈,小格父母親的態(tài)度,更讓我望而止步。畢業(yè)時,我一氣之下,就把工作簽到了邊緣團場。

我突然從人間蒸發(fā),小格哭沒哭,鬧沒鬧,我不知道,好幾個月,我不跟她打電話,QQ隱身不跟她打招呼。小格好像蠻鎮(zhèn)定,天天都在我的QQ上留一條言,叮囑我好好保重身體,出去走走看看也好,人生嘛,經(jīng)歷就是財富,別忘了都市里有個女朋友在望穿秋水盼君歸就行。不管什么阻力,不管任何壓力,她都會跟我在一起。我看了,暖暖的。

那段時間,駱校長停我課,處分我,甄君大鬧校長辦公室,我苦悶極了。夜深人靜,上QQ欲找網(wǎng)友宣泄,小格的圖像一閃一閃的,上面有留言: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般相思在心頭。親愛的,遠在天涯海角的你,想我嗎?

工作的不順意,生活上的孤寂,讓我久久憋在心里的思念之情像火山噴發(fā),我有很多話要對小格說。我快速地打了五個字:想你,深深地!

小格在那頭,上傳了一個大哭和憤怒的圖像,然后開了視頻。

小格見到我,激動得淚流滿面,好久,才哽咽著說了一句令人心碎的話:木頭,我以為今生今世見不著你了!那天晚上,我倆抱著筆記本電腦,對著攝像頭,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小格的安慰似水溫柔,在邊緣團場孤苦生活的日子里,給了我極大的信心和勇氣。

我和小格遠隔千里,兩顆心卻比任何時候貼得近。

突然,我的手機鈴聲大作,嚇了我和小格一跳。我說我接電話,小格不依,嘴唇貼著攝像頭,說不要理會。我摟著筆記本電腦,宛如摟住了真真切切的小格,不理就不理,讓它響去吧??墒謾C鈴像受了委屈的嬰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倔強地響了一遍又一遍。

手機鈴聲大煞風(fēng)景,小格沒了興趣,把嘴從攝像頭跟前移開,說:“先打發(fā)這個不知趣的家伙吧,木頭。”

我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摁下接聽鍵,惡狠狠地問:“誰???”

“敝人,甄君,兄臺還記得么?敝人和兄臺喝過一場酒,惹過一回事,隔了幾個月,兄臺記不得敝人了吧?”

濃濃的四川腔,我聽了,恨得牙根兒癢癢的,上次你在學(xué)校鬧出那么大的動靜,我的后怕還在心里留著尾巴呢,我怎的不記得?

駱校長警告過我,甄君是無賴,是癟三,別看他能背誦《論語》,的的確確,厚貌深奸,誰沾上誰沒好。倘若甄君真像駱校長說的那樣,是無賴,是癟三,我不能沾惹他,更不能得罪他。

“哦,是甄君啊,記得記得,有事嗎?”我盡量調(diào)整了一個不冷不熱的腔調(diào),直呼其名,不文縐縐地稱他兄臺,我什么意思,想讓他揣摩去。

甄君沒有聽出我的弦外之音,聽我說還能記得他,極其高興,說:

“兄臺近來可好?”

“還行!”我敷衍著,只想盡快結(jié)束跟他的談話,繼續(xù)跟小格視頻親熱。

“呃——”甄君似乎有話說,呃了幾十秒,恁是沒下文。

我當(dāng)機立斷,就勢結(jié)束通話,說:“沒事就掛了?!?/p>

小格在那頭問我是誰,我說不是誰,咱倆繼續(xù)吧。

我的嘴唇還沒貼近攝像頭呢,我的手機鈴聲又像犯了神經(jīng)病,沒有節(jié)制地響起來了。我一看號碼,是甄君,口氣像屋外的天氣,冷冰冰的,說:“干啥呢?我這正忙著呢?”

“兄臺,你不要開腔,你給敝人一分鐘,聽敝人講。敝人曉得你在學(xué)校,沒有回家過年,是六連補課的學(xué)生講的。敝人給你打電話,是想讓你幫個忙?!闭缇nD了幾秒,見我沒掛電話,終于鼓足了勇氣,“敝人沒地方住了,馬上想到你了。你能發(fā)發(fā)善心,收留一下敝人嗎?”他可能怕耽誤時間,加快了語速,“你是一個單身漢,敝人也是筷子夾一根,我們兩個住在一起,剛好有個照應(yīng)。告訴你喲,敝人炒的菜蠻有味道的哦?!?/p>

“不好意思,我這地方小,擠不下喲!”我學(xué)著他的四川腔,毫不猶豫,堅決拒絕,果斷地摁掉了掛機鍵,關(guān)了手機。

經(jīng)甄君這么一攪,小格要和我繼續(xù)視頻,我沒了興趣,說明天吧,現(xiàn)在晚了,休息吧。小格向來善解人意,見我情緒不高,撮著嘴,隔著千山萬水,拋了一個飛吻,體貼地說:“愛你,木頭,好好休息,咱明天再愛愛!嗯?。∴虐?!嗯啊!”小格拋完三個飛吻,下了線。

我躺下,卻睡不著。甄君,他為什么跟校長吵架?不就維護我的權(quán)益嗎?他是孔老圣人的忠實信徒,還是駱校長所說的無賴癟三?我翻了一個身,雙手在被窩里搓了搓臉,把在頭腦中折騰的甄君踢了出去,一個我對另一個我說:睡覺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兄臺,開門!”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一句四川腔。

“有人敲一樓的大門,”我一驚,坐起來,側(cè)著耳朵,仔細聽,好像是甄君的聲音。

“兄臺,開門?。 蔽也蝗ラ_門,這家伙一點兒不儒雅,擂門一次比一次擂得響。

駱校長說得不錯,這家伙果然是個無賴。我不答應(yīng)他來,他不請自來。我嘟嘟囔囔,心里一萬個不情愿,但外面天氣很冷,我狠不下心,罷了,人家來了,先讓他進屋擠擠,湊合一個晚上再說吧。

宿舍在二樓,我穿著秋衣秋褲,披上羽絨服,趿拉著棉拖鞋,向一樓走去。我凍得直哆嗦,不由滿腔怒火,吼道:“來了,來了,別敲了!干啥?。俊蔽业揭粯嵌抖端魉鏖_了門,說:“進來吧,鎖上門!”

甄君提著行李,準(zhǔn)確地說,是扛著被子,隨后跟了進來。他放下被子,站在我床邊,說:“深夜叨擾兄臺,實非敝人意。但敝人無處可去,迫不得已,望兄臺見諒!”

我在被窩里翻了一個身,臉朝墻,沒有搭理甄君,心里卻在罵他,哼,厚貌深奸,無賴癟三,一點不假!

這一夜,可苦了我。甄君“厚貌深奸”,打鼾也驚人,呼嚕呼嚕的,中間尖利的口哨。我嚴(yán)嚴(yán)實實地關(guān)上臥室門,一點兒不管用,甄君的鼾聲,擠過門縫,翻江倒海似的撲來。我感覺整個房子都在震動。好幾次,我拉著燈,坐起,假裝劇烈咳嗽,故意上廁所,重重地開門關(guān)門,趿拉著拖鞋,啪嗒啪嗒,弄出很響的動靜,他鼾聲如雷,渾然不覺,還香甜地咂吧著嘴,好像在睡夢里故意氣我。

晚上沒睡好,早晨哪能起得來,好在我管補課學(xué)生的后勤,時間要求不嚴(yán)格,教室的燈不可能天天壞,廁所不可能天天堵,至于打掃衛(wèi)生這樣的小事,班主任安排勞動委員就行了,用不著我這個管后勤的老師操心。

我一覺睡到中午十二點半,揉著惺忪的眼睛,上廁所。甄君坐在我的筆記本電腦跟前,慌忙站起來說:“兄臺,起來了!”我內(nèi)急,顧不上跟甄君客套,匆忙跑進衛(wèi)生間,關(guān)了門。甄君追到衛(wèi)生間門口,隔著門,討好地說:“兄臺,敝人在衛(wèi)生間早把兄臺的牙膏擠好了。兄臺上完廁所洗漱,敝人下廚做飯,菜敝人早擇好洗好了,只等下鍋。兄臺完了,就可吃飯!”說完,他下廚去了。

什么完了就可吃飯,這家伙真不會說話。我方便完,洗臉盆邊放著甄君擠好的牙膏。這家伙不會說話,但會體貼人。我原諒他的鼾聲和冒失了。

我回臥室收拾了一陣子。甄君喊道:“兄臺,餓了吧?吃飯!”他這一喊,我的肚子立即咕咕咕地應(yīng)和。昨天沒睡好,早飯來不及吃,我的確餓了。

我出了臥室,來到客廳,甄君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飯已盛好,兄臺請!”我客氣道:“兄臺請!”

這家伙把我冰箱里儲藏的東西都搬上了餐桌。餐桌上擺著一盤西紅柿炒雞蛋、一盤辣椒炒肉絲、一盤素炒小白菜,一碗紫菜湯,三菜一湯,葷素搭配,不知味道如何,色香蠻誘人的,我本來饑腸轆轆,端起碗,扒拉起來,嗯,甄君這家伙沒吹牛,他炒的菜,味道相當(dāng)相當(dāng)不錯。

“兄臺別急,不要噎了!”甄君斯斯文文地端起碗,數(shù)著飯粒,細嚼慢咽,還不忘給我搛菜,“菜的味道還湊合吧?”我在城里待了幾年,養(yǎng)成了一些臭毛病,嫌人家搛菜不衛(wèi)生,擋住甄君拿筷子的手,說:“這個嘛,我自己來。菜的味道嘛,相當(dāng)湊合。”聽了我的表揚,甄君開心極了,眼睛成了一條縫。

我吃飽了飯,瞌睡又來了。我放下碗,漱了口,對甄君說:“兄臺請便,我昨晚沒睡好,現(xiàn)在需要睡個回籠覺。”甄君搬來了被子,看樣子攆不走,賴在這兒了,反正他炒菜的手藝不錯,有個人幫著做飯,我樂得吃現(xiàn)成。

甄君說:“昨天晚上叨擾,讓兄臺睡不好,慚愧!兄臺回屋睡吧,用不著管敝人的!”

我關(guān)了臥室門,躺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一覺睡去,直睡得渾天黑暗,甜美無比,要不是甄君敲門叫我吃飯,恐怕還在爪哇島夢游呢。

晚餐比中餐更豐盛,餐桌上還擺了兩瓶250ml的伊力老窖。甄君趁我睡覺之際,去了一趟巴扎,采購了一些東西,還購置了兩個高腳杯。

我見了酒,把駱校長的警告拋九霄云外了,跟甄君客氣一番,謙讓一番,便推杯換盞,先小酌,后豪飲,酒精發(fā)生作用,話便多了。

先比背誦《論語》。誰背誦不流利,中途結(jié)巴了,便罰酒一杯。

背誦《論語》,我不是甄君的對手。我指定的章節(jié),他隨口背誦,且朗朗上口;他指定的章節(jié),我哼哧一會兒,才小心翼翼背下去,中途又要沉吟,常常被罰酒。

甄君喝了酒,打開了話匣子。他說他出生書香世家,爺爺?shù)臓敔斣乔迥┑牡琅_,爺爺是私塾先生,父親是小學(xué)教師。他從小受爺爺熏陶,背會了《論語》《三字經(jīng)》《龍文鞭影》《聲律啟蒙》《訓(xùn)蒙駢句》等兒童啟蒙教材。高中畢業(yè),他的數(shù)理化成績一團糟,語文成績考了全縣第一,他無緣上大學(xué),又養(yǎng)成了窮酸氣,滿嘴子曰圣人云,忒喜歡管閑事,在村里見到不公平的事,就要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他一個落榜高中生,考不上大學(xué),村里人本來就看輕他,凡事叨叨,有時難免忤逆了長輩,便有目無尊長之嫌,村里人更煩他。

他與村里人格格不入,加上打抱不平,得罪了不少人,十里八村,他的名頭很響,卻得不到實惠。到了結(jié)婚年齡,沒有姑娘愿意嫁給他,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男孩過了二十三四,就成剩男。成家無望,在家混得不如意,不如出去闖闖。他有親戚在新疆的邊緣團場,跟家里人打了招呼,就投奔親戚來了。

他進疆時,新疆的交通還不發(fā)達,火車只能通到庫爾勒。他下了火車,坐公共汽車,從庫爾勒顛顛簸簸晃到邊緣團場,整整用了一個多星期。

到了邊緣團場,他灰頭土腦地下了車,心涼了半截,團部破破爛爛,慘不忍睹。

親戚對他非常熱情,使他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心里的失落感很快消失。再說,邊緣團場雖然落后,但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古詩中的意境,在這里可以一覽無余。

半年,憑一手好字,他當(dāng)上了二連文書,又半年,憑能說會道,他當(dāng)上了六連副連長,又半年,憑一手好字,他被降職當(dāng)文書,又半年,憑能說會道,他連文書也干不成了,在六連當(dāng)了職工。

我問他在短短兩年內(nèi)大起大落,為什么???

甄君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長長地哈了一聲,杯口對著我,讓我瞧滴酒不剩,然后指著自己的嘴巴,說:“亞圣說:‘人之患好為人師?!秩松殻驗檫@張嘴;敝人貶官,因為這張嘴?!?/p>

甄君講完了他的經(jīng)歷,問我為啥來邊緣團場教書。我正要發(fā)一通感慨,手機響了,是小格打來的。她問我為什么沒準(zhǔn)時上線,耽誤約會時間了。我說我正跟哥兒們喝酒呢,今晚恐怕不行了。她說既是你的哥兒們,也就是我的哥兒們,趕快上線,打開視頻,我湊個熱鬧。

我拗不過小格,只得上線打開視頻。甄君瞇縫著眼睛,認真地瞅了瞅視頻里的小格,說:“啊啊啊,嫂夫人真漂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說的就是嫂夫人吧?”初次見面,甄君就這么口無遮攔,我以為小格會生氣,沖他直擺手。

哪知小格聽了非常高興,不以為忤,笑道:“賢弟過獎……”我打斷道:“兄臺吧,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嫂夫人了?”小格爽朗笑道:“對對對,兄臺過獎。聽我家木頭說,他今晚跟哥兒們喝酒,作為嫂子,不不不,我遠在省城,不能陪兄臺小飲幾杯,深感遺憾。但得瞻兄臺尊容,幸甚!幸甚!”

這段得體的話,甄君聽了神采飛揚;我聽了,云里霧里,糊里糊涂。我倆還未結(jié)婚呢,就是連現(xiàn)在最流行的同居也未曾有過,我最大膽的舉動就是摟摟小格的腰,最出格的舉動就是擁抱小格,親親小格。今晚小格如此大膽,自稱嫂子,分明是向甄君宣布:我倆是夫妻嘛。

我默默呆坐著,喝進肚里的酒,化作了蜂蜜,甜絲絲的。

自我打開視頻,甄君見到小格,他開口必稱呼小格為嫂夫人,把小格樂得合不攏嘴,兄臺兄臺的,叫得甚是親熱。

小格向來善解人意,跟甄君聊了一會,見我木頭般地坐著不吭氣,以為影響了我喝酒的情緒,說:“木頭,陪兄臺喝酒,我告退!”說完,飛了一吻,下了線。甄君意猶未盡,說:“嫂……”“夫人”未出口,小格的QQ圖像成了黑白,甄君頓腳,后悔不迭。

甄君坐下,傾著身,瞇縫著眼,像不認識我,仔細打量了一番,說:“兄臺,拋下家中嬌妻不管,來邊緣團場工作,一定有隱情吧?”他仗著酒勁,豪氣沖天,拍著胸脯,“說吧,敝人為兄臺做主!”

剛才化作蜂蜜的酒,聽了甄君的話,進入了愁腸,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眉頭緊鎖,拿起酒瓶,倒了一個滿杯,喝個底朝天,咳了一聲不吭氣,又拿起了酒瓶。

甄君把住我拿酒瓶的手,說:“兄臺,且慢!酒是要喝的,但要把話說完,話說完了,敝人待一會兒陪兄臺一起喝,不醉不休。說嘛,兄臺,啷個講?”

我死要面子,就輕避重,只說小格家境好,不愿連累她來這個地方受罪,對于她父母的態(tài)度,只字不提。甄君聽了,瞇縫著眼睛,說:“這個嘛,簡單!”

我以為甄君喝醉了,這么復(fù)雜的事兒說簡單,分明是醉話嘛。

我和甄君三天兩頭喝酒,酒精麻木了我孤寂的心,精神上暫時得到了慰藉。但天天跟甄君住在一個屋,他驚天動地,別具一格的鼾聲和一些小毛病,叫我忍無可忍。

鼾聲驚天動地,擾得我差點兒犯了神經(jīng)。后來他知道我受不了,每天晚上等我睡著了,他才睡。這個騷擾基本解決了?,F(xiàn)在說他的小毛病吧。

他天生臭腳,不喜歡洗腳,臭襪子亂扔,冬天天氣冷,窗戶不常開,弄得滿屋臭烘烘的。他不洗襪子,見了干凈襪子,拿著就套上,從不分我的他的。

我說他,他的眼睛瞇縫成一條線,笑嘻嘻地說:“敝人是個有大同思想的人?!?/p>

我跟他住了一個冬天,深受他大同思想的毒害。他不僅穿我的襪子,穿我的衣服,共用我的毛巾,共用我的電動剃須刀,稍不注意,我的內(nèi)褲也穿在他身上去了。

一天早晨,我起床進了衛(wèi)生間,甄君在身后殷勤地說:“兄臺,敝人已經(jīng)擠好牙膏,放在洗臉盆邊了。”

“我自己來嘛,每天早晨都要兄臺侍候,多不好意思!”我拿起甄君擠好的牙膏,刷起牙來。

“不打緊,敝人刷完牙,順便擠上的!”

牙刷也大同上了?我停住刷牙,一股惡心的感覺直沖嗓子眼,抱著馬桶嘔起來。甄君在廚房聽見我的嘔吐聲,慌忙跑過來,倚在衛(wèi)生間門框上,關(guān)切地問:“兄臺,‘龍體’欠安?”我對著水龍頭沖掉牙膏泡沫,回想起甄君跟我住在一起的種種表現(xiàn),怒火燒起來了,嚷道:“兄臺,你跟我同吃同住同穿,”我咬牙切齒,“我忍,使勁忍,忍了?!蔽遗e起牙刷,在他跟前晃了一下,“兄臺,你太不講究了。牙刷也要跟我大同,你不惡心,我還覺得惡心呢?”說完,狠狠地把牙刷扔進了垃圾桶。

甄君見我真生氣了,說:“別呀!兄臺別啊!牙刷還能用呢!”他想去撿垃圾桶里的牙刷,見我惡狠狠地盯著他,退了回去,“實在不好意思,惹兄臺生氣了。敝人以為,兄臺出生農(nóng)村,跟敝人一樣,節(jié)約慣了的。敝人和兄臺共用一支牙刷……”他說到這里,我的嗓子眼癢癢的,似有異味涌起,我蹲下,抱住了馬桶。

甄君上前,拍著我后背,說:“兄臺,啷個搞的?敝人生在書香世家,是有修養(yǎng)之人。敝人家五六口人,用一支牙刷,身體不照樣棒得很嗎?你看看,敝人用了一下兄臺的牙刷,不至于吧?”

我嘔了一些清水出來,感覺好了一些,站起來,輕輕推了他一把,不敢看他的眼睛,盯著洗臉盆上的鏡子里的我,很不客氣地說:“兄臺,你跟我住了有些天了,你該搬了吧?”

甄君見我攆他走,垂著眼簾,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說:“兄臺,敝人真沒地方住。”我皺著眉頭,厭惡地摔了一下手。甄君的無賴氣息上來了,我走哪他跟哪,叨叨道:“兄臺,敝人冒犯兄臺了,但不是故意的。以后敝人改,兄臺不習(xí)慣跟敝人共用一支牙刷,敝人立即去巴扎,購買一支,不,兩支,兄臺一支,敝人一支。兄臺,行不?”

我鉆進被窩,聲音很高:“滾吧,滾,你待在這兒干啥?惡心!我不想見到你了。這些天,你把我搞得差點兒崩潰了,曉得不?”

“好——吧——兄臺好好休息!”甄君輕輕帶上臥室門。

我在床上躺了五分鐘,宿舍里靜悄悄的。我探著頭,聽了聽門外,客廳沒了動靜。我起床,躡手躡腳,打開臥室門,客廳沒見甄君的身影。我不放心,躡手躡腳,察看了廚房,察看了衛(wèi)生間,甄君不在。

甄君——令人厭煩的瘟神,就這樣被我送走了?

我一下子解脫了,渾身輕松極了。我仰頭沖著天花板,大吼了幾聲。這尊瘟神,厚貌深奸,這些天,讓他害得不淺。我拿起掃帚,要把宿舍徹底打掃一通,沖沖晦氣。

清掃客廳時,甄君的被子卷著,放在沙發(fā)上。我抱起被子,打開門,準(zhǔn)備扔到走廊里去。到了走廊,扔下,關(guān)上門,我一想,不妥。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蔽也皇蔷?,也不是小人,起碼的道義還是要講的。我回轉(zhuǎn)身,抱回了甄君的被子。

一居室的房子,我花了四十五分鐘,就把它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我在房子轉(zhuǎn)了一圈,非常滿意自己的勞動成果,看看時間,可以去校園轉(zhuǎn)轉(zhuǎn)了,便哼著小曲,鎖上門,去教學(xué)樓了。

學(xué)生上了一節(jié)大課(假期補課,兩節(jié)合著上,稱大課,共90分鐘),課間休息,有學(xué)生在操場爭分奪秒放松,抓緊課間二十分鐘休息打籃球呢。

我路過操場,認識我的學(xué)生向我問好。

我跨上教學(xué)樓臺階,扭頭回應(yīng)操場上學(xué)生的問好,跟一個急急忙忙上操場打球的學(xué)生撞了一個滿懷,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那學(xué)生慌忙扶我,沒站穩(wěn),哎呀一聲,抱著腿,坐在了地上。我拿開學(xué)生抱腳的手,仔細檢查了一下。他崴了腳踝,已經(jīng)腫了。

打籃球的學(xué)生見有人受傷,圍了上來。我又揉又搓,不管用,學(xué)生呲牙咧嘴的,喊痛。有學(xué)生自告奮勇,要背他上醫(yī)院。這時上課鈴響了。我攔住學(xué)生道:“快去上課吧。有老師呢,你們放心。老師會處理好的?!笔軅膶W(xué)生掙扎起來,要跟同學(xué)進教室上課,說:“老師,不要緊,回家擦點兒紅花油,過一夜就好了?!彼酒饋?,受傷的腳點了一下地,又疼得坐在了地上。

“去醫(yī)院看看吧!我們負責(zé)給你請假!”他的同學(xué)勸他。

“去醫(yī)院看看吧!我陪你去,讓同學(xué)給你請假!”我說。

受傷的學(xué)生企圖站起來,受傷的腳不能著地,著地就痛站不住。他坐在地上,表情痛苦。我讓其他學(xué)生進教室上課,背起受傷學(xué)生,奔醫(yī)院而去。

出了校門,往左一公里,就是醫(yī)院。受傷學(xué)生的個子不太大,我背起他,輕輕松松不費勁,頭上沒冒汗就到了醫(yī)院。

醫(yī)生檢查后,說沒傷著筋骨,不礙事,跟他處理了一下,減輕了痛。醫(yī)生說:“腳崴了,沒好辦法醫(yī),回去擦擦紅花油,養(yǎng)幾天就好了。”說完,撕了一張單子,開了一瓶紅花油。

在醫(yī)院門口,我和鄭昕的意見不統(tǒng)一(掛號的時候,我知道受傷學(xué)生的名字叫鄭昕)。鄭昕說要回學(xué)校上課,我非要送他回家休息。我的犟脾氣上來了,背起他就走。鄭昕掙扎著下來,我說:“可以,但要回家休息?!编嶊繜o奈,說:“好吧!老師,聽您的,回家!”他從我的背上溜下來,“我家在六連,不遠!”

我攙扶著一瘸一拐的鄭昕,向六連走去。到了鄭昕家,我驚呆了。這不是甄君的房子嗎?我在甄君家喝過一場酒,他家的布置擺設(shè),我記不得了,但客廳北墻上掛的那張孔子像,我的印象還是很深的。

鄭昕家住的房子,的確是甄君的。

鄭昕家四口人,媽媽、兩個妹妹加上他。在四川老家,鄭昕家有段時間很輝煌。他爸爸不滿足擁有的富裕生活,野心大,跟人合伙開鐵礦,借了很多錢,最后挖出的鐵礦品質(zhì)不好,儲量不多,虧了。債主們知道后,踏破了他家的門檻,追著屁股要債,他爸爸還不起債,被逼得走投無路,扔下他們母子四個,不知所蹤。媽媽帶著三個孩子,在家苦等七八年,不見爸爸蹤影,日子過得非常糟糕,債主們催債又催得緊。媽媽實在撐不下去了,迫不得已,帶鄭昕兄妹三個,來了新疆,到了邊緣團場六連。

鄭昕家包了三十多畝地,賺了錢要寄回老家還債,媽媽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錢用,一家四口省吃儉用,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三個孩子上學(xué)不要學(xué)費,但學(xué)校亂七八糟的費用也不少,媽媽雖然能節(jié)約算計,但該開銷的還得開銷,有時交水電費都困難,廉價的房子租金一拖再拖,連隊的領(lǐng)導(dǎo)有些啰里啰嗦,甄君看不慣,把自己的房子騰了出來,買了冬天生火取暖的煤炭,交足了水電費,讓給了這可憐的母子四人住。

提起甄君,鄭媽媽淚眼婆娑,說:“甄君是個好人哪!”

甄君這家伙,他說沒有房子住,非要搬到我那兒去。我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揣度他把房子租出去賺租金了呢。今天要不送鄭昕回家,我會一直蒙在鼓里呢。

回學(xué)校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今天早晨我不是趕走甄君了嗎?這家伙這會兒在哪呢?如果他真生氣了,不回我的宿舍,他的房子鄭昕家住著,節(jié)儉如甄君,不會去住邊緣招待所吧?我有立即去找甄君的沖動。可想起甄君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些毛病,立即找回他的沖動又漸漸減弱了。是啊,他甄君俠肝義膽,能急人之困,但跟他同在屋檐下一起生活,他的毛病,特別是他那不同凡響的鼾聲,著實叫人受不了。

“哼,他愿意回來就回來,不愿意回來拉倒。找他干啥呢?”我在心里狠狠說道。

回到學(xué)校,我找班主任為鄭昕請了假,在教學(xué)樓巡視了一下,快13點了,還有10分鐘,學(xué)生該放學(xué)了。我呢,也該回去做飯吃了。

回到宿舍,門開著,我的心一緊,以為招賊了,輕手輕腳,推門進去。甄君坐在餐桌前,翹著二郎腿,笑瞇瞇地看著我,說:“菜都快涼了。敝人以為兄臺不回來吃飯了呢!”

我忘了。我曾給了甄君一把鑰匙。

臨近春節(jié),邊緣團場的偏僻,阻擋不了人們過節(jié)的熱鬧。不大的小鎮(zhèn),到處洋溢著喜氣洋洋的氣氛。街道比以前干凈了,兩旁的路燈桿子掛上了中國結(jié),一排排紅燈籠,一排排彩旗,一眼望去,蠻喜慶的。街上到處都是賣魚的、賣肉的、賣糖果的、賣春聯(lián)的、賣蔬菜的……偶爾,還能見到在外地工作回邊緣團場過年的倩哥倩女。不是星期天,小鎮(zhèn)的巴扎也熱鬧非凡。

單身小伙逛巴扎購買年貨,不講究,就是一會兒工夫的事兒,看上了買,買上了走,至于價格,似乎不太關(guān)心??筛缇浒驮鞘钦齼喊私?jīng)地逛,熬人哦。

甄君在邊緣團場的名聲不太好,老百姓好像不太在乎。甄君往大街上一走,跟甄君點頭的、握手的還真不少,駱校長說他是“無賴癟三”,不太對嘛,他儼然是個草根名人嘛。

“那賣油的太坑人了,明明是假貨,還不讓人退,真氣人!”

“算了,算了,說不過人家,等于丟了幾十元,認倒霉吧?!?/p>

前面一對小夫妻一人推著一輛自行車,丈夫的車上馱滿了年貨,妻子的車把上掛著一桶清油。他們的對話引起了甄君的注意。他快走幾步,上前道:“不好意思,我剛才偷聽你們講話了。你們買的清油是假的嗎?”

小夫妻剛從內(nèi)地來,有可能第一次在邊緣團場過年,他們不認識甄君,把厚臉皮的甄君,瞧得羞赧??凑缇幌駢娜耍蚱迋z交換了一下眼色。丈夫說:“我們回去用油炸肉丸子,冒白泡,有濃濃的異味,根本用不成?!?/p>

“那好,我去和你們退。那賣油的在啥子地方?”

小夫妻倆半信半疑。妻子說:“那賣油的可霸道了。我們跟他理論了幾句,他就擺開架勢打人呢!”

“不怕!我就怕他不打人!”甄君從車把上拿下油,“走,找他去!”

小夫妻調(diào)轉(zhuǎn)車頭,跟著甄君,往巴扎上走。

一輛小型貨車停在巴扎入口對面,滿滿的一車油,一彪形大漢正在吆喝:“清油,清油啊,55元一桶,便宜賣了啊?!?/p>

甄君把手里的清油往車上一頓,說:“老板,我要退油?!北胄未鬂h一怔,細細瞅了甄君幾秒鐘,拉著臉,提過油,掂了掂,說:“你這油開封用過了,不能退?!?/p>

“你的油質(zhì)量有問題,為啥子不能退?”

“人家買回去都用得好好的,怎么你買回去就有問題?不退不退?!?/p>

“你的油有問題,不退也得退?!?/p>

“你說說,我的油有什么問題?”

“我沒儀器檢測,啷個講得出來?但這油炸東西冒白泡,有異味,應(yīng)該是質(zhì)量問題吧?”

“你把油的清香味說成異味,再好的油也有質(zhì)量問題。我看啊,不是我的油有問題,而是你的腦袋有問題吧?”說完,彪形大漢自鳴得意,哈哈大笑。

甄君非常沉得住氣,說:“我腦袋沒問題,是你腦袋有問題。你賣劣質(zhì)油給老百姓,不管老百姓的身體健康,賺昧心錢,不僅你的腦袋有問題,而且你的心也有問題?!闭f完,甄君表情嚴(yán)肅,摸著自己的胸口。

“起開,起開,這油有不有問題我管不了,這油不是在我這兒買的。我對你沒印象,這油絕對不是我的?!北胄未鬂h耍賴,不再理甄君,開始吆喝:“清油,清油呢,便宜賣了,55元一桶。哎,走過路過,不能錯過,過了這店,沒那一村,清油,清油呢,便宜賣了,55元一桶,哎——”

甄君不惱,跟著彪形大漢吼開了:“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劣質(zhì)油啊。別說55元一桶,就是白送,也不能要,拿回家吃死人,人家不償命啊。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大過年的,小心別上當(dāng)啊?!?/p>

甄君這么一吼,還蠻有號召力的。一些過往的人,圍上來問甄君是怎么回事。甄君不厭其煩,一個一個地交代:這油不能買。

一個小時,彪形大漢一桶油沒賣出去,央求道:“老板,我服你了。這桶油我退,退了你趕快回家,該干嘛干嘛去吧。”彪形大漢掏了55元遞給甄君。

甄君接過錢,打發(fā)小夫妻回家。我以為這事完了,哪知甄君回轉(zhuǎn)身,對彪形大漢說:“你這油不能在我們團賣了。”

“不能——賣了?你是工商所的?”

“不是!”

“不是?不是你有這個權(quán)力?不是能管我做生意?”

“我不是工商所的,但我是消費者,你賣的油是劣質(zhì)油,損害了消費者的利益,啷個沒有權(quán)力管?”

“你是消費者,你是個球?不撒泡尿照照,瞧你個屌樣!”彪形大漢晃晃飯碗大小的拳頭,“起開,別影響我做生意,不然叫你嘗嘗我的厲害?!?/p>

賣油老板人高馬大,我怕甄君吃虧,拉拉他的手,讓他少管閑事。識時務(wù)者為俊杰,人家虎背熊腰,威風(fēng)凜凜,甄君矮矬矮矬,沒三泡牛屎高,能打得過人家?再說,又不是為自個的事兒,跟人家怒目相對,劍拔弩張,何必呢?

賣油老板講理,甄君講理;賣油老板罵人,甄君抓到了癢處;賣油老板要打架,甄君興奮了,他變色龍似的,沒了平常儒雅的模樣,叉著手,回敬道:“格老子,娘賣逼,你賣黑心油,還有理了。今天老子就不認這個邪,你要打架是不?”他捏著他的小拳頭,晃晃,拉開架勢,“格老子,娘賣逼,你要文打,還是武打?”

賣油老板火了,拳頭攥得緊緊的,說:“你媽的逼,講,文打怎樣?武打如何?老子陪你玩到底?!?/p>

吵架聲驚動了趕巴扎的人,嘩啦啦地圍了一大群。在大庭廣眾之下,甄君格老子娘賣逼地吵架,興頭很高,我的臉面過不去,生怕遇見學(xué)校同事,我死死挽住甄君的胳膊往外拉。

賣油老板見我膽怯,膽兒壯了很多,上前稍稍搡了甄君一把,說:“四川佬,說啊,文打怎么的?武打怎么的?”甄君見賣油老板敢動他,掰開我的手,把我搡到一邊,罵道:“格老子,娘賣逼,文打就是……”圍觀的人見彪形大漢動手,嘩的一下,把我和甄君圍到中間,一人接過甄君的話,“文打,就是我們一個人一個人輪流打你,武打呢,就是一哄而上,拳打腳踢扁你。小子,你不是很狂嗎?選哪樣?”

賣油老板見勢不妙,聲音輕了很多:“好啊,好啊,你們仗著人多,欺負外團來的生意人。這生意我不做了,還不行嗎?”他關(guān)好車廂門,上了駕駛室,發(fā)動車,開走了。開出二十米,嘎地剎住,彪形大漢探出頭,惡狠狠地說:“媽的逼,四川佬,我認識你了,你不要出邊緣團場,出了邊緣團場,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你記住了!”

甄君猛地竄了出去,拔腿追上前,吼道:“格老子,娘賣逼,老子現(xiàn)在跟你走,看你啷個打死老子?”彪形大漢一看甄君要拼命,一腳油門,溜了。

彪形大漢狼狽逃了,圍觀的人蜂擁而上,團團圍住甄君,熱烈地鼓起掌,夸獎?wù)缇龅煤?。甄君又恢?fù)了儒雅的模樣,對著鼓掌的人,嘴里嘟囔著,聲音淹沒在掌聲中。我站在他旁邊,聽了個滿耳朵。他說:“敝人只不過按照圣人的話做罷了。慚愧!慚愧!”

這件事花了我們一中午時間,我和甄君在巴扎小吃店吃了飯,又采購了一些年貨,回宿舍,甄君下廚,我上網(wǎng)。

晚餐,甄君加了兩個菜,又免不了喝酒。喝了酒,甄君提議,背誦《論語》比賽。

我笑,說:“兄臺背誦《論語》,有童子功,跟我比賽,不覺得欺負人么?”

甄君說:“兄臺過謙!通過幾次比賽,敝人的童子功,已比不過兄臺的降龍十八掌了。敝人越來越腎虧,兄臺卻越戰(zhàn)越勇。慚愧!慚愧!”

甄君的夸獎,說的是酒話,但我聽了,像酒精融入了血液,特舒服。跟甄君住一起,喝了酒,他總要跟我背誦《論語》比賽。于是,我私地里用了心,溫習(xí)了無數(shù)遍,直把《論語》背誦得滾瓜爛熟,甚至倒背如流。

“真要賽賽么?”我說。

甄君說:“,賽嘛,賽。孔老圣人說:‘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峙_即使背不過敝人,敝人也絕不會笑話兄臺的。”

我微笑,說:“兄臺有如此雅興,雖有孔老圣人‘食不言,寢不語’的教導(dǎo),但兄命難違,我怎敢不奉陪?可我有個提議,不知兄臺接受否?”

“兄臺請講!”甄君說。

我說:“咱一章一章背過,一節(jié)一節(jié)背過,一句一句接龍過,今天晚上,”我對著窗戶一揖,好像孔老圣人在天上看著我們,“我們來個新鮮的,倒著背,如何?”

“啷個倒著背?”甄君有些吃驚。

我說:“我們不可能像三國的孫松,過目不忘,逐字逐句,倒背如流。但我們可以依倒背故事,從尾到頭,一節(jié)一節(jié)背誦,如何?”

此時,小格在QQ上,嘟嘟嘟呼我。甄君一揮手,說:“請嫂夫人參加吧!”

小格通過視頻,可對狹小的客廳一覽無余,猶如身臨其境一般。小格嚷道:“哎呀,這么豐盛,不請我!”

甄君對著視頻揮揮手說:“嫂夫人遠在省城,不能邀請,敝人深感遺憾!但通過視頻,見了嫂夫人,就如同親見了,敝人幸甚!嫂夫人請了!”

小格說:“兄臺是我家木頭的哥們,見面不必客氣,隨意才好?!?/p>

“敝人要和兄臺賽背《論語》,這次的規(guī)則不同,要倒著背,請嫂夫人做個見證!”甄君對著小格說。

我說:“兄臺請!”

小格說:“如此雅事,我豈能錯過?恕我膚淺!兄臺請!”小格對著我扭扭腰身,“木頭加油!”

甄君不客氣,沉吟了一會兒,亮開嗓門,朗聲道:“孔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p>

我迅速接過他的話,非常夸張地搖頭晃腦:“子張問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

這回輪到甄君結(jié)結(jié)巴巴,節(jié)節(jié)敗退了,背到《微子篇》,他已被罰了五杯酒。甄君仰頭喝下第五杯,皺眉擠眼的,哈了一口氣,說:“兄臺厲害,敝人甘拜下風(fēng)!”

我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兄臺,繼續(xù)唄!兄臺請!”

“‘唯酒無量,不及亂’,再喝,敝人就要醉了。請兄臺放敝人一馬,謝謝!”甄君說。

小格替甄君求情,說:“木頭作罷吧,兄臺已不勝酒力,就此打住吧。木頭,聊聊別的嘛!”

我說:“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毙「裉岢隽牧膭e的,行,我背誦孔老圣人這句話,試探一下甄君,能不能談?wù)劙滋彀l(fā)生的事兒。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峙_有話盡管說,我們‘以友輔仁’嘛。希望兄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才好!”甄君說。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字沒出口,小格打斷我道:“哎呀,不是說要聊別的嗎?怎么又子曰子曰的了?”

“男人說話插什么嘴?”我不失威嚴(yán),“婦道呢?嗯?”我用眼睛挑了一下攝像頭。

小格沖我做了一個嫵媚的鬼臉,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從左嘴角到右嘴角,做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然后,用手掌抹了一下脖子,嘴里發(fā)出“呃”的一聲,不做聲了。

甄君絕倒。

我得了意,臉上的表情肌拉動了一下,故作嚴(yán)肅,搖頭晃腦,徐徐吟道:“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币髁T,我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兄臺正值壯年,我奉告兄臺,今天之事,兄臺血氣方剛,戒之在斗。”

“你們打架了?”小格在視頻大聲嚷道。

“嫂夫人莫急,聽敝人慢慢道來?!闭缇灰?,慢條斯理,“今天在巴扎上,碰到一賣假清油的,我們把他趕走了。”

小格輕輕拍著胸,做緊張狀:“嚇?biāo)牢伊耍乙詾槟銈兇蚣芰四???/p>

我乜斜了一下視頻,小格又在嘴邊做了一個拉拉鏈的動作,“呃”的一聲,抹了脖子。

“兄臺聽好,”甄君一揖,“今天之事,假如敝人用子曰圣人曰能夠解決,敝人絕不會爆粗口,甚而面目猙獰,還要動粗。敝人知道,此種行為,有辱斯文,但對非常之事采用非常之手段,”甄君的腦袋搖得像吃了搖頭丸,“迫不得已!迫不得已!”

“什么迫不得已?這事由工商部門管,兄臺作為消費者,有舉報的權(quán)利,沒有行使權(quán)力的權(quán)利。如果今天不是大伙兒幫你,這會兒也許兄臺正躺在醫(yī)院里搶救呢。哪有閑情喝酒?”

“敝人鄙陋,”甄君瞇縫著眼睛說,“不能領(lǐng)會兄臺雅意,望兄臺賜教!”

“豈敢!豈敢!”我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說,“民間有些丑陋現(xiàn)象,政府也無能為力,憑兄臺一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掌權(quán)力之印,靠三寸不爛之舌,作武夫打架之態(tài),焉能杜絕?倘若今日之事,遇一亡命之徒,兄臺豈不白受皮肉之苦?依我之鄙見,兄臺以后遇到此等事情,切切三思而后行,或舉報,或等閑視之,不可魯莽行事,免得惹火燒身,悔之莫及?!?/p>

“兄臺好意,敝人心領(lǐng);但兄臺高見,敝人不敢茍同。說啥子惹火燒身,道啥子悔之莫及,不是敝人狂妄,敝人的人生字典里,還查不到‘惹火燒身,悔之莫及’八個字呢。敝人是書生不假,但常以孔老圣人的話作為接人待物之準(zhǔn)則,見不公平之事,焉能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今日之事,沒有好心人幫忙,那個混蛋,”甄君不小心爆了粗口,覺得這種場合不妥,嘴角撇了撇,改口道,“那廝,不,那人膽敢動粗,敝人也不好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嘛。今日之事,大伙不幫忙,假使敝人頭破血流,鼻青臉腫,能換來大伙兒的健康免受損害,有何不可?如若不測,最不濟橫尸二人,流血五步,有何可怕?若要吵架,敝人正抓癢處,定要奉陪到底呢?!?/p>

“吵架打架,我不贊成。我之鄙意,這種事能躲則躲,犯不著跟粗人一般見識,影響心情;更犯不著在大庭廣眾之下,學(xué)潑婦作河?xùn)|獅吼,斯文掃地。不公之事,兄臺管了,沒人說兄臺是英雄;不管,也沒人說兄臺是孬種。”我做了一個停的手勢,“好了,好了,我說的夠多了,就此打住,子游說得好:‘事君數(shù),斯辱矣;朋友數(shù),斯疏矣?!蔽乙猹q未盡,喝了一小口酒,狠狠地把酒杯頓在餐桌上,加了一句,“兄臺做了不少好事,卻落得個‘無賴癟三’的‘雅號’,我為兄臺叫屈?。 ?/p>

“敝人傻么?”甄君指指自己的腦子。

我搖搖頭。

“敝人不傻,娘賣逼的,誰們罵敝人‘無賴癟三’敝人心里有數(shù)。格老子的,娘賣逼的……”甄君拍案而起,情緒激動,還要罵下去。小格在視頻里咳嗽了一聲。甄君反應(yīng)過來,立即恢復(fù)斯文狀態(tài),說:“失態(tài)了!讓兄臺和嫂夫人見笑了!請兄臺和嫂夫人見諒才好!”

他拍拍腦袋:“讓敝人理理,剛才兄臺說邊緣團場有人罵敝人‘無賴癟三’,是吧?”

我點點頭。

“剛才敝人說了,誰們罵敝人‘無賴癟三’,敝人心里有數(shù)?!?/p>

“怎么有數(shù)法?請兄臺說來聽聽!”小格不愧是我未來老婆,見我懶得說話,甚解我意,替我問道。

“損人利己而被敝人修理過的人罵敝人‘無賴癟三’。兄臺,不是敝人說,這種人里,你們學(xué)校的駱校長算一個。”

我一愣,睜大眼睛,欲要爭辯,但仔細想想,爭辯就是說瞎話,眼簾慢慢垂下,端起茶杯喝口茶,掩飾我的不置可否。

“木頭學(xué)校的駱校長為啥罵兄臺?”小格好奇。

“駱校長為啥子罵敝人?”甄君拿出手機看看表,時間尚早,清清嗓子,“時間早著呢,請兄臺和嫂夫人聽敝人慢慢道來?!?/p>

“駱校長家有一親戚做豆腐的,姓楊,單名一個嫣字,住團部附近。向兄臺和嫂夫人聲明一下,開始,敝人并不曉得楊嫣是駱校長的親戚,后來才曉得,楊嫣是駱校長親弟弟的老婆。楊嫣用三輪車拖著豆腐,走家串戶,團部,團部附近的連隊,都賣,天天如此。

“一天,我買了楊嫣一公斤豆腐,無意中問她,這是食品,要進口的,有健康證沒有,衛(wèi)生達標(biāo)嗎?她哈哈一笑,很爽快,說做了幾年豆腐,沒聽說做豆腐還要健康證的,衛(wèi)生達不達標(biāo),團部和連隊的人,吃了幾年了,沒人吃出毛病。敝人講,沒人吃出毛病,只是暫時的,你沒得健康證,就是違規(guī)生產(chǎn),這豆腐是不允許賣的。楊嫣的臉一拉,罵敝人是神經(jīng)病。

“過了幾天,楊嫣又去六連賣豆腐。敝人問她,辦了健康證沒有?楊嫣眼皮都不抬,懶得理敝人。敝人對來買豆腐的職工說,她沒有健康證,誰曉得她有沒有傳染病,這豆腐不能吃。買豆腐的職工一聽敝人說得有理,不買了。楊嫣在六連一公斤豆腐都沒賣出去,推著三輪車,罵罵咧咧地走了。楊嫣是個女人,敝人不跟她一般見識,好男不跟女斗嘛。不然,說起吵架,可抓到敝人的癢處了。

“好長一段時間,楊嫣沒來六連賣豆腐。敝人以為,她停產(chǎn)辦健康證去了。有一天,敝人去團部辦事,又遇到楊嫣賣豆腐。敝人問她,有健康證沒?楊嫣說,關(guān)你屁事。敝人對買豆腐的人說,她這豆腐不衛(wèi)生,不能買。楊嫣狠狠地瞪了敝人一眼,騎上三輪車,走了。她當(dāng)著消費者的面,不敢罵敝人,只好一走了之。

“敝人見她的三輪車上,拉著兩屜剛出來的豆腐,她不可能拉回去倒掉,她甩開敝人,還要賣。敝人想,不行,今天一定得盯緊她。敝人騎著自行車,緊緊地跟在楊嫣后面。她停敝人停,她走敝人走,有人買豆腐,敝人勸買豆腐的人,這豆腐不能吃。敝人跟著楊嫣轉(zhuǎn)了大半天,她兩屜豆腐好端端的,一公斤也沒賣出去。

“豆腐賣不出去,楊嫣的脾氣卻好得不得了,她沒事一般,騎著三輪車,一邊走一邊叫賣,沒人買豆腐,她好像也不在乎。她騎一段距離,還回過頭看看敝人跟上了沒有。

“敝人當(dāng)時啷個能想到,楊嫣這個粗鄙的農(nóng)婦,也能炮制王熙鳳的相思局,她騎進團部一條小巷,回頭看敝人離她有段距離,停下來打了手機,然后開始叫賣。

“不一會兒,有輛摩托車突突開進小巷,敝人剛好靠近楊嫣。楊嫣突然大喊,抓流氓啊,光天化日之下,他耍流氓吃我豆腐啊!抓流氓?。∧禽v摩托車嘎地,恰巧在敝人和楊嫣跟前停下,下來兩個男人,不由分說,大打出手。敝人雙拳難敵四手,躺進了醫(yī)院。

“敝人報案,邊緣團場屁大個地方,警察很快就找到了打敝人的人。那兩個打敝人的男人,毫不避諱他們打了敝人,說他們那天剛好路過那條小巷,聽見有女人求救,見敝人光天化日欺負女人,義憤填膺,才動的手。楊嫣又死咬著敝人耍流氓吃她豆腐,警察找不到證據(jù),只讓打人的人象征性地賠了點醫(yī)療費。敝人的犟脾氣上來了,不服警察處理,沒要那點醫(yī)療費。

“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敝人有時間細細思考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越思考越不對勁。敝人感覺,這是個圈套,是楊嫣設(shè)計好的。誰叫敝人多管閑事,砸人飯碗呢?

“敝人傷好出院,雇了小工幫著干地里活路。敝人盯楊嫣賣豆腐。有了上回的經(jīng)驗,只要楊嫣拐進小巷,敝人站在小巷口,離她遠遠的;她滿口噴糞,敝人竭力憋著不還口,離她遠遠的,連續(xù)盯了一個星期,楊嫣愣是沒有賣出一塊豆腐。

“敝人想,楊嫣慌了,不然,她不會請人說好話求情,說上回她不好,不該那樣做,曉得錯了,道歉賠錢都行,不要盯著她了。敝人不答應(yīng),敝人這樣做,不是為了一己私利報私仇,而是為了大伙兒的健康。她辦了健康證,萬事皆休,不辦健康證,敝人會盯到底。

“楊嫣請人求情不成,就搬出了你們的駱校長。這個時候,敝人才曉得,楊嫣——你們駱校長親弟弟的老婆。

“駱校長在敝人家,軟硬兼施,敝人這人,迂腐慣了,啷個會吃他那一套。駱校長說不通,威脅敝人說,他在邊緣團場不管黑道白道都有朋友,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到了那時,你走在路上磕著碰著了,不要怪我沒有提醒你。

“敝人一聽,站起身來,向孔子像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兄臺去過寒舍,寒舍供了孔子像的。敝人拜過吾師,然后不冷不熱,不軟不硬,說:吾師說過:‘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敝人怕你們駱校長不理解圣人之意,后面加了一句:不就住院嗎?敝人害怕再住不成?

“楊嫣叫這個那個出面,就是不去辦健康證,為啥子?

說到這兒,甄君故意賣個關(guān)子,吊我和小格的胃口。我盯著他,學(xué)著他的四川腔:“為啥子?”

“兄臺和嫂夫人猜猜嘛!”

“怕麻煩唄!”小格猜。

“錯!”

“怕花錢吧!”我說。

“錯!”

“猜不著,兄臺講嘛!”小格像模像樣地學(xué)著四川腔。

甄君的眼睛瞇著一條縫,右手很得意地一揮,說:“他們一家子都有乙肝病,辦不下來健康證嘛!”

“啊!幸虧兄臺認真,不然,邊緣團場吃了他們家豆腐的職工,怎么得上乙肝的,還不曉得哦!”小格說。

我豎起大拇指,夸獎道:“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峙_可謂君子人也!”

甄君說:“哪里!哪里!兄臺過獎,敝人山野村夫,一‘無賴癟三’而已!”

春節(jié)過后,學(xué)校開學(xué),駱校長探親回來,得知我收留了甄君,心里很不痛快。他附加了一個馬上叫甄君搬出學(xué)校單身宿舍的條件,我才拿上了學(xué)生寒假補課的津貼。

迫于駱校長的壓力,我要求甄君搬出學(xué)校的單身宿舍。甄君死皮賴臉地,說現(xiàn)在雖是春天,但春風(fēng)料峭,天氣很冷,等天氣暖和,他再出去租房。

駱校長三天兩頭催我叫甄君搬出去,我亦催逼甚緊,甄君滿不在乎。有時我催得過急,他瞪著眼睛,說:“兄臺,叫他姓駱的親自跟敝人講嘛!”

我把甄君的意思對駱校長說了。駱校長聽了,氣不打一處來,說:“那個無賴癟三,算什么東西?他有什么資格要求我親自跟他說話。小李,你告訴他,我忙著呢,沒空和他啰嗦,叫他趕快搬,學(xué)校不允許閑雜人員住教師單身宿舍?!彼u我道,“小李,惹麻煩了吧,我以前跟你講,你不聽,請神容易送神難,知道厲害了吧?小伙子,吸取教訓(xùn)吧。他那樣的人,你能惹得起?”

駱校長的話,我不敢傳給甄君。我知道甄君的臭脾氣,惹惱了他,不是鬧著玩兒的。催了我N次,駱校長見不管用。他自己不出面,派后勤趙主任去趕甄君。趙主任到我宿舍,剛表達讓甄君搬的意圖,就被甄君罵得狼狽而逃。

甄君賴到三月,沒人催他,他自己就在六連租好房子,搬走了。駱校長嫌我辦事不力,對我的偏見更深了。

校長對我有看法,同事們也不敢親近我。我在學(xué)校陷入人際關(guān)系“泥淖”,混得不太如意。我的情緒低落之極。正當(dāng)我孤獨難耐時,小格來邊緣團場了。

小格吃了豹子膽,背著她的父母親,復(fù)印了戶口本,開了證明,是來邊緣團場和我過日子的。小格瞞天過海之術(shù),瞞過了她父母,也瞞過了我,她每天晚上跟我視頻,從沒透露過她的心思,當(dāng)真實的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一時不知所措。

得知小格到來,甄君比我還高興。他忙不迭召集朋友,在邊緣團場最好的飯店,為小格接風(fēng)洗塵。

席間,小格向甄君和朋友們宣布:她來邊緣團場,是和我結(jié)婚的。

第二天,小格催促我領(lǐng)證。我向駱校長請假。駱校長問我什么事兒。我說未婚妻來了,要去阿拉爾市領(lǐng)證。駱校長對我有偏見,但聽說去阿拉爾市領(lǐng)結(jié)婚證,還是蠻關(guān)心的,立即開了單位證明。

我和小格在團部等去阿拉爾市的公共汽車。甄君不知從哪雇了一輛紅色的北京現(xiàn)代,用塑料花和氣球作了裝飾,儼然一輛迎接新娘的婚車。甄君西裝領(lǐng)帶,打扮一新,見到我和小格,打開車門,用濃濃的四川腔吟唱道:“良緣由夙締,佳偶自天成。請新郎新娘上車,并祝新郎新娘幸福美滿,早生貴子!”說完,煞有其事地往我們頭上撒了一些彩紙片。

我和小格感激不盡。一路上,甄君有說有笑,幽默風(fēng)趣,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和小格只覺得是一瞬間。

到了阿拉爾市,我和小格去快照照相館照結(jié)婚照,甄君說,他先去民政局打個前鋒,問個虛實,然后在民政局的門口等我們。這樣可以節(jié)約時間,領(lǐng)了證逛逛阿拉爾市。他在一個十字路口下了車,向我們揮揮手,順手?jǐn)r了一輛出租車。

我們的司機是位老兵團人,對阿拉爾市熟悉得很,他給我們找了一家物美價廉的照相館。照相館剛開門,我們是第一位顧客,老板高興,收了半價,我們等了一刻鐘,取到了結(jié)婚照。小格出了照相館,說:“早知道老板這樣慷慨,我們照個婚紗照就好了!”

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說:“資本家的小姐天生就愛剝削勞動人民!”

小格摟住我的脖子,溫柔地吻了我一下,整個身體吊在我的脖子上,說:“胡說什么?罰你抱我到車上!”

在民政局辦公大院,我們車未停穩(wěn),聽見甄君熟悉的吵架的口頭禪:“格老子,娘賣逼,老子說你啷個了……”我心里說聲不好,下了車,往辦公大廳跑。在辦公大廳,甄君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著里面的辦公人員,滿口濺沫,罵得正歡。

我上前攔住說:“兄臺,兄臺,不管誰惹著你了,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看我薄面,請息怒,不要發(fā)火跟人吵架,好不好?”

小格跟著跑進了辦公大廳,說:“兄臺,息息怒,今天是我和木頭的大喜日子,吵架多不好!”

甄君余怒未滅,說:“格老子,”他覺著當(dāng)小格的面罵粗話不好,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敝人來民政局打聽領(lǐng)證窗口,找到了地方,等你們照了結(jié)婚照過來,不用麻煩問人,領(lǐng)了證就走,不耽誤時間,辦了證,敝人還要帶你們轉(zhuǎn)轉(zhuǎn)阿拉爾市,特別是那個生態(tài)苗圃,很值得一轉(zhuǎn)的?!彼钢磉呥@個窗口,“敝人找到這個領(lǐng)證窗口,敝人問他領(lǐng)證是在這兒吧。他不把敝人當(dāng)人,頭也不抬,盯著電腦一動不動,敝人伸長脖子一看,人家正玩游戲呢。敝人好心好意地說,上班玩游戲不好,影響政府形象。敝人沒發(fā)火,他先發(fā)火了,說什么玩游戲啷個了,你管得著嗎?格老子的,娘賣逼的,老子就要捋捋老虎胡須,摸摸老虎屁股,這事老子管了,并且管定了,”他指著里面那個工作人員,“格老子,娘賣逼,去,把你們領(lǐng)導(dǎo)喊來,老子要問問你們領(lǐng)導(dǎo),納稅人供你們吃供你們喝,就是恁樣給納稅人做事的?”

工作人員自知理虧,拉著個臉,不敢還口接腔。

我趴在窗口,用手撥拉甄君,對工作人員說:“對不起,這位兄臺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我替他道歉!”

甄君拉開我,說:“兄臺,你恁樣講,就是他上班打游戲?qū)α?,敝人糾正他錯了。他作為政府工作人員,上班打游戲,他不向我們道歉,兄臺向他道歉,啷個講?”

我說不過甄君,把他推了推,向司機使了一個眼色,小格又勸了甄君幾句。甄君被司機拽著,很不情愿,罵罵咧咧的,往門口走去。

我和小格領(lǐng)證,并沒有選黃道吉日。領(lǐng)證窗口,只有我和小格。我把手續(xù)遞了進去,工作人員翻了翻,問:“女方的戶口簿呢?”我答非所問:“有復(fù)印件呢!”

“復(fù)印件不算數(shù)。沒有戶口簿原件,按照規(guī)定,這個證不能辦。”他把手續(xù)扔了出來。

我說:“我們的情況比較特殊,同志,請您高抬貴手,給我們辦了吧!”

“這是規(guī)定,知道不?你們的手續(xù)不全,沒法辦,知道不?”

“我是省城的,不是邊緣團場的,回去一趟很麻煩,同志,麻煩您,通融一下嘛!”小格慌了,央求道。

“不要說了,你們說破嘴皮都沒用,這是規(guī)定,手續(xù)不全,我不能辦,知道不?”

我說:“同志,請您消消氣,剛才那位兄臺惹您生氣了,我替他道歉,請您不要跟他一般見識?!蔽疑抡缇陂T外聽見,把聲音放得很低。

“這個證對我們很重要,有些情況不便在這兒說,同志,請您幫幫忙唄!幫我們辦了吧!”小格在旁幫腔。

那位工作人員很不耐煩地搖著頭,任憑我們說啥,不再搭理我們。

我和小格沮喪地離開了領(lǐng)證窗口,出了大門。

甄君很關(guān)切地迎了上來,見我們的情緒不對,問:“沒領(lǐng)上證?”小格“嗯”了一聲。

甄君一聽火了,甩開我們,在門口就開始破口大罵:“格老子的,娘賣逼的,啷個意思?老子講你打了游戲,你就要馬上報復(fù)老子的兄弟,啷個意思?格老子的,娘賣逼的,今天你跟老子講清楚,講不清楚,老子跟你沒完。格老子的,娘賣逼的……”

我慌忙上去拉甄君,甄君一甩胳膊,差點把我搡倒在地。我知道他的無賴脾氣上來了,就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

小格扶住我,跟了進去,可無法勸住甄君。甄君能想到的臟話,都罵了出來。那位工作人員招架不住,怒目圓睜,雙拳緊握,要跟甄君拼命。甄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隔著窗口,罵得更難聽了。小格聽了臊得慌,受不了,悄悄回車上了。

甄君在辦證大廳咆哮,驚動了民政局領(lǐng)導(dǎo)。

在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領(lǐng)導(dǎo)弄清了事情的原因,說:“我們的工作人員上班打游戲,這是我們的不對,我代表民政局向你們道歉?!彼抖段业氖掷m(xù),“但這位同志領(lǐng)證的手續(xù)不全,我們的工作人員按照相關(guān)規(guī)定,不予辦理,是正確的,不存在這位同志所說的挾私報復(fù)。”

“領(lǐng)導(dǎo),我們的情況比較特殊。我的未婚妻是省城的,她家怕孩子受苦,不同意她來團場工作,您看能不能特事特辦,通融一下?!蔽艺f。

“呃,這個,沒有手續(xù),真辦不了。如果能辦,我們就辦了,這是好事嘛!可你們手續(xù)不全,不好意思,請回吧!”領(lǐng)導(dǎo)很客氣,送我們出門時,強調(diào)了一句,“如果辦了,有了問題,上面追究下來,我們負不了責(zé),請包涵!”

結(jié)婚證沒領(lǐng)成,我和小格沒有心情逛阿拉爾市。歡喜而來,失望而歸。甄君把所有責(zé)任都攬在他頭上,一路上向我和小格道了不知多少歉。

到了團部,我要付車費,甄君死死抓住我的手,“這輛車,是敝人包的,讓兄臺付錢,敝人的臉要不要了?”他把我往學(xué)校的方向推,“走吧走吧,帶著嫂夫人回去休息,今天累了一天,事沒辦成,是敝人的不是,敝人改天去家賠罪?!?/p>

第二天去學(xué)校上班,同事們都向我賀喜,我給他們散發(fā)了喜糖,他們不依,強烈要求我請客。我說我家徒四壁,一窮二白,抱歉,請不起大家。同事們說,不需要你出錢,我們可以湊份子嘛。

我回家跟小格商量。小格說:“同事們的美意,我們心領(lǐng)了。但為我們辦事,我們不出錢,反而讓同事們破費,多不好意思,喜宴,就不要辦了吧!”

我向同事們說了小格的意思。同事們見我家小格不同意,也不好勉強的。大家以為我和小格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呢。

小格在家里待了一個多月,悶得慌,她想出來工作,去學(xué)校教書。我拿著小格的大學(xué)畢業(yè)證,向駱校長申請。駱校長的腦袋搖得像得了癲癇,說:“小李,你是知道的,學(xué)校已經(jīng)超編了。學(xué)校沒辦法安排,你想想別的辦法吧?!毙υ?,學(xué)校超編,怎么每年都招人?有些課不是還沒開起來嗎?但人家不同意,我不好挑明,我和甄君來往密切,一定得罪駱校長了。

學(xué)校安排不了,小格又不愿意待在家里吃閑飯,我很發(fā)愁。小格倒是很樂觀。她跟我商量:“木頭,我喜歡孩子,我們自己開個幼兒園,行不?”

開幼兒園是個好主意,邊緣團場的公辦幼兒園已嚴(yán)重超員,私人投資開幼兒園,團里一定贊同。可資金從哪來呢?我憂心忡忡:“開幼兒園?咱吃飯都困難,哪有那么多錢開幼兒園?別開玩笑!”

“不開玩笑。錢嘛,”小格拍拍口袋,“是有的,”她像變戲法似的,對著手哈了一口氣,“叮當(dāng)叮當(dāng),木頭,你看這是什么?”她從口袋取出了一張銀行金卡。

“銀行卡?!?/p>

“你猜里面有多少錢,木頭?”

“一萬?!?/p>

“唔——”小格搖搖頭。

“兩萬?”

“不會吧。只會一萬一萬地加,你大膽地往上漲么?”

“十萬?!蔽乙е?,蹦出了兩個字。

小格還是搖頭。

“一百萬?”

“一百萬,太多。這卡里面,不多不少,一百萬除于二剛剛好?!?/p>

“五十——萬?”這三個字,我?guī)缀跏菑难揽p里擠出來的。

“是的,五十萬。這是本美女的體己錢。爸媽以前給的零花錢,本美女一直舍不得花。這下可好了,派上大用場了?!?/p>

五十萬,辦個小規(guī)模的幼兒園綽綽有余了。我一下子抱起小格,轉(zhuǎn)了一個圈,狠狠地親了她一口,說:“同事們要吃我們的喜宴,你揣著五十萬還說沒錢?現(xiàn)在要辦幼兒園,一下子拿出五十萬,同事們不說閑話嗎?”

“好鋼花在刀刃上。找不到工作算了,本美女自己當(dāng)老板,自己給自己打工,不很好嗎?至于同事們吃喜宴,本美女不拿錢,當(dāng)然是有道理的。木頭你看哦,公公婆婆,爸爸媽媽都不在本地,人家問起,我們怎么解釋?總不能見人就說,啊啊啊,是這樣的,木木的爸爸媽媽太遠,小格的爸爸媽媽太忙,邊緣團場太偏,一時半會趕不過來。你是獨生子,我是獨生女,我們兩個舉辦婚禮,長輩們就是再遠再忙,他們不來參加,能說得過去?解釋多了,人家能相信?再說,我爸媽說不定在省城,正掘地三尺找我呢?!?/p>

“你不是說,你出門時,給他們留言了嗎?”

“我這么久不回家,留言了,他們就不找了?”小格猛地拍了一下腦門,“不好,這錢不能花?我差點就暴露了,好險?。 闭f完,她把銀行金卡放在手心揉搓著。

“花卡里的錢,會暴露你?”

“嗯啦,”小格的臉上布滿烏云,“高一時,我跟媽媽吵架,離家出走了一個星期,身上的錢花完了,拿著這張卡去取款機上取了幾千塊錢,晚上就被他們在賓館找到了。后來,我與媽媽和好了,問她是怎么找到我的?她說,我花了銀行卡上的錢,銀行留有我的賬號,警察追蹤賬號找到我的。”她拿著銀行卡當(dāng)扇子,扇了扇,“木頭,這卡上的錢,我們不敢花?。 ?/p>

“不花,哪來的錢辦幼兒園呢?你又那么喜歡孩子。”

“算了,還是找別的工作吧。這錢,真不敢花?;耍铱隙〞话謰屪セ厝サ?。如果現(xiàn)在被他們抓回去,他們就會棒打鴛鴦,生生拆散我們的?!?/p>

“不會吧。你爸媽都是成功的商人,那么沒素質(zhì)?”我摟住小格,“咱倆現(xiàn)在生米煮成了熟飯,你爸媽忍心?”

“呵呵,”小格溫柔地用手指輕輕地點了一下我的腦門,“我們沒證,只是同居,這叫生米煮成熟飯?啥年代了?這個算啥?你呀你呀,真是木頭!”

“這么說,煮熟的鴨子也會飛?小格還不一定是我媳婦?”

“你說——呢——”

“那那那,”我一把搶過小格手里的銀行卡,扔在了床上,“這錢燙手,我們不要花,你在家好好待著,我養(yǎng)活你?!蔽野研「駬У镁o緊的,生怕她飛了。

小格被我摟得喘不過氣來,但滿臉幸福,說:“我待在家里也悶,去團部超市找找看,他們招不招員工。”

“去超市打工,那多辛苦啊!”

“不怕,我爸媽創(chuàng)業(yè)時,把我扔在爺爺奶奶家,爺爺奶奶也是兵團人,我從小吃過苦受過鍛煉的?!?/p>

團部有家超市,是我的學(xué)生家長開的。超市本來不需要人,但家長聽說小格為了愛情,放棄了省城的都市生活,被感動了,破例招了小格。

我剛參加工作,收入較低,小格在超市工作,薪水也不高,我倆擠在一居室的單身宿舍里,生活艱苦。

或一星期,或半月,或一月,甄君總要抽空來家做客。小格說她想要個寶寶,不讓我喝酒了。我說我們沒扯結(jié)婚證,生寶寶是違法的。小格說,她太喜歡孩子了,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交罰款。我拗不過她,只得由她。小格決心已下,我也豁出去了。萬一小格真有了寶寶,可以補個手續(xù)嘛,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

甄君來家做客,我們在一起喝喝茶,背背《論語》,蠻快樂的。甄君在我們家一副君子相,總是那么溫文爾雅,幽默風(fēng)趣,小格很喜歡他。他那張臭嘴,罵人麻溜,說甜言蜜語,也討人喜歡。他在小格面前,左一個嫂夫人右一個嫂夫人,小格聽了好生受用。我?guī)状渭m正他,應(yīng)該叫弟媳婦。甄君說他習(xí)慣了,稱嫂夫人好,叫弟媳婦別扭。他不改口,我只好隨他。

一天早晨,小格起床刷牙,爬在洗臉盆上干噦,嘔了些清水,嘔不出東西。我心疼地拍著她的后背,以為她感冒了,說陪她去醫(yī)院。小格說:“我不是感冒,但醫(yī)院一定要去?!?/p>

“不是感冒?去醫(yī)院干嘛?”廚房的鍋里熬著稀飯,好像溢出來了,我快步去關(guān)煤氣灶。

“可能是……”下面的話沒說完,小格又爬在洗臉盆嘔起來。

“可能是什么?”我回轉(zhuǎn)身,輕輕拍著小格的后背。

小格嘔了好一陣子,仰起臉,滿是幸福地看著我,說:“可能是咱的寶寶來了,寶寶給咱打招呼呢!”

“真的?”我一把抱住小格,疑惑地盯著她的臉。

“所以要去醫(yī)院確定一下嘛!”

“嗯,好,”我牽著小格的手,出了衛(wèi)生間,讓小格在沙發(fā)上坐下,“輕點,慢慢地!”

“看你,”小格故意站起來,“我哪有那么嬌貴?”

“別動,別動,讓我想想,”我搓著手,在客廳轉(zhuǎn)著圈,“我我我,先向?qū)W校請假。你呢,向老板請假。今天咱都不上班了,去醫(yī)院檢查。如果的確是寶寶來報到了,咱從醫(yī)院出來,去巴扎買些東西,回來慶祝一下。對,晚上把甄君兄臺請來,一塊喝酒?!?/p>

“看你美的!”小格撒嬌,嗔道。

去醫(yī)院檢查,果如小格所言,我和小格的寶寶來報到了。調(diào)皮的寶寶已經(jīng)住在小格肚里一個多月了。

我和小格要做爸爸媽媽了。我倆出了醫(yī)院,相擁著直奔巴扎,買了不少東西,另加兩瓶250ml的伊力老窖。晚上,一定要請甄君來家慶祝慶祝。

我和小格請了假,中午我給小格加了菜。寶寶成心不讓媽媽吃東西,稍微膩一點的東西,小格都嘔得不行。

吃了中午飯,我快樂地拿起手機,撥通了甄君的手機。棉花已經(jīng)撿完,他待在家里無事,不如叫他來露一手,我和小格好長時間沒嘗過他的手藝了。

“喂,兄臺嗎?今天晚上有空嗎?我和小格想請兄臺光臨寒舍,有好消息告訴兄臺呢!”我抑制不住心頭的喜悅,對著手機興奮地吼了一通。

“哦,李老師啊,我不是甄君,是鄭昕媽媽。甄君在阿克蘇市人民醫(yī)院住院,今天晚上不能去你家做客,對不住噢!”

“什么?鄭昕媽媽?甄君兄臺住院了?在阿克蘇人民醫(yī)院?什么時候?這么大的事兒,怎么不通知我們?”

“在阿克蘇人民醫(yī)院住一個多月了。甄君住院,他不讓告訴你們,說不要讓這樣的煩心事影響你們的蜜月。他睡著了,聽手機響,我一看號碼是您的,偷偷拿出來,在病房走廊里跟您通話呢。要是他醒著,他一定不會告訴你們他住院了。”

“兄臺得了什么?。吭诎⒖颂K住了一個多月,還沒出院,很嚴(yán)重么?”

“唉,說來話長,在電話里說不清,等他出了院,再跟你們說吧。好了,我回病房看他醒了沒有。他醒來就要喝水呢。我掛電話了?!?/p>

小格就在我身邊,聽說甄君住院了,急切地問我甄君生了什么病。我說鄭昕媽媽沒說。

甄君住院的消息,沖淡了我和小格的喜悅。我頹然坐在沙發(fā)上,問小格,甄君多久沒來家做客了。小格掐著手指算了算,大概一個多月吧。一個多月,甄君沒有消息,我和小格不管不問,根本想不起來關(guān)心一下。在我們家,甄君來,甄君走,稀松平常,好像他像兄長一樣地關(guān)心我們,是他分內(nèi)的事兒,而我們卻可以把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比如今天的好消息,我們對別人要守口如瓶,可又要與人分享,這才想起了甄君。

我和小格商量,決定去阿克蘇人民醫(yī)院探望甄君。如果知道他住院,都不去探望一下,我們怎能對得住甄君對我們的好?

我向?qū)W校請假。駱校長問我去阿克蘇市做什么。我自然不敢告訴他是去探望甄君,只說小格不舒服,需要上阿克蘇市的大醫(yī)院檢查。

在阿克蘇人民醫(yī)院見到甄君,甄君已經(jīng)可以下床活動了。他見到我和小格,愣怔了好久,眼圈一紅,摟著我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鄭昕媽媽在旁,不斷地擦著眼淚。

良久,我和小格小心翼翼地扶甄君坐在病床上。我責(zé)怪道:“兄臺貴體欠安,怎么不吭一聲呢?”小格用手肘碰碰我,我會意,不做聲了。她問:“兄臺貴體違和,需住恁久的院?”

“他……”鄭昕媽媽下面的話沒說完,被甄君揮了一下手,止住了。他說:“敝人偶沾微恙,兄臺和嫂夫人不辭勞累,百里探視,有勞兄臺和嫂夫人了。至于敝人微恙,不值一提,請兄臺和嫂夫人放心,不久即可康復(fù)出院的?!?/p>

小格的妊娠反應(yīng)很厲害,我只請了一天假,我們倆陪了甄君幾個小時,便返回了邊緣團場。

過了半月,甄君出院了。甄君出院那天,我上完課,偷偷地溜出學(xué)校,小格由于妊娠反應(yīng),沒去超市上班了,待在家里呢。在團部接到甄君,我和小格要為他接風(fēng)洗塵,鄭昕媽媽說:“謝謝,謝謝李老師!他剛出院,還是讓他回去好好休息吧!”甄君也不讓我和小格破費,執(zhí)意不肯。他向來說一不二,我們只好隨他。團部離六連不遠,甄君提出,不要坐車,走路回家,順便散散心。

小格需要鍛煉,巴不得呢,大聲說好好好。我們一行四人,緩緩地向六連走去。在路上,甄君碰上了熟人,耷拉著腦袋,不好意思的樣子;熟人見到了甄君,也沒有以前熱情,似笑非笑地點點頭。我一門心思都在甄君身上,路人的反應(yīng),哪能看出來?

在六連路口,有一班人聚在那里,我以為是來迎接甄君的六連職工,心想,六連的職工蠻有人情味的嘛。待我們走近,連長橫在路中間,伸出右手,做了一個停的手勢,他面無表情,不陰不陽地說:“你強奸婦女,傷風(fēng)敗俗,六連有史以來,從沒發(fā)生這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經(jīng)連部決定,你,甄君,不能住六連了?!?/p>

鄭昕媽媽聽了,非常激動,說:“你們這班龜兒子,血口噴人,他強奸誰了?有什么證據(jù)?”

連長側(cè)過身,看看鄭昕媽媽,望著他那一班人,指著甄君,皮笑肉不笑地說:“大家說,他強奸誰了?”連長那班人不懷好意地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說:“寡婦嘛,耐不住了,欠日!”有人附和:“那叫爽啊!”那班人不知羞恥地哄堂大笑。

鄭昕媽媽氣得渾身發(fā)抖,顫聲說道:“你們,你們,你們……”連長那班人流里流氣,滿嘴污穢,假如小格不在身邊,我明知打架吃虧,也要揍他娘的??尚「裼性性谏?,我不能魯莽行事。

甄君出奇地鎮(zhèn)靜,他拉住鄭昕媽媽,摁住我,聲音不大,卻很威嚴(yán),說:“回團部!”小格挽著甄君的胳膊,我和鄭昕媽媽跟著,身后傳來哄笑聲,口哨聲。

回到團部,甄君說:“兄臺,嫂夫人,剛才說要為敝人接風(fēng)洗塵,還算數(shù)么?”不等我開腔,小格急忙接過話,說:“算算算,什么時候都算。兄臺看哪家飯館適合?”

“敝人看四川小炒就蠻適合的。我們?nèi)ニ拇ㄐ〕?,兄臺,你看如何?”

我說:“兄臺請!”

在四川小炒坐定,我陪甄君和鄭昕媽媽說話,小格點了七八個小炒,要了兩瓶伊力小老窖。甄君說:“知敝人心者,嫂夫人也!”小格說:“兄臺康復(fù)出院,我和木頭甚感欣慰,飲點兒酒,活躍氣氛,敘敘久別之情!”

甄君說:“謝謝兄臺和嫂夫人!”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眶里有亮晶晶的東西。

上了菜,甄君提議,先吃飯后喝酒。甄君只要高興,我們沒有不答應(yīng)的。

吃好飯,甄君又提議,和我連喝三杯。小格欲要阻止,我輕輕地踢了一下小格。

甄君和我連喝三杯。唯酒無量的他,卻酩酊大醉了。他不停地嘆著大氣,不停地說著兩個字:“慚愧!”

我和小格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才好。鄭媽媽見甄君難受,抹著眼淚。六連回不去了,我駕著他,去團部招待所開了房間,安排他休息。鄭媽媽守著甄君,我和小格替他去租房子。

第二天我去招待所找甄君,送他去出租屋。他見了我,沒了往日的幽默風(fēng)趣,不吭不哈,沉默寡言。

我和小格蠻殷勤的,給甄君送米送面送清油,有空去出租屋陪他。他不出門,整天悶在出租屋。有時請他去我們家散散心,他死活不肯。

約莫過了半個月,甄君的心情稍好了一點。

又一個星期六,我和小格過去陪他。甄君說:“兄臺,嫂夫人,這段時間辛苦了。為了表示感謝,敝人請兄臺和嫂夫人吃頓飯,如何?”

我看著小格,沒吭氣。

甄君說:“就這么定了,還是四川小炒,叫鄭媽媽過來作陪?!?/p>

在四川小炒,酒過三巡,甄君說:“兄臺,嫂夫人,敝人臭名遠揚,蒙你們不棄,敝人銘記在心。但是,”他抬起頭,盯了一下天花板,頭狠狠地一甩,“不說但是了,直奔主題吧。古有割袍斷義,今有摔杯絕交,從此以后,敝人跟你們素不相識,形同陌路!”他一仰脖子,一杯酒進肚,把酒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鄭昕媽媽、小格和我愕然僵住。

我愣在座位上,小格反應(yīng)快,說:“兄臺,你醉了?!?/p>

甄君的手一揮,臉孔兇巴巴的,說:“說啥子狗屁話,喝恁點貓尿,老子能醉?走,走人,老子講了,從此以后,老子跟你們素不相識。你們再不走,別怪老子不客氣,”他站起,雙手撐在桌子上,眼睛血紅,瞪著我們,“是不是等老子掀了桌子再走,你們,唵?”

甄君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啥說的,斷吧斷吧,和他相識以來,好像他給我惹的麻煩還少了似的。這半個多月,我和小格頂著外界壓力陪他,真是浪費感情表錯情了。

小格懷孕的月份越來越大,我要上課,要照顧小格,無暇顧及其他;小格需要準(zhǔn)備孩子的日用品,無人幫忙,事事操心,亦無心思顧及其他。在忙碌中,甄君漸漸淡出了我和小格的生活。

一天晚上,我侍候小格吃完飯,洗完碗,批改學(xué)生作業(yè),小格挺著大肚子,坐在我身旁,用毛線鉤著孩子的小鞋子。我剛批了幾本作業(yè),小格哎喲了一聲,嚇了我一跳。我見她捂著肚子,五官扭成了一團,表情非常痛苦。她說:“快快快,木頭,寶寶他他他……”我急切地問:“寶寶是不是快生了?預(yù)產(chǎn)期不是還有一個星期嗎?”小格哎喲一聲,深吸了一口氣,說:“是是是,哎喲——好痛!”我見小格很痛,汗嘩地下來了,慌忙去抱小格。小格慌中不亂,說:“先打電話嘛!”

為了節(jié)約錢,我和小格商量,預(yù)產(chǎn)期的前一天住進醫(yī)院,哪知還有一個星期,小家伙就等不及了,搞得爸爸媽媽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還好,有醫(yī)生幫忙,加上我們早做足了準(zhǔn)備,小格在醫(yī)院呼天喊地,痛罵我,狠捏了我?guī)讉€小時,順利地生下了我們的兒子。

護士包好寶寶,抱來讓小格看,小格臉色蒼白,渾身癱軟,看見寶寶,不忘嘟著嘴親了一下兒子,眼里滿是幸福的淚水。我輕輕從護士手里接過兒子,看著兒子粉嫩的小臉,內(nèi)心激動:我有兒子了!我做爸爸了!

母子平安,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小格鬧著要出院。我說我白天要上課,住在醫(yī)院有醫(yī)生護士看著,放心些。小格心疼錢,執(zhí)意要出院。她說她自己可以照顧孩子,可以照顧自己,我盡管上班去。

小格在家坐月子,我上完課就往家跑,敷衍了事的,來去匆匆。好幾次,駱校長在操場上逮住我,不好發(fā)作,假裝關(guān)心,實則責(zé)備,說:“小李老師啊,這段時間,你要上課,又要照顧月婆子,著實辛苦!但我給你一個建議,請個月嫂嘛,這不就可以減輕負擔(dān)了?總這樣,你受得了,學(xué)校的制度卻不允許啊。唵?”

我頭昏腦脹,哪能聽得進去?小格在醫(yī)院多住一天都不敢,哪有錢請月嫂?我哼哼哈哈,不給駱校長多說一句的機會,從他身邊橫了過去。

侍候月子簡直太累了,好在我熬得??;小格從小長在農(nóng)場,也能吃苦。寶寶有時鬧夜,我和小格輪流照顧,從未因為熬瞌睡發(fā)生爭吵。

星期三上午,下了第二節(jié)課,我在操場上看操。校園廣播喊:“請李木木老師馬上到校長辦公室,駱校長找!”我心里嘀咕:急死忙乎,讓不讓活?

在校長辦公室,駱校長正和兩個陌生人聊天,見了我,介紹道:“這是你們要找的李木木老師?!彼咽稚煜騼蓚€陌生人,“這是團里計生委的肖主任。這是計生委的科員小趙。李老師,兩位領(lǐng)導(dǎo)來學(xué)校,有事找你核實?!彼x開座位,“肖主任,我需要回避嗎?”

肖主任的右手在空中摁了摁駱校長,說:“不用不用,這不是什么秘密,您請坐!我們核實好了,也等于向您匯報了,兩廂其便,這不好嗎?”

肖主任來核實我有不有結(jié)婚證,有不有準(zhǔn)生證。如果兩證都無,他們告訴我,我會被開除公職,學(xué)校受連帶責(zé)任,計劃生育不過關(guān),一票否決,年底不能評優(yōu)。

小格懷孕顯懷,學(xué)校曾催我辦準(zhǔn)生證來著,可我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哪能辦準(zhǔn)生證?學(xué)校催了幾次,見我遲遲不辦,要拉小格去醫(yī)院做人流,嚇得小格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門。我死皮賴臉,能拖則拖,不說辦,也不說不辦。一來二去,我們未婚先孕,成了公開的秘密。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不敢撒謊,承認拿不出兩證,肖主任他們走后,駱校長把我一頓臭訓(xùn),限我一星期解決此事,否則,卷鋪蓋走人。

想起來這所學(xué)校駱校長對我的種種,我心中竄了火。我說我還是走人吧。走出校長辦公室,我頗有“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氣概。駱校長從辦公室追出來喊:“你不在學(xué)校工作,就不能住學(xué)校的房子。你趕快想辦法搬吧!”

誰稀罕這破工作,搬就搬,有啥了不起的。室外艷陽高照,下了操的學(xué)生三三兩兩地回教室,我有些莫名興奮。有學(xué)生向我問好,我笑瞇瞇地點頭。下了教學(xué)樓的臺階,來到操場上,微風(fēng)吹過,我發(fā)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辭掉工作,就意味著斷了經(jīng)濟來源,斷了經(jīng)濟來源,我們一家三口的日子咋過?我回頭走了幾步,想去辦公室向駱校長求求情。我猶豫了一會兒,毅然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兒子剛滿月,我就丟了工作,沒了住的地方。我那點微薄的薪水,常常入不敷出,寅吃卯糧,沒有了工作,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我、小格和兒子將會流浪街頭。慷慨就義易,從容赴死難。哎哎,愁死人了!

我滿懷心事,愁眉苦臉,到了宿舍門口,全身披冰,不得不調(diào)整好情緒,擠出笑臉,小格剛生了寶寶,身子骨弱,有些事不能讓她操心,進了房子,我像往常一樣,親親兒子,親親小格,下廚房做飯。

我頭腦里亂糟糟的,機械地擇菜洗菜。小格倚在廚房門柔聲問:“木頭,有事?”我的手一抖,菜掉在了地上。小格說:“木頭,真有事嘍?”她扳過我的肩膀,“有事就別瞞我,好嗎?”我把頭埋在小格的肩窩上,告訴了她一切。

小格聽了,笑吟吟的,捧著我的臉,說:“咱有了兒子,丟工作不算事,沒房子住也不算事,吃完飯先找房子去。這破房子,這么小,咱還不稀罕住呢?!?/p>

“可咱哪來的錢???”

“木頭,我有張五十萬的銀行金卡。你忘了?”

“不不不,那錢不能動。一動你父母就找著你了,找著你,把你弄回去,我和兒子咋辦?”

“沒事,咱有了兒子,我父母就算找到我,也不會拆散我們了。父母的心都是肉長的,他們不會那么絕情的。我保證,木頭!”小格興高采烈地拿出那張金卡,塞到我手里,“快做飯,吃了飯,去取錢,馬上租房子,一定要稍大點的?!?/p>

“萬一取了錢,你父母找到了你,不管我和兒子,強行拆散這個家,咋辦?”我不放心,顧慮重重。

兒子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剛剛睡了一覺的他,啊啊啊地鬧了起來。小格扔下我,肉啊心啊肝啊地奔向兒子。小格悠著兒子,沒跟我說話了,但她剛才奔向兒子的動作,就是最好的回答,我干嘛那么多顧慮,趕快做飯吃飯,出去取錢租房去。

不出所料,我取了錢,租了房子,住了不到十天,小格的爸媽帶著保鏢和警察,三臺車,十五個人找到了邊緣團場。小格爸爸見了我,氣不打一處來,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又不好罵我,狠狠地揪著我的衣領(lǐng),狠狠地扇了我兩個嘴巴,示意警察銬我,小格抱著兒子,沖她爸爸說:“不關(guān)木頭事,所有的事兒都是我一個人決定的。爸爸,您打已經(jīng)打了,該出的氣也出了,如果您今天敢銬木頭,我今天就敢不認您這個爸爸。要不,試試,爸爸?”兒子第一次見家里來這么多人,哇哇大哭,她悠著兒子,轉(zhuǎn)向媽媽,柔聲道,“兒子小,家里一下子來這么多人,嚇著他了。媽媽。除了爸爸和您,請所有人出去?!眿寢屝能?,把爸爸拽到一邊,嘀咕了好一陣,爸爸才不情愿地氣惱地向眾人揮了揮手。

眾人出了屋,媽媽抱著小格就嗚嗚數(shù)落起來,弄得大人哭,兒子鬧。爸爸和我在旁插不上話,眼圈也紅紅的。爸爸揉著眼睛,時不時惡狠狠地瞪我。

果然不出小格所料,小格爸媽見生米煮成了熟飯,雖然心里非常生氣,但愛女心切,也不敢過多地為難我。我和小格的兒子,更是調(diào)節(jié)劑,起了很大作用,晚上對我橫眉冷對的小格爸爸,第二天早晨,就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見到我,雖談不上親熱,但也不冷淡,小李小李地叫著。小格媽媽呢,慈母心腸,打進了門,見小格手中抱著娃娃,心就柔柔的,摒棄以前對我的偏見了。

后面的事兒順理成章,小格爸媽自然竭力維護小格的權(quán)益,跟我約法三章:兒子跟小格姓,如果小格愿意,可以生二胎三胎,都跟我姓;小格家的財產(chǎn)婚前公證,如果離婚,是小格的過錯,我可平分婚后的財產(chǎn),是我的過錯,凈身出戶,我得不到任何財產(chǎn);回省城后,小格在家?guī)Ш⒆?,我立即進公司,擔(dān)任副總,跟著爸爸學(xué)做生意。約法三章回省城形成文件,雙方簽字后具有長期的法律效力。

對小格爸媽的約法三章,我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因為我在邊緣團場工作,小格義無反顧地來到我身邊,做出了很大的犧牲,不要說她爸媽約法三章,就是三百章,為了小格,我心甘情愿。

邊緣團場非久留之地,小格爸媽見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們的約法三章,馬上要求我和小格回省城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舉辦婚禮。

回到省城,辦理結(jié)婚手續(xù),舉辦婚禮,接著為兒子過百天,然后我進公司上任,接手新工作,熟悉新環(huán)境,我忙得焦頭爛額,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邊緣團場,以及那里的人和事早已拋到后腦勺去了。

三個月后,公司要收購一批紅棗,公司老總——我的老泰山派我去南疆,委托我全權(quán)收購。我曾經(jīng)在邊緣團場工作過,對邊緣團場還是有感情的,當(dāng)然首選邊緣團場的紅棗。

由于收購紅棗的數(shù)量大得驚人,我到達阿克蘇市,引起了師領(lǐng)導(dǎo)的高度重視。去邊緣團場,師里派了一位領(lǐng)導(dǎo)親自陪同我。

邊緣團場的紅棗品質(zhì)和口感,我相當(dāng)熟悉和了解,用不著實地考察的。我之所以想再回邊緣團場一趟,一是富貴不歸舊地,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二是要找到甄君,羞辱他有眼不識泰山,讓他悔之愧之羞赧之。誰叫他毅然決然地莫名其妙地跟我絕交來著?

簽好合同,邊緣團場的政委分外高興,不用我提,問我有不有想見的故交。我隨口答道:“有?!?/p>

“誰?”

“邊緣團場大名鼎鼎亦臭名遠揚的甄君!”

“他呀!好辦!”

團政委大手一揮,吩咐下去,可下屬老半天找不來人。師領(lǐng)導(dǎo)有慍色,團政委的臉上掛不住,對下屬說,就是刨地三尺,也要找到甄君這個人。我有些失落,問:“甄君不在邊緣團場了?”

團政委肯定地說:“在。前幾天,他在團部還蠻活躍的。我在辦公室還見過他。我不信他突然人間蒸發(fā)了?”

“哦,是這樣啊。這個故交不是故意躲著我吧?走,他不愿見我,我親自去見他。”

團政委帶著一干人,開著五六輛車,前呼后擁地,陪著我和師領(lǐng)導(dǎo)到了六連。

六連連長屁顛屁顛,忙前跑后,熱情貼心。我說:“不要忙了,請甄君來見我?!边B長裝著十二分的誠懇,說:“李總,團部剛才來人找了幾遍,我又派人找了無數(shù)遍,就是不見他。平常見他晃蕩來逛蕩去,哎,真要找他了,卻找不到人,您說氣人不氣人?!?/p>

“你說他什么來著,不是不讓他住六連了嗎?”

連長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根,但他馬上恢復(fù)了原狀,說:“哪敢!哪敢!政委作證,政委批評我后,就叫他回來住了。他在團部沒住多長時間?!?/p>

“那我們?nèi)F部找找?”我盯著師領(lǐng)導(dǎo)。

連長插嘴道:“李總,您非要見甄君嗎?”

我說:“不見到他,我不會離開邊緣團場的?!?/p>

“他有啥好見的!一個無賴漢,都不是一個正常人?!边B長嘀咕。

連長的嘀咕,我聽見了。我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說:“我收購邊緣團場的紅棗,就是沖著他來的。你說他正常呢,還是不正常呢?”

“這,這,這……”“這”了半天,連長沒下文。

“走,去團部?!蔽艺酒饋?。

“冤枉??!”門外,一婦女披頭散發(fā),衣裳不整,連喊帶哭。

連長見了,氣急敗壞,忘了領(lǐng)導(dǎo)在跟前,用手一一點著手下,訓(xùn)斥:“你,你,你,都是吃干飯的,連個瘋婆子都看不住。他媽的!”

幾個人如狼似虎,撲上前,摁住了那個婦女,欲拖離現(xiàn)場。

“冤枉!”那婦女歇斯底里,拼命掙扎。

我們一干人從連部出來。

“放開,讓她說話!”師領(lǐng)導(dǎo)喝道。

那婦女在師領(lǐng)導(dǎo)面前撲通跪下。師領(lǐng)導(dǎo)攙住了她。我一看,失聲嚷道:“這不是鄭昕媽媽嗎?”鄭昕媽媽抹了一把眼淚,滿臉疑惑,問:“您是?”

我慌忙過去扶住她,把她往屋子里讓,說:“我是李木木,中學(xué)的李老師呀,鄭媽媽,我們見過的,您不認識我了?”

鄭昕媽媽又擦了一把眼淚,仔細打量了一下,哇地哭開了。

“鄭媽媽,您不要激動,師領(lǐng)導(dǎo)、團領(lǐng)導(dǎo)都在,您有話好好說!”見鄭媽媽哭得那么傷心,我的眼睛濕潤了。

師領(lǐng)導(dǎo)等鄭媽媽的情緒穩(wěn)定了些,親切地說:“好了,鄭媽媽,李總這么叫你,我也跟著李總這么叫吧。鄭媽媽,你有什么委屈,當(dāng)著領(lǐng)導(dǎo)和李總面,說吧?!?/p>

鄭媽媽瞅瞅我,瞅瞅師領(lǐng)導(dǎo),瞅瞅團領(lǐng)導(dǎo),瞅瞅六連的干部,垂著眼簾看著地。我鼓勵她說:“鄭媽媽,說,師領(lǐng)導(dǎo)和團領(lǐng)導(dǎo)在這兒,會為你做主的,大膽地說吧!”

鄭媽媽說,甄君挨打住院,跟實名舉報六連連長貪污有關(guān)。

甄君在鄭昕媽媽家門口挨打,他以為是一班看不慣他的人所為,并未往心里去,更未往連長身上想。雖然他受的傷不輕,住了將近兩個月的院。常言道,寡婦門前是非多。他跟鄭昕媽媽常來常往,即使他走得正行得端,讓人猜疑是免不了的。在寡婦家行走,甄君是做了充分思想準(zhǔn)備的。

可甄君住院回來,如果六連連長不在路口阻攔他,陰不陰陽不陽以維護道德倫理為由,也不會引起他的懷疑。因此,擅長吵架的他以退為進,當(dāng)場決定回團部,讓我和小格為他接風(fēng)洗塵,并經(jīng)過半個月的深思熟慮,唱了一出摔杯絕交的苦情戲。他明白,他的決定,將是一條不歸路,他不想連累在邊緣團場無根無底的我和小格。雖然他實名舉報的是區(qū)區(qū)一個連長,連芝麻官都算不上。

六連連長在邊緣團場根底深厚,關(guān)系極廣,人稱座山雕。他欺上瞞下,橫行連隊,作威作福,做假賬,瞞黑地,挪用公款,私吞水電費,非法倒賣農(nóng)資,侵占職工土地補貼,總計金額三百多萬元。甄君實名舉報他,他挾私報仇,處處為難他,一有機會就打擊報復(fù)。連長聽說上面來的領(lǐng)導(dǎo)找甄君,怕甄君告他,便私自羈押了他。

師領(lǐng)導(dǎo)聽了,勃然大怒,問:“這等惡吏,還任他胡作非為,團領(lǐng)導(dǎo)干啥去了?”團政委諾諾,說:“甄君舉報這個連長,我派人下來調(diào)查了好多次,可調(diào)查的人向我匯報,甄君的舉報實屬誣陷,連長在經(jīng)濟上沒有任何問題?!?/p>

師領(lǐng)導(dǎo)說:“是嗎?讓師紀(jì)委介入調(diào)查,你沒意見吧?”

團政委說:“嚴(yán)格執(zhí)行上級領(lǐng)導(dǎo)的命令!”

師領(lǐng)導(dǎo)說:“好!”

師領(lǐng)導(dǎo)下了命令,大家尋找連長,不見了他的蹤影。他趁大家不注意,溜了。

師領(lǐng)導(dǎo)說:“此地?zé)o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了吧?連長的問題給我查,一定要一查到底?!?/p>

團政委說:“是!”

師領(lǐng)導(dǎo)說:“鄭媽媽,連長的問題,只能到這兒,結(jié)果需要紀(jì)委或司法機關(guān)調(diào)查,才能定論。你說連長私自羈押那個舉報人甄君,真有其事嗎?”

連長雖然還沒繩之以法,但總算有人做主了,鄭媽媽喜極而泣,抽噎著說:“有。我現(xiàn)在可以帶領(lǐng)導(dǎo)們?nèi)リP(guān)押甄君的地方。那地方有點兒遠,坐車去比較方便?!?/p>

坐車坐了一刻鐘,來到一片沙漠,幾棵胡楊,零星雜草,沙包環(huán)繞,一間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沙包間。下了車,鄭媽媽指著那間土坯房,說:“甄君就被關(guān)在那兒!”

土坯房的窗戶都被木板釘死了,我生氣地對師領(lǐng)導(dǎo)說:“連長就算沒貪污,就憑他私自羈押公民這一條,他也是有罪的?!睅燁I(lǐng)導(dǎo)狠狠地瞪了團政委一眼,大手一揮,叫人砸開了土坯房的門。

鄭媽媽進去攙出甄君,哽咽著說:“甄君,李老師和領(lǐng)導(dǎo)們來救你了!”

甄君使勁揉了揉眼睛,說:“李老師?哪個李老師?”

我非常激動,上前緊緊握住甄君的雙手,說:“我,李木木,兄臺不記得了?”

甄君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認真地打量我說:“敝人讓兄臺見笑了!”

我說:“兄臺仗義執(zhí)言,為民請愿,領(lǐng)導(dǎo)們都是支持兄臺的。請兄臺放心!”

甄君說:“兄臺抬愛,敝人實不敢當(dāng)!”

我說:“兄臺心胸寬廣,可謂君子人也!”

在沙漠里,一個西裝革履,一個衣裳襤褸,說話酸溜溜的,逗得在場的領(lǐng)導(dǎo)忍俊不禁,紛紛拿出手機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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