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麗軍

童年與故鄉(xiāng)的生命記憶是我們認(rèn)知世界的精神原點與思想底色。而鄉(xiāng)村記憶與這個幾千年文化歷史的國度有著悠久而深厚的內(nèi)在精神關(guān)聯(lián)。從歷時性來看，鄉(xiāng)村記憶及其生命體驗是千百年鄉(xiāng)土中國審美文化在我們每一個人心靈上的精神印痕；從共時性來看，鄉(xiāng)村記憶是21 世紀(jì)中國初期國人“最后的記憶”。因為一個現(xiàn)代性、城市化席卷一切的大時代到來了。鄉(xiāng)村，與鄉(xiāng)村有關(guān)的整體性事物，都面臨一個“全面淪陷”乃至消逝的深刻危機。從這個角度講，鄉(xiāng)村記憶及其生命體驗，在今天這個時代顯得尤為珍貴。這是我解讀世界、認(rèn)知生命、思考人生的精神編碼系統(tǒng)。我讀房慧真的散文集《河流》，就是從我的鄉(xiāng)村生命記憶開始的。

初讀房慧真的《河流》，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我出生于山東莒縣的魯南山地，家鄉(xiāng)三面環(huán)山，一條小河穿村而過，是安然寧靜的潺潺小溪，是夏日摸魚撈蝦、冬日滑冰抽陀螺的童年生命記憶，沒有房慧真所言的大河、泥沼與海洋氣息；熟悉的是，我從《河流》的“下游”中讀到了沈從文的《邊城》與《長河》中的人物形象世界和氤氳其中的精神意蘊，從后邊讀到了魯迅的“小鎮(zhèn)敘事”和賈樟柯電影里的邊緣人物風(fēng)景。作者在《河流》中敘述的從容、冷靜，技法的嫻熟、洗練，似功力深厚的雕刻大師，手起刀落，一個毫發(fā)畢現(xiàn)的生命世界瞬間成型，輪廓清晰、膚色鮮活、魂魄躍動。我很驚訝于房慧真的這種敘述視角、筆法、結(jié)構(gòu)，以及由此帶來的個體生命體驗和深厚人文情懷。這是一條怎樣的時間之流，怎樣的生命之河啊？我們生存的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們每一個人生存其間，怎樣面對生老病死，怎樣在生命的單行道中踽踽獨行、堅韌生長？我們的生命源頭又在何方，為何如此生長？這些問題都在房慧真的“溯源而上”的“河流”中找尋到生命的初始根源、死生幻滅的存在過程與終極歸向。這是另一種意義的尋根文學(xué)。

一、生活根部的“下游”

翻開房慧真散文集的目錄，我就感覺到一種來自作者內(nèi)心深處對世界探索和思考的審美軌跡，一種藉由文字散發(fā)出獨特的生命氣息。顯然，從“下游”“中游”和“上游”的編排中，作者是有著一種審美的寓意在的。這既是其心目中的世界秩序，又是現(xiàn)實的生命存在蹤跡。“河流”不僅是一條實存的物質(zhì)的河流，更是一條藉由文字建構(gòu)的生命之河、精神之河。自我、世界、他者，記憶、情感、心靈，即在這條“河流”的氤氳氣息中活靈活現(xiàn)，而又如夢幻、如泡影般瞬間風(fēng)消云散。而閱讀的奇妙就在于把這些風(fēng)化過程后風(fēng)干的抽象文字，重新建構(gòu)為一種可以永存的個體的、柔軟質(zhì)感的鮮活生命。即在某一個瞬間，某一個契機，轉(zhuǎn)化為會意的心靈契合，成為一種你我共通的、乃至是某種群體性的集體記憶和時代風(fēng)云際會的精神印記。

事實上，房慧真的散文從一開始就吸引了我。殘存的朽腐妓院、“流鶯”稱謂的妓女、近乎停滯的生活，構(gòu)成了這個繁華社會背后被遺棄的角落。這里是一個“邊城”，與沈從文小說一樣的臨河“邊城”。不同的是，沈從文的“邊城”中的妓女是明媚的、爽朗的，是身體茁壯的、人性健全的，是可以轉(zhuǎn)換為另一種健康的生活，一如《丈夫》中的與丈夫一起還鄉(xiāng)回家的妓女。然而，《河流》“邊城”中的妓女卻是另一種景象?！拔摇弊鳛椤叭杖沾宏P(guān)懷協(xié)會”的義工，在照料過程中見證了前公娼白蘭的無法自理的生活窘?jīng)r和臺北廢娼后僅僅作為“性產(chǎn)業(yè)遺跡”的“公娼館”的遺存面貌。正如作者面對達官貴人曾出入的天字第一號的“江山樓”已是樓塌灰飛煙滅，“如今也只能在侯孝賢《最好的時光》中的‘自由夢’一窺昔日景象”，這真是一個諷刺，《最好的時光》卻有著最發(fā)達的娼妓業(yè)和最豪華的公娼館。不僅昔日的公娼館已是灰飛煙滅，而且于此相伴而生的各種生老病死的產(chǎn)業(yè)、店鋪、人流、氣場，都一起迅速衰落了，化為“朱雀橋邊野草花”。“翠翠和爺爺不在，河岸不再擺渡貨物，越近河，水氣濕度越增，整排老屋已經(jīng)壞毀得差不多了，恣意伸展的枝葉，綠巨人掀翻整片屋頂，往晴空猙獰抓去?！?/p>

房慧真從這里進入歷史，觀望昔日的生活場景，在不經(jīng)意間踏入了一個“邊城”意味的“邊緣性生存群體”的社會最底層人的“生活根部”。沿著《河流》文本的“流動”，自然而然順延到了當(dāng)下生活之流。在“邊城”之后的“浮島森林”，在延續(xù)“邊城”的物理空間和精神意味的同時，傳遞出了當(dāng)下“邊城”人的生活場景與生命狀態(tài)。這也在某種程度上還原或補充了曾有的歷史場景之細節(jié)。在“蝴蝶蘭大街”的小旅館里，有一群“流鶯”站在樓下，等待“打量”的眼神，被人點中?！按止拥哪腥耍蛟S不會在乎老舊旅館轟隆作響的冷氣機，不會在乎霉?jié)耩つ伒拇脖?，不會在乎她的臉上，層層蓋上的白粉已如壁癌脫落，不會在乎她明明不是少女，還著粉紅迷你裙。這一切都無所謂”?！八幌铀_底生瘡流膿，幾月沒過水洗澡，他自然也不嫌她年華老去，假扮的天使。這其中或許沒有太多色情男女的欲望流動，更多的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濡以沫?！弊髡邲]有對“流鶯”的生活做簡單的道德評價，而是從人性深處悲憫、憐惜生存的痛苦、憂傷與無奈。在作者溫婉從容的敘述口吻下，我們看到了作為“流鶯”個體的真實生存處境。為情所傷而終生支著鐵架的專柜小姐、需要撫養(yǎng)弱智母親和外省老兵父親的弱智女兒、受工傷殘疾的丈夫，這是作者在深層接觸之后所展示的這些“流鶯”背后的不為人知的沉重生存背負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巨大精神陰影。這不是榮格所言的生命深處的“暗影”，而是承擔(dān)了自己、親人們的所有與己相關(guān)世界的重負。我從《河流》中讀到的“流鶯”，不僅不應(yīng)該受到人們的鄙夷和蔑視，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是這個最底層邊緣世界的“拯救者”，是最脆弱世界“開出堅韌的花朵”的生命“忍者”，是生活根部的母性大地。

二、“中游”的漂泊與回歸

房慧真《河流》散文集有兩個較為集中的關(guān)鍵詞匯，就是“邊緣”和“水”。可以說，這兩個關(guān)鍵詞貫穿于整個文集的始終。無論是“下游”的邊城、浮島、大河盡頭、水上人家、大橋下，還是“中游”的河畔、江湖、面攤、小鎮(zhèn)，到下游的汀州、劍潭、下水底乃至乃至看不見的城市，無不有著深沉的底層邊緣意味，而在這些“邊緣性空間”處處有“水”的如影隨形的不同幻化形態(tài)與冷熱甘腥的豐富氣息。

“中游”注定是漂泊的過程性流動?！傲骼怂嚾恕鼻珊檬沁@種河流形態(tài)與生命存在形態(tài)的最佳注腳?！读骼怂嚾恕飞⑽某尸F(xiàn)出作者對流浪藝人文化歷史的深刻理解，在講述河北吳橋藝人、北京“龍須溝”天橋藝人和日本的“游女”“傀儡子”“河原者”藝人歷史的同時，描繪出了一部各地流浪藝人的生存圖景，道出了這一邊緣性群體在熱鬧風(fēng)光娛人背后的苦難、心酸和漂泊的凄涼。與這些流浪藝人所形影相伴的水，這有著更深層的文化、心理內(nèi)涵。作者從《尚書》《詩經(jīng)》里面的記載的水邊祭祀、典禮儀式說起“水中有靈”，以及“楚辭”與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在宗教文化中，“水邊為陰陽魔界的閘口，多祭拜儀式，因此也多聚集介于人巫之間的流浪藝人”。與這種巫儺文化相伴而生的儺戲無疑是現(xiàn)代流浪藝人藝術(shù)的始源。如今的戲劇藝術(shù)，已經(jīng)從最早的酬神轉(zhuǎn)為娛人，但是與水的相伴而生，并沒有消退，如當(dāng)代中國大陸張藝謀指導(dǎo)的“印象·麗江”等大型實景演出戲劇，都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對河流與水的極度倚重。水在千年之后的今天，依然在波光粼粼中的夜晚顯現(xiàn)出靈性與“巫性”的一面。

作者從流浪藝人的生存歷史敘述轉(zhuǎn)到了臺灣本土的流浪藝人?！安灰欢ㄟM入廟堂，粗野有粗野的生命力”，淡水河畔的三重埔如同河北的吳橋一樣是被海水淹灌之地，即在這片低濕之地，“卻由一番娛樂業(yè)盛景”。蚊子電影院、露天歌廳、“天臺戲院”、馬戲團，這些都有濃重草莽、賤民氣息的邊緣性藝術(shù)團體，“一夕之間撤了，撤得徹底，無人知覺浪游的隊伍何時拔營，何時離鎮(zhèn)，何時消失于河兩岸的風(fēng)景之中了”，“徒留下沙河淺流潺潺細唱”。正如河流中的水一樣，奔波、流動是流浪藝人永不停息的漂泊之命；一旦駐留下來，可能就是去了特有生命的波光、色彩和氣息。

與流浪藝人的“漂泊”不同的是，《河流》“中游”還寫到了一個凝固的“小鎮(zhèn)”以及“小鎮(zhèn)上的“畸人”。小鎮(zhèn)、畸人自然是以往作者邊緣性敘述的延續(xù)。臺灣的楊佳嫻在《世人與畸人——讀房慧真<小塵埃>》的文章中，引用《紅樓夢》中妙玉的帖子引出與“世人”區(qū)隔的“畸人”說法，籍此分析房慧真的散文，非常巧妙自然。但是，在“河流”這里，“小鎮(zhèn)”又有何不同的哪？事實上，處于世界邊緣的“小鎮(zhèn)”，正是“河流”枝杈中的一處偏遠之地，或是“河流”枝杈的某一支流的起點。從某種意義上說，“小鎮(zhèn)”無論是臨河而生的，還是支流起點的，都是生命“漂泊”的起點。這些邊緣世界的人們從小鎮(zhèn)出來，在人生的“河流中游”漂移。而在漂移疲倦的某一時刻，重回到“小鎮(zhèn)”，以此為生命終老的歸宿。人生歸去來的無限風(fēng)景，漂泊“中游”的無盡妙意，盡在其中。

然而，在現(xiàn)代化的洪流中，小鎮(zhèn)終是被遺棄的存在，“有稻田的廢耕，有漁船的擱淺，有技藝的被輕易取代，有學(xué)歷的回鄉(xiāng)啃老，離開小鎮(zhèn)的，又回到小鎮(zhèn)，常人下崗歸鄉(xiāng)，加入畸人，也許會問一句：‘路，它怎么就沒有了？’”是啊，我們的路在何方？這不僅是臺灣的濱海小鎮(zhèn)的疑問，而且也是大陸鄉(xiāng)村的困惑。梁鴻書寫“梁莊”系列的非虛構(gòu)寫作提出了一個沉重的主題：鄉(xiāng)土文化精神傳統(tǒng)的消逝和鄉(xiāng)土中國最微小村莊的消滅，到底會給21 世紀(jì)中國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千年的鄉(xiāng)土中國向何處去，路在何方？我們的心靈歸向何方？這或許是一個世界性的文明難題。

三、“上游”，血緣根部的精神探索

河流“上游”終極之處是生命的源頭與起點?！逗恿鳌飞⑽募摹吧嫌巍?，對于房慧真來說，有著別樣重要的生命始源和“血緣根部”的意義。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這是每一個成人生命必須追問與思索的精神命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與我們一生都要相伴的困惑，都要進行一遍遍追問的命題。因為這里蘊藉著一個生命個體最核心的奧秘，其人生所有的行為和問題都可以從中尋覓到答案。

“汀州”是作者在《河流》“上游”進行生命溯源的起點。汀州路上的河堤國小，是作者入城后就讀的第一所學(xué)校。這里不僅有兒時的親切記憶，而且從汀州的“廣東大埔”同鄉(xiāng)館，引出了“過身”的“爪哇島上祖父的、“去世”的“臺灣島上的父親”和為兒女教育早早做好“孟母三遷”準(zhǔn)備的“母親”的各種具有“血緣關(guān)系”的生命根部記憶。劍潭則是“上游”中的另一個重要生命驛站。從桑海桑田的變換中，作者體驗到了當(dāng)初“從南洋而來的父親”為何“選擇讓一家落腳幻影一般的劍潭”的生命“惶惶之感”。

從汀州、劍潭的生命驛站到“下水底”，作者溯源到了生命的第一個“血緣”起點：母親的家鄉(xiāng)?！跋滤住?，不是一邊的邊緣，而是邊緣的邊緣，這里已經(jīng)沒有所謂“小鎮(zhèn)”的小食鋪、雜貨店、便利店，而是碎石路、坡路和某種“隱喻”性含義。正是因為“出生底”和這個地理名稱的“隱喻性”，讓“父親每每惡語相向，總夾帶出‘下水底’，原本中性的地名，有了貶義，成為充滿惡意與歧視的修辭”?！氨百v、猥瑣、貪婪……所有人類劣根性的種種，就讓出身低的人去承受。”由此，作者想到了英格蘭人的“沼地”里的“沼民”、賈樟柯《三峽好人》里的移民、王安憶《富萍》中的上海灘邊沿的外地船民，這正是這些世界邊緣的邊緣性存在，呈現(xiàn)出了亙古至今的大地子宮的獨特意義與價值?！氨酬柹焦?，沼澤地，下水底，低矮潮濕，孕育著世界最原初的樣貌。母親的子宮，老子的谷神不死，野獸藏匿的巢穴，或者是榮格集體潛意識的夢。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時間在其中不曾存在，像是神話出現(xiàn)、文明發(fā)生之前蒙昧混沌時刻。”這正是千千萬萬的“下水底”及其生存其中的千千萬萬底層民眾的意義與價值之所在。這是“母親”的出生之地，是生命孕育的初始之源。

婆羅洲是作者“血緣根部”的另一個源頭，也是作者“河流”的“上游”的終極處。像“苦澀的梨子”“蹲坐的雨蛙”的婆羅洲，處于熱帶雨林中，在一片片樹海的掩映下，“底下不見天日的幽暗，墜入深海猶如史前時代”，是“我”所無法撥開的“層層密遮的黑暗之心”?！拔拿鞯慕K結(jié)，世界的盡頭，貪婪，瘋狂，動物失序”，原來文明世界的眾多修飾一一剝離，回到生命的遠初，“倒退回圖騰上的蛇、鷹、豹，退回祖靈所在”。就在這篇原始、肆意、兇猛、祖靈的土地上，有著與之相對應(yīng)的野蠻、無序、混亂、強力的生命圖景。曾祖父母、祖父母各自私通，到父親依然如此。正是在這片黑暗之心的土地上，凝視“紊亂如雨林水系的家族血脈”，“我”才能真正理解與包容，產(chǎn)生了血脈深處共鳴的“神秘感”。“經(jīng)血來潮”以異乎尋常的“血崩”般，“剔骨換父”，“反哺”父性大地，“直抵生命之源，黑暗之心”。至此，“我”完成了一條“河流”的生命“洄游”，與“祖靈”血脈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