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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莊人物志

2018-11-17 05:49趙德璽
躬耕 2018年7期
關鍵詞:窩窩圈兒皇甫

趙德璽

姬得運

亞圈兒回到家,窩窩還沒有睡。

窩窩在紡線。

亞圈兒進屋,風也進來了。

放在墻窩里的油燈眼瞅著滅了滅了,忽然又亮起來了。燈頭像個黃豆粒跳躍著,屋子里說黑不黑,說白不白,土坯墻吸光,屋子里像罩著一團霧,看不清紡車,也看不清窩窩的臉。

快合上門。燈快滅時窩窩說。

亞圈兒不聲不響地合上門。

亞圈兒找著水瓢,舀了一瓢水,仰起臉,張開嘴,往嗓子眼兒里倒。

亞圈兒胃好,一年四季喝涼水,冬天吃冰凌吮冰錐。

窩窩搖著紡車說,你一天到晚肚里著火。

亞圈兒呲牙笑了一下。

亞圈兒嘴闊牙長,嘴張開圓圓的,像個羅圈兒,牙尖長尖長,黃爽爽的,像排列整齊的金元帥品種包谷粒。

窩窩說,會散了?

亞圈兒說,散了。

窩窩說,開會說啥了?

亞圈兒說,沒說啥,選隊長哩。

窩窩說,咋,包相爺不當了?

亞圈兒說,老宋家鬧得他干不成了。

窩窩說,推倒了包家,宋家得天下。

亞圈兒說,宋家也沒得著,包家不讓。

窩窩一驚,停了搖把兒,說,宋家包家都沒戲,這皇甫莊還有誰能坐朝廷,成沒王的蜂啦?

亞圈兒寡淡淡地說,有人呢。

窩窩說,誰?大隊派過來的?

亞圈兒說,不是。合著您挺掛心這事呀。

亞圈兒找個草墩坐下來。

窩窩說,那是,我想天下太平,不想兵荒馬亂。反正我是餓怕嘍。

亞圈兒坐在燈影兒里,忽然哈哧哈哧笑起來。

窩窩說,笑啥,吃著香屁啦?

亞圈兒說,包家宋家都當不成,只剩咱們亞家啦!

窩窩說,啥啥,你說啥?再說一遍,沒聽清。

亞圈兒就又說了一遍兒。

窩窩驚叫起來,圈兒圈兒,你可別嚇奶奶,奶奶把你這個鼻涕娃兒守成大人可不容易,我可不想讓包家宋家把你給活吃了去。

亞圈兒笑道,瞅把您嚇的,不就當隊長么!

窩窩說,跟奶奶說著玩兒,是吧?

亞圈兒說,選的隊長叫姬得運……

窩窩說,不是你就好。忽然想想不對,又問亞圈兒,姬得運是哪個?亞圈兒說,睡吧睡吧,瞌睡得掉頭。

窩窩又搖動了紡車,說,你先睡,我把這半截花捻兒紡完再睡。

窩窩是亞圈兒的奶。他們是“黃泛區(qū)”人,當年逃難流落于此。亞圈兒父母都沒了。單單剩下窩窩護住亞圈兒,奶孫倆一路南逃,乞討為生。那時亞圈兒才五六歲,身高二尺,瘦得皮包骨頭,又長個雞胸,活脫脫一副剔了肉的雞骨架。天冷時,窩窩老讓亞圈兒鉆進她的大襟里,像母雞攬雞娃似的攬著,還時不時地問亞圈兒,圈兒,奶奶的肚子熱乎吧?

亞圈兒在里面說,熱乎著呢。

窩窩親昵地罵道,鱉孫,不熱乎奶奶就死了。

亞圈兒說,奶奶死不了。

窩窩說,為啥?

亞圈兒說,圈兒還沒長大呢。

窩窩咯咯笑道,圈兒圈兒你個鱉孫吶!長大孝敬不孝敬奶奶?

亞圈兒說,孝敬。

窩窩說,奶奶死了哭不哭?

亞圈兒說,奶奶不死。

窩窩說,是人都得死,沒有不會死的。

亞圈兒說,那圈兒就哭吧。

窩窩說,你個小鱉孫,不哭龍抓你。

亞圈兒問窩窩,咱還往南逃么?

窩窩說,你說還逃不逃?

亞圈兒說,水過不來了。

窩窩說,你個鱉孫是不想走了。

亞圈兒說,我可沒說,聽奶奶的。

窩窩笑道,別看俺圈兒身子瘦,腦子可不瘦。又輕輕地撫了撫大襟說,小鱉孫,奶奶沒白疼。

亞圈兒說,別罵鱉孫啦,這樣罵不是罵著你自己了嗎?

窩窩說,就這樣罵,奶奶樂意——鱉孫!鱉孫?。⌒△M孫?。?!

窩窩嘎嘎地笑著,痛痛快快地罵著。

奶孫倆在皇甫莊不走了。收留他們的是一個瘸腿老頭,名叫皇甫貴?;矢ηf明初因姓氏立莊,如今姓皇甫的僅存皇甫貴矣?;矢F之后,皇甫莊再無皇甫之姓。

皇甫貴有一畝二分薄田,一間茅草屋,為祖?zhèn)鳌?/p>

皇甫貴一臉麻子,人稱“司令”,取兵多之意?;矢F一生不知女人什么滋味,這老了老了,卻收了個女人。無奈自己已過米壽之年,且患類風濕,兩個膝頭腫得比大腿還粗,連站立都困難,已無駕幸女人的能力和心性。

皇甫貴瞅著窩窩,一臉的無奈和遺憾?;矢F說,我沒有遠親近戚,已成了副棺材瓤子,離死多說二年,少說一年,你熱飯、擦、洗伺候我到死,地和房子全歸你了。我不進皇甫家祖塋,墓坑我也挖好了,在我那地的南頭一角。到時候你把塌下去的土鏟一鏟,把我擱進去,草席一蓋,土一填就得了,不用點紙放炮。人死如燈滅,不弄那花樣子?;钪咸鞝敳淮?,死了就不叫他狗日的看熱鬧……

第三年春上,皇甫貴死了。窩窩沒聽皇甫貴的,用了幾塊薄板釘了個木匣,把皇甫貴裝進去,埋了。真的沒有燒紙放炮。

窩窩對亞圈兒說,老天爺真是個狗日的,真不能玩花樣兒叫他看著快樂。

亞圈兒增了幾歲,知道了很多事。亞圈兒對他奶說,老天爺是個二貨,咱們已經(jīng)就這了,咱不抬舉他,他還能把咱怎樣!

窩窩又警告說,圈兒,不許罵老天爺。

亞圈兒說,不是你要罵的嗎?

窩窩說,我能罵,你不能。

亞圈兒說,咋?

窩窩說,我一天老一天,你的路才剛開個頭。

亞圈兒不解,剛開個頭就不許罵啦?

窩窩說,剛開頭得碰運氣,你一罵他堵你運氣咋辦?

亞圈兒半信半疑,一字一字地說,不會吧。

窩窩說,你看,老皇甫罵他,他叫他耍一輩子光棍兒。

亞圈兒說,他是有麻點才……

窩窩打斷亞圈兒的話說,你是雞胸,忘記你自己是雞胸啦!

亞圈兒說,那我往后不罵了,我可不想耍光棍兒。

窩窩說,這就對了。你得給亞家傳宗接代。咱亞家就你一根獨苗,你要是耍光棍,咱就跟老皇甫一樣,成絕戶頭了!

幾年后,皇甫莊進行“土改”。窩窩又分得田地二畝八分,加上皇甫貴一畝二分,共四畝田地,又分得地主家瓦房一間。從此,窩窩和亞圈兒算是正式入了皇甫莊籍。

窩窩是勤勞之人,已經(jīng)十多歲的亞圈兒雖然身單力薄,但腦子好使,有心勁兒,不知怎么學會了熬制梨膏糖,農(nóng)閑時節(jié)挽個小筐,游鄉(xiāng)串戶,賣梨膏糖,收錢也收糧食,漸漸窩窩家就有了積蓄。亞圈兒就跟窩窩商量,拆掉分得的一間瓦房,把磚瓦木料移過來,再拆除皇甫貴留下的茅屋,蓋兩間瓦房。

窩窩心里欣喜,想,我還沒想哩他可想到了,這鱉孫貌不驚人,竟是個人精。

本在兩處的房合在了一處,一間茅屋變成了兩間瓦房。亞圈兒又在門前兩邊栽上陳刺。那陳刺長得飛快,三二年便躥得一人多高,成刺林墻了。亞圈兒用荊條編了扇門,安在刺林墻的接口處,一個生機勃勃的小院便形成了。

皇甫莊不大,二三百口人,包、宋兩姓各占一半。不知什么原因,包、宋兩姓相處得并不和睦,常常因雞鴨豬狗之事鬧得不可開交,包家女人指桑罵槐,宋家女人指雞罵狗,時常有男人摻和進來,便有了拳腳陣仗熱鬧。而窩窩奶孫倆從不去看那些熱鬧,他們安分守己地過自己的日子,正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這世上的事就是奇怪,不是你不找事就沒事,而是有事偏偏在等著你。

多年以來,皇甫莊的生產(chǎn)隊長都在包、宋兩姓之間輪流轉換,包姓人當時,宋姓人擠兌;宋姓人當時,包姓人擠兌,三兩個月就得換一次?,F(xiàn)任隊長是包相爺,又被宋姓人擠兌下去了。這天晚上,大隊支書和縣里駐隊工作組組長老梁,親自來皇甫莊主持選隊長。包、宋兩姓人互不服氣,宋姓人不準包姓人當,包姓人說不準宋姓人當。支書說,你們這個莊啊,真是刺猬的屁股——難整。全莊就你們包、宋兩姓,都不準當叫誰來當?黑影里不知誰冒了一句:還有一家姓亞的。支書說,嚴肅點,別胡說!說話不及,忽然站起一個人來說,我姓亞,叫亞圈兒。

支書冷驚道,你們皇甫莊還真有姓亞的??!你叫啥,再說一遍?

亞圈兒說,我叫亞圈兒,亞洲的亞,羅圈兒的圈兒。

支書哧一聲笑了,說,姓古怪,名也古怪。咋叫這名?

亞圈兒說,我爹媽死得早,我奶怕養(yǎng)不活我,說用圈兒圈著我,我爹姓亞,我就叫亞圈兒了。

這時候包、宋兩姓的人起哄了,說隊長就叫亞圈兒當吧。這叫下雨不戴帽——淋(輪)頭上了。

支書和梁組長對了下眼,問亞圈兒,群眾選你來當皇甫莊隊長,咋樣?

亞圈兒說,我試試。

支書說,你有學名沒有?

亞圈兒說,沒上過學,可我識字,進過掃盲班。

支書說,隊長大小也算個官兒,叫亞圈兒不太好聽,得有個官名。我給你起一個吧,叫……就叫亞得運——得到的得,運動的運。

支書說著沒征求亞圈兒的意見,卻扭臉瞅著老梁。老梁是縣文教局的文化人,見支書征詢他的意見,就說,得運不錯,只是這亞字也需改一下,亞得運不怎么好聽嘛!亞從姬姓分化而來,我看就還隨老祖宗的姓,叫姬得運,怎么樣?

亞圈兒靦腆一笑說,我奶叫慣了亞圈兒,這個算小名;姬得運,場面上用,算個大名吧。

散會后,老梁對支書說,這個亞圈兒貌不驚人,卻是自有主見,或許是個指靠得住的人。

支書說,這個皇甫莊,它要是個蛋,我就把它擠出來扔了喂狗嘍!

老梁笑道,它可不是個蛋。

亞圈兒還在床上躺著。院子里有說話聲,一個是包相爺,一個是窩窩。

包相爺說,你孫子,圈兒呢?

窩窩說,屋里呢,床上沒起哩。

包相爺說,日頭都曬屁股啦,他還睡!他咋不喊出工呀?

窩窩說,他又不是隊長,他做啥露頭椽子嘛。

包相爺說,你孫子沒告訴你?。?/p>

窩窩說,說啥?

包相爺說,昨晚選他當隊長啦,他都應下了。

窩窩說,不是選的姬啥……噢,姬得運……

包相爺說,不錯,姬得運就是亞圈兒,亞圈兒就是姬得運。姬得運是大隊支書跟縣上工作隊老梁給他改的官名。

窩窩說,這鱉孫,又哄我。

窩窩進屋來了,扯開亞圈兒的被子說,圈兒圈兒,你鱉孫哄我是不是?

亞圈兒說,冷,奶奶您想讓我凍著?。喨喊驯蛔佑掷仙?。

窩窩說,凍死你個鱉孫!你鱉孫哄我,打雷龍抓你鱉孫!

亞圈兒說,不是不讓您這樣罵嗎?

窩窩說,我就這樣罵!這樣罵解氣。

亞圈兒說,您氣個啥呀,不就個隊長嗎,我想當。

窩窩說,昨黑你咋不跟我說實話?

亞圈兒說,咋沒說,不就對您說選的是姬得運嗎?

窩窩說,你為啥不說姬得運就是你?

亞圈兒說,深更半夜,怕您睡不著覺。

窩窩說,這么說,你是鐵心當這個隊長啦?

亞圈兒說,奶奶,您看過罷年我就周歲三十一了,您老在家迎接過媒婆子沒有?沒有吧。我想了呀,咱這外來的孤門獨戶,你是個草頭百姓就沒有人瞧得起你。這隊長嘛,雖是個芝麻籽兒,它也是個官兒,皇甫莊承認,大隊承認,公社肯定也會承認,沒準縣上也會承認。您想啊,國家的官階從下到上共六級:生產(chǎn)隊—大隊—公社—縣—省—中央,您數(shù)數(shù)是不是六級,您孫子我這個隊長可是四級聞名??!這一聞名啊,我保證就有媒婆子登門了,您就等著使喚孫媳婦,等著抱重孫吧!

窩窩想了想,咧嘴笑了,罵道,你鱉孫總是有理。

亞圈兒說,咋還這樣罵,還有氣???

窩窩說,我怕你這荷葉包不住皇甫莊這么大的粽子。包、宋兩姓是好纏的?一個包相爺,一個癩痢頭,我看這倆就能把你娃子活吃了。你娃子再想想,要是后悔了,你要面子我找支書去。

窩窩不罵鱉孫了,改成“你娃子”了。

亞圈兒說,你孫子就沒干過后悔的事?;畛晕遥坎欢ɑ畛哉l呢!

宋耀祖

癩痢頭叫宋耀祖,一個很顯擺的名字。

這天上午,宋耀祖應約來到場邊的麥草垛旁。

宋耀祖說,圈兒哥,你不喊勞力出工,叫我來這兒做啥?

亞圈兒說,耀祖,咱倆好不好?

宋耀祖說,好哇。咋的?

亞圈兒說,算不算最好的朋友?

宋耀祖說,算!都說咱倆一個是疙癆藥,一個是臭龍(硫)磺。

亞圈兒噗哧一聲笑了。

宋耀祖說,圈兒哥,我是支持你當隊長的,不光我,老宋家都支持。誰搗蛋我整誰!

亞圈兒說,那你要搗蛋了呢?

宋耀祖沒料到亞圈兒會來這么一句,愣了一下,嘻嘻一笑說,圈兒哥,我啥時候跟你搗蛋過?啥時候敢跟你搗蛋?啥時候不都是我乖乖地順從你。你想想是不是?

亞圈兒說,倒也是。

宋耀祖得意了,圈兒哥,我歷來從心里是把你當哥的,今后你叫往東我不往西,你叫打狗我不攆雞,為你的馬頭是蛋。

亞圈兒哈哧打了一個噴嚏,笑道,錯了——唯你馬首是瞻。

宋耀祖說,就那個意思,服從命令聽指揮唄!

亞圈兒說,說得好兄弟,哥愿與你結為異姓兄弟。

宋耀祖聞聽,立馬雙膝杵地,納頭便拜,口喊大哥。

亞圈兒很滿意,忙也雙膝杵地,心說,我只是說說,他還真磕頭??!便也還了宋耀祖三個頭。這三個頭亞圈兒磕得很膩歪,感覺吃虧了,因為自己的頭是茂密的板寸,宋耀祖卻是滿頭禿疤拉。

宋耀祖激動地漲紅了臉,說,哥,今日耀祖一言,十馬難追。

亞圈兒再次糾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宋耀祖說,就那個意思。哥,有啥指派,小弟愿效犬馬之勞。

亞圈兒說,你把鐘從井里給我撈上來,在哪兒摘下的還掛到哪兒。

宋耀祖叫起來,哎喲我的哥,那可不好撈……

亞圈兒說,好不好撈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我給你一天時間,撈出來了算你出一天工,記10個工分。兄弟,哥不耽擱你時間了。

亞圈兒說完,挺著窄窄的胸脯走了。

宋耀祖站在草垛邊,呆若木雞。

宋耀祖和亞圈兒同歲,十來歲時就是形影不離的玩伴兒。亞圈兒比宋耀祖大一個月,所以宋耀祖叫他哥。

二人成玩伴兒,其實是惺惺相惜。那時候宋耀祖長滿頭的黃水瘡,腥臭難聞,別說包姓的孩子不跟他玩,就是自家的兄弟姊妹也嫌棄,看見他來就散去了。一個孩子沒有玩伴兒是件多么可悲可憐的事兒啊!然而亞圈兒不嫌棄他。亞圈兒是雞胸,又長個刀條臉,尖長的黃板牙著實有些嚇人,且是外來的孤門獨戶,孩子們自然也疏遠他。亞圈兒心里當然不舒服,正郁悶得想上吊時,宋耀祖找上門來了。宋耀祖說,圈兒圈兒,咱倆扎蛤蟆去。

宋耀祖手里拿了兩根扎蛤蟆釬,用鐵絲磨的,綁在竹桿上。宋耀祖遞給亞圈兒一桿,亞圈兒不接。亞圈兒說,咱倆一起玩兒,你扎蛤蟆我捉黃鱔。

宋耀祖說,那中,往后咱倆就一起玩兒吧?宋耀祖充滿乞求的口氣。

亞圈兒說,你那頭上的瘡,用黃鱔血抹抹就會好。我捉黃鱔是為你,你跟不跟我玩是你的事。

宋耀祖激動地說,哎喲圈兒,誰不是真心跟你玩兒,就讓長蟲咬死他!

亞圈兒說,你可別死,你死了肯定會來纏我。

亞圈兒還真用黃鱔血治好了宋耀祖頭上的瘡,只是落下滿頭的疤拉。孩子們就開始叫他“癩痢頭”。誰叫他就罵誰,罵得極其難聽,沒人敢再公開叫了,背后偷偷叫?;矢ηf唯有亞圈兒可當面叫,而且宋耀祖還答應得干脆利亮。

亞圈兒卻不隨便叫,只有心情不好時叫。

亞圈兒正常情況都是叫他“耀祖”。這讓宋耀祖十分感動。自此二人就形影不離了。

宋耀祖是皇甫莊公認的一號壞貨。宋耀祖確實壞,這也許與他頭上的缺陷有關,缺陷異化了他的心性。亞圈兒也壞,但他的身份制約了他。二人都壞,卻壞得各有特色。

宋耀祖是明壞,想咋壞就咋做。亞圈兒卻是悶壞,只在心里壞,卻不付諸行動。既不把心里的壞表現(xiàn)出來,也不指使宋耀祖去干。因此宋耀祖的壞事都是自己咋想就咋干,與亞圈兒不沾邊兒。不過,宋耀祖干的壞事,亞圈兒差不多都門兒清,即便不在場,事后宋耀祖也會跟亞圈兒“匯報匯報”,分享一下快樂。

那幾年“瓜菜代”。包大娃在荒地角種南瓜。有次摘南瓜回家做飯,包大娃老婆把南瓜放菜板上一切,滾出來一條屎橛子,惡臭沖天。包大娃老婆捏著鼻子大罵,哪個屙血的這么缺德。就讓包大娃再去摘一只來。包大娃這回小心了,挨個檢查幾個老南瓜身上有沒有疤痕,一連看了七八個,個個都有;拿刀砍開,都是屎尿橫流。包大娃氣得在地里跺著腳高聲罵娘。

亞圈兒埋怨宋耀祖,屙一只就夠了,哪能只只都屙!

宋耀祖沒事人似的笑道,這次包大娃家得餓一頓嘍。

還有一件事,宋耀祖是百干不厭。

村里有座公廁,蹲坑后邊是個大糞池。五保戶包瞎子就住在旁邊。宋耀祖能算準包瞎子什么時候要解大便。宋耀祖先準備好半截磚,藏在旁邊的蓖麻棵里,估計包瞎子正解在要緊處,宋耀祖將磚塊對準蹲池孔,砸進糞池里。聽見包瞎子罵就罷手,聽不到罵就繼續(xù)砸。包瞎子沒辦法,只好向隊長訴苦說,這事你得管管,老是屙的沒有屁股上濺的多。隊長呵呵一笑說道,回頭我查一下,看是哪個害娃。

包瞎子說,哪個,跑不了癩痢頭。

隊長說,你得逮住,不逮住誰會承認。

包瞎子說,我再解手時,你是不是派個人替我看???

隊長說,嗨喲喂,你屙泡屎我還得派人替你站崗放哨哇!開玩笑!

時光流逝,年歲增長,壞事也在升級。宋耀祖開始注意女人。

有一次宋耀祖對亞圈兒說,你想不想弄女人?

亞圈兒不說想,也不說不想,只說,我也是個男的。

宋耀祖說,我仔細看了,皇甫莊的妮們就屬大鳳長得俊。

亞圈兒心里一動,他也在想著大鳳,夜里還夢見過大鳳。但是亞圈兒警告宋耀祖說,大鳳可是你大姐!宋耀祖說,不是親的,我伯的妮,應該叫啥子來著……堂姐,對吧?

亞圈兒不作聲,靜靜地注視著宋耀祖。

宋耀祖繼續(xù)說,你是不知道,大鳳的倆媽兒好看極了,忒白忒白,比新麥面饃還白。

宋耀祖說著,流一串口水。

亞圈兒若有所思,神往著說,你見過?

宋耀祖說,見過,真見過,我可不哄你。那天我去她家,院門插著,我隔著門縫一瞅,大鳳的衣裳脫得精光,站在棗樹下洗澡,那身子白光光的……我心里嘣嘣直跳,褲襠立馬就鼓起來了,跟著就濕粘濕粘,難受極了……圈兒哥,你不知道,那會兒真的很難受,難受得要死……

宋耀祖哭起來了。

那以后,亞圈兒常常夜里想著大鳳,那東西脹得跟紅蘿卜似的,直到大鳳出嫁。

宋耀祖對亞圈兒說,一群人送個大閨女,就為吃人家一頓肉。圈兒哥,我,我都不敢往下想……

亞圈兒沒好氣地說,不敢想不想,還能死了啊!

亞圈兒心里比宋耀祖還難受。

亞圈兒不得不承認,在女人問題上,宋耀祖對美的認識還是不走眼的。

沒有大鳳以后,宋耀祖又看中了寡婦王蘭香。

宋耀祖是這么對亞圈兒說的,哥你注意沒有,皇甫莊的婦女們就數(shù)人家王蘭香??!

亞圈兒心里又是一驚,這鱉孫,又跟我想一塊了。嘴上卻說,我咋沒看出來好在哪兒。

宋耀祖咕嘟咽了一口口水,說,那臉盤、那條個兒、那屁股蛋兒都好得沒法兒說,最入眼的還是那倆媽兒,別的女人都耷拉著,人家是直著長,像兩座新添起的墳包子……

亞圈兒打斷他說,不會比別比!亞圈兒很生氣,拿墳包子來比美,這是最不能容忍的了。亞圈兒教訓宋耀祖,記住,那叫圓錐形,是女人乳房中最好看的!別把美比丑了。

如今,王蘭香已是兩個娃的媽。宋耀祖和亞圈兒仍在耍光棍兒。

宋耀祖長嘆一聲說,還不如個老公雞,老公雞想弄哪個弄哪個。又改口說,不當老公雞,老公雞沒那東西,咱長了那東西,要當就當“狼豬”、“叫驢”、“騷牙狗”……哥呀,可憐吶!長那東西還不如不長哩!不長,成個女的了,再丑也閑不住哩!

亞圈兒哧哧笑著說,是個女的也沒人要你,一頭癩痢瘡,哪個男人要你?找我錢我都不要!

亞圈兒說罷就后悔,知道話說得有點老了,就伸手打嘴。說實話,亞圈兒心里想的不比宋耀祖高尚,性起的時候,亞圈兒想過弄包成富家的母豬。連母豬都想弄了,還管女人孬丑么?

亞圈兒自此從“悶壞”變得深沉。他每天都繃緊嘴,用厚厚的嘴唇將尖利的大黃牙包起來,不茍言笑,無論誰當隊長,他都順從,叫干啥就干啥。他心里藏著一個活著的目標:無論如何得弄個老婆。不光是嘗嘗弄女人的滋味,重要的是給亞家傳宗接代,不然就對不起窩窩,對不起祖宗了。

亞圈兒想,名聲是基礎。這是他對社會的感悟。

宋耀祖破罐子破摔,從過去的無良少年,到現(xiàn)在的無賴社員。皇甫莊包、宋兩大姓,無論哪姓的人當隊長,宋耀祖都跟他們搗蛋。兩天前,宋耀祖當著隊長包相爺?shù)拿?,將樹上掛的鐵鐘摘下來,扔進了井里。

包相爺當天就撂了挑子。

現(xiàn)在是宋耀祖來找亞圈兒。

亞圈兒說,撈上來了?

宋耀祖說,沒有撈。

亞圈兒說,那還不快動手,磨蹭啥?

宋耀祖說,哥,你這不是為難小弟么?

亞圈兒說,啥意思?

宋耀祖說,一砣子鐵掉進深井里,能是好撈的?那就不是撈的事!

亞圈兒說,不是掉,是扔。說話要準確。

宋耀祖說,一個意思。

亞圈兒說,不一樣。你到底想咋著?

宋耀祖說,哥,小弟跟你商量一下,我自己掏腰包,買口新的掛上?

亞圈兒盯著宋耀祖,半天沒吭聲。宋耀祖以為亞圈兒同意了,說我這就去買,轉身要走。

亞圈兒說,別去。接著又說,讓你掏錢哥過意不去。哥覺著吧,買和撈是有區(qū)別的,意義完全不一樣。你還是快去撈吧,別瞎耽誤時間啦!

宋耀祖苦著臉說,撈一下試試,撈不出來誤你事可別怨我。

亞圈兒說,快去吧,你聽聽,廣播都響了……想想辦法,天黑前給我掛到樹上。

宋耀祖知道,亞圈兒一根筋,他叫你撈你不撈是不行的。

但凡無賴腦子都比較好使,他看看天,離中午廣播早哩早呢……宋耀祖一拍腦袋說,有了,哥,天黑前保證把鐘撈出來掛上。

宋耀祖找來刨地的三齒耙,又找來二三十個舊廣播,把廣播上的磁鐵卸下,用麻繩將三齒耙拴牢,讓那幾十個磁鐵全吸到三齒耙上,慢慢地系進井里,像撈水桶一樣在井里踅摸。感覺碰上了,宋耀祖屏住呼吸,雙手交替,緩緩往上提繩,一寸、二寸、三寸、四寸、五寸……終于出了水面,還真的是那口鐘……

浮出水面后,宋耀祖不敢往上提了,他明白之所以能把十來斤重的鐵鐘提出水面,是因為水有浮力,若是離了水,那些磁鐵很可能吸不住,鐘再掉進去。

宋耀祖把麻繩系在旁邊一棵樹上,找了一只籮筐,拴上繩,系下去,將鐘擱進籮筐里,這才使勁往上提溜,鐵鐘躺在籮筐里,順著宋耀祖的心愿,乖乖地離了井口,落在井口的石頭上。

宋耀祖一邊解繩,一邊往下解磁鐵,口里默念著:哥呀,你就是我的神!我宋耀祖往后跟定你了。

包相爺

亞圈兒逼癩痢頭撈鐘,風兒一樣四處傳播,不光皇甫莊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四鄰八莊也都知道了。

人們也感到奇怪,平時蔫不拉嘰的雞胸亞圈兒,怎么就收服了莊上的頭號刺兒頭?這才是蛤蟆降癩毒(癩蛤?。┮晃锝狄晃?。

皇甫莊人從此對亞圈兒刮目相看。

包相爺見亞圈兒,伸出大拇指說,沒看出哇,你娃子有兩把刷子。

包相爺是綽號,他大號叫包文舉。

在皇甫莊,包相爺也算個人物。

包相爺見過大世面,十六七歲就去當兵吃糧,據(jù)他自己說當過湯恩伯的傳令兵,還跟日本鬼子交過手,還打死過一個日本鬼子。人說你一個傳令兵怎么就把鬼子干死了?包相爺說,遇上了嘛,誰說傳令兵就不能遇到鬼子啦!很多兵遇到鬼子就跑哇,就咱不跑——你跑得過槍子嗎?跑不過的!咱就順勢趴下了,一條淺水溝哇,茅草長人把深;往茅草窩里一趴,就像趴了只蛤蟆,鬼子就是長八只眼也看不見;咱對鬼子可看得清啦,槍一舉,“啪”一聲就把一個鬼子報銷了……

包相爺還跟解放軍打過。人說你打死過解放軍沒有?包相爺說沒有,咱那時候已轉成電話兵了。人說你咋就不遇上解放軍?包相爺說咋沒遇上過,遇上咱就投降了,就被解放軍收編了,成解放軍了。咱那時候是通訊班長,直接跟司令通過電話。人說你就吹吧,人家一個大司令跟你一個小班長通電話,打死我都不信。包相爺說,反正通過,你要不信誰還能把你打一頓!

包相爺還上過朝鮮戰(zhàn)場,而且是最后一批回國。包相爺說,真想皇甫莊啊!又說,說實話,真不想回來啊!人說咋啦,當兵沒當夠?包相爺欲言又止,最終沒有憋住,說有個小寡婦喜歡上他了,他也稀罕得不行,光聞聞她身上的味兒就能美得暈過去。

包相爺想女人想得有點變態(tài)。他喜歡看村里動物們干那事。包成富家的母豬配種,他從開始看到結尾。人家都結束了,他還常常意猶未盡,不停地說,一會會兒,咋才一會會兒……不會種不上吧?包成富氣得嗆白他說,有本事你來弄,你要能弄出一群豬崽來,我給你十塊錢,再給你二升豌豆。

包相爺當隊長不帶男勞力出工,而是帶著婦女們。干兩個小時,包相爺就說,大伙兒一定尿憋急了吧,歇一會兒吧,回家把肚里水放放,半個小時吧,別磨蹭啊,回家就開閘……婦女們則嘻笑怒罵,無不一溜煙兒往莊上跑。若有回來得遲的,包相爺則說,咋啦,老×在家,你倆又加班啦?

“老×”是來晚者的丈夫?!凹影唷眲t指弄那事兒。又說,算啦,那更是個出力活兒,就不扣分了!

皇甫莊的男工婦女煩死這個包相爺了。宋耀祖把他敲的鐘填井里,無不拍手稱快,紛紛說填得好:癩痢頭盡干壞事,這可干回好事。鐘都沒啦,看他這隊長還咋干。

包相爺也識相,知道眾怒難犯,這隊長再干下去恐怕要挨“黑磚”,于是就順坡下驢,撂了挑子。

現(xiàn)在,亞圈兒是盤算著把這尊神往哪兒放。

亞圈兒想,包相爺饞女人情有可原,四五十歲的老光棍,哪個不饞女人?不饞就不算是男人了。但包相爺?shù)拈L處是見多識廣,得用好他這個長處。用好了,會給皇甫莊帶來福運。后來的事實證明,亞圈兒做出了一個堪稱英明的決定。

筆者不是土壤學家,不清楚遼闊的中國大地上有多少種土質,哪一種土質適合哪一種肥料。但皇甫莊六七百畝土地的特點是:土黑層薄,只有二尺厚,有的地塊還不足二尺;二尺以下全是礓石,土質貧瘠,怕旱懼澇;旱天土地板結,堅硬如石,澇天雨水滲不下去,汪在上面成了一包泥漿,天放晴經(jīng)日頭一曬,就成“混凝土”了。對這種土質,縣農(nóng)科所的學問人早有研究,給其命名為“黑土上浸地”。這種土質需要用草木灰、人畜糞尿和沙土來喂養(yǎng),方能獲得比較好的收成。

農(nóng)諺云: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又云:種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因此積肥攢糞,是皇甫莊莊稼人的古老傳統(tǒng)。在皇甫莊,每一任隊長對糞肥都十分重視,人的屎尿記工分,牲畜的屎尿記工分,草木灰記工分,坑塘的污泥也記工分。因為搶一泡牛屎,打得頭破血流的,在皇甫莊司空見慣。

遺憾的是,每一任生產(chǎn)隊長,都是盯著皇甫莊那一小片地方,盯著那些牛、驢、豬、羊、狗、貓的屁股,盯著三百來口人的屁股,指望它們給屙金尿銀。相比之下,亞圈兒就不同凡響。這家伙兩眼不光盯皇甫莊人、牲口的屁股,他把眼光放遠,放遠,再放遠,盯向了四十里外城里人的屁股,不光是城里人的屁股,還包括城里的墻土、草灰,甚至白河灘里的泥沙……去城里費鞋,咋?城里的地全是沙,走一天布鞋底都得磨透——把那些沙拉回來就是糞,就是麥籽包谷粒啊!

亞圈兒決定派包相爺進駐南陽城,做“積肥特使”。亞圈兒對包相爺說,你一年給我搞300車糞肥。100車大糞,200車土肥,你就是皇甫莊的功臣,一切花銷費用隊里全包。

包相爺盯著亞圈兒說,說話算話?

亞圈兒說,前提是你得完成任務。

包相爺說,沒問題,別說300車,我給你搞500車。老子幾十年了,啥任務沒完成過!

亞圈兒說,那我就獎你頓頓吃白饃,每月再獎你5塊吃肉錢。

包相爺說,還有住的,總不能讓老子睡大街上。

亞圈兒說,房子你自己去賃,賃錢隊里出。明天你就進城去,先賃房子。亞圈兒說著,遞給包相爺20塊錢。

包相爺一走20天杳如黃鶴?;矢ηf炸鍋了,紛紛埋怨亞圈兒不該給他那么多錢,說啥的都有:

他正瞌睡哩,你給他個枕頭。他要不進城弄女人把我蛋砸了。

肯定找著相好的了。要不早爬回來了。

20塊呀,不是個小數(shù)!這可是咱們用血汗換來的,亞圈兒你得給墊回來。

……

亞圈兒一聲不吭,他在等。

亞圈兒不相信包相爺會跑了。可他心里又沒底,弄不明白這個貨是怎么搞的,去這么長時間沒有消息。他在心里默默地算著日子,要是過了一個月還沒音信,那這貨有可能真的是“流竄”去了,20塊錢的窟窿自己可真得想辦法給補上,要不皇甫莊人真會把自己給活吃了。

第25天的挨黑時分,包相爺回來了。這有點出人意料。

亞圈兒看包相爺?shù)纳袂?,笑著說,叔,去這么久,是不是帶了喜事回來?

包相爺說,你娃子猜對了,大喜事咧。

亞圈兒說,快說說,賃房子咋就去了二十多天?

包相爺說,有人呱嗒我閑話了吧!皇甫莊一群咬蛋蟲……

亞圈兒說,叔啊,就不說那些咬蛋蟲啦!說喜事,快說您帶回了啥大喜事。

包相爺還在拿捏,說,老子知道你娃子信任我,老子也決不會虧負你娃子!老子是啥人,可不是那些咬蛋蟲們想的!老子覺悟比誰都高。

亞圈兒說,知道,知道,要不也不會派您去。啥大喜事,這會兒只想聽您說喜事。

包相爺慢吞吞地從懷里摸出一包白河橋香煙,夾出一支遞給亞圈兒,亞圈兒擋了一下,說,叔,我吸旱煙,您抽吧。

包相爺說,給你你就抽,這也不是老子的……

亞圈兒說,叔,別吊了,說吧,??!

包相爺說,你娃子,沉不住氣——為帥的,沉不住氣可不行!你瞅你瞅,又急了吧……哈哈哈……圈兒,圈兒呀,你是個有福氣人哪!我都沒想到這次出馬會這么順……

亞圈兒這次真急了,把旱煙鍋子往旁邊一撂說,叔,不說是吧?那您走吧,我耳朵已經(jīng)聾了,不想聽了。

包相爺說,走?我往哪兒走?老子就不走了,你娃子得管我飯,給我炒雞蛋,再弄斤燒酒來。老子就不信,500車大糞餅子還混不來一頓酒?

亞圈兒一驚,您說多少車?

包相爺說,500車。

亞圈兒說,不是說著玩兒吧?你才去幾天?

包相爺說,老子啥時候開過玩笑?

亞圈兒拾起煙鍋子說,好我的叔哎,快說說是咋回事?

原來,包相爺在南陽城轱轆溝遇上了張貴生。這張貴生也當過國民黨的兵,跟包相爺是一個班,也算是“戰(zhàn)友”;后來被解放軍打散了,包相爺當俘虜時,還以為張貴生被打死了呢。那天包相爺在轱轆溝街找房子,忽然聽見有人喊“包文舉”,包相爺扭頭一看,愣住了。那人說我是張貴生,不認識了?包相爺說,哎呀,小生子,原來你還活著?

張貴生說,活著哩!我還以為你被報銷了呢。沒想到今日得見,這不是做夢吧?

包相爺說,一言難盡。

張貴生說,咋回事,走走走,家去說。

張貴生是城郊人,就住在轱轆溝街,現(xiàn)在是城郊蔬菜隊的會計。那次打散后也被解放軍俘虜,參加了解放軍。去湘西剿匪,腿被打壞了,全國解放后就復員回來了。

張貴生說著,捋起左邊褲腿讓包相爺看,說,你看,這是假腿。

包相爺摸了摸,吸溜著嘴說,我倒是全頭全尾,管啥用?你有家有老婆,有娃娃。小生子啊,你混得比哥強一百倍呀!

接著說了此次來城的目的。

張貴生說,這好辦,我們隊里有兩間屋空著,你就住著,人家一間5塊,你3塊,捂捂人嘴;積肥也好整,保你一年500車。你還記得段長德嗎?就是那個驢臉。他現(xiàn)在在大糞場當場長,全南陽城的大糞都得到他那兒,制成糞餅子,供應城邊蔬菜隊。大糞餅子多得是,今兒就請他來。

張貴生就叫他老婆說,你去大隊部搖個電話,把“老驢臉”喊來,就說包文舉來了,叫他快點過來。

沒一會兒,段長德騎個破自行車就來了。還掂了兩瓶賒店大曲酒。

包相爺說,活了幾十年了,還沒喝過這玩意兒哩,就大口悶了幾盅,沒想到哇,咱他媽降不住,幾盅酒下肚就暈菜個龜孫了。

包相爺說,后來就去段長德家喝,又去鄭文生家喝,又去劉長鎖家喝,又去馬大平家喝,又去李名軍家喝,又去茍三太家喝……一連喝了20天,南陽城72條大街,108條小巷算是轉了個遍兒。最后段長德才吐口說,給你500車大糞餅子,往后每年都給。后來張貴生說,長德好干那事,老婆地又好,丫頭小子生了七八個,他們又吃商品糧,定量少,一群狼娃子,長德家常年缺吃的。你回去給隊里說一下,1車大糞1斤麥,貼補他一下。我就應下了。包相爺說著,看亞圈兒的臉。

亞圈兒說,叔,應得好哇!您別擔心,這事我支持。今后他只要每年給咱500車大糞,我給他1000斤麥,再給他10斤香油。

包相爺伸出大拇指說,你娃子,有氣魄,是個干大事的。又說,這500斤麥你往哪兒弄?我知道,種罷麥倉庫里就沒個麥籽兒了。

亞圈兒說,大糞啥時候叫拉?

包相爺說,啥時候都行,500斤麥往哪弄?

亞圈兒說,這您不用操心,我自然有辦法。

包相爺說,咱一口吐沫一個釘,別糞拉了,麥沒有,叫老子里外不是人。

亞圈兒說,您放心,備好麥再拉糞,不會讓您丟面子的。

吃飯的時候,亞圈兒把宋耀祖喊來了。

亞圈兒向宋耀祖說了包相爺這次進城的收獲。宋耀祖就敬了包相爺三杯酒,說,包叔,以前多有得罪,今兒侄兒給你道歉。

包相爺說,過去的不說了,今后別跟圈兒搗亂就成。

宋耀祖說,聽叔的,再搗亂就是狗。

紅薯干酒上頭,三敬兩敬把包相爺敬暈了,包相爺嘴打嗚啦,說,這酒……不中……在,在城里……都,都是好……好酒伺……伺候……喝,喝不……不暈……

送走包相爺,亞圈兒對宋耀祖說,兄弟,麥秸垛得扒一個了,急用。

宋耀祖打個嗝說,只要哥急用,扒唄。

亞圈兒說,你暈不暈?別明兒又不算嘍。

宋耀祖說,哥,再喝這么多也沒事,扒,明天兄弟帶人扒。

皇甫莊每年種三四百畝小麥,打完麥要垛兩座麥秸垛。麥秸垛圓形,底部直徑5丈,從腰往上6丈,蘑菇頂。麥秸是用來喂牛的,喂牛前要用鍘刀把麥秸鍘碎。鍘草是個力氣活兒,力氣小鍘不動。亞圈兒就不行,按不動鍘刀。宋耀祖力氣大,按鍘刀綽綽有余?;矢ηf不管誰當隊長,宋耀祖就對他說,鍘草我包了,讓亞圈兒給我續(xù)草。隊長同意了,又叮囑說,可別叫牛斷了頓,宋耀祖說你把心放肚里好了。

宋耀祖和亞圈兒三天鍘一次草,每次都鍘到掌燈時分?;丶視r,每人都悄悄地掂回去半袋子“鍘草麥”。

聰明的讀者一定看出了端倪:麥秸垛里有貓膩,而且這貓膩與宋耀祖有直接關聯(lián)。莊里也不乏明眼人,可誰又能去惹禍找不自在呢。

扒了一座麥秸垛,擻出來1230斤小麥。

皇甫莊有一輛膠輪大車,亞圈兒叫賣了一頭黃牤牛,又買了一輛。

亞圈兒把皇甫莊的青壯勞力編成4組,每組8個人,去南陽城拉大糞。拉一趟每人記30分,補小麥半斤薯干兩斤,人歇車不歇。到過新年時,500車大糞全部到了皇甫莊。

大年初三,皇甫莊人、牲口都不叫歇了,往麥田里運大糞。趕在驚蜇前,大糞都鋪進了麥田。清明前下了一場春雨,起了身的麥苗得了從沒嘗過的肥力,長得很旺,遍地油光锃亮,像淋上了一層香油。

這一年,皇甫莊小麥大豐收,畝產(chǎn)由過去的110斤提高到235斤,增產(chǎn)一倍還多。

人們夸贊亞圈兒干得好。亞圈兒說,你們夸錯人了,功臣是包相爺。

這是實話,包相爺也真該夸。連續(xù)六七年,包相爺每年都弄回500車大糞,外加五六百車城里的老墻土、草木灰、沙土,皇甫莊的地肥得一腳能踩出油來,莊稼年年豐收,家家戶戶有糧吃。

亞圈兒名聲大噪

皇甫莊名聲大噪。

許多老光棍都娶來了老婆。

亞圈兒也不例外,娶了個漂亮媳婦,讓他整天招架不住——這是后話。

這天夜里,亞圈兒做了一個夢:包相爺讓他去城里接他,還叫套上牛車。

亞圈兒覺得這夢做得奇怪,心里忐忑,對宋耀祖說,咱倆進城看看他去。

宋耀祖說,套車不?

亞圈兒說,看看再說。

二人趕到城里,見包相爺租屋的門上著鎖。

二人去問張貴生。

張貴生說,去花兒家看看,他跟花兒相好。

張貴生帶他倆去花兒家,門在里邊插著,叫又沒人應,于是就把門閂撥開。三人大吃一驚:只見二人赤條條的,包相爺壓在花兒身上,頭拱在花兒頸窩里,已經(jīng)死了。奇怪的是,花兒也死了。兩人還緊緊地摟抱在一起。

后來才聽說,花兒是個風流漂亮的寡婦,可就是妨男人,已經(jīng)妨死了6個男人,包相爺是第7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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