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社會史研究在1980年代中期發(fā)軔，影響深遠?；仡櫰?0余年的發(fā)展歷程，可以看到，“社會史”本身由新而“舊”，逐漸分化為區(qū)域社會史與社會文化史兩途。1990年代產(chǎn)生的“新社會史”，原本有突破舊框架、創(chuàng)立新舞臺之意，但隨著時間推移，漸漸自成一體，以新史學、概念史為鵠的。1990年代末異軍突起的歷史人類學，推陳出新，其影響由南而北，漸有燎原之勢。社會史、“新社會史”與歷史人類學是三個前后遞進、有聯(lián)系有區(qū)別的階段。這三個階段是如何前后相繼、推陳出新的呢？本文便是結(jié)合自己這些年來對于國內(nèi)社會史研究及其演變的觀察，細加推究而來。

社會史：由新而“舊”

從1986年在南開大學召開“中國社會史學術研討會”至今，全國性的社會史學術研討會每兩年召開一次，至今已經(jīng)16屆（第17屆中國社會史學會年會暨“中國歷史上的職業(yè)與社會”國際學術研討會將于2018年下半年在安徽師范大學召開）。1986年的會議標志著社會史研究在國內(nèi)的興起。實際上，這股清新之風對于中國史學界的影響之大，至今猶存。

但是，回望30年歷程，國內(nèi)社會史研究的局限性是十分明顯的。首先是本土社會史理論的缺乏。缺乏理論建樹與創(chuàng)新是多年來中國史學研究的通病，其根由與極具特色的學術生態(tài)有關。理論蒼白帶來的后果是，社會史本身遭遇了諸多問題，尤其是目前的現(xiàn)狀與西方社會史開創(chuàng)者的原始旨趣相去甚遠。呂西安·費弗爾在解釋《經(jīng)濟和社會史年鑒》之“社會”時說：“所謂經(jīng)濟和社會史其實并不存在，只存在作為整體的歷史。”而在中國的社會史研究中，“整體史觀”早已“一地雞毛”。全局性的碎片化必然導致社會史“原教旨”的喪失。

其次是對“社會史”概念的認識分歧。有人把社會史視為一種視角和方法論；有人視之為一種“范式”；有人視之為一門學科，即“社會生活史”，這是目前得到很多人附和的一種觀點，也是最糟糕的結(jié)果（自我封閉，流于瑣碎），“碎片化”與之直接相關；或是抬高為社會發(fā)展史＼通史；也有人把社會史研究隨意擴大化、庸俗化。還有，西方人提倡社會史，原本是針對以政治史為主體的正統(tǒng)史學而言的，而國內(nèi)的社會史，其研究對象過于狹隘，基本著眼于鄉(xiāng)村、邊疆、下層社會，很少想到宮廷、名人（心態(tài)）、航海、貿(mào)易、戰(zhàn)爭等等，而這些都是可以納入社會史視野的。

再次，社會史研究本身存在問題。表面上看，這些年的社會史研究百花爭艷，很是主流，其內(nèi)里卻毫無章法，很多研究只是冠以“社會史”的名目而已。而且，社會史研究異彩紛呈的同時，因其內(nèi)容的瑣碎、孤立，給人一種“雞零狗碎”的印象，堅守正統(tǒng)的傳統(tǒng)史家（實證史學）對此往往不屑一顧。尤有甚者，許多學者“眼光向下”的同時，缺少“思維向上”的能動性；在拿“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說事的時候，只提社會，忽略國家，對于兩者的關系更是漠然視之；一些聲稱做社會史的學者，跨學科視野與田野調(diào)查等研究方法只是流于口頭；一些確實做了不少田野調(diào)查的學者，在理論上又難以升華。當然，我們也要看到，社會史研究本身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分化，逐漸分為區(qū)域社會史與社會文化史兩途。一些學者為了糾偏，開始在實踐中注入“區(qū)域史與整體史結(jié)合”、“國家與社會并重”、“人文關懷”等理念。

社會文化史研究是近年來在中國方興未艾的一股史學潮流，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沒有很好消化，有不少學者把本土的社會文化史等同于西方的“新文化史”，遭到人們的質(zhì)疑。應該說，作為一種專門領域的社會文化史是社會史研究在社會文化層面的深入，尤其是近代社會文化史領域，已經(jīng)取得較大成績。原本，西方社會文化史就是在社會史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但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了一種“異化”，以女性、性別、身體、醫(yī)療、記憶等為關注對象，進而形成一種作為視角與方法論的“新文化史”。在消化吸收、培育發(fā)展社會文化史與“新文化史”的過程中，要注意清理相關概念、范圍、內(nèi)涵等要素，否則，“社會文化史”與“新文化史”就會遭到濫用。

源自西方的社會史在中國之興起，原本是為了消弭1980年代中期產(chǎn)生的“史學危機”而出現(xiàn)的，是一個新事物，在其發(fā)展中，因上述原因逐漸露出“舊”色，讓人懷疑，甚至不屑。如果能夠回歸其原教旨的“整體史觀”、“國家－社會”關懷（包括重提“政治史”），強化其常有常新的“視角與方法論”功能，弱化其“社會生活史”的學科色彩，則社會史研究仍然具有很大的發(fā)展空間。

新社會史：舍本逐“末”

曾經(jīng)領一時風騷的“新社會史”同樣來源于西方學界，大約在1960年代，英國新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湯普森、霍布斯鮑姆等人就開始提倡新社會史。至于在中國，這一概念是在新舊世紀之交時在一小群比較精致的人群中展開的，但在史學界卻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

推究起來，因為國內(nèi)的社會史研究存在較多缺陷，尤其是理論與分析的缺乏，以及跨學科、跨國界對話能力的薄弱，一批觀念開放的學者打出“新社會史”旗號，他們大多具有海外留學或訪學背景，或者本身就在海外任職，有能力依托海外信息資源，對國內(nèi)社會史研究展開批判性反思，同時，他們試圖另辟蹊徑，建構(gòu)新的社會史理論與方法。2001年，楊念群主編的《空間·記憶·社會轉(zhuǎn)型——“新社會史”研究論文精選集》可以視為“新社會史”發(fā)軔的標志。此后，孫江、黃東蘭與王笛分別主編的“新社會史”系列論文集相繼出版。

那么，所謂“新社會史”與人們原本一般認知意義上的社會史有何不同呢？孫江指稱：“我們所提倡的新社會史，特別強調(diào)分析文本背后的知識＼權力?！北仨毧吹?，這種分析路徑需要大量的新理論、新知識、新信息、新手段（數(shù)據(jù)庫之類）并加以“區(qū)分”，這是當時囿于封閉、沒怎么喝過洋墨水的學者無法望其項背的。

也許是“新社會史”框架過于狹小，概念、語言、行文比較晦澀，曲高和寡，楊念群、黃興濤、孫江等人又提出了“新史學”的概念。2002年，為了紀念梁啟超《新史學》發(fā)表100周年，楊念群等人利用教育部基地（中國人民大學清史所）每兩年召開一次會議的機會，以“中國需要什么樣的新史學”為題，召集一場多學科對話會議，會后出版論文集。后來，從2007年開始，楊念群等人輪流坐莊，出版年刊《新史學》系列，倡導拿來主義，消化西方理論，從“后現(xiàn)代”、知識考古學、概念史、新文化史等視角解構(gòu)傳統(tǒng)史學。

其間，由日本回國任職的孫江教授極力提倡的概念史最為引人注目，發(fā)表了一系列解釋概念史之概念、由概念史入手的相關論文。他說：“就我而言，無論從新社會史還是到新史學，還是到我最近提倡的概念史研究，都是因應‘語言學的轉(zhuǎn)變’而進行的敘事策略的調(diào)整，是解讀歷史自身復雜性和多樣性的方法”，目的是“告別執(zhí)著于樸素實證主義的社會史和思想史”。如果把源自德國、原本屬于哲學范疇的概念史視為一種視角與方法論的話，那它仍然屬于社會史范疇，或是介于社會史與思想史之間的一種行路方式。當然，也可能越走越遠，比如孫江團隊的李里峰教授就曾這樣概括：“（中國的概念史）形成了東亞近代知識考古、數(shù)據(jù)庫研究方法、歷史文化語義學、中國近代新名詞研究、近代知識與制度體系轉(zhuǎn)型研究等不同的研究路徑?！边@些內(nèi)容已經(jīng)遠遠超出前述社會生活史、區(qū)域社會史研究者甚至整個傳統(tǒng)史學的視野。

孫江于1980年代在南京大學跟隨蔡少卿教授讀研究生期間，就頗為關注海外信息，后來在從社會史到“新社會史”—“新史學”—“概念史”的轉(zhuǎn)型中，其研究對象也主要是秘密結(jié)社；楊念群不僅從事社會群體（儒學）、“醫(yī)療史”研究（社會史背景），也介入舊時北京的“四大門”研究（民間信仰領域），同一群體的王笛等人亦然，都是地地道道的社會史研究者，但他們近年所追尋的新概念、新方法、新框架，已經(jīng)與原來的“本”愈行愈遠。

“新社會史”新在哪里，并沒有一個確切說法，如果直接把孫江所說的“放棄構(gòu)建整體史”、重視“文本與產(chǎn)生文本的現(xiàn)實語境”拿來加以審視，則脫離社會史念茲在茲的“田野調(diào)查”（在場）、“跨學科研究”等遠甚矣！至于“新史學”，這是一個算不上標新立異的玩意，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質(zhì)疑：與梁啟超在清末提出的《新史學》、1911年魯濱孫的《新史學》，以及后來勒高夫的《新史學》、大象出版社的《新史學》系列、臺灣雜志《新史學》等等類似名目的區(qū)別何在？不難看出，從所謂新社會史到所謂新史學，楊念群等人也許抱持一種努力實踐梁啟超在清末提倡的“史學革命”的美好愿景，但因為這個名詞已經(jīng)被人過度濫用，以及內(nèi)涵的太過寬泛，難免受到人們的質(zhì)疑（盡管其中一些文章頗有見地）。

從新社會史到新史學，從新史學到概念史，可以看到一批特殊的社會史研究者們所抱有的理論關懷之情（楊念群“中層理論”的提出乃是迄今為止治社會史者最為系統(tǒng)的理論建構(gòu)嘗試），但其建構(gòu)理論的思想來源與行走路徑、解析事象的方法頗為晦澀——“中層理論”以及“知識考古學”、“概念史”等名詞本身就是西方產(chǎn)物，其內(nèi)容有多少翻新值得懷疑。我們期待的是，新社會史—“新史學”—概念史的倡導者能夠把“深描”系統(tǒng)化（理論建構(gòu)）、“解構(gòu)”平民化（書寫），并把社會科學如社會學、人類學等研究方法引進消化，則其前途不可限量，所逐之“末”，盡管已經(jīng)“舍本”，當令未來之歷史學舞臺煥然一新。

歷史人類學：推陳出新

法國年鑒學派不僅影響了1980年代中期以來的中國社會史研究，而且其強調(diào)的跨學科研究，尤其是歷史學與人類學相結(jié)合，也勾勒出了社會史—歷史人類學的路徑。1990年代末，在中國的華南地區(qū)，因為受到弗里德曼、華德英以及施堅雅等英美人類學家的影響，以及科大衛(wèi)、蕭鳳霞、陳春聲、劉志偉等人的直接提倡推動，歷史人類學異軍突起。這一新興流派不僅受到西方人類學的影響，也與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影響有關（如劉志偉、陳春聲都是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的背景），其主要觀念與研究方法沒有脫離歷史學（尤其是社會史）、人類學的基本內(nèi)容，但把兩者的優(yōu)點加以精工設計，以“華南”為主要的試驗場，取得了令人矚目的交叉學科建設成就，大可稱譽為推陳出新。

與社會史曾經(jīng)面臨的問題一樣，新出現(xiàn)的歷史人類學也遭到質(zhì)疑：它到底是一門交叉學科，還是一種研究范式，還是其他什么東西？還好，主事者很快認識到，沒有必要給歷史人類學下一個具體定義，沒有必要回應人類學家的“跨界”質(zhì)疑，必須以歷史學為本位，把講究時間的歷史學與講究空間的人類學結(jié)合起來，提倡社會學、人類學的田野調(diào)查方法。進入21世紀，人們發(fā)現(xiàn)，歷史人類學很快形成新的學術視野，尤其是以其念茲在茲的田野調(diào)查為基礎，以個案+田野文獻+微觀史學的研究方法，得到了很好的積累與整合，在歷史學界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

1990年代初，香港的科大衛(wèi)等人成立華南研究會，推動了歷史人類學在粵港等地的展開與華南學派的形成。進入新世紀，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研究中心成立，其影響力迅速由南向北輻射，帶動了華中、華北地區(qū)歷史人類學的開展。對于“走出華南”的成功，相關學者表示，要進一步走向世界。相比當下不溫不火的社會史與不明不暗的“新史學”，可謂雄心壯志。實際上，這些年來，科大衛(wèi)教授已在香港成功申請“西江計劃”與“卓越計劃”，開始展開跨省、跨國的區(qū)域性研究。

在材料分析方面，與新社會史提倡的所謂“建構(gòu)”、“解構(gòu)”不同，歷史人類學重視結(jié)構(gòu)本身及其形成過程。蔡志祥認為，研究歷史就是要解決“過程”的問題，而非追溯源頭，因為民眾的生活是不斷調(diào)整、變動的，社會網(wǎng)絡和物質(zhì)也并非固定不變。蕭鳳霞也認為，歷史人類學家在田野行走，就是要觀察、理解、分析這些過程，進而了解其人其事身處的世界。

在研究對象方面，與區(qū)域社會史不同的是，歷史人類學提倡超地域、跨地域，也就是說，所謂“華南研究”不能僅僅理解為“僻處華南”的地域研究。近年科大衛(wèi)、蔡志祥、程美寶等華南學派的學者都提出這樣一種觀點，“華南”是一個超越和包容學科界限的“試驗場”，在取得一定成功之后，有必要“超越華南”，把眼光放到對于中國歷史、社會和文化開展具備深度和廣度的新的詮釋的角度。顯然，這與人們熟知的社會史研究宗旨之“完整再現(xiàn)過去”的觀念甚為吻合。

我們也要看到，畢竟歷史人類學在中國的出現(xiàn)為時不長，還有值得商榷、值得完善的地方。例如，拿反對所謂“宏大敘事”來說，歷史人類學選擇了跨學科研究，尤其主張?zhí)镆罢{(diào)查，注重微觀研究，然而，這一姿態(tài)不也正是前述社會史所提倡的嗎？還有，一方面提倡所謂歷史學本位，一方面又強調(diào)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等學科研究方法，難免使人懷疑，這是否會在涉足其他學科的同時，又被其他學科銷蝕、同化呢？還有邊緣－中心、小地方－大社會、社會－國家之間的張力，等等，都要打一個問號。這些問題不解決，則“推陳出新”之“新”，難免被打上引號。

拿田野調(diào)查來說，并非歷史人類學的專利或?qū)ｉL，社會史－區(qū)域社會史也多有強調(diào)，必須注意其中的差異；“歷史學本位”的學者具有良好的文獻基礎，但要做好歷史人類學，也要重視“深入空間”的人類學方法，如此才能使得兩者的結(jié)合趨于完美。

余論

改革開放以來，西方各種理論對于文革劫難之后“白茫?！钡闹袊鴮W術造成了極大沖擊，奉行“拿來主義”的我們，從中多有受惠。在史學潮流中引人注目的社會史、新社會史、歷史人類學都是西方相關理論影響的產(chǎn)物。在中國這塊頗具特色的土壤上，這些史學觀念（或流派）的實踐，產(chǎn)生了諸多正反、優(yōu)劣、強弱等方面的影響，有必要加以認真的梳理，尤其是清理其造成自身局限性的因素。

茲事體大，僅舉一例。社會史與歷史人類學的研究范式，往往注重由下而上，缺乏由上而下；注重由里向外，漠視由外向里。社會史、歷史人類學孜孜于小地方、短時段，念念不忘“進村找廟”、“進廟抄碑”，弗里德曼認為此舉“給中國人類學帶來了極為負面的影響，使中國人類學家喪失了研究整體中國文化、中國宇宙觀及中國宗教的興趣，也使我們喪失了對于分散的共同體與社團及國家之間關系的興趣”。

西方年鑒學派－社會史原本強調(diào)大范圍、長時段、多層面的研究視野，盡管也有《蒙塔尤》這類杰出的“微觀史”著作，但其視野與分析路徑絕不局限于某個山村、教堂，而是貫通國家、宗教、法律與社會。反觀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碎片化”問題，這是一面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