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平
一個寫作者何時出現(xiàn),又在哪里消失,是不是有確定的命數(shù)?再有,并不是每個寫作者,其寫作都和更大的,或多或少大于自己的時代文學風氣相關哪些作家關乎一個時代的文學風習,是有偶然性的。對絕大多數(shù)寫作者而言,寫也就是寫著,這和他們最后的文學成就,和他們成為大作家,還是小作者,都沒有太大的關系。讀朱婧的《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我會想十年前的朱婧,或者更早一點的2005年前后。那是“80后”意氣風發(fā)的青春寫作時代——《萌芽》和“新概念”呵護年輕人文學熱情的文學好時代。而正是在這好時代里,朱婧恰恰好遇到文學。就在那三四年吧,小說家的朱婧,也是“《萌芽》的朱婧”。朱婧是有自己的文學黃金時代的。
寫作者的黃金時代,有什么比這些更好的呢——被從同時代人中揀選出來持續(xù)不斷地寫作和發(fā)表,有自己心契的讀者群,我們現(xiàn)在翻翻網(wǎng)絡,還能看到貼吧里朱婧粉絲的文學遺址……這些,朱婧在很年輕的寫作時代,在她剛剛寫作不久,該有的都有了。然后呢?這個在文學前輩想象中有著更為遠大前途的年輕小說家朱婧卻忽然消失了。說消失就消失,這一消失就是十年多,幾乎是決絕的,一點不拖泥帶水。
其實,或許這也沒有什么驚詫和訝異的。世界何其大,僅僅在寫作這個微微小的世界,寫作者開始和終止自己的寫作也時刻發(fā)生著。而一個寫作者不寫了,世界一如往昔,稍微感傷和惋惜的也只會是那些把自己的生活和寫作者癡纏著的讀者。這樣的讀者,類似“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畢竟是很少很少的。更多的時候,彼此是無關的,作者有自己的生活,讀者有自己的生活,大家都有得選。
十年的時光,對于一個正值盛年美好的寫作者可以寫出多少多好的作品,現(xiàn)在作這樣的假定和痛惜已經(jīng)沒有意義。我們只能相信朱婧不寫有她不寫的理由,或者作為寫作者,也許她從來并沒有停止過寫作,如果我們不把寫作僅僅局限在俗情的發(fā)表和成名。事實也是如此,《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之前,我讀過朱婧的《安第斯山的青蛙》和《勞動周》,這些和十幾年前朱婧文學盛年的小說對讀,你會相信一個寫作者會有其與生俱來的氣息和腔調(diào),還不只是虛虛的氣息和腔調(diào),甚至可以落實到一個句子一個詞,比如朱婧好用“彼時”,如同一個人說話的表情和手勢,只要重操舊業(yè),該回來的還會回來。本來就應該如此,寫作者無非就是借助寫作成為自己,這使得即使在今天全民寫作的時代,寫作者的部分勞作仍然最接近手藝人。
復出的朱婧還是我們熟悉的那個朱婧,她的小說是慢的,細小的。她講故事,卻減去了刻意制造的傳奇性。不濃不烈,無大欣喜也不大悲慟。在她,慢與細小,不是技術,而是世界觀。說到世界觀,其實沒有那么多微言大義,就是一個人如何去計量世界,用什么單位去計量世界。慢的和細小的,是朱婧計量她的世界的單位。在滄海一粟,心細如發(fā),全豹和一斑,世界和一粒沙,朱婧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粟、發(fā)、一斑和一粒沙作為她計量世界的單位。這樣說,不是朱婧有多了不得智者見微知著以小見大的雄心。對朱婧而言,首先,慢的,和細小的,就是自足自在的,至于知不知著見不見大,她不會預先設計的。
也可以往大處說,如果每個寫作者確鑿地都有其心心念念的小說趣味,朱婧的趣味就是“細小”。比如這里的《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日常生活體量、心理時間長度、小說敘事單元,如此等等,朱婧都是以細小來計量。在《譬若檐滴》檐滴落定,具體要多少的時間,只有檐滴知道,朱婧知道。而朱婧也就一滴水的大小而已?!赌侵还匪グ不铡?,不是說朱婧了然“安徽”的地理方位,雖然像小說中寫,可以百度地圖,但“去安徽”更是一個想象的旅程,這個旅程比檐滴到達地面是遠還是近,要看朱婧的心意和中意——這些無法預知長度的旅程。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朱婧的計量單位,以長度為例,都是從米向分米、厘米、毫米、微米,以至于她一己之身的極限的無窮細小處走的,而不是相反。當然在朱婧的小說,她所計量的不只是長度,還有其他一切可計量的物事。
在“細小”的計量單位下,世界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就像《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一開始,朱婧引用了卓別林的幾句話:“我的心就如這張面龐/一半純白 一半陰影/我可以選擇讓你看見 也可以選擇堅持不讓你看見/世界像個大馬戲團/它讓你興奮卻讓我驚恐”。以朱婧的“細小”來做世界的計量單位,也許才有所謂無限接近的原形和真相。如此,物事之細小,日常生活和人性之幽微,被照亮和打量,逼視著不堪和荒涼的,沒有了裝飾,也不鬧熱。也因此,朱婧的小說可以純白的自當純白,陰影的自然陰影,然后寫作者和小說人物性命與共承擔細小處見識的“驚恐”和其他,并把自己安放其間。在她的細小計量下,朱婧的小說,每個人看上去有得選,卻都是沒得選——《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我”在亞芳和竇氏之間,“我”在小艾和綠之間,“我”如何開始,就有一份注定的打開,也就注定了怎樣的選擇。對于每一個生命,糾纏大計量單位的“宏大”有時只能是無意義的消耗。而領受著命定,領受沒得選而選之,這就是我們在世界的命運。
從小說家的志業(yè)看,也是這樣的,還以《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做例子,每篇小說的三四個可數(shù)的人從道理上都可以做故事的講述者,但一旦朱婧選擇了“我”來說故事,其實是沒得選的。當然,現(xiàn)代小說確實賦予小說家你講我講大家講那種眾聲喧嘩的面面俱到,但這不是朱婧感興趣的,她寧可認命般地只選一個,其他沒得選。以與細小物事無間無隔的及物書寫抵抗虛妄不及物的宏大癖,在無事處滋事,這是對一個寫作者能力的考驗,也是復出后朱婧的進步。畢竟,寫作和閱讀的意義不一定是讓我們更熱愛更相信這個世界,而有時恰恰是相反的悲觀和懷疑等等。
不過,以“細小”做了計量單位是容易跌落到瑣碎主義泥淖的。朱婧依靠什么來避免小說成為碎碎念的絮絮叨叨。在小說《譬若檐滴》《那只狗它要去安徽》,檐滴終將落定,狗一直走下去也可以走到安徽,這是以人之體驗和經(jīng)驗論之,它們確實有限但這人之有限的長度對檐滴和狗呢?卻是渺茫的浩大。所以,“在路上的檐滴和狗其實是未知檐水滴落何處和安徽終于哪里的。如此,朱婧的細小以浩大的虛無感做了底子。和檐滴和狗比,人心念的地理和宇宙其渺茫的浩大遠遠不止是檐水與滴落地,不是狗到安徽的距離。其實檐滴和狗在朱婧的小說只是她說的“譬若”。朱婧這兩篇小說的地理空間可以稱作狹窄,縣城師范的居家小院,大城市三公里范圍以內(nèi),朱婧小說別有渺茫浩大的地理和宇宙——世事之無常,人心之莫測。如此細小,恰恰如此浩大的蒼涼。如此,我們能做的是微乎其微的,活在一個個的“細小”情節(jié)里與細小物事朝夕相處才可能獲致篤定和安寧。猶可愛惜的也就是這些在時間里不斷堆積的“細小”,而如果真的愛惜這些細小,則亦猶可找到我們?nèi)杖栈钕氯サ睦碛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