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婧
我的心就如同這張面龐
一半純白一半陰影
我可以選擇讓你看見,也可以選擇堅持不讓你看見
世界像個大馬戲團
它讓你興奮,卻讓我惶恐
——查理·卓別林
那天霧氣濃重,籠住這個面目頹敗的城市,我騎車去公司的路上,抬頭看到那棟地標建筑,它以高度和具有未來感的外觀著稱,它有一半,淹沒在霧氣當中。
濃重的霧,讓道邊早春柔嫩的樹木葉片的綠色變得濃郁,我緩慢地騎行這一帶,以寧夏路和江蘇路為界,是我近二十多年人生未跨出的地域界限,看到那棟淹沒在霧中的建筑,我想起我和綠在其中度過的第一個夜晚。那房間此時應該在霧上,如此想來,一切更不真實。
她細小的身體,如此單薄,單薄到像剪紙,像影,似乎可以在我的懷里穿行而出,從門縫鉆出去,穿過走廊,下電梯,穿過大堂,像一陣風;或者,從窗縫穿出去,沿著玻璃幕墻作雜耍的演出,飛速滑下,像是精靈。一時她是在的,一時她又是不在的。可是,我又從來沒有如此感受到,一個身體,全然融于我,這種感受不應該屬于人間,屬于一場庸俗的邂逅后續(xù)的故事,它似乎要時光和強烈的精神召喚來驗證;可是這一切,一開始就發(fā)生了。并不存在某種狂野,而是無限溫存,她的眼是拉斐爾圣母畫像里低垂的,她的表情是倫勃朗明暗之間的幽微的,她也像波提切利畫筆下的維納斯,有看不見的風,輕拂過一切的嫵媚和曼妙。
我知道,在白天,在距離這個區(qū)間三公里范圍之內的另一個空間——這個城市,最早興起并持續(xù)作為最核心的商業(yè)中心,以一個先生拄著文明棍的立像為標識的地方,夜晚我懷內的精靈,在清晨的清澈日光下,在奔赴上班的擁擠的人群里,是最平常的那個,她極少會被側目或者發(fā)現(xiàn)。她小巧的橢圓面孔,她收斂清淡的眉眼,她臉頰的斑點,眼角的細紋,都會在日光的審視下暴露無疑,如同我再一次見到她時,她所呈現(xiàn)的坦白面容。我的精靈,是單身很久的辦公室女性,最無法引起關注和最沒有話題的那一個。
時間再向前一些,在那個shopping mall新開的泰國餐廳,我和幾個同事在隔間剛坐下不久,綠出現(xiàn)了。我側面坐著,并沒有看到她,她碰碰我胳膊,笑著問我,“2003年的夏天,你是不是在寧夏路開過一間公司?”
是的,我們認識于15年前,那時候我24歲,她19歲。我大學畢業(yè)后,敏銳地認識到這是一個屬于網絡的世代,開了一間互聯(lián)網公司,選擇做母嬰的資訊。這15年間,我也沒有錯過互聯(lián)網金融的浪潮,我的母嬰網站,變成一個母嬰購物網站,其實提供的還是國外的母嬰用品的代理和銷售服務。像我這樣總是占得先機的人,理論上來說,應該是一個成功者。其實不然,作為一個并沒有太多資金支持和野心推動,但求一份生存的小型創(chuàng)業(yè)者,這15年間的收獲不過是把租來的公司用房變成了自己的。意外之喜是這處房屋因為所處地段的優(yōu)越和地產價格的幾度上揚,現(xiàn)今的市價驚人。其實我也可以把它賣了,實現(xiàn)所謂的財務自由,中年退休,但是,這是我的一份生活,離開這份具體的生活,對我來說,既有不安,也顯得空洞。每天早晨,從距離公司十分鐘路程的父母的房屋騎車,抵達公司;暮色四合,下班騎車返回住所,是我的日常。當時之所以買下這處房子,是因為它帶有一個小院子,兩層小樓,一個院子,薔薇蔓上圍墻,從墻頭溢出,春天時總引路人駐足流連。這處地方幾乎是我父母的房子的復刻。我和我身邊的人,多數(shù)過著相似的,有界限的生活。自父親從家鄉(xiāng)調進這個城市,我們全家就住在這一帶,我在這附近讀了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也沒有遠離,在這個城市地標景點那座山下的一所理工院校讀完本科,回到家附近,開了這家公司。這就是我的前半生的軌跡。我所交往的朋友,或者說自小的玩伴,多是父母的朋友的子女,他們都住在附近,很少跳出這個圈子去交際。我和綠認識在我開公司的第二年夏天,公司的一切逐漸走向有序,我在報紙上登了廣告,招聘大學生兼職來處理資訊搜集工作,其實就是把各種信息搜集重寫,搬到網站上。其時,我專注于廣告業(yè)務的開發(fā),對網站內容的建設并不很留意,像所有初創(chuàng)業(yè)者,想通過收益的回報看到價值肯定。我的招聘啟事吸引了三兩個應聘者,留下綠是很隨機的事情。那會兒員工加起來才五個人,經常需要陪我出去談業(yè)務,我就讓綠守著做網站內容,但后來發(fā)現(xiàn)她也常沒有什么活干,還把她借到不遠處我父親單位打雜——他們機關的業(yè)務流程繁冗,為了蓋個章需要在幾個單位之間來回奔走,所幸那些單位幾乎都在一條路上,離得不遠。我只記得她過來時黃瘦,后來是黑瘦,大抵是夏天在外面跑得多被曬的。這種一般女孩會抵觸的事情,她好像一開始就沒有猶豫過。她總有一種磊落清明的氣息,交代的事情,只消講一次,總是高效又快速地完成。記憶再回翻,具體一些,她扎個馬尾,常穿的是各種配色的格子襯衫,和寬松仔褲,襯衫永遠扎在褲腰里。雖然相處了有兩個月,但讓我回想與她相關的信息,再無更多。我很少關注她的原因很簡單,一則她不是漂亮女性,二則我自有心事。除了忙著讓公司掙錢,以向父親證明我無需他的蔭庇,另一方面,我未能免俗地為小圈子里的成功學左右,一般的庸俗景象我也絲毫沒能避免。彼時的我正陷于一個事態(tài)之中。我自幼最要好的C君,住在離我家距離不過50米處兩家大人是同鄉(xiāng),初在一處工作,也一起陸續(xù)被調入這個城市,因為不在同一系統(tǒng),并不存在直接的競爭,還可互相幫襯,關系不能說不近。翻開家庭相冊,童年的玩樂照,每年的生日照、旅游照,我和C君都有很多合影,兩家四口合影亦多。C君比我長一歲,高一級,體格更健碩,成績略好一些,后來考入的大學略好一點相比較來說,我身量略高一點,大學專業(yè)理想一點,這點差距就被平衡掉了。畢業(yè)之后,C君選擇在本校讀研我出來做了公司,母親是反對的,她覺得不為生計困,不如再讀書,她并不想我落后于C君,我卻覺得自己眼光是對的。父親一貫支持我,出資幫我建起了公司。所以當時,公司能否做成,對我來說,是有另一層意思的這一年夏天,發(fā)生的事情,還包括小艾回國,小艾同我和C君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發(fā)小,小艾最小,還小我一歲回國是她父母的意思。她讀書很不理想,高中畢業(yè)后被送去國外讀了本科大概也只學了點語言回來,唯一好處是聽話,在外絕無亂談戀愛或與鬼佬胡混,她回來自然是結婚的,而她的結婚對象,在小圈子里都很清楚,無外我和C君。
同小艾結婚是非常好的選擇,兩家父母很熟悉,住處很近,小家庭成立以后的彼此照應是很容易實現(xiàn)的。且我有一種劣勢我很清楚,我父親得我晚一點,退休年齡近在眼前。小艾父親正當盛年,仕途暢順,同小艾結婚,也是給我有力后盾。況且她并不丑。其實小艾與綠,確實是有點像的,但我當時絕不會把這兩人想到一起。她們一般地高且瘦,中長馬尾,小艾更白一些,眼睛很大,只是沒有什么神采。她對世俗人情精通得很,自小的成長環(huán)境中的耳濡目染,兼以對這一套很受用,她通透又玲瓏,交際的場合里,比我和C君都要自如自在。娶到這樣的女性回家,是很理想的。我和C君,應當會有一個人同小艾結婚。小艾是我身邊熟悉的女孩中的那一個,我習慣了在家人組織的各種聚會和活動中看到她,我熟悉她的樣貌長相,講話時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的表情??墒?,在很長的共同成長的歲月里,她沒有一次撞入我少年的幻夢中。對我來說,甚至還沒有把小艾當一個親密的女性對待過,就自然地把她放在了考慮婚姻的位置,而且不覺得有什么不妥,而我周圍的人,一般也如此認可。
15年后,我與綠在泰國餐廳再碰到時,那個樣貌比15年前更平淡的綠,和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加了微信,并未引起我內心多少漣漪。再后來,我們又一次在銀行偶遇,我在市中心一個銀行辦業(yè)務,恰好是綠工作的銀行,她中午吃飯回來,我當時正辦好業(yè)務出去,迎面碰到她,一開始我并沒有認出她來,她們一行都穿了一般的白襯衣和藏青西服,掛著工牌。錯身那會兒,她喊住我,我注意到她,讓我瞬間想起來的是她以前把襯衣塞在牛仔褲的習慣,她那么瘦,簡直太瘦,在工服里,白襯衫扎進褲腰,身量愈顯得纖小。
小艾也很瘦,簡直太瘦,小艾的瘦是飯桌上永遠的話題。從她小時候她母親抱怨她不愛長肉開始,她的飲食習慣經她母親的傳播大家都知道,她愛吃肉,愛吃油炸食物,飯量亦足,但永遠瘦。所以每次飯局,針對小艾的話永遠是,“你那么瘦,多吃點?!毙“氖蒿@然來自于她的母親,她們如出一轍的纖細身板。小艾是一直為自己的瘦而自得的,尤其在以瘦為美德的環(huán)境里,她簡直贏在了起跑線。我們一起玩的一群孩子中,有個胖姑娘,從小肚子胖得鼓鼓的,冬天被毛衣勒出,夏天被T恤勒出。她長得其實挺可愛,睫毛深且密,能在面孔投射下陰影。可小艾一直嫌棄她,連著女孩們都不愛和她玩,小艾的話是有用的,我對那姑娘的印象就停在了她常想跟住我們又跟不上的樣子。從國外回來的小艾,依然是瘦的,穿白色無袖的針織高領衫,腰臀收得窄窄的褲管卻松放的黑色闊腿褲,居然挺好看。她剛回來還沒有工作,就在我的公司里幫忙,訂餐、接電話、打印材料而已,她自有一副神氣,在這個空間建立了一個小小的權力場。我記得她也講過綠真瘦,是褒揚的口氣,把綠外借出去跑腿,也是她的意思,她每次交代與她年紀相仿的綠,在夏日烈日下出去做事,總是坦蕩自然的,而綠的反應也是爽快利落的。她們相像,又全不相同。
小艾剛回國的日常,是我和C君輪著陪同的,她有時和他看電影,有時和我逛街,沒有特別偏倚誰。后來,小艾在我公司實習,C君到我處閑坐的時間會增多,他假期也無事,多過來公司消磨,同小艾坐在小院子能一坐一個下午。他給小艾去附近的M記買冰淇淋,挑著樹蔭下急急地走,擔心冰淇淋在送到之前融化掉。有幾次,我看到他那樣的背影,他身量不高但壯碩,遠遠看著五五身的比例,快速移動的方式顯得特別笨拙。
我要跑業(yè)務,并不能多陪小艾,其實,也有躊躇。我絕不熱烈地想親近她,有時回到公司,看到她和C君,在冷氣十足的辦公室看C君最愛的系列電影,《的士速遞》或《指環(huán)王》,我也絕無傷感。我第一次感覺到偏差,是C君的父母在那年夏天,給C君在城市新區(qū)買了一處精裝修的別墅。C君家是我們這圈子中第一個在外面買房子的,后來,大家也都陸續(xù)做了同樣的事情。也是C君家買房之后,我的母親問我要不要去郊區(qū)買套大房子,我猶豫了一下,提出想把現(xiàn)在租的公司用房買下來,當時的價格,這小小的舊樓加院子,不比在外圍買別墅便宜。我提出以我來貸款,他們出首付的方式,買下了這處房屋。八月末的時候,也是暑假快結束的時候,那會兒綠要結束工作離開,小艾也準備入職了。有一晚,C君約我去新房子玩,同行的還有幾個自小認識的朋友,我們帶了啤酒、小菜和零食,準備在那邊過夜。去了照例是先參觀一遍新房的,我先在樓下去了下洗手間上樓晚了,他們都去樓下客廳準備吃食了,只落了我和C君在樓上主臥我自然講房子很好很不錯,欲下樓去C君卻停住不動,有話在醞釀,他目光落在主臥的那張足有兩米寬的大床上,并不看著我,卻是明確對著我挺清楚地說一句,“反正該做的都做了。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憤怒,其實,在那一刻,我坦然了,我再也不需要懷疑與自我對抗,甚至,我覺得非常自由。這是一間闊大的臥室,床角是墨青色的絲絨面換衣凳,上面堆著兩個墨青色絲絨金線繡制邊角都綴著金色流蘇的小靠枕,床上耷拉著的白色純羊毛的線毯下面是墨青色的絲絨刺繡床罩,左側是開放式的浴室,在我站著的位置能看到暖茶色大理石紋的盥洗臺和射燈光下潔白凌亮的圓形浴缸。這個房間和諧豐美到唯在墻壁上缺少一幅可以被收藏進巴黎沙龍的古典主義的畫作的復制品。我的經年好友,告訴我他和一個女性,該做的都做了,在這個房間。
那個面孔普通的黑瘦女孩,從我這里支走了兩個月的暑假工的工資800元錢,我多添了兩百給她,補償她在外跑腿。就這樣,她從我的生活中離開了,再回來的時候,是15年后
我們在泰國餐廳遇到,餐廳內有羅勒葉和香茅草的味道;我們在她工作的銀行大堂遇到,她和剛吃完午飯的那群藍制服們身上,有花椒和五香的味道。我邀她晚上吃飯,她爽快答應了。就是那晚,我們吃飯,喝酒在這個城市最高的樓上,我們融合。這會兒,那個樓,在云中。我們做的是最庸俗的事,因為我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平庸不過的兩個人罷了。時間對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作用?十五年,我沒有成為金融巨頭,她也未曾變成行業(yè)精英,盡管十五年前,我最早涉入了未來十幾年最有前景的行業(yè),而她在這所城市最好的大學最好的專業(yè)讀書。十五年后,我是年屆四十的單身男性,她是并不年輕的職業(yè)女性,我因為意外的早年投資,有了地價不錯的房產一套,她用自己的積蓄和工資,供起了市中心一個五十多個平方的小小房屋,那房子在一座舊樓,她把里面徹底拆光,按自己的設計重新改造,造了一個自己的巢。十五年,我胖了,頭頂?shù)念^發(fā)單薄了。她眼角有了細紋,依舊不十分時髦和美麗。在這個城市的地標高樓旁邊有一個廣場,立著由花朵組成的巨大的立體蛋形裝飾,每到周末的時候你可以看到整個城市最妍麗的姑娘都在那兒出沒。我?guī)еG,在那個地方,在餐廳露天的座位喝酒,看著作為背景的那棟高樓。
“她好蠢。”綠突然說。
“誰?”
“小艾啊。雖然看起來很精明的樣子,其實很蠢。她不聰明。”
我驚訝,也想笑。
“瘦有什么光榮。瘦是基因啊,把基因當優(yōu)點,簡直是蠢?!?/p>
“我討厭別人夸我瘦,我就沒別的地方可以夸了么,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夸,所以只能夸瘦吧,真的好蠢。”
我想起來,前幾年,一個飯局,C君和小艾都在,帶著他們的兒子,當時,是舊時的朋友,給那個早就移民的胖女孩回家省親的洗塵酒,那女孩當然現(xiàn)在已經完全不胖了,她讀書、拿offer、移民一路順暢,婚姻又跨了階層,當然這可能是小圈子最看中的一條,那次飯,理所當然沒有以小艾為中心,點菜沒有讓她點,上主食的時候也沒有人問她上哪一種主食,最重要的是,那天,好像沒有人談起“你那么瘦,多吃點”。結束分開的時候,互道告別,小艾的兒子,突然跳到那個胖女孩面前,說,“我要和你說一個秘密?!蹦莻€好看的女孩笑著問他,“你要說什么?”小艾的兒子說,“你好胖?!比珗龆紵o聲。C君來救場,“他看誰都胖,因為他媽媽瘦。”我看到,那個女孩,眼神飄過小艾,有那么一瞬,一點輕看,一閃而過,然后是微笑。
“我有一個舅媽。她很漂亮,她讀書很好,剛考上博士的時候,嫁給我舅舅。我舅舅吧,長得不差,國營小廠的頭,眼光可高,年紀挺大才挑中她,結婚那會兒,寵她至極。她很瘦。每次親友一起吃飯大家都夸她,夸她是女博士,夸她瘦,夸她漂亮。后來,她飛速生了我表弟,書不讀了,靠我舅舅養(yǎng),她那么漂亮,我舅舅當然愿意養(yǎng)。后來飯桌上,大家夸她漂亮,夸她瘦。她大半輩子受寵,從來不用做家務做飯,什么事都是她說了算;再后來,她老得好快,我舅舅也老,還在那個小廠,并不景氣。她一輩子都放在兒子身上,所以管得很嚴,兒子上高中了,壓力很大,叛逆。有一次她照例要打兒子,可那天兒子把她打他的東西搶走扔了,我舅舅發(fā)火把家里砸了。她從沒有受過這種氣,就把現(xiàn)場砸過的照片拍了放在親友微信群里哭訴,可是沒有人理她。我看著她,我同自己講,我不要成為她那種人。也許我都沒法成為她那樣的人,我還是不要成為她那樣的人。你懂嗎?”
我當然懂,人與人是不同的,人的內心世界的邊界有時距離遙遠。我們剛剛重逢,我們完美相融。好像每個齒輪都契合得上的零件,在落滿灰塵和蛛蛛網纏繞的閣樓一角被找到,被安裝上時間機器的一個部分,讓時光接續(xù)起來,同十五年前的那個夏天接續(xù),極夢幻又極真實,所喚起的一切,可以稱之為生之喜悅的內容,讓曾經漫長時光里,有過的孤獨、懷疑、踟躕都變得微不足道。
把時間往前推,我忽略的許多細節(jié),都透露真相。自小小艾就同C君更親近一些,她只是同時也不想放棄我的關注。說起來,我確實有很長時間對她有所好奇,我所好奇的內容,與她這個人本身有關么?現(xiàn)在想想,我好奇的是她的父親,有關她父親的生活在她的生活中投射的那部分,可是那一切與我又有何關聯(lián)?而娶了小艾的C君又得到了什么呢?在這所城市多幾套大房,在晉升的路上順利一些?我一早就沒打算走這條路,所以當時,若是有意無意加入了對小艾的競爭,不過是因為我承認,我是會受環(huán)境影響的庸人。盡管如此,我的直覺依然帶我找到另一些東西。小艾與C君結婚7年后,C君的父親出事,C君完全依附于小艾的家庭生活,小艾的話是唯一權威,小艾的父親成了C君更重要的一個父親?;叵肫鸲嗄昵?,在那間臥室,C君同我說話時態(tài)度的清晰,其中有某些可能引起我的憐憫的內容,C君是不會也不需要這種覺悟的。
我后來一直很難去結婚,這在很長時間內,給了小艾一種可以支配我的幻覺。我們三人,在后來的往來中總是小艾出面約我。見面吃飯時,君總要把酒遞送到我面前,勾著我的肩說起我們永遠不變的兄弟情誼,反復的話說了很多年,私下我們一年連消息都不會多發(fā)幾條,有什么事情總是小艾同我聯(lián)系,小艾在我面前一貫地愛嬌任性,在有長輩在的飯局她也可以把手拍到我胸前,這是小艾的自在,在新的家庭她也可以建立權力和主宰地位并以此自得。我沒法去形容我在其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我成了小艾最后一個在假想中還可以展示魅力的對象,而我天性中的猶豫讓我很難去打破這種幻覺。綠說她很蠢她很好笑,但我不能說。
綠說:“小艾不選你,她很蠢。這句太像恭維的話也讓我快樂,甚至要大笑。很俗套的話被綠說出來,我都相信是來自真心。她有從人群中把我甄別出來的能力,如同我們的兩次相遇,是她發(fā)現(xiàn)我。是在那句話后我決定和她共度一夜的么?這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晨起的陽光鋪滿室內,照清楚睡在我身邊的姑娘臉上的每一個雀斑,眼角細紋的走向那般平凡的面孔,我卻沒有一點失落沮喪和空虛。我的生命被注入的生機和生動,只有我自己了解,我們是最平凡的人,我們都不是因為勇敢無畏來獲得生活的嘉賞,我們都小心猶豫地生活以避免成為異類,我們所擁有的,不過是一點堅持。
這些年,參加過很多婚禮,參加過很多滿月酒宴,新娘和新郎們一律盛裝;孩子們一般可愛若天使,不管他們的父母多么令人生厭。我看到我父親坐在庭院的藤椅上的背影,白發(fā)的比例日漸增加。我間或相過幾次親,愛過幾個人,被幾個人愛過,可我還是一個人。某次在路上,遇到某個前女友,兩個人都停下來,回首確認一番,街上穿梭的車流作了背景,我們遲疑了一會兒,又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繼續(xù)前行。提醒起我的記憶的是她行走的挺拔身姿,悠長的脖頸,我始終中意這類女性。奇怪的是,我對有著同樣特征的綠,卻始終視而不見。
15年前,我處在一個危險的路口。走過了那個路口,我知道我的人生將走向另一個階段。在父母過分親密的家庭里成長,加之家庭環(huán)境的優(yōu)渥,我受到過很好的照顧。對我來說,那些近在眼前的,就是未來的家庭的模樣。先有了家庭的概念,然后去追逐意識指導下的家庭的形態(tài),在還沒有理解組織家庭結構的根本內容之前,首先形成的是對家庭的想象。三口之家,年輕的父母,愛嬌的孩子,以為這樣的形態(tài)會給我們的人生帶來相應的內容。當生活愈加接近日常標準的時候,愈加容易被迷惑,愈年輕的時候,其實愈不想偏離,在15年前的那個路口,我曾經被誘惑,去成就這樣一種理想。也許我差一點就得到了。
綠也經歷過相似的內容,在相親市場被標好價碼,見過若干條件相當?shù)哪行?,在經歷了數(shù)次可以寫成小說的相親經歷后,她在月薪五千的時候就決意買房,以自己的積蓄和父母的支持交了首付,即便只能在便利店吃飯團也堅持了下來。
“喜歡去的餐廳因為設有女性專座,一個人吃飯也不難看,把對歸屬感的渴望通過對品牌的忠誠消解。如果你一直把身體放在足夠放松的品牌里,也能建設有效的歸屬感。漸漸地,我有足夠的金錢建立獨立的生活,有足夠的智識建立有益的興趣,有足夠的自醒免于通過自我展示流露對孤獨的恐懼,我離對婚姻的熱望就愈加遠了一點?!?/p>
“我不是愛好孤獨,我只是不能以那種心情結婚。”
只是不能以那種心情結婚,對我說著“該做的事情都做了”的C君可以以那種心情結婚,我不可以,我不能確信愛的時候,我確信直覺,直覺告訴我,不能以這種心情結婚。
她很蠢,看似擁有了所有,卻不能把生活的疆土憑自己的力量和愿望打開哪怕一分一毫。這城市遍布的房產廣告,要把你安放進一樣的理想新居,蔓延的整形廣告,要把你未來的妻子調配成一般相似的面孔和軀體,你可以不在意,我很在意。記錄在相片中的不一定是真實,兄弟不一定是兄弟,任何可以隨意命名的關系里,只這一條我不能接受,將唯一可親可愛之人,靈肉相通之人,用一個模板得到一個答案,我拒絕這個答案。
我的父親和我的母親在老了之后,是一般的老人,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突然長得很像,所不同的是,父親面孔上的皺紋比母親深刻一些,白發(fā)更徹底一些,但幾乎看不出,他們有十歲的年紀差異。我父親之所以在那個年紀才生了我,是因為要等我的母親到法定結婚年齡。他們在當時罕有地做了一個晚婚晚育的典型?,F(xiàn)在看他們倆,已經看不到一絲一毫驚心動魄的愛情傳奇的痕跡。他當年讀完中學插隊時,她還不過是一個剛讀高小的黃毛丫頭。她是他在當?shù)叵嗍斓呐笥鸭业拿妹?,他常去她家玩卻未曾留意過她,到了他年紀拖到老大還不愿結婚時,才發(fā)現(xiàn)心里有她。后來機緣巧合,一切水到渠成,難題一一化解。但也是因為這段經歷,父母對于我的老大不婚,倒也沒有太大怨言。另一方面說,他們一生都彼此關注甚多,對我倒少了很多執(zhí)念。
后來,我和綠,有規(guī)律地見面。我們在一起做了什么呢?其實也就是走路吃飯,我們會說很多話,我很驚訝的是這一點,我清楚我們倆都不是多話的人,有時覺得好像兩個人是為了一起說話才在一起的。說了什么呢?也沒有特別的事情,只一點小事,她也愿意同我說,我也想同她說,而且都覺得有趣。還有很多回憶,我被她打開的回憶,我所打開的她的回憶,源源不斷地在說話中輸出,好像我們彼此給了對方一把存放自己所有記憶的房屋的鑰匙,并且道了一聲歡迎光臨。
我相當理解來自一座小城的綠作為一個單身多年的女性在堅持中所遭受的阻力。綠與我說,難道一個人就不能建立一個家庭么?家庭說到底是能提供溫暖和親密的地方。比起被不堪承受的關系打擾,如果我一個人生活得更好,那就一個人成為一個家庭吧。
秋末初冬的一日,我們在江邊的公園騎車,我們騎得很慢,邊騎邊閑談。下午的公園人非常少,與我們意外同行的,是一個中年男性,帶著一只狗。他們步行,一時被我們拋在后面,身影變小變遠,但在我們休息時,他們總是又跟了上來。騎行道很長、很遠,像沒有盡頭,我們猶豫要不要繼續(xù)向前騎,再向前會騎到哪兒但是每次看到那只狗和狗主人又跟上來,就不由笑起再向前騎,漸漸地陽光轉換了質地和色澤,江水環(huán)繞的洲上景象像一幅印象派的畫作,邊緣和細節(jié)都不甚清晰,無法進行細致地描述。后來,我們終于不再打算向前騎,我們以驚詫、臣服與好奇的目光目送狗主人和那只狗,繼續(xù)前行,愈去愈遠的背影。
綠問我,“你猜他們會去哪兒?
我打開手機地圖確認我們當時所在的位置,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靠近了某條高速公路,這條江邊道路在與之平行的某個方向向前延展。
我把位置告訴了綠。
她笑說:“那只狗,它要去安徽吧?!?/p>
“它如果一直往前走,真的會走到安徽?!?/p>
我們互視笑了,騎車回返,心頭有一個問題,很難說有答案。
從再次相見以后,我們親密、依賴、穩(wěn)健地交往,只是我們誰都沒有說起婚姻,我有時會去想象一下,我和綠的關系,我如何領她去見我的家人,甚至,我如何把她介紹給我的那些聯(lián)系人,比如C君和小艾。我能猜想到所有的一切反應,我沒有擔憂。它與我先前無數(shù)次去建設,并試圖走向這個結局的嘗試是決然不同的。
只是,現(xiàn)在,我們都沒有談論這一切。當一切都準備好了的時候,迎接一個答案的時候,我們反而很從容。在此之前,我想充分感受的,是只屬于我與她之間的所有內容,我也毫不懷疑,這一種樸素的自然與現(xiàn)實世界建立通道的時候,會是溫和而理想的方式。
當手指攀上手指,皮膚像擁有記憶一般確認那溫存的觸覺,好像很久前就認識,好像很久前就很親密,好像他們屬于彼此。
那只狗,只要它一直往前走,它總會到達一個地方。它在走的時候是不能知道的。
我們都在一起向前,不是因為知道前面有什么才向前走。我們總能走到一個地方。我和綠,也只是因為都走到了這里,才看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