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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神圣之物的洞察”:米沃什訪談

2018-11-15 14:29切斯瓦夫米沃什辛西婭赫文李以亮
雨花 2018年4期
關鍵詞:羅茨波蘭詩人

切斯瓦夫·米沃什 辛西婭·L·赫文李以亮 譯

已故俄羅斯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稱切斯瓦夫·米沃什為在世的最偉大詩人,贊揚他“擁有一個嚴厲而強大的頭腦,其強度讓人想到只有那些圣經(jīng)人物才能與之相比,最合適的就是約伯”。正是這種強度吸引了眾多記者、學者和崇拜者來到伯克利的灰熊山,諾貝爾獎桂冠詩人已在此安家?guī)资?,他的居所是一個都鐸式建筑風格的小別墅,掩映在常春藤和樹木中間。在2000年2月和3月,我訪問了他的家。

確定下來的日期是頗有意義的:幾個月之后,米沃什將回到克拉科夫定居,這很可能是他在美國接受的最后一次訪談。跟這位89歲高齡的波蘭詩人確定采訪的具體事宜,細致得像安排一次衛(wèi)星的發(fā)射;詩人的健康狀況一直不穩(wěn)定,我們就訪談的合適時間協(xié)商了幾個月。不過,等待是值得的。

米沃什的面相很溫和,蒼白,比照片看上去圓潤得多,那些照片往往使他的面相如同一尊文學偶像人物,盡管他特有的濃密粗眉毛給他增添了些許威嚴的神情。他的回答有時似乎顯得猶疑、怪異或者過于簡略,但他的話鋒卻是犀利的,一如在他令人驚嘆的接下來的歲月中,仍將繼續(xù)寫作他的詩歌和文章。

辛西婭·L·赫文(以下簡稱赫):以前,關于詩歌的現(xiàn)狀,你發(fā)表過一些激烈的言論。比如,“在現(xiàn)象的交互作用背后存在著一個有意義的世界結(jié)構(gòu),而我們的思想和心靈是與這個結(jié)構(gòu)密切聯(lián)系的。然而,一切都聯(lián)合起來摧毀這個假定,仿佛它是我們對奇跡的信仰的殘余?!边€有,“在詩人和現(xiàn)實之間升起了一堵習慣的玻璃墻”,而且你提出警告,要防止詩歌“成為一種太陽照射下的破碎意象的堆積”。對于二十年前你在諾頓演說(《詩的見證》)里所提出的觀點,你的思想是否發(fā)生了改變?

切斯瓦夫·米沃什(以下簡稱米):沒有,我沒有理由改變我的思想。

赫:在諾頓演說里還有一段:“20世紀的詩人天生是被孤立的,失去大眾,不被承認,而人們的靈魂沉睡著,沒有意識到它自己,只有在過去的詩歌中才知道它自己?!?/p>

米:是這樣的——因為20世紀詩歌的歷史就是一部技巧、語言、形式的變革史。這一點類似于繪畫的歷史。這個問題就是一個疏離絕大多數(shù)公眾的問題。我仍然堅持這么認為。而我看到,詩歌的處境是穩(wěn)定的,沒有什么變化。

赫:不過,我們經(jīng)歷了一個很多人所定義的“詩歌的復興”。

米:約瑟夫·布羅茨基經(jīng)常說,如果百分之一的美國人讀詩,我們就有了二百五十萬的詩歌讀者。他想編一本低成本的、美國大詩人的詩歌選集,他想把它放在旅館里傳播,就像《圣經(jīng)》那樣!

赫:你說過,“也許,在我們的20世紀,寫作詩歌,你需要信仰上帝……”

米:說到對上帝的信仰,我是出于感激,因為我還活著,這完全是一系列非常奇特的偶然的結(jié)果。

赫:你與約瑟夫·布羅茨基,用你的話說,“對世界共有一個對神圣之物的視野”。你可以詳細闡述一下嗎?

米:我想,我們的觀點,其共同的依據(jù)就是閱讀列夫·舍斯托夫的哲學。舍斯托夫是一位優(yōu)秀的哲學家,特別是他的《雅典與耶路撒冷》。他站在耶路撒冷一邊,反對希臘的傳統(tǒng)。

赫:你們似乎還有更多共同的依據(jù)。在一個訪談中,你說:“布羅茨基和我本人站在一起,我們的選擇,不同于某些現(xiàn)代主義詩人……考慮到今天西方詩歌的現(xiàn)狀,布羅茨基和我本人,也許可以被認為是徘徊在后衛(wèi)的位置上,但是,說真的,也許我們才是前衛(wèi)派。這是某個你永遠不可能確知的東西,因為如果我們的詩人全部致力于此,我們便會改變詩歌前進的方向?!蹦阏J為詩歌前進的方向是什么?——你們會如何改變它?

米:我不知道。對于我,這是一個抵制變化中的時尚的問題。維護一個人自己的視野,自己的品位,比如說,抵制當今的流行時尚。布羅茨基非常個性化,他有自己的主張。我在西方生活了很長一個時期,我試著忠實于波蘭詩歌的那條線。這也適用于布羅茨基與俄語詩歌的關系。詩歌的歷史就是語言的歷史。這就是為什么布羅茨基說寫作是取悅我們的前人,而不是我們的同時代人。我感覺我自己深植于波蘭詩歌的整個傳統(tǒng)。這解釋了我擁有對當今詩歌時尚的免疫力的原因——這并不是說我完全不受許多美國詩人的影響。有趣的是,布羅茨基完全不受整個惠特曼詩歌傳統(tǒng)的影響。對他而言,弗羅斯特才是最偉大的美國詩人。

赫:你認為這種對時尚的抵制、對傳統(tǒng)的愛,在西方發(fā)生了影響嗎?

米:我從來不知道我們是否影響了我們的讀者。但是,存在這么一個可以稱為“波蘭詩歌學派”的東西——有一條線,經(jīng)由茲別格涅夫·赫伯特、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塔杜施·魯熱維奇和我本人,我只是舉例說說這一學派的影響。謝默斯·希尼寫過幾篇關于波蘭文學的隨筆,他試圖處理愛爾蘭內(nèi)戰(zhàn)的問題。他發(fā)現(xiàn),波蘭詩人用一種不太直接的方式處理歷史處境的問題——一種將歷史處境整合進詩歌織體的方式。他受到了鼓舞,在處理愛爾蘭歷史問題時采取一種迂回的方式。我說過,希姆博爾斯卡通過一種奇異的蒸餾方法,得以處理歷史-政治處境的問題。這些都藏在她寫出的東西的背后。

赫:東方和西方,感受性的移植問題:這在什么地方取得了成功、又在什么地方遭到了失???

米:我想說,這取決于美國人的善用,他們對外來的事物,保持著開放的精神——這種開放精神并不是西歐所有國家的特點。

赫:是嗎?我一直愛引用西蒙娜·薇依的評論,“20世紀前半葉的特征在于‘價值’這一概念的削弱,幾近消失。”有時我感到疑惑,這種開放,是否只是由于某些價值扎根得不夠深?

米:存在一些特定的時刻,我們看到的世界是穩(wěn)定的,堅持著某些價值,這些價值是事物永恒秩序的反映。現(xiàn)在,我們處于流動之中。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生活方式。

而這跟傳統(tǒng)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跟傳統(tǒng)形式、傳統(tǒng)價值。對傳統(tǒng)的某種尊重。如果我們無法返回過去那個穩(wěn)定的世界,我們至少可以保持對某些穩(wěn)定觀點的尊重。布羅茨基在每個圣誕節(jié)都會寫一首詩——關于圣誕,耶穌的誕生。這是一種虔誠,我應該說,這是對過去、對我們歷史的某些決定性時刻的虔敬。

不存在什么“東方感受性和西方感受性”這樣的東西——布羅茨基和我本人屬于不同的文化。這也許反映了東方的基督教和西方的基督教(精神)的歷史。

當一切處于流動、修正之中的時候,有一些詩人保持著尊重的感覺,這是健康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布羅茨基是一個保守的聲音——他當然不止這一種意義。

赫:不過,你們確實有一個共同的觀點。舉一個例子:以作為尺度的人的意義,反對一個更大的(歷史)事件的尺度。毫無疑問,這讓你們構(gòu)成了對于今天流行詩歌的一種強大對抗。

米:關于波蘭詩歌學派,我所說的,也許是對的。關于希姆博爾斯卡,我所說的,是真的,因為在她的寫作背后,你能感覺到她的歷史視野。

你讀過安娜·斯維爾①嗎?

赫:沒有。

米:我翻譯過她的一本詩集——《對我的身體說話》——庫珀經(jīng)典出版社出版的。(走向書架)我找不了。我出了那么多書,要找到具體的一本,常常很不容易。(最后找到,將它帶回會客廳。)這是多么珍貴的一位貴賓??!

赫:貴賓?

米:是的。她是多么奇特的一個人物??!作為一位詩人,她被低估了,因為她是一位女性主義者,因為她在詩里寫的是女性的命運。她的性愛詩,嚇著人們了。她喜歡男人;并且用令人不快的方式,描寫它。她寫得絢麗多彩,關于男人和女人——她的態(tài)度非常超然。她曾經(jīng)試圖抓住她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1944年,她在華沙當一名護士。她找不到表達那一經(jīng)驗的語言。最后,她寫出了組詩《修筑街壘》。

我們是同代人——從來不是戀人。非常遙遠的同行。這是在她死后,我做出的結(jié)論。(他遞給我一冊關于她的隨筆集子,以及另外一本書。)

赫:(讀了一會兒)一位波蘭語里的丹尼斯·萊維托夫②?

米:是的。在她晚年。我們以前就互相認識。非常激進。我們是朋友。

赫:你已用波蘭語翻譯了一部分《圣經(jīng)》。你為什么選擇四福音書里的《馬可福音》?

米:按年代順序來看,它是最早的。我本意是翻譯全部《圣經(jīng)》,這是基于我與約瑟夫·薩齊克③神父之間的友誼。他讓我首先翻譯《詩篇》。我對他說,我無法從拉丁語來翻譯。他說他給我學習希伯來語的時間。所以我通過學習掌握了足夠進行翻譯的希伯來語。這是幾年前的一項計劃。在對原文本的翻譯過程中,有時候,我們會有熱烈的討論。比如說《約伯記》,沒有確定的文本——在原文里,它是非常神秘的。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來翻譯。

但是,薩齊克神父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此前他已將我的《約伯記》的譯文交給了印刷商。在他去世后,我發(fā)現(xiàn)無人能夠頂替他的位置。

赫:在《路邊狗》里,有一個部分,你稱為“貢獻出來的話題”;在結(jié)尾處,你寫道:“保佑古典主義,讓我們希望它永遠不會消失吧?!?/p>

米:因為,所謂對現(xiàn)實的“客觀風格”的描述——以正常的句法,以第三人稱——今天,在小說里不再被常用了。散文體已變得極其主觀了,極其主觀。一種內(nèi)在的獨白,較之第三人稱的客觀描述,距離現(xiàn)實就不是很近。

比如說,如果你拿起一本塞繆爾·貝克特的長篇小說《馬洛伊》,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精神錯亂的老人形象,他就是以獨白的形式,講述他的故事。但是,這比起第三人稱的對話來,就不是那么可信。我所說的古典主義,意思是指19世紀那種好的散文。

赫:那么在詩歌里呢?

米:詩歌是另外一回事。它有不同的規(guī)則。嗯,如果今天的詩人采用那種古老的風格,押韻、講究音步,這就有些“坎普”。1943年,在華沙的時候,我就寫出了我最好的關于戰(zhàn)爭的詩,用的就是一種孩子們的初級語言,類似童話的語言。

赫:但是,另一方面,你認為它是“坎普”?

米:在很大程度上,是的。這不意味著我反對它。

赫:而約瑟夫·布羅茨基寫過:“用有規(guī)律的格律和精確的韻律,規(guī)范令人不舒服的思想,遠比自由詩更有效。因為在前一種形式里,讀者得到的感覺是混亂被有效地組織了起來,而在后一種形式里,一切都取決和受制于混亂?!?/p>

米:(仰頭看著上方)是的,是的。非常準確。

赫:那么,在你們的觀點之間,有沒有差別?

米:差別的問題是一個語言的問題。他處于俄語的傳統(tǒng)中。俄羅斯的語言主宰了他們詩歌的演變。我完全不在那種傳統(tǒng)之中。俄羅斯語言之所以起到這樣的作用,是因為它有變動的重音,而波蘭語和意大利語具有穩(wěn)定的重音。

赫:變動的重音?

米:我說變動,意思是說,一個單詞的重音可以落在第一、第二或者最后一個音節(jié)上。在波蘭語里,重音總是落在倒數(shù)第二個音節(jié)上。

赫:在你那個譜系里,你如何劃分英語?

米:英語?英語的法則完全不同于這些語言,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你。法語有穩(wěn)定的重音,但是,它跟俄語很不一樣。

赫:你如何描述布羅茨基作為一個人和一個詩人對于西方的遺產(chǎn)?

米:我不確定他在隨筆方面的遺產(chǎn)是否大于他的詩歌。我不確定他的詩歌是否可譯。這都是因為語言的問題,語言元素的力量。我聽到過一些意見,那些通過譯文閱讀他的人,不怎么把他看成一個詩人。在我看來,奧西普·曼德爾斯塔姆是不可譯的。翻譯會失去原文的調(diào)子。

我應該說說布羅茨基的敵人,因為存在一種敵意的暗流,那些人認為他的名聲是由于政治原因而被吹大的。這是真的嗎?存在這么一種暗流,我不理解。我不知道目前在俄羅斯怎么看。我不知道。

赫:在俄羅斯,人們常常將他和普希金相提并論,沒有嘲笑的意思。在他去世后,俄羅斯文學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真空。也存在一種典型的俄羅斯人的意圖,試圖粉飾他——使之成為一個圣人,磨平棱角鋒利的性格。

米:我知道一些俄羅斯詩人,但他們都是布羅茨基的朋友,他們不會說反對他的話。他們是他的崇拜者。所以,我不知道他在俄羅斯被接受的情況。

赫:哪些詩人?

米:葉甫根尼·雷恩、亞歷山大·庫什涅爾④,還有第三個??傊?,我忘了名字。我本來知道,但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可以說,每個詩人在死后都會經(jīng)歷一個煉獄。T·S·艾略特現(xiàn)在仍在煉獄里。

赫:到現(xiàn)在為止,文學界的祈禱者應該早把艾略特帶出煉獄了吧!你認為他現(xiàn)在仍在煉獄里?

米:是的。所以,他必須經(jīng)歷在他死后對他的修正。

赫:在我看來,布羅茨基似乎對西方詩人有很多東西要說的,不知怎么的,卻被輕視地對待了。他所說的,常常是非常奇異的、古怪的,但其中很多東西都是真的。特別是年輕的一代,有一種傾向,是將嬰兒和洗澡水一起倒掉了。

米:在我看來,閱讀他的英語譯本的人,莫名其妙地錯過了很多東西,因為他的詩歌被翻譯得不夠好。

赫:而他本人親自過問譯本呀……

米:他自己動手翻譯,而且他也用英語寫詩,但我并不贊成他身上發(fā)生的這種改變。

赫:是的,但他用英語寫作的隨筆非常了不起。

米:他的隨筆是極其出色的。但是,他的英語詩歌,他用英語寫作的詩歌,或者被翻譯成英語的詩歌,對于他本人是不忠實的。

在整體的態(tài)度上,我是同意他的——他比在美國的同代人更為清醒。你說他是古怪的,不,他是清醒的。因為清醒,他擁有一個不同的視角。

赫:這是一個多多少少已被廢棄了的方面。

米:首先,他生活于那樣一個時期——20世紀60年代——這個時期對美國有著巨大的影響,人們或多或少是一個左派。他在俄羅斯有過那些體驗,他在這方面絕對不存在幻覺。幸運的是,他到了美國,在這里,政治正確不是絕對必須的,所以,存在某些地帶,政治不正確也是可行的。對他來說,幸運的是,他不是生活在法國,在法國他可能根本無法呼吸,是不是?因為在那里,一切都要屈從于左派的政治正確。當然,他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受到他的有關蘇聯(lián)的知識的影響。

赫:你和布羅茨基對于語言的作用,有著某些不同的看法。他說,“在我看來,如果存在什么神祗的話,那就是語言?!本痛?,你是否與他有過討論?

米:我不記得了,但是,無論如何,他給語言附加了巨大的重要性。這是非常奇怪的。我來告訴你為什么說這是奇怪的。因為文學理論里新的時尚——那些相繼出現(xiàn)的各種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解構(gòu)主義,等等——給語言附加了巨大的重要性。我們有了一些語言詩人——比如,阿什伯利這樣一些人。布羅茨基對語言的接近則完全不同。它跟那些流行時尚,毫無關系。你理解嗎?這一點非常驚人,因為……我是如此界定的:所有那些時尚,那些從法國舶來的美國時尚,都是還原論者。還原論者——意思是,他們都是一種懷疑的大哲學的一部分。

馬克思引入了那種懷疑,認為一切都是經(jīng)濟因素的結(jié)果。弗洛伊德引入了那個觀念,認為一切都是力比多的結(jié)果。尼采引入了權(quán)力意志的概念。馬克思、弗洛伊德和尼采的追隨者,將那種種懷疑應用于文學。你可以追蹤看看,所有那些運動和它們的懷疑,它們都包含了這樣一點:事物不是它看起來的那個樣子。因為在下面存在一層需要被揭露的隱藏的灰漿。在布羅茨基身上,不存在這樣一種還原論。絕對沒有。

赫:如果是反對這種懷疑的大哲學,你如何總結(jié)他的特點?

米:我形容他是一個虔敬的人——虔誠正是懷疑的反面。

赫:你們在詩學上也有某些不同。在形式、形式的作用上,他是一個嚴格的堅持細節(jié)的人。自從來到美國,你就改變了在這個方面的某些思想。

米:他一生都在寫作有格律的、押韻的詩歌。這是俄羅斯語言的影響。在19世紀和20世紀的俄語詩歌里,有過很多新的潮流,但是,比如說,跟發(fā)生在法國或者英國那些潮流相反,所有俄語詩歌里的那些轉(zhuǎn)變——我是說,都依賴于隱喻、特別是大膽的隱喻,如此等等——都發(fā)生在某種音律形式的內(nèi)部,這都是由于俄語本身的原因。俄羅斯詩歌的語言,從來就沒有被解放,比如說,特別是它對于格律的依戀。俄羅斯語言是一種抑揚格的語言——很強的抑揚格。

布羅茨基崇拜弗羅斯特。他似乎不欣賞惠特曼式的自由體詩。你知道的,美國詩歌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惠特曼和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的影響。自由體詩建立在呼吸的節(jié)奏之上。

赫:最初你在波蘭是一個韻律詩人——甚至《關于詩的論文》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素體詩,但每行具有十一個音節(jié),四個或者五個重音。

米:在波蘭,這種變化發(fā)生在兩次戰(zhàn)爭之間那個時期。詩人大多放棄了那種韻律詩,因為語言的性質(zhì)是不同的。我寫過一些韻律詩,但大多數(shù)不是。

赫:關于虔誠,你談到了一些。我想回到我之前引用過的你的話:“也許,在我們的20世紀,寫作詩歌,你需要信仰上帝?!?/p>

米:啊。(停頓、嘆息)在波蘭,詩人大多是不可知論者——或者無神論者。但是,有一個詩人,名為塔杜施·魯熱維奇,他的思想集中在“上帝”的問題上。他說,沒有上帝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同時存在——沒有上帝就沒有生活,是吧?所以,他不斷地思考那個問題。我的感覺是,最好信仰上帝,以一種積極的方式,或者,像魯熱維奇那樣,以一種消極的方式。是吧?

布羅茨基非常敏感于存在的神圣性。是的。這就是為什么我說他是“虔敬的”。我沒有問過他是否信仰上帝——我感覺,在他身上,有一種對于神圣事物的開放性。

我有一個可能產(chǎn)生摩擦的觀點,我想說,可能引起摩擦。我已經(jīng)學會了不去踩那個踏板。

赫:那是什么?

米:他是一個極端的俄羅斯愛國主義者。他寫過一首關于朱可夫元帥的詩——《朱可夫之死》。我很喜歡俄羅斯人,我也很喜歡談論俄羅斯人,但是,我不喜歡俄國。我不喜歡那個俄羅斯帝國,而布羅茨基是一個俄羅斯愛國主義者,如果不說是一個沙文主義者,我不知道。我知道這是一個敏感的觀點。

赫:你曾經(jīng)觸碰到那個踏板?

米:我曾經(jīng)觸碰過那一次,我知道我不應該。而這是一個悖論——他不愿回到俄羅斯去。他到過波蘭,他在那里非常愉快。

赫:隨著俄羅斯發(fā)生的改革,很多人期待他回去。

米:是的。的確是這樣。他可能會像索爾仁尼琴那樣受到歡迎。但是他不愿回去。而他在波蘭的時候,盛贊波蘭,在導致歷史的改變方面所做出的貢獻——團結(jié)工會,等等。在聆聽波蘭演員朗誦他的詩作譯本時,他很動容。但俄羅斯呢?沒有。

對我來說,布羅茨基的價值,是他的清醒帶來的影響,以及他巨大的等級秩序感。在藝術(shù)作品和文學作品的價值方面,他有著強烈的等級秩序感。

赫:你曾經(jīng)說,“我還沒有學會平靜地講話,如我應該的那樣?!保ㄒ娫娮鳌稖蕚洹罚?/p>

米:是的。我嘗試過,像我應該的那樣平靜地講話。海倫·文德勒曾經(jīng)給我寫過一封信,說:“你談論的是最可怕的事情,卻以一種近似超人的平靜。”所以,我努力學習以平靜的聲音講話——不故意提升,不夸張。此外,20世紀所有的詩歌幾乎都使用反諷,作為一種情感的平衡。

赫:某種不溫不火的對立。

米:是的。

赫:你說過,布羅茨基學會了那樣平靜地講話。那是怎樣的?

米:是的,在布羅茨基身上,有“薩滿”的一面。

赫:在他的朗讀里,你可以聽出來。

米:是的。他寫作的方式,很多程度上也是“薩滿式的”。我嫉妒他在發(fā)現(xiàn)隱喻和韻律方面巨大的獨創(chuàng)性。他的高超雜技!

有一個波蘭詩人,斯坦尼斯瓦夫·巴朗恰卡⑤,哈佛大學的教授。他是一位翻譯方面的奇才——事實上,他翻譯過莎士比亞的全部作品、玄學派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等等。而他自己的詩歌,也是……同樣高超。他寫有韻律的詩,因為他在這方面的創(chuàng)造性是極其出色的。

我羨慕布羅茨基在詩歌這個方面的獨創(chuàng)性。在他之前,沒有人像他那樣做。這就是為什么我說他是一位薩滿,因為他完全處于詩的靈感的影響之下。那些東西都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不是通過反思可以做到的。我相信那是某種守護神的禮物。(語氣肯定)是的。

赫:你曾說過,20世紀的作家,也許應該像圣路加那樣求助于《福音書》。

米:誰說的?

赫:你說過。

米:不,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為什么獨獨是圣路加?

赫:是的。所以我有疑問。

米:(大笑)不,我不記得了。

【本文初次發(fā)表于《佐治亞評論》總第57期(2003年夏季號),并收入由美國學者辛西婭·L·赫文主編、密西西比大學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米沃什訪談》一書?!?/p>

譯注:

① 安娜·斯維爾(1909-1984),波蘭著名女詩人。

② 丹尼斯·萊維托夫(1923-1997),美國著名女詩人。

③ 約瑟夫·薩齊克(1933-1980),波蘭神學家、哲學家,天主教出版社“對話出版社”的負責人。

④ 葉甫根尼·雷恩(1935-),俄羅斯詩人。亞歷山大·庫什涅爾(1936-),俄羅斯詩人。他們與布羅茨基一起,都是彼得堡詩人圈的代表詩人。

⑤ 斯坦尼斯瓦夫·巴朗恰卡(1946-2014),波蘭詩人、翻譯家、文學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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