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兩副面孔,一副用來示人,是公眾形象,要刻意展現(xiàn)最好的一面;一副只透露給自家,不矯飾不遮掩,是真實的樣貌。
細細思之,先生也未能超脫人的這種兩面,他的一面是侯雁北,一面是閻景翰。
一
初聞侯雁北大名,是1980年收到陜西師范大學錄取通知書時。那時,教師的地位卑微到只比農民強一點,我當即沮喪得七零八落。長我18歲的姐夫特地趕來勸慰,說:“陜師大中文系的侯雁北,人家是知名作家,不照樣當老師?”姐夫是地道的文學發(fā)燒友,眉飛色舞地給我講先生的小說《豆腐坊里》和《井》。許多年后我才得知,因了這兩篇小說,先生的大名曾漂洋過海,連蘇聯(lián)記者都專程赴西安采訪,在他們的《真理報》上連篇報道。
然而真正認識先生,卻是在我畢業(yè)留校以后了。
1984年秋天,我偷偷摸摸寫了一個中篇小說,題為《秋天里的故事》,講述一個老干部同一個護林員之間的生命瓜葛,投給湖南的《芙蓉》雜志。1985年元旦前,有位姓彭的老編輯來信要我去編輯部改稿,前后花十來天改好,他們一致認為不錯,留刊!因此一事,當時寫作教研室最年輕的老師劉明琪找我談話后,向先生力薦我留校任教。
可是畢業(yè)前夕,《芙蓉》雜志卻以“對老干部描寫有點抹黑”為由,將《秋天里的故事》退了回來,說不適合他們刊物。
事情一下子復雜起來。一方面我被當頭澆了涼水,很痛苦;另一方面系里關于我的去留,產生了爭議。中間過程非常復雜,先生仔細審讀了《秋天里的故事》,執(zhí)意留我。從6月到9月的大約四個月時間里,據(jù)說先生為此勞神許多。
到9月底我的分配終于坐實,劉明琪老師這才領我去見先生。我們從教學區(qū)一路往北,到家屬區(qū)的最東北區(qū)域,推開一扇簡陋至極的木柵門,進到先生的院子。
先生的院子花木葳蕤,一派蓬勃,看得出用心打理的痕跡,錯落有序而不著匠氣,很富自然生趣,同周邊小院形成極為鮮明的分野。周邊小院里綠韭成畦,碧蔥蓬勃,西紅柿、黃瓜滿架招搖;而先生的院子,卻唯有各色花木。
我隱約感到先生的特異了。
可先生的屋子卻實在令我失望!進門那間昏暗的小屋,靠北墻支了架高高的木床,床上躺著一個臉盤很大的女人,見我們進來,“嗚嗚啦啦”發(fā)出一串兒聲音。劉明琪老師說:“這是閻媽!”我心里的吃驚,以及吃驚之后的沉重,幾乎讓思想拐不過彎了。
穿過這間屋去到書房,我終于見到了先生。這就是我所景仰的侯雁北先生嗎,真的?
像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硬處,我的心忽然一疼。這一疼是那樣的扎心,它在我的痛感神經中盤桓了30多年,今天仍記憶猶新!
那是一張怎樣的面孔啊,上面滿布深深淺淺的皺紋,縱橫著、交錯著,把一張清癯的臉面切割得破碎不堪。這樣的面相,我在渭北高原的家鄉(xiāng)見過很多,苦焦、勞倦、滄桑,正如他們寄身的黃土高原,給人千瘡百孔的蒼涼感和悲愴感??上壬谴髮W教授、知名作家,他文章里的每一字句都熨貼,都詩性,都深情沉郁而輕靈活潑?。?/p>
眼前的閻景翰和我心中的侯雁北,無論如何也對接不到一起。
屋里的擺設那樣簡陋!占據(jù)了一面墻的,是木條狀的舊書架,油漆斑駁,上面碼滿了書;窗戶下一張棕色書桌,上面堆滿書、本、稿紙;桌前一把舊藤椅,早被煙塵熏出了焦黃色,上面置一棉墊,在先生的屁股下咯咯吱吱叫喚。
花了那么多功夫留我下來,那是寄了厚望的,我等著聆聽先生教誨。哪料先生慢悠悠只說一句:“既然留下來了,就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再無多余囑咐,儼然一個父親的平實,沒有著名作家和資深教授的居高臨下和侃侃訓導!
我有點落寞!騰眼環(huán)顧,先生書房的書架上、桌角上,竟擺滿了花花草草,或幾枝蘭,或一把草,綠汪汪地蓬勃著,讓寒愴里盈出些兒生趣。尤其臨窗屋角的一盆文竹,樹一般茂盛,枝葉擎上了屋頂,在天花板蔓延開來,像撐起的一把大綠傘。那樣氣勢軒昂的文竹,我在別的地方再也沒有見到過。
返回的路上,我心里苦苦的。收入微薄,愛妻癱瘓在床多年,要服藥,要康復,要雇人照料;要伏案寫作,要備課上課,要批改作業(yè),還要擠時間去給電大、夜大兼課,掙那一節(jié)課5元的收入貼補家用……先生臉上那些縱橫的溝壑里,到底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困頓和辛勞、酸楚和憂愁?
二
先生說他自小就愛侍弄花草。那時候,他們位于陜西省禮泉縣城西北關村的院子,住了一門三戶。院子是個刀把形,先生家在最里頭的刀把上,有間陰濕的屋子常年閑置,他便在里面偷偷養(yǎng)花。別人家孩子得空玩耍的時候,他則從田里、廟里、別人家院子里采來花種,掐來枝條,求來根塊,蜀葵、大麗花、指甲花、打碗碗花……都是鄉(xiāng)間最尋常的,滿滿當當種了一屋。
禮泉縣城西北關村閻家什字的那個農家院落,到底有什么奇特?以致從那里走出了陜西師范大學教授、著名作家侯雁北,中國當代著名文學評論家、作家閻綱,陜西師范大學教授、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專家閻慶生,知名古典文學專家、西北大學教授閻琦,成為八百里秦川傳頌的佳話。
先生14歲結婚,15歲得子。先生笑說,長子閻琦小時候一叫“爸爸”,他就羞得不行,不讓叫;以至閻琦成人后,只在書面交流時稱呼他“父親”,當面從來都是白搭話。閻琦在同事、學生中享有很高聲譽,說他治學嚴謹,文章了得,為人活潑、幽默、正直、仗義。先生知道后,慢悠悠說:“我沒想到閻琦在同事、學生中,有這么好的評價!”他很為這些評價高興、欣慰,口氣里充滿自豪和喜悅??伤又终f:“可他回家從不多說一句話。你問什么,他說什么。你不問,他就一句話也沒有!”說這話時,先生內心有怎樣的感受和感悟?我沒有問,也不得而知。
先生當過解放軍文藝兵,做過中學老師,后來調進了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
先生來到陜西師范大學后,最先租住在學校旁邊的瓦胡同村。先生有四個孩子,二男二女,夫人沒有工作,艱難可想而知。先生回憶這段歲月時,我記得最深刻的,是說每晚伏案就著一盞煤油燈備課、寫作至夜深,疲憊不堪時回眼一看炕腳前那一溜兒布鞋,困意就一飛而散,強打精神筆耕不輟。那些歲月,他在西安城里的各家報刊上不斷發(fā)表文章,一篇幾元的稿費,便成為撐持日子、苦捱歲月的主要經濟來源。先生連打個盹兒都不敢!
好在先生有個好妻子。先生的妻子不識字,精干,潑辣,善人際,家里家外料理得一應妥貼,極疼只會識字作文的丈夫。冬天,丈夫看書寫作到深夜,雙腳冰涼,她就坐在旁邊,手上做著女工,把先生的腳捂在懷里暖;晚上打腳頭睡覺,也總要抱著那雙冰腳,把她全部的柔情給予先生。夏天小屋悶熱難熬,她便站在門口,把一扇小門推來拉去,大汗淋漓地給丈夫扇涼。這樣賢惠無私的女人,現(xiàn)在我們還能見到嗎?
先生在這個小屋里,文章一篇篇寫好,改定,謄清,寄出,發(fā)表。
時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的胡采同志非常惜才,專程找到當時的學校校長郭琦,要調先生到作協(xié)去。他說:“好教師不難找!但一個好作家,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可郭琦校長堅決不允,不但不允,還專門找先生做思想工作,要他以自己出眾的才華為培養(yǎng)優(yōu)秀老師和學生建功立業(yè)。先生銘感于郭琦校長的知遇之恩,答應了他。
得知此事,我們都為先生的決定惋惜不已??上壬鷧s說:“禍福相依,知足自安!”想想也是!
也許上天真有好生之德,才于冥冥中沒安排先生去成作協(xié),不然,由舌耕轉為筆耕的先生,白紙黑字,誰知又會遭受哪些世道磨難?
然而先生于非人的遭際里,倔強地堅守著他的正直、善良和剛正不阿、執(zhí)著理想。他寧肯挨打受罵、遭受凌辱,也不在誣陷他人的黑材料上簽字。他即便身在牛棚不能耳提面命,也沒有放松對子女的教育。先生的小女兒閻居梅老師的文章里這樣寫道:
每隔兩三天,一份卷成圓筒筒的《中國青年報》就寄到村上,報紙上要背誦的社論都畫了紅圈圈,要寫讀后感的文段邊上打上紅勾勾;寫給父親的信,被改得滿篇紅了再寄回來。
禮泉閻家人才輩出,在當代陜西乃至中國學界被傳為美談,原來是有根由的?!案x持家久,詩書繼世長”,這一樸素而又厚重的文化,早已融進了他們的血脈。
三
不禁想起兩件心酸事,它們深深烙在我心上,這么多年來如鯁在喉。
一件是先生65歲大壽時,我們一干自稱“閻家弟子”的學生,想給先生過一個熱鬧的壽誕。有的說想給先生做件衣裳,有的說想給先生買套書,各有想法。我則有感于先生愛養(yǎng)花花草草,寫了那么多關于花兒草兒的美妙文章,便暗自決定給先生買捧花。
那天,當我把那捧明艷的花抱到先生逼仄、陰冷、灰暗、簡陋、陳舊的屋子里時,先生笑得無比燦爛,臉上每一道皺褶里都洋溢著高興。
我很得意,也很滿足!我覺著我是最懂先生的一個!
次日上課路上,學姐張國俊老師喚住了我,一臉壞笑:“知道昨天閻老師咋說你的?”
“說我最浪漫唄!說我最懂他唄!”我陶醉在自己的得意里,沾沾自喜。
“別臭美了!你一走,閻老師就說,”大美女張國俊老師笑著,指頭點著我,模仿先生地道的陜西話,“張宗濤這娃,平時看著都好好的,挺正常么!今天咋了,花這多錢給我買個這?”
我打斷她:“閻老師心疼我唄!”
張老師笑眼看著我,繼續(xù)學著先生的腔調說:“你要把這些錢買成肉,那我得吃多少天?”
我倆都把這件事當作生活中一個小小的插曲,笑得前仰后合。
可上完課回來,我心里卻堵堵的,像塞了團棉絮,怎么都不暢快。怏怏地吃罷飯,怏怏地改了一會兒作文,怏怏地躺上床——卻怎么也睡不著。
我感到了一種錐心刺骨的酸楚!
先生妻子長年臥病,捉襟見肘是經常的。又屬萬事不愿求人的性格,等米下鍋的窘況以及這種窘況里的煎熬、愁苦、黯淡、凄慘,是超常的。坎實在過不去了,他也曾滿西安城去找人借貸,卻被扒手連車票錢都掏了,只好徒步往返。多少年后先生還感嘆說:“平凹那次借錢給我,救了命的!”
還有一件深埋內心的辛酸事,多少年來我一直沒向先生坦白。
先生為能全力投入教學和創(chuàng)作,無后顧之憂地掙點嘴皮錢、筆頭錢貼補家計,只好給癱瘓在床的妻子雇保姆,為此遭遇了諸多世態(tài)炎涼、人心善惡!先生曾托我找心地善良、人勤快、不嫌臟、有耐心的保姆,我一直沒打問到合適的。恰好病貧交加的長姐來投奔我,讓我給她找個活兒干。至今想起我仍倍感心痛!那時我工資微薄,拖家?guī)Э?,自顧不暇,無力奉養(yǎng)或接濟長姐,左思右想,只好薦她去先生家?guī)蛡?。其時師母癱瘓在床多年,先生收入既低,又得請保姆,供醫(yī)藥,其艱難可想而知;而長姐亦陷生存困境,需要安身立命,兼又不知長姐是否可心,能否勝任,便叮囑長姐以我家“表姐”身份,去試工應急。
不出一月,先生找了我兩次。一次說,“表姐”干活丟三落四,精神似乎有些恍惚;好在心地善良,腿勤腳快,端屎端尿,毫無怨嫌。二次來說,“表姐”常常夜半夢中大呼小喝,情形令人揪心,是不是心靈上有何創(chuàng)傷或精神上受過打擊。
先生很為我的“表姐”擔憂!
我的眼淚暗自長流。長姐從小遭遇了家道敗落、挨批挨斗、親人橫死、溫飽不繼等特殊災難,身心受到了嚴重摧殘。便只好給先生說,如果“表姐”不能勝任,我就把她領走。先生卻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替她擔憂!”我想,先生不用問也能從我的表情上、長相上知道,那其實就是我的姐姐。先生那是在默默地替我著想!
恰在此時,姐夫從老家尋來,要接長姐回去。得知長姐是給先生家當保姆,身為鄉(xiāng)聘民辦教師的姐夫執(zhí)意在先生家住了一宿——先生是姐夫心中的文學偶像!我送長姐、姐夫回去時,姐夫沉默了半路,最后沒忍住,問:“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侯雁北?怎么日子過得這么可憐?”踏上長途車后,姐夫扭頭鄭重地跟我說:“別弄文學了,趕緊掙錢去!”
四
有好多年,我怕去先生家,無顏。偶爾去了,也只拉些家常,便匆匆逃離。為生計、為家人,我背棄期望和夢想,把掙錢當作了人生的大目標。雖然先生從未流露半句埋怨,一如既往地像父親般寬和、敦厚,可我難堪!
2008年先生八十大壽時,在張國俊、劉明琪老師倡議下,我們一班“閻家弟子”給先生辦了場“侯雁北(閻景翰)先生80華誕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和教育事業(yè)60周年座談會”。先生的侄子、著名文學評論家、作家閻綱十分推崇先生的散文,專門發(fā)來賀辭:“孔孟兼容老莊,尊魯又投孫犁,翰叔八十才不老,光前裕后期頤。”著名作家賈平凹人在老家有事,不能到會,專門寄信祝賀說:“閻老師是優(yōu)秀的教育家文學家,他的學生遍天下,我也算他的不正規(guī)學生。他是最能擔當?shù)聣垭p高名譽的人?!标兾髯骷亿w熙、吳克敬等人參加了座談會,對先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給予很高評價。先生的研究生李繼峰前后花了好幾個月搜集先生在全國各大報刊發(fā)表的著述,精心制作成了PPT,同與會的好幾百人共同回顧了先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教育歷程。會后,時任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的李西健十分感慨地說:“閻先生居然有這么大的成就!看來我們北方人太缺乏宣傳意識了!”我把這話傳給先生,先生聽后淡淡說:“人又是不產品,不需要叫賣!”
先生65歲退休,至今已過25年。這25年世事變化非常巨大!一是先生的工資漲幅大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月入上萬——先生再也不用為生計煎熬了;二是功利指標成為全民生活重心,文學沒落到了連文學人都不熱衷——可先生卻全身心投入到創(chuàng)作中。25年來,先生筆耕不輟,著述頗豐,幾乎每年都有一本厚厚的散文集或小說集行世。先生出書,大多自費,書印好后,一部分送人,另一部分自銷——我就替先生零零散散賣過書。
每到先生家看望,他都弓身坐在電腦前,手握漢王筆,一筆一劃碼字,專注、投入、執(zhí)著——先生已至耄耋之年了??!
在校園,稍加留意,你就會看到一道“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景觀,禁不住兜一懷心酸。我的那么多老師,如今皆垂垂老矣,兒孫有的不在身邊,有的各有各忙,他們只好步履蹣跚地去食堂吃飯,在校園透氣。晚況尤貪兒孫歡,可他們卻終年獨守著空巢,望窗外花開花落,月沉日升。
比如先生,四個子女都已步入老年,散居全國各地,且各有各的身家拖累。好在先生晚年遇到了一個好老伴。先生愛妻病逝后,經人牽線和現(xiàn)在的老伴相依為命,她叫邵淑蘭,小先生5歲,是個幼時失怙、壯年喪夫的命苦女人。她沒上過一天學,卻能把圣經全文讀下。人問:“你怎么認得的?”她說:“一個個問人!”先生的子女們都很尊敬地稱她為“姨”!
姨身體超好,對先生照顧得非常周到。先生的每一本書,她都是忠實讀者,動情處,她會抹淚;有趣時,她會心一笑;遇到不認得的字或不懂的句子,她把著先生求教。生活中,先生是她的丈夫,相濡以沫;精神上,先生多半成了她的導師,讓她感受到人除過肉身,還有一個非常詩意美好的叫作靈魂的神奇世界。
一次去先生家,那已是先生患腦梗愈后需扶拐杖了,耳背得要人大聲喊話;眼見他弓腰低頭坐在電腦前一筆一劃在寫,屋里堆滿了出版的新書舊書,不禁心疼地貼著耳朵朝他喊:“還寫啥嘛,勞神,花錢,出力不討好!不如好好安享晚年!”
先生“嘿嘿嘿”只管笑。
姨卻鄭重地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支持你閻老師寫!花多少錢都愿意!”
我立時無語!一個80多歲的農村老太太,一生沒上過一天學,竟然有這樣的襟懷!我頃刻感覺到了羞愧——正是從這天起,我的靈魂回歸肉體,舊夢重拾,坐下來寫起了小說。
頭一次,我給先生拿去了三部中篇小說——《歪脖兒樹》(后來發(fā)表時定名《紅岨招鳳》)、《桂花年年香》和《地丁花開》,共計10多萬字。我告訴90歲的先生,要他慢慢看,不著急——我想讓先生鑒定鑒定。
哪想三天后的中午,先生便打電話叫我。他說他看完了,約我去談。我知道先生有午休慣例,中飯吃完,一定要好好睡一覺,到下午四五點才起來工作,雷打不動??上壬鷧s執(zhí)意要我立時就去。路上我在想:十幾萬字!三天!一個90歲的老人!心頭滾燙滾燙的,眼里有了淚光。
先生見到我,持一疊稿子,一手在上面摩挲著,皺巴巴深邃著的眼睛看我半天,說:“好!”嘴咂吧咂吧,從每一篇稿子里各抽出一張紙,那幾張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我很不忍,嘴貼在先生耳朵上兒子一般埋怨:“十幾萬字你三天看完?你多大年紀了?”
姨笑著說,先生除過吃飯睡覺,一整天都在看,一會兒流淚一會兒笑的,還忍不住要給她念,晚上要看到12點甚至一兩點。先生給予我充分的肯定和鼓勵,叮囑我:“不要再受干擾,好好寫!寫一個,就給我拿一個!”先生臉上的愜意,是對我多年流俗的批評嗎?我想起了30多年前先生的那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一時心里百感齊集。
先生的又一部書稿將要付梓,是本厚厚的小說集,2017年的心血,囑我看一看。我拿來整整拜讀了一天一宿。當我讀到他后記里的這段文字時,禁不住涕淚橫流:
如果這真是最后的一本,我則認為那就是所謂“封筆”之作了。面對這種景況,我很無奈,有些恐懼,有些悲傷……有人說,寫作可以預期,卻不可能預知?,F(xiàn)在對我而言,卻既不可預期也不可預知了,我只求還有以后,長也罷,短也罷,只要還有明天,我將不斷地追求,繼續(xù)努力,直到毫無遺憾地回去!回得干干脆脆,平平安安……
我心情不好了許多日子,便向劉明琪老師學習,去先生處勤了一點。姨說:“你們一來,他話也多了,精神也好了!”是的,整整90周歲的先生,只要談起文學,思維是那樣活躍,記憶是那樣清晰,視野是那樣開闊。我笑著跟他說:“要和你比,我已經老年癡呆了!”先生笑得陽光燦爛。其實,先生此時,已重病在身!
……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先生。在塵世,先生以閻景翰的身份,用一個普通老人的姿態(tài),內斂、沉靜,不驕不矜,甚至固執(zhí)、倔強,絕口不提生命中的輝煌和成就,樸素得毫不起眼;可他同時又以侯雁北的獨特情懷和視角,把他體味到的那些生命悲喜、世道滄桑、人性善惡,以撲面而來的沁人芬芳散發(fā)人間,讓人真真實實感受到一份憂患里的長情、溫潤中的美好!
這就是我心中的先生,他叫閻景翰,筆名侯雁北,一個不問榮辱、埋頭寫作的老派文人!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陜西省寫作學會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