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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清代順康之際文壇的娛世閑情風(fēng)尚

2018-11-13 11:21
文學(xué)與文化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李漁

陳 洪

內(nèi)容提要:順治后期到康熙前期,文壇風(fēng)尚出現(xiàn)明顯的轉(zhuǎn)折。隨著清王朝統(tǒng)治的穩(wěn)固,悲憤興寄的思潮逐漸消歇,抒寫閑情、自娛娛人,漸成文壇主流——通俗文學(xué)尤甚。其表現(xiàn)是:無視社會矛盾,以娛樂消閑為旨歸;趣味上迎合讀者,手法上崇奇尚異,格調(diào)上不避淺俗。

晚明的文壇已經(jīng)出現(xiàn)以閑情、娛世為旨歸的風(fēng)氣,代表人物當(dāng)屬陳眉公。其所編著《小窗幽記》《太平清話》《狂夫之言》等都暢銷一時,本人也得享大名。但士林毀譽不一,如蔣士銓所作“妝點山林大架子,附庸風(fēng)雅小名家。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夸。獺祭詩書充著作,蠅營鐘鼎潤煙霞。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譏諷對象便被認為是陳眉公。眉公之外,又有蘇士琨著《閑情十二憮》、程羽文著《清閑供》等,都以消閑為旨歸。

這種風(fēng)氣,以及連帶而來的士林評價之分歧,延續(xù)到了清初,而情況更有過之。這與當(dāng)時社會政治背景的變化密切相關(guān),也是多數(shù)讀書人在特定時期生存狀態(tài)、處世心態(tài)的自然表現(xiàn)。

鼎革的十余年,一方面異族入主必然伴隨的血腥,一方面抵抗力量帶來的希冀,使得順治前十余年的文壇,抒寫“大不幸”成為最強音。而與此同時,還有另一種別調(diào)隱隱作響。有“江南大儒”之稱的陸世儀,入清后不參加科舉,先是隱居,后來四處講學(xué),遂得大名。其《感遇詩》云:“氣數(shù)茍在天,匹夫豈能爭!在昔大圣哲,處困皆有倫。區(qū)區(qū)卑賤子,含垢安足嗔。伏讀明夷卦,悠然感我心。柔順以蒙難,艱貞晦其明?!边@里有兩重意思:一重是清朝的統(tǒng)治是“氣數(shù)”使然,“匹夫”是無力也不必回天的;所以,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寫到天意:“天道不可知,嘆息徒彷徨”,“豈天靳斯文,每出多邅遛”——為“不抵抗”進行自我正當(dāng)化的用意十分明顯。另一重則借“明夷”卦來為不抵抗,甚至“含垢”來尋找道義上的依據(jù),也就是“內(nèi)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解《易》者多指《明夷卦》描述的為文王遭逢暴紂時不得不選擇的姿態(tài),也就是外示柔順、內(nèi)持操守。黃宗羲著《明夷待訪錄》,也有這重意思在。這種為不抵抗、不死節(jié)“自我正當(dāng)化”的心理調(diào)適,隨著南明小朝廷一個一個瓦解,清廷統(tǒng)治逐漸穩(wěn)固,成為越來越多士人的選擇。

支撐這一心態(tài)的,還有一個理由,就是“道行”與“道尊”的話題。當(dāng)時,另一個名滿天下的大儒孫奇逢有詩《讀許魯齋集》云:

我讀公遺書,知公心最苦。乾坤值元運,民彝已無主。公等二三輩,得君為之輔。倫理未全絕,此功非小補。不陳伐宋謀,天日昭肺腑。題墓有遺言,公意有所取。眾以此誚公,未免儒而腐。道行與道尊,兩義各千古。

許魯齋即許衡,是元初重臣。曾為元世祖劃策:“考之前代,北方奄有中夏,必行漢法,乃可長久。故魏、遼、金能用漢法,歷年最多。其他不能用漢法者,皆亂亡相繼?!薄氨狈健保鞔_指異族入主者?!皾h法”,則主要指儒家治國方略。他以長治久安為口實,說服忽必烈以“漢法”治國,就是所謂“道行”。當(dāng)時的另一位大儒劉文靖屢征不起,標榜為的是“道尊”。

陸世儀同樣在其《感遇》詩中提到許魯齋:

仲尼千載師,偃蹇生衰周……嗟嗟魯齋公,仕元以為尤。豈天靳斯文,每出多邅遛。展卷仰前哲,浩然忘我憂。

他甚至把許衡與孔子并列,把他的仕于元看作是上天的安排。而這樣看了之后,對自己接受王朝更替這一現(xiàn)實也就“浩然忘我憂”了。

許魯齋、劉文靖面臨的局面,正是孫奇逢、陸世儀等所面臨的。肯定許魯齋,其實內(nèi)涵里帶有自我開脫——不抵抗,可合作——的動機。也就是說,承認新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把自我生存(或者說得漂亮一些是黎庶的生存)放到所謂“氣節(jié)”的前面。陸世儀在《送閩中林衡者遊中原長歌》中寫道:“天公天公何不仁!忠臣餓死英雄貧。嶺云如山戰(zhàn)骨白,至今閩海飛征塵。男兒致身苦不早,雙鬢蹉跎渾欲老。安能局促轅下駒,鳳凰朝翔在蒼昊?!奔热惶旃巡豢梢锌?,自己謀求生存與發(fā)展就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昧恕?/p>

在這方面,還有一重理由在支撐漢族讀書人選擇做順民時的心理。金圣嘆借批點杜詩講:

夫秦不失德,則今日猶秦;漢不失德,則今日猶漢。乃今秦漢何在……不謂今日遂至目睹其事。蓋憂懼無出之至也。

言外之意直指明朝覆亡是統(tǒng)治者咎由自取。那么,對“失德”者大可不必盡忠盡節(jié)了。

這種態(tài)度隨時間流逝逐漸成為了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而相應(yīng)的文壇風(fēng)氣也發(fā)生變化,與孤憤興寄思潮的逐漸消退同步,寫閑情以自娛、娛世的創(chuàng)作傾向慢慢成為了潮流。

李漁的《中秋看月歌》:“浮云不獨天邊有,人事違心常八九。明宵明月照誰家,酩酊莫辭今夜酒。”李、陸二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狀態(tài)與社會評價相去甚遠,但為草間茍活而自我正當(dāng)化的心理卻極其相似。稍有不同的是,陸世儀為自己開脫的是舉出士大夫共同認可的道德“標桿”——“仲雍避荊”“殷箕逃紂”,而李漁則是一種更世俗的姿態(tài):既然“人事違心常八九”,那便不妨“酩酊莫辭今夜酒”。由于在道德上放低了身段,也便更少心理壓力,對于自己為了生存作出的“違心”之舉——自娛娛人,更有自我解嘲的玩世意味。

他的《酒徒篇為燕中褚山人作》把這種心態(tài)表現(xiàn)得更為淋漓盡致:

自舞自歌還自羨,飲中三昧君得之。但能領(lǐng)略醉翁情,喜與八仙為伴侶。

正是這樣一種自覺的人生選擇,使得李漁成為這個時代——甚至整個中國文學(xué)史上,娛世閑情的最為突出的代表。他的《閑情偶寄》便成為了這一時期文壇風(fēng)尚的旗幟。而與“娛”、“閑”相對應(yīng)的,便是文字風(fēng)格上的“淺”、“俗”、“趣”、“巧”。對李漁的文學(xué)觀念與文學(xué)實踐,無論怎樣評判其價值,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獨特性是無可置疑的。

這種時運與文風(fēng)的變化在同一題材的不同書寫中可以看得很清楚。

揚州,因十日屠城而深深銘刻在遺民們心中。順治朝,尤其是前十年,表現(xiàn)于作品中都是伴隨著血淚的。如顧炎武的《贈朱監(jiān)紀四輔》:

十載江南事已非,與君辛苦各生歸。愁看京口三軍潰,痛說揚州十日圍。

碧血未消今戰(zhàn)壘,白頭相見舊征衣。東京朱祜年猶少,莫向尊前嘆式微。

吳嘉紀的《一錢行贈林茂之》:

先生春秋八十五,芒鞋重踏揚州路。故交但有丘塋存,白楊催盡留枯根?!?/p>

酒人一見皆垂淚,乃是先朝萬歷錢。

而到了康熙年間,星移斗轉(zhuǎn)十余載而已,詩人們筆下的揚州,卻已經(jīng)變成了完全不同的題材。尤侗在《彭駿孫延露詞序》中,以相當(dāng)?shù)钠F列揚州這座城市可以給詩人什么靈感:

蓋維揚佳麗,固詩余之地也。昔人謂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獨照揚州;至有人生只合揚州死之語,不止三年一夢而已。……今以駿孫之才,江山助之,折大堤之楊柳,對官閣之梅花;迷樓公子,盥手裝書;殿腳美人,畫眉捧硯。宜其提柳、扳秦,含周、吐李,與紅杏尚書、花影郞中平分風(fēng)月。則維揚固詩余之地,而彭子乃詩余之人也。有其地,有其人;有其人,有其詞。

看到這里,真令人生出“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的感慨。這種轉(zhuǎn)變并非個別。繼錢牧齋、吳梅村之后成為新一代文壇祭酒的王漁洋,與尤侗《詞序》大致同時也有描寫揚州的詞作——《浣溪沙》:

北郭青溪一帶流,紅橋風(fēng)物眼中秋,綠楊城郭是揚州。

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煙芳草舊迷樓。

此時的“揚州”,盡是紅橋風(fēng)物、淡煙芳草,已沒有半分“廢池喬木,猶厭言兵”的血腥氣了。這首詞不但廣為流傳,唱和者眾多,而且不少人以“綠楊城郭是揚州”為題作畫,以歌頌盛世,實在令人感嘆唏噓。

這一思潮表現(xiàn)在通俗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中,便是風(fēng)靡大江南北的李漁的戲曲與小說,以及尤侗的戲曲作品,還有后世稱為“才子佳人小說”的一批短篇白話作品。長篇領(lǐng)域,如果把《肉蒲團》同《金瓶梅》作一對比,其間的差異——俗趣與機巧代替了對社會黑暗的揭露——也是顯而易見的。由于文體的功能不同,相比之下這種趨向在文壇“正宗”的詩文中要弱一些,但也不難窺見些許蹤跡。另外,這種文學(xué)思想更多地體現(xiàn)在文學(xué)的社會實踐中,包括創(chuàng)作、出版、傳播與影響,相對而言,理論性的表述則較為少見了。

順康之際,反清復(fù)明的標桿式力量——鄭成功的軍隊屢受重挫退守臺灣,最有影響的朱明后裔永歷帝被吳三桂縊殺;清廷為挫折漢族——特別是江南讀書人的士氣,屢興大獄,奏銷案、哭廟案、明史案等都起到了恫嚇的作用;明末那批文壇中堅漸入老境,意興消磨殆盡:于是,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較前明顯減少,詩文應(yīng)酬、自娛之作日增,小說戲劇則娛世、消遣漸成主流。

吳梅村《與冒辟疆書》感嘆:“吾輩老矣!海內(nèi)碩果,寧有幾人?唯有藥餌不離手,善自攝衛(wèi),一切人事付之悠悠可耳。”李漁《漁父》詩云“波恬浪靜無篙櫓,趺坐船頭信水流”,《贈金山老衲》“趺坐江心不記年,濤聲帆影悟真禪”,都流露出無可奈何,冷眼旁觀的心態(tài)。

天花藏主人自述其創(chuàng)作動機道:

貧而在下,無一人知己之憐,不幸憔悴以死,抱九原埋沒之痛,豈不悲哉!……奄乎老矣。欲人致其身而既不能,欲自短其氣而又不忍,計無所之,不得以而借烏有先生以發(fā)泄其黃粱事業(yè)……上能佐鄒衍之談天,下可補東坡之說鬼,中亦不妨與玄皇之梨園雜奏……而所受于天之性情,亦云有所致矣。

這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批評中少有的一篇創(chuàng)作動機論。無關(guān)經(jīng)國大業(yè)、世道人心,只是為了表現(xiàn)個人的文才,為了實現(xiàn)個人的白日夢(黃粱事業(yè))。以當(dāng)時那一大批才子佳人類小說的內(nèi)容相印證,這完全可以看作是這一批作家的共同心聲。杜濬為小說《十二樓》作序:“蓋自說部逢世,而侏儒牟利,茍以求售,其言猥褻鄙靡,無所不至,為世道人心之患者無論矣。即或志存扶植,而才不足以達其辭,趣不足以輔其理,塊然幽悶,使觀者恐臥而聽者反走,則天地間又安用此無味之腐談哉!今是編以通俗語言鼓吹經(jīng)傳,以入情啼笑接引頑癡,殆老泉所謂‘蘇張無其心,而龍比無其術(shù)’者歟?”雖然打出了“世道人心”的旗號,但真正的著眼點顯然在“通俗語言”“入情啼笑”,在作品的“才”與“趣”。

這樣的文學(xué)思想集中表現(xiàn)于李漁的小說、戲劇創(chuàng)作中。

刻意在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小說中炫學(xué)、逞才,乃貫穿有清一代的傾向。所謂“才子佳人小說”的作者,誠如《紅樓夢》所批評的:“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苯栊≌f中人物之名,展示自己的詩文辭賦,誠為此類作品突出的特色。李漁則與之不同,他更有興趣的是表現(xiàn)自己的廣博多聞與機智滑稽。例如在小說《夏宜樓》中用大量篇幅描寫、介紹望遠鏡等奇巧之物:“這件東西名為千里鏡,出在西洋,與顯微、焚香、端容、取火諸鏡同是一種聰明,生出許多奇巧。附錄諸鏡之式于后:‘顯微鏡’,大似金錢,下有三足。以極微極細之物置于三足之中,從上視之,即變?yōu)闃O宏極巨。蟣虱之屬,幾類犬羊:蚊虻之形,有同鸛鶴。并蟣虱身上之毛,蚊虻翼邊之彩,都覺得根根可數(shù),歷歷可觀。所以叫做‘顯微’,以其能顯至微之物而使之光明較著也。‘焚香鏡’……‘端容鏡’……‘取火鏡’……‘千里鏡’……以上諸鏡皆西洋國所產(chǎn),二百年以前不過貢使攜來,偶爾一見,不易得也。自明朝至今,彼國之中有出類拔萃之士,不為員幅所限,偶來設(shè)教于中土,自能制造,取以贈人。故凡探奇好事者,皆得而有之。諸公欲廣其傳,常授人以制造之法。然而此種聰明,中國不如外國,得其傳者甚少?!@些都是閑話,講他何用?只因說千里鏡一節(jié),推類至此,以見此事并不荒唐。”關(guān)于各種鏡子的介紹,竟然寫了一千二百余字。這樣的寫法,此前從未有過。

李漁對于工藝性、技巧性的話題特別有興趣,乃至于可以旁溢歧出,津津樂道,從而形成了鮮明的寫作個性。甚至在詩歌中,往往也按捺不住炫露技巧的沖動。如《和友人春游芳草地三十詠》,三十首詩分別押平水韻的三十個韻部;《伊園十二宜》寫“宜春”“宜夏”“宜秋”“宜冬”等十二篇;《伊園十便》寫“耕便”“釣便”“汲便”等十篇,都帶有很強的自娛的文字游戲色彩。

在小說中炫耀知識,既有逞才的動機,也有滿足讀者好奇心的目的。這方面,《歸正樓》更為典型。這一篇以一個無良騙子為主角,極寫其機智、冷靜,甚至大度、慈悲。這已經(jīng)是匪夷所思了。而作者的重點在于渲染其高超的騙術(shù),以及行騙成功的收獲:

父母聽見,稱贊不了,說他是個神人。從此以后,今日拐東,明日騙西,開門七件事,樣樣不須錢買,都是些倘來之物?!阏f這些智謀,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起先還在近處掏摸,聲名雖著,還不出東西兩粵之間。及至父母俱亡,無有掛礙,就領(lǐng)了徒弟,往各處橫行.做來的事,一樁奇似一樁,一件巧似一件。所得的財物估算起來,竟以萬計。

整部作品幾乎可以當(dāng)作“詐騙教科書”來讀。李漁的敘事立場完全站到騙子一邊,一次又一次地寫他在看來完全不可能的情況下,匪夷所思地設(shè)置騙局,最后得手。

可以肯定,這方面的材料是李漁平日里用心收集的,然后又以自己的聰明才智為其增添了曲折與趣味。對于讀者來說,這些聞所未聞的騙術(shù),其中隱含的智謀、膽略,都是極具吸引力的“料兒”。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通篇對于這個超級騙子沒有絲毫道德譴責(zé),有的都是贊賞與驚嘆。而最后的結(jié)局還讓他修成正果得登仙界。

對此,杜濬的評價是:“我不知笠翁一副心胸,何故玲瓏至此!然盡有玲瓏其心而不能玲瓏其口、玲瓏其口而不能玲瓏其手者,即有妙論奇思,無由落于紙上。所以天地間快人易得,快書難得,天實有以限之也。今之作者,無論少此心胸,即有此心胸,亦不能有此口與手,讀《十二樓》以后,都請擱筆可也。”若考慮到杜濬堅定的遺民“身份”——“老而益貧,貧而益狂”,曾勸阻朋友“毋作兩截人”,那么此時他對李漁這一類作品的贊賞更能看出社會風(fēng)氣的轉(zhuǎn)移。

當(dāng)然,李漁這樣寫,內(nèi)心還是有些許不安的,所以要特意聲明:“做小說的本意,原在下面幾回,以前所敘之事,示戒非示勸也。”不過,這種聲明不必過于當(dāng)真。自枚乘《七發(fā)》以來,“勸百諷一”的文字代不絕如縷?!督鹌棵贰饭倘挥薪衣杜猩鐣诎怠⑷饲殡U詐的一面,但在鋪陳聲色,極寫西門驟得富貴平步青云的筆墨中,未嘗沒有幾分艷羨。此時的《肉蒲團》更是如此——書名的“蒲團”乃聲明“由色悟空”的宗旨,其內(nèi)容卻不乏“性教科書”式的筆墨。出現(xiàn)這種矛盾姿態(tài)的最深層原因在于市場,李漁此時的寫作基本屬于商業(yè)行為,所謂“硯田、筆耕”,所以作品注重娛樂性,大多帶有迎合讀者——特別是市井讀者心理欲求的因素,即寫他們感興趣的題材,從而吸引他們來閱讀,來消費。

若從這個角度看,上述作品不失為一篇很有閱讀趣味的小說。分析起來,其趣味來自新奇感,以及智力探險,在敘事中混合著越軌成功的喜悅。這些與“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絲毫搭不上關(guān)系。和作者自己標榜的——掩飾性的標榜——“示戒”也沒有真正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讀者誰也不可能成為如此“神騙”,因此也就不具有“放下騙術(shù)立地成仙”的前提。有的只是沉浸其中產(chǎn)生的閱讀快感、閱讀樂趣。而這,恰恰是通俗文學(xué)的基本屬性??梢哉f,李漁在這方面有十分的自覺,實踐中也取得了十分的成功。

出于“娛世”的動機,李漁的小說在色情描寫、生理刺激方面也是大打“擦邊球”,如《拂云樓》:“此番相見,定有好戲做出來,不但把婚姻訂牢,連韋小姐的頭籌都被他占了去,也未可知。各洗尊眸,看演這出無聲戲?!薄遁脱艠恰罚骸霸娫疲喝旮钗衣眩胰ト觐^,以上易下,死有馀羞。汝戲我臀,我溺汝口,以凈易穢,死多遺臭?!薄妒畮剺恰罚骸俺研弁蠢墒┒臼?,忍奇痛石女破天荒?!薄断囊藰恰蜂秩就蹈Q的樂趣,等等。不過,只要是他的署名作品,此類筆墨都有分寸感,既照顧了娛樂性的市場,又不失自己“雅士”的面子。

當(dāng)時,同樣得享大名的“才子”作家尤侗,他的雜劇也是頗多取悅讀者的噱頭,如風(fēng)靡海內(nèi)的《鈞天樂》:

【凈巾服上】區(qū)區(qū)閣老令公郎,官樣;賭錢吃酒養(yǎng)婆娘,肥胖;中庸大學(xué)兩三行,沒帳;荷包鱉住狀元郞,停當(dāng)。

【丑巾服上】【前腔】秀才名棍姓兒光,強橫衙門、鉆刺跪公堂。名望,之乎者也了三場;轄闖,打雄吃食睡他娘;亂放!【副拍介】老魏放的是什么?【丑】是屁。【副】是你的文章。【丑】只怕你的文章,屁也不値!

固然,插科打揮在戲曲中并不罕見,但尤侗劇作還是比較突出。他歌詠東坡的詩作反映出自己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宋蘇軾》:

一口吐萬斛,江河從之東。逢場但游戲,笑罵起雷風(fēng)。琵琶同綽板,木魚與鼓鐘。掀髯天地間,萬物皆頑童。

游戲、笑罵、頑童,不妨看作是他自覺的處世及寫作態(tài)度。

此時的文壇還有一件廣有影響的“韻事”,就是朱彝尊的《風(fēng)懷詩二百韻》。順康之際,朱彝尊還是“文壇新秀”(十余年后他參加“博學(xué)鴻儒”考試中選,便成為了“盟主”之一),而這首千字長詩“為時傳頌”,很快使他成為了名人。而這首詩也在其后的二百余年中,成為文學(xué)批評反復(fù)討論的話題。這是一首敘事詩,有很高的自我指涉度,寫的是作者婚外的一段戀情。詩中對情感的經(jīng)歷,甚至床笫的活動,都有很詳細的描述,但對情感之外的內(nèi)容——社會環(huán)境等,基本上不曾涉及。今節(jié)略部分,可見其余:

紅豆憑誰寄?瑤華黯自傷。家人卜歸妹,行子夢高唐。……乍執(zhí)摻摻手,彌迥寸寸腸。背人來冉冉,喚坐走佯佯。嚙臂盟言覆,搖情漏刻長。已教除寶扣,親為解明珰。領(lǐng)愛蝤蠐滑,肌嫌蜥蜴妨。梅陰雖結(jié)子,瓜字尚含瓤。捉搦非無由,溫柔信有鄉(xiāng)。真成驚蛺蝶,甘作野鴛鴦。……油壁香車路,紅心宿草岡。崔徽風(fēng)貌在,蘇小墓門荒。側(cè)想營齋奠,無聊檢笥筐。……永逝文凄戾,冥通事渺茫。感甄遺故物,怕見合歡床。

這是“真情”,也是“閑情”。在中國詩歌史上,算的是獨一無二的作品。作者晚年編輯作品時,“屢欲汰之,終未能割愛”。“欲汰”,是深知其不合于正統(tǒng)的詩歌思想;“未能割愛”,則是其中的真情,以及其中逞露的才華。

晚明文壇崇奇尚異。詩歌方面,竟陵派異軍突起,提出“物有孤而為奇”的主張,倡導(dǎo)“幽深孤峭”的風(fēng)格,在詩境及遣詞造句方面標異立新。散文方面,唐宋派漸趨平庸,一些有個性的作家在取材與行文上也追求新奇。而小說創(chuàng)作則有《云合奇蹤》《拍案驚奇》《今古奇觀》等徑自以“奇”相標榜,鼓吹“天地間有奇人始有奇事,有奇事乃有奇文”“即空觀主人者,其人奇,其文奇,其遇亦奇”,都可見一時之風(fēng)氣。

入清之后,隨著文壇因鼎革而致的孤憤興寄之逐漸退潮,在自娛、娛世的潮流中,崇奇尚異一脈得以接續(xù),并有以過之。在順康之際,有一樁文壇趣聞,牽扯到兩個皇帝,三個文壇名人。王士禎《池北偶談》中記載:“吳郡尤悔庵工樂府,嘗以‘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公案,戲為八股文字。世祖見而喜之。其所撰樂府亦流傳禁中?!庇衷疲骸敖娊簏S九煙周星,作‘怎當(dāng)他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制義七篇,亦極游戲之致?!边@里說的尤侗“戲為八股文字”,見于《西堂雜俎》:

想雙文之目成,情以轉(zhuǎn)而通焉。蓋秋波非能轉(zhuǎn),情轉(zhuǎn)之也。然則雙文雖去,其猶有未去者存哉。張生若曰:世之好色者吾知之,來相憐、去相捐也。此無他,情動而來,情盡而去耳。鐘情者,正于將盡之時,露其微動之色,故足致人思焉有如雙文者乎?最可念者,囀鶯聲于花外,半晌方言,而今余音歇矣。乃口不能傳者,目若傳之。良可戀者,襯玉趾于殘紅,一步漸遠,而今香塵滅矣。乃足不能停者,目若停之。唯見瀠瀠者,波也;脈脈者,秋波也。乍離乍合者,秋波之一轉(zhuǎn)也。吾向未之見也,不意于臨去遇之。吾不知未去之前,秋波何屬。……噫嘻,招楚客于三年,似曽相識;傾漢宮于一顧,無可奈何。有雙文之秋波一轉(zhuǎn),宜小生之眼花撩亂也哉。抑老僧四壁畫《西廂》,而悟禪恰在個中。蓋一轉(zhuǎn)者,情禪也。參學(xué)人試于此下一轉(zhuǎn)語。

尤侗首創(chuàng),黃周星變本加厲,而王漁洋“述朝廷殊典及衣冠勝事”(《四庫全書提要》語)的《池北偶談》張揚之。其中又有“世祖見而喜之”的“尚方寶劍”,在社會傳播中,又衍生出康熙帝同樣欣賞的說法。其社會影響力可想而知。把“代圣人立言”、以《四書》為內(nèi)容的科考文體來表現(xiàn)《西廂記》的艷情,真可謂“極游戲之致”了。

這個尤侗,受知于順治、康熙二帝,稱之為“真才子”“老名士”,“天下羨其榮遇”。當(dāng)時士林的評價趨于兩端,而贊之頌之者為大多數(shù)。名列“博學(xué)鴻詞科”錄取第一名,當(dāng)時與王漁洋齊名的彭孫遹稱許道:“先生著作滿家,向以文章名海內(nèi)。所撰《西堂雜俎》,馳驟于藝林,洋溢于人口,已非一日?!逼浜蟮纳虻聺搫t評論其詩特色道:“塑街談巷議入韻語中,遠近或以游戲視之?!薄昂?nèi)馳名”與“以游戲視之”,這兩個方面的評價其實都不錯,合起來便是尤侗的“這一個”??梢哉f,當(dāng)時活躍在江浙的三個文化名人——金圣嘆、李漁與尤侗,為人與為文都隱隱呈現(xiàn)出李卓吾、袁中郎以及湯顯祖的“精神因子”。從他們身上可以看到,李卓吾的“趣為第一”,袁中郎的“不拘格套”等主張,都在新的歷史背景下復(fù)活了。尤侗論詩主張“道性情”,要“自成其本人之詩而已”。而在生活與創(chuàng)作中,很多地方以金圣嘆為楷模,又與李漁互相揄揚,稱贊李漁“十郎才調(diào)福無雙”。顯見其聲氣相通。

尤侗有《讀東坡志林》,謂:“石介作三豪詩,謂曼卿豪于詩,永叔豪于文,杜默豪于歌。默之歌少見于世,其一篇云‘學(xué)海波中老龍,圣人門前大蟲’?!枰娦≌f載,默落魄入項羽廟,升神座大言曰:‘以大王之英雄不能取天下,以杜默之文章不能成進士,不平之事孰甚于此?’因大慟,泥神亦下淚。此等意氣,自是百尺樓上人。默之歌雖不可謂豪,然可謂豪于哭矣?!毙蕾p杜默隱含著欣賞自己,狂放、游戲的姿態(tài)躍然紙上。與《西廂》入八股同一機杼,他又寫出《論語詩》一組,如“浴乎沂”一首:

去去東山東復(fù)東,登臨賴有酒徒同。白鷗暖泛桃花水,紫燕輕搖楊柳風(fēng)。

洗耳自余高士潔,披襟不讓大王雄。人生遍志須行樂,懶束衣冠拜帝宮。

“酒徒”、“懶拜”,都非“侍坐”一章所固有,游戲的色彩十分明顯。正因為如此,這首詩反而廣為人知,以致后世衍生出不同的怪誕不經(jīng)的傳說(見袁枚《隨園詩話》、徐珂《清稗類鈔》)。又如《董文友有美人吃煙詩戲和六首用煙字韻》(選二):

起卷珠簾怯曉寒,侍兒吹火鏡臺前,朝云暮雨尋常事,又化巫山一段煙。

斗帳熏篝薄雪天,泥郎同醉伴郎眠,殷勤寄信天臺女,莫種桃花只種煙。

從題材的選擇,到詩歌的情調(diào),都顯現(xiàn)出戲謔、新異的追求。

如果說以上的作品,其價值主要是反映出某種創(chuàng)作傾向,本身不過游戲之作的話,那么同為求新求異的另一組詩卻不失為具有多方面價值的大制作。那就是《外國竹枝詞》一百首。這組詩作于康熙二十年前后,緣起是尤侗參與《明史》的編撰,分工之一是撰寫《外國傳》。于是得以搜羅、閱讀了一批關(guān)于外國風(fēng)土人情的著作。編撰之余,把其中自己感興趣的內(nèi)容以《竹枝詞》的形式寫出來,共計一百首,涉及七十八個國家。多數(shù)國家是一國一首,少數(shù)為一國兩首,個別如朝鮮則為一國四首。這一組詩,不只是知識的介紹、臚列,更表現(xiàn)出作者的理解、興味與情趣。在中國詩歌史上,可謂空前絕后——其后仿作者不少,但規(guī)模、意味都遠不能及。每首詩的后面還有尤侗父子的小注,與詩合觀,生動反映出當(dāng)時思想活躍的讀書人的異邦乃至世界的想象。茲舉其中幾首:

高句驪降下句驪,未若朝鮮古號宜。千里王京陳百戲,漢城猶見漢官儀。(朝鮮)

金沙江上建牙軍,貝葉書裝金葉文。釀取樹頭百甕酒,醉騎香象望南云。(緬甸)

蜈蚣船櫓海中馳,入寺還將紅杖持。何事佛前交印去,定婚來乞比邱尼。(佛郎機——葡萄牙)

三學(xué)相傳有四科,歷家今號小羲和。音聲萬變都成字,試作耶穌十字歌。(歐羅巴)

朝鮮一首著眼點在與中華文化的關(guān)系。緬甸一首專寫文化與民俗,“醉騎香象望南云”很有情趣。葡萄牙一首寫天主教信仰,從婚俗角度來寫,而把神父想象成“比丘尼”,令人噴飯。更有意思的是把歐羅巴當(dāng)成了一個國家,著眼點在其教育、歷法,拼音文字,以及宗教活動。其中尤其感興趣于教育制度,在詩后附的小注中,特別指出“國有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分四科,曰醫(yī),曰治,曰教,曰道”,“字以二十三母互配而成,凡萬國語言、風(fēng)雨鳥獸之聲,皆可寫出,隨音成字”。比起只知閉關(guān)鎖國,或只知計較跪拜禮儀的顢頇大臣,尤侗的眼界無疑高出倍蓰。而“醉騎香象望南云”“入寺還將紅杖持”的詩境,也確乎新異而有趣。無怪乎十余年后張潮重刊這組詩時,贊嘆不已:“讀《外國竹杖詞》,如摩挲異錦,如領(lǐng)略新聲,真文字中奇觀也!”“吾嘗設(shè)一幻想……勒為一書,以遍贈宇內(nèi)好奇之士。讀悔庵先生《外國竹枝詞》,益深我遠游之想矣?!币浴捌妗薄爱悺痹u價尤侗這一組詩,實深得其壸奧。百余年后,小說有李汝珍的《鏡花緣》,著述有魏源的《海國圖志》,分別表現(xiàn)出不同形式的“開眼看世界”的沖動,尋源溯流,尤侗這一組詩是不應(yīng)忽略的。

黃周星和尤侗有交集,但人生的選擇大相徑庭。他入清后,堅不出仕,以授徒為生。舉博學(xué)鴻儒避不赴試,嘆曰:“吾茍活三十七年矣,老寡婦其堪再嫁乎?”最后,效仿屈原結(jié)束了生命。這樣一個人,在時代風(fēng)氣轉(zhuǎn)移之后,也不能置身其外。他與書商合作,整理刊刻了《西游記》;其所著《廋詞》為燈謎與酒令結(jié)合的娛世之作,頗得時人喜愛。他的其他游戲之作也風(fēng)行一時,膾炙人口,如《小半斤謠》。其序云:“有某公善治生,市肉不得逾四兩,名為小半斤,人遂以‘小半斤’呼之。道人聞而嘆曰:‘此盛德事也,不可不傳?!驗殚L謠紀之。”謠曰:

“市肉市肉,震驚神人。乃公終身不飲酒,窮年不茹葷,今朝胡為忽市肉。咄咄怪事,疇可比倫?!薄疽唤狻俊笆腥馐腥?,笑聚童仆。左手提衡,右手啟櫝。有銅如金,有錢如琛。把授童仆,不覺掩淚酸心。”【二解】“童仆受錢,愕眙相視。長跪請命,市肉寧幾。童曰一斤,公怒欲捶;仆曰半斤,怒猶未已。童仆惶恐,莫測公旨?!薄救狻俊百橘朐僬?,聽公所云,徐伸四指,曰小半斤。小半斤者,半斤之半。半而又半,祿已逾算?!薄舅慕狻俊捌湍饲靶校财浜?,側(cè)身躡足,潛伏閭右。仆詣肉市,錢付屠手。屠方鼓刀,公突而前,曰‘此我之肉,爾無我朘’。屠曰公肉,敢不腆焉?一增再增,肉重于權(quán),小半斤名,不啻六兩。公挾仆歸,大喜過望?!薄疚褰狻俊叭庖阎良遥陀秩?。公曰無遽,談何容易,此肉我當(dāng)細區(qū)分,安得倉皇暴殄等兒戲。為我呼爨婢來前,此肉謹付爾,爾其善烹煎,一為干豆薦祖考,二為賓筵餉師生,三為君庖饜我口,飫彭亨。貓鼠不得竊,犬豕不得爭,余汁滿注缶,轢釜須令戛戛鳴。珍重小半斤,此肉良匪輕。”【六解】“市肉市肉,震驚神人。咄咄怪事,誰可比倫?我聞東海麒麟,麻姑擘脯世莫陳。公之啖肉毋乃啖麒麟,吁嗟乎小半斤。”【七解】“我聞古有豢龍人,飂菽潛醢饗夏君。公之啖肉,毋乃膾龍肝批龍鱗。吁嗟乎,小半斤。”【八解】“我聞天府之內(nèi)有熊蹯豹胎猩唇,惟辟玉食罷八珍。公之啖肉,毋乃啖彼熊蹯豹胎猩猩唇。吁嗟乎,小半斤。”【九解】

以十分獨特的文體形式,刻畫了一個極度吝嗇的小財主形象,諷刺入木三分。而語言之滑稽、世態(tài)之夸張,在文學(xué)史上十分罕見。這種風(fēng)格近乎于徐文長的《歌代嘯》,而玩世背后的無奈與悲涼,似亦差相仿佛。

這種寫作姿態(tài)甚至表現(xiàn)到文學(xué)批評之中。金圣嘆評點《水滸》已有師心橫口的游戲文字,而到了《第六才子書西廂記》中,更是變本加厲,如這兩段看起來很有理論內(nèi)涵、很有獨創(chuàng)性的議論:

“離別名為療癡良藥,離別名為割愛慧刀,離別名為抉網(wǎng)坦途,離別名為釋縛恩赦。汝善思惟:一切眾生,最苦離別,最難離別,最重離別,最恨離別。而以先世福德力故,終亦不得不離別時,自此一別,一切都別,蕭然閑居,如夢還覺,身心輕安,不亦快乎。汝善思惟:設(shè)使眾生,于先世中無有福德,則于今世終無離別。既無離別,即久顛倒。顛倒既久,便成怨嫉”云云。已上,出《大藏》擬字函,《佛化孫陀羅難陀入道經(jīng)》。由是言之,然則《西廂》之終于《哭宴》一篇,豈非作者無盡婆心,滴淚滴血而抒是文乎?如徒以昌黎‘歡愉難工,憂愁易好’之言目之,豈不大負前人津梁一世之盛心哉?

曼殊室利菩薩好論極微,昔者圣嘆聞之而甚樂焉。夫娑婆世界,大至無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極微。以至娑婆世界中間之一切所有,其故無不一一起于極微。此其事甚大,非今所得論。今者止借菩薩“極微”之一言,以觀行文之人之心。人誠推此心也以往,則操筆而書鄉(xiāng)黨饋壺漿之一辭,必有文也;書人婦姑勃谿之一聲,必有文也;書途之人一揖遂別,必有文也。何也?其間皆有極微。他人以粗心處之,則無如何,因遂廢然以閣筆耳。我既適向曼殊室利菩薩大智門下學(xué)得此法矣,是雖于路旁拾取蔗滓,尚將涓涓焉壓得其漿,滿于一石,彼天下更有何逼迮題,能縛我腕使不動也哉?讀《西廂記》至《借廂》后、《鬧齋》前《酬韻》之一章,不覺深感于菩薩焉。尚愿普天下錦繡才子,皆細細讀之。

這里的“佛說”、“菩薩說”,其實都是“圣嘆說”。前者是完全的杜撰,后者是肆意的發(fā)揮。模仿佛經(jīng)的語氣,假托佛、菩薩的名義,他人——包括前人與后人,既想不到,也不敢做。而金氏之所以敢想敢作,還作得像模像樣,張狂的個性是一個因素,欺他人不諳佛典也是一個因素;但時代潮流、社會氛圍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因素。

其《西廂》評點,一方面確有高妙之見、神來之筆,但也有率意游戲,甚或輕薄淺俗的地方,如講行文含蓄的道理:“嘗有狂生題半身美人圖,其末句云‘妙處不傳?!恢睙o賴惡薄語,彼殆不解此語為云何也。夫所謂‘妙處不傳’云者,正是獨傳妙處之言也。停目良久睇之,睇此妙處;振筆迅疾取之,取此妙處;累百千萬言曲曲寫之,曲曲寫而至于妙處;只用一二言斗然直逼之,便逼此妙處。然而又必云‘不傳’者,蓋言費卻無數(shù)筆墨,止為妙處;乃既至妙處,即筆墨都停。夫筆墨都停處,此正是我得意處;然則后人欲尋我得意處,則必須于我筆墨都停處也。今相續(xù)之四篇,便似意欲獨傳妙處。夫意欲獨傳妙處,則是只畫下半截美人也,亦大可嗤已!”所論道理固然不錯(接近于《拉奧孔》的藝術(shù)觀念),但似乎不必舉此“無賴惡薄”的例子。但這個例子卻被李漁留意,并翻作為絕句《西子半身像》:“半紙?zhí)煜銤M幅溫,捧心余態(tài)尚堪捫。丹青不是無完筆,寫到纖腰已斷魂?!边@其實是趣味不高的惡謔,李漁卻很得意,又把它移用到劇本中。事情很小,不過從中可以看到一時之風(fēng)氣,也可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不太大的圈子,核心人物是金圣嘆、李漁、尤侗等。圈子不大,社會影響卻是非常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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