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立文
新時期以來,先鋒小說的發(fā)展流變繁復曲折,期間雖有高峰低谷,但中國作家的文學實驗,卻讓這一小說潮流在當代文學史中獲得了某種“正典”意味。謂予不信,且看先鋒小說的家國情懷與存在之思,哪一樣不標識了當代文學的現(xiàn)代性訴求?至于九十年代興起的長篇小說、女性文學、八零后寫作以及底層文學等各種文學潮流,又何曾擺脫過“八五”新潮的精神滋養(yǎng)?要而言之,先鋒小說正是以其無遠弗屆的影響力,成為了當代文學中一個新創(chuàng)的文學傳統(tǒng)。但問題就在于,先鋒正典一旦樹立,則“影響的焦慮”便會于焉而起——對時下那些仍在堅持先鋒寫作的作家而言,如何于正典之外另辟蹊徑,開創(chuàng)先鋒小說的全新格局,無疑成為了一個待解的創(chuàng)作難題。在這方面,曹軍慶的短篇小說《向影子射擊》堪稱是一部復雜的實驗之作。
稱其復雜,蓋因小說文本不論在主題意蘊還是情節(jié)結構上都具有多重指向。按主題的多義性不難理解,因為先鋒小說本就以追求意義的非恒定性見長。至于情節(jié)結構的多重性,則是指這部小說在固定的情節(jié)敘述之外,還多了一些欲言又止的隱秘敘述。作為一種以藝術留白形式出現(xiàn)的“不寫之寫”,這些隱秘敘述實際上又在主體情節(jié)之外構筑起了另一個故事。耐人尋味的是,文本內較為明顯的小說主題和外在的主要情節(jié),正是曹軍慶向先鋒正典致敬的產物;而隱秘敘述所暗含的主題意蘊與情節(jié)走向,則標識了作家抗衡正典、另辟新途的藝術雄心。
首先來看看與先鋒正典有關的話題。在文本表層,作家講述了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主人公云嫂家境清貧,為了生計,經(jīng)李醫(yī)生介紹后進了一個神秘的人家充當乳娘,喂食對象竟是小院的男主人。如此詭異的工作性質,居然吸引得云嫂不能自拔。待合同結束后,云嫂已然無法適應自己家庭的平凡生活,她想重回小院并為此費盡心機,但結果卻是難遂人意。在這個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中,小說主題首先呈現(xiàn)出了某種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思想風貌。像小院與農村的城鄉(xiāng)對立、特權階層的窮奢極欲、底層人民的人性之悲等等,至于成人吸食人奶,兒童食用問題奶粉等情節(jié)元素,又何嘗不存在于我們的現(xiàn)實之中?從這個角度看,說《向影子射擊》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其實并不為過。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作家的敘述圈套。他提供給讀者的文本世界,完全因其敘述的復雜而呈現(xiàn)出了多重鏡像。讀慣了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讀者,自然會矚目于其中的滾滾紅塵與幽暗人心。但不要忘記,書寫人物的異化狀況,借勘察存在困境去尋求救贖之途的絕地寫作,方才是先鋒正典的藝術本源。而作為一名篤信藝術創(chuàng)新的先鋒作家,曹軍慶顯然不滿足于對社會現(xiàn)實的影射和批判,他還要在哲學維度的存在命題上殫精竭慮,來一場深入異化困境的精神之旅。
這場精神之旅的奧秘,就反映在作家對云嫂的命運軌跡的書寫之中。從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來看,云嫂與卡夫卡小說《城堡》里的K極為相似。她與小院的關系,幾乎再現(xiàn)了K和城堡之間的價值糾葛。對K而言,城堡有種神秘的魔力,但不得其門而入的困擾,讓K在接近城堡的途中幾乎迷失了自我。到底是城堡所隱喻的權力體系抹殺了K的自我認同,還是K的精神異化使其背離了自我認識?凡此種種,皆在云嫂的命運軌跡中得到了反映。不過與卡夫卡的天才想象不同,曹軍慶在敘述云嫂和小院的關系時,卻遵循了一個清晰的敘事邏輯。雖然在敘述進程中,作家開篇即寫到了云嫂在小院門口的徘徊,以及無法重返小院的苦痛,但這種拒絕和疏離的狀態(tài)卻有因可循。作為一名產婦,云嫂生下兒子后就被安排進了小院,而且在競爭上崗的壓力下,云嫂也很快適應了小院內的富貴生活。物質生活的豐富,逐漸讓她遺忘了自己的底層身份。但這個故事的悲劇性就在于,云嫂具有一種本能的自我認識的沖動。一旦她遺忘了曾經(jīng)的自我,那么就會渴望以小院生活為中介,去重新實現(xiàn)自我的身份認同。不過這樣做的結果是,一方面她以小院成員自居,過上了怡然自得的理想生活,另一方面她卻無法將自己視為單純的哺乳工具,以至于閑暇之余竟關心起了男主人的存在狀況。這當然有悖于女主人對她的身份設定。于是當合同期滿后,云嫂就再也無法重返小院了。
曹軍慶的創(chuàng)作匠心,尤其表現(xiàn)在對敘述順序的安排上。雖說云嫂的小院生活占據(jù)了大量篇幅,但這些都只不過是敘述的鋪墊。真正的高潮則來自于云嫂為重返小院而做的各種努力:她和保安的爭吵,和李醫(yī)生之間的糾纏,無一不展現(xiàn)了與K相似的人生苦斗。因此可以說,當她邁進小院大門,從甘做男主人奴隸的那一刻起,云嫂就注定要在遺忘自我的前提下,在虛幻的自我認同中步入歧途。毫無疑問,對于小院而言,云嫂是一個被動的闖入者,她闖入了先生所代表的那個權力世界。按說如果只是沉默寡言,安心做一個權力機器的螺絲釘?shù)脑?,那么云嫂就不會有后來的痛苦了??伤且粋€異類,比如她否定進入小院之前的自我,投射感情于男主人身上,試圖以小院去重新定義自我價值,但這樣做的結果勢必會遭遇隔絕。從這個角度看,小院就是城堡,而云嫂就是那個徘徊于城堡之外無地彷徨的K。然而與K不同的是,云嫂一直想向小院這個權力世界遞交投名狀。于是她的存在困境也就愈發(fā)令人唏噓:若不是她遺忘了自己作為底層人民的存在本相,被權力物質喚起了欲望之心,繼而又不合時宜地想要借小院去實現(xiàn)自我認同的話,那么她就不會遭遇如此塵囂危懼、歧路頻頻的人生困局。與此同時,我們還要注意到,云嫂又是一個鄉(xiāng)村世界的逃離者。她逃離鄉(xiāng)村,身先士卒地去追尋小院所代表的城市生活,反映的恰是近現(xiàn)代以來農民階級逃離故土、融入都市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然而,權力世界的大門森然緊閉,又讓她和K一樣無路可走。至于那已經(jīng)異化了的自我認同,當然更不會讓她重返鄉(xiāng)村。于是這一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結果,就讓云嫂成為了一個城鄉(xiāng)世界對峙中的零余者。
值得注意的是,云嫂的這種零余者形象,無疑是曹軍慶致敬先鋒正典的結果。須知“八五”新潮催生下的先鋒小說,最擅以寓言形式關注國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舉凡對歷史權力的隱喻書寫、對異化困境的存在勘察,皆暗含了先鋒作家的家國情懷和存在之思。像蘇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等先鋒正典,都是以城鄉(xiāng)對峙下人物的異化困境為題,講述了一系列零余者形象的生命故事。蘊藉其中的救贖執(zhí)念,處處可見先鋒作家的藝術良知。與之相比,曹軍慶的這部作品也毫不遜色,他對云嫂命運軌跡的敘述,同樣在隱喻現(xiàn)實的家國情懷和勘察異化的存在之思中,進入了先鋒正典的文學譜系。
不過問題的復雜性就在于,如果曹軍慶只是秉承“八五”新潮階段的先鋒理念的話,那么這部小說就只能是一部蕭規(guī)曹隨的尋常之作——畢竟“八五”一代的先鋒作家,早已締造了為數(shù)眾多的文學正典。事實上,致敬先鋒正典,遠不止是曹軍慶的創(chuàng)作目標,他的藝術雄心,更體現(xiàn)在對小說思想和敘述空間的拓展之上。這種拓展,主要指的是作家對小說情節(jié)結構的開放和思想路徑的延展。而他的創(chuàng)新實驗,就包含在小說文本里的隱秘敘述中。那么,什么是隱秘敘述?曹軍慶對這一敘述方法的運用,究竟如何拓展了文本空間?
按常理而論,一部作品的主要情節(jié)既是作家的敘述主體,也是制造小說意義的思想源泉。但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每位作家都會敘述出大量的次要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線索或以支線形式豐富主題,又或以議論形式發(fā)布創(chuàng)作主旨,如是就讓這些次要情節(jié)發(fā)揮出了一種強化主要情節(jié)之意義內涵的敘述功能。因此可以說,縮減閑筆,讓每一處細節(jié)都服務于主要情節(jié)所承載的思想內涵,業(yè)已成為了當代作家所常見的一種藝術追求。但在曹軍慶筆下,這一匯聚敘述指向,帶有本質主義傾向的文本神話卻并不存在。我們看到,小說里的次要情節(jié)大多以隱秘的敘述形式出現(xiàn),比如男主人和云嫂兒子共同的向影子射擊的奇怪愛好,女主人掌控小院日常生活的權力方式等次要情節(jié),都在作家的敘述下顯得語焉不詳。曹軍慶似乎遺忘了每處細節(jié)都要服務于描寫云嫂命運的敘述指令。他的語焉不詳,不僅讓作品的情節(jié)結構出現(xiàn)了分離,而且也隱然讓故事的走向多出了其它可能。比如男主人到底是誰?他的權勢究竟如何得來?吸食人奶,如木偶一般聽憑女主人的安排,是否暗示了男主人不可言說的存在困境?如果小院是座權力的城堡,那么男主人和女主人,究竟誰才代表了那個影響云嫂命運的至高無上的絕對意志?此外,還有影子一般鬼魅的丈夫,大頭娃娃兒子,以及李醫(yī)生和一眾乳娘等等,幾乎人人都有故事,處處皆可開掘。然而,這些本該大書特書的情節(jié)卻以一種極其隱秘的敘述形態(tài)出現(xiàn):曹軍慶似乎不愿在此花費筆墨,或者說他以留白的藝術形式,為讀者設置了足夠遼闊的想象空間。問題就在于,當上述次要情節(jié)在曹軍慶的簡約筆法下被深埋進了云嫂的故事外殼之后,他究竟是想如海明威一般制造一座水下冰山,還是說意欲在先鋒正典的故事模式之外另有所圖?
我以為曹軍慶的藝術雄心顯然在于后者。如果深入解讀,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隱秘敘述與主要情節(jié)的關系,并非是一座海明威式的小說冰川,它已經(jīng)悄然發(fā)生了分裂。換言之,小說里出現(xiàn)了兩個故事走向,其一是云嫂現(xiàn)時經(jīng)歷的生命故事,其二則是以男主人為中心的一個寓言故事。兩者不僅不像讀者所預期的那樣是后者服務于前者的結構方式,甚至也夠不上雙線并進的平行關系。從根本上來看,曹軍慶隱瞞了故事的真相:“因為隱瞞,變成了另一個故事;為了隱瞞,講了另一個故事。”這另一個故事就是云嫂如同K一樣的生命故事,它是敘述的表象,而真正的故事,則留給了小院里的男主人。為什么會這樣說?因為一切的奧秘,都得從小說篇名和主要情節(jié)的名實不符談起。
作為小說篇名,“向影子射擊”顯然是一個復雜的隱喻。但寓指所向,卻絕非是云嫂的命運軌跡這一主要情節(jié)。因為它是小院男主人的一個童年愛好:“我小時候很孤獨,沒人跟我玩,我唯一的愛好便是向影子射擊。樹的影子、房屋的影子,天上的鳥飛過時的影子,都是我的目標。還有人,人的影子?!倍脕砩鋼舻墓ぞ?,不僅不是槍,甚至連木頭手槍都沒有,他只是“用手指比劃成槍的形狀”。這一童年游戲顯然只和男主人的成長記憶有關。吊詭的是,小說結尾處云嫂的兒子也迷上了這個游戲。從寓意來看,“向影子射擊”至少包含了虛無和暴力這兩個關鍵詞:虛無的影子雖是現(xiàn)實物質的投射,但它無法定型也無法捕捉;而射擊則是一種暴力話語,它隱藏著男主人不可名狀的仇恨心理。如果從現(xiàn)實邏輯去理解,那么“向影子射擊”的行為顯然來自于男主人的被遺棄感,是孤獨帶來的心理焦慮,讓他下意識地做出了射擊的暴力行為。但這樣的暴力卻因影子這一對象的虛無,從而淪為了一場軟弱無力的暴力表演。毫無疑問,男主人只有射擊的行動,而無殺戮的后果。因為他連一把木頭手槍都沒有,故而這便是“形而上的暴力”,它只有暴力的欲望、假想的行動,卻無實質性的后果。更為重要的是,如果考慮到暴力敘述本就是先鋒正典的常用敘述話語的話,那么我們毋寧可以說,曹軍慶軟化了先鋒正典里的血雨腥風,以一種“形而上的暴力”寓言,暗示了歷史權力所施加給男主人的精神創(chuàng)傷。及至云嫂的大頭兒子重復這一游戲時,我們才驚覺到歷史權力的無限循環(huán)。關鍵就在于,雖然先鋒正典的歷史批判也常假暴力之手來展開,但作家形而上的暴力敘述,卻消解了先鋒正典的暴戾美學。他用虛無緩釋了歷史權力帶給男主人的緊張與焦慮,也在安慰和豐富這一人物形象的同時,拓展了先鋒小說的思想空間——他不再耽溺于暴力本身,而是更關注歷史循環(huán)的無解。較之先鋒正典的歷史批判,曹軍慶的歷史敘述已然進入了歷史哲學的思想范疇。他對歷史循環(huán)的隱秘敘述,無疑沖破了先鋒正典以“文革”記憶訴說歷史之殤的啟蒙模式。這種沖破,或曰拓展,實可見出作家悄然綻放的思想鋒芒。
與之相比,曹軍慶隱瞞這一寓言故事,彰顯云嫂形象的敘述策略似乎更可觀瞻。陳曉明在解讀格非的《褐色鳥群》時說:“在當今這一消費主義時代,我們不斷地消費現(xiàn)實和真實,我們直接進入真相——比如紀實文學?!倍≌f作為虛構的藝術,“進入真相和說出真相具有難度”,更遑論真相本身的復雜界定了。因此小說家要講出真相就不能直接說出真相,而是應以敘述的藝術,調動讀者一起去尋找真相。唯有如此,作者的敘述霸權才不會左右真相的浮現(xiàn)。具體到這部作品中,作家設置兩個故事走向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在隱瞞真相的同時讓讀者參與到調查真相的行動中來。那么,被云嫂的故事所隱瞞了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在作品中,小院的女主人其實是連接兩個故事的關鍵人物。她親自選定云嫂做男主人的乳娘,并且事無巨細都親力親為。在她的安排下,男主人的任何生活瑣事都變得井井有條。女主人的所有行為,看似都是為了男主人,但這樣做的結果,實際上只會讓男主人淪為傀儡。至于云嫂,更是在女主人的指令下唯唯諾諾。當云嫂和男主人之間產生了一絲情感曖昧時,或者說云嫂這個局外人即將和小院具有精神聯(lián)系時,女主人便及時出現(xiàn),在扼殺云嫂非分之想的同時,也捍衛(wèi)和凈化了小院一如城堡般的權力體系。這豈不是說,女主人才是那個至高無上的絕對意志的化身?在她的謀劃下,男主人和云嫂都只能按部就班,誰也別想逾越圍城的邊界。更令人猜疑的是,假如男主人如此聽命于女主人的擺布,那他外在的風光就只是假象。事實上,男主人已經(jīng)在女主人深深的精神控制下變成了行尸走肉。這也可以解釋一點,即男主人童年時在“向影子射擊”的游戲里所表現(xiàn)出來的軟弱性格,早已為日后的傀儡處境埋下了伏筆。這或許就是小說所隱瞞的可能真相。
由上述分析可見,作家為隱瞞這一真相,首先假借云嫂的故事致敬先鋒正典,繼而以藕斷絲連的敘述筆法,在“向影子射擊”這一看似孤立的隱喻方式中,通過大頭兒子對男主人存在境遇的重復和循環(huán),最終構筑起了一部講述真相的“書中之書”。如此步步為營、左右逢源的藝術實驗,不僅反映了曹軍慶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實力,而且也彰顯了先鋒精神的火種不滅和心魂不死。
注釋:
[1][2][3]陳曉明:《眾妙之門——重建文本細讀的批評方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0頁,55頁,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