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應(yīng)平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聶紺弩不僅是一位繼承“魯迅風(fēng)”的著名作家，也是一位頗有成就的語言學(xué)家。早在1937年6月，他的語文問題論集《語言·文字·思想》即由上海大風(fēng)書店初版。晚年，他在回憶體散文《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語言·兒歌之類》中，對故鄉(xiāng)京山的語言有一個較為系統(tǒng)的總結(jié)，對諸如“把持其事”(用心、用功、認(rèn)真之意)、“浴罷彈琴”(指隨隨便便、吊兒郎當(dāng))、“揩皮”(訓(xùn)人)、“無狀打爺”(也訛成“無章打野”，指做事說話無章法、無條理)等特殊語言進(jìn)行了解釋。他說：“關(guān)于故鄉(xiāng)方言，在獄中空腦搜索，得一千余條，準(zhǔn)備出獄后參考一些方言書，寫出一本書來，不意被看守沒收了?！?003年12月，為了紀(jì)念聶紺弩誕辰100周年，武漢出版社出版了10卷本《聶紺弩全集》，該全集鉤沉爬梳200余種報刊，第一次將聶紺弩全部著述整理出版。出于對京山籍外讀者的考慮，該全集對某些難懂的京山方言進(jìn)行了注釋，比如《聶紺弩全集》第四卷《兒時》：“不信，您郎數(shù)！”“您郎”的注釋為“你之敬語”?！霸诼飞舷?，這老頭兒好拐?！薄肮铡钡淖⑨尀椤皦闹糇儭?。以上注釋標(biāo)在全集該頁腳注中。《“板”琴》：“那病，死了還會‘過’給(傳染)后代的?！薄斑^”的注釋在行文括號中，事實上由聶紺弩自己解釋。盡管全集的方言注釋選擇很有代表性，但百密一疏，還是有不少頗有特色的京山方言漏掉了，給不少讀者閱讀帶來障礙，本文以全集卷次為序，擬對遺漏的方言進(jìn)行補(bǔ)釋。

《聶紺弩全集》第一卷：

《怎樣做母親》：“我聽見了這消息，奇怪不，沒有哭，并且沒有想哭，簡直像聽隔壁三家的事情似的?！?隔壁三家：京山話中較為普遍，泛指與己無關(guān)的。)

“過年，只有一件事情不好，就是有許多禁忌。死不能說，鬼不能說，窮，病，背時……尤其是在‘敬灶’、‘出天方’的時候?！?背時：走霉運(yùn)。敬灶：舊時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有奉祀灶君的習(xí)俗，燒幾疊紙，燃一炷香，上一杯敬茶，作揖叩頭完畢，在灶上點(diǎn)一夜的油燈以饗灶君菩薩。出天方：舊時農(nóng)歷大年三十夜后，在雞叫二三遍天欲曉時，人們?nèi)挤疟夼诼≈赜有履甑牡絹?，此為“出天方”?，F(xiàn)在由于電視中春晚的普及，人們多將“出天方”的時間定在大年三十子夜鐘聲敲響之后，此時全國各地燃放煙花爆竹，迎接新年的到來。)

“你在你伯伯靈前燒燒香，磕幾個頭，叫伯伯保佑爹清吉平安?！?清吉平安：即健康平安，無災(zāi)無難。)

《時間的啟示》：“房門外面是一個大客廳，把我駭了一跳，上上下下，坐滿了一客廳的客。”(駭了一跳：即嚇了一跳，舊時京山民間口語中無“嚇”字。)

《擁護(hù)〈忠王李秀成〉》：“這在當(dāng)前可以說是一件無大八大的大事?！?無大八大：即非常大。)

《論怕老婆》：“獨(dú)有自己的，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車不轉(zhuǎn)，撥不亮，叫不應(yīng)，趕不走……”(車不轉(zhuǎn)：車，動詞，讀音chē，有旋轉(zhuǎn)之意。)

《輩份·壽命·體格》：“……風(fēng)不吹，雨不淋，日不曬，夜不露，心不操，力不出……”這是流傳于京山一帶的俗語。(此句話在京山人中使用較多，常常指一個人雖然舒舒服服地做事，但待遇頗厚。)

《鄉(xiāng)下人的風(fēng)趣》：“他正在一個人車水。”(車水：一種灌溉農(nóng)活，舊時京山農(nóng)民通過手柄轉(zhuǎn)動木軸，將水通過水車內(nèi)一頁一頁的木片導(dǎo)入農(nóng)田中。)

《聶紺弩全集》第二卷：

《魯迅正傳》：“閑人消開，大老爺來了！”(消開：即趕快閃開。)

《論猴把戲》(猴把戲：舊時民間耍猴的把戲，常常喻指騙人的勾當(dāng)。)

《聶紺弩全集》第四卷：

《嬋娟》：“只少用顯微鏡在字里頭，紙里頭，乃至紙方面去搜索?！?只少：只差，恨不得。)

《兒時》：“這雜種！”伯伯的聲音已經(jīng)在廳屋里了，“盡他去吧！”(京山方言，讀第三聲，“jǐn”，放任的意思。)

“許多人會講‘古話’，我常常聽見他們講。”(古話：即過去流傳下來的話，常常是一些過去的陳年舊事。)

“有時嘎嘎(老老)來，仔細(xì)看她紡的線子?！?聶紺弩在括號中的注釋“老老”，意同“姥姥”，在京山方言中更多讀作“嘎嘎”，音“gāgā”。聶紺弩在《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語言·兒歌之類》中說，外祖母曰“嘎嘎”，外祖父曰“嘎嘎爹”或“嘎公爹”。而在京山鄰縣的漢川、天門有時用“嘎嘎爹爹”、“嘎嘎婆婆”表示外公、外婆的確指。)

《七十年前的開筆》：“篩杯茶來！”爹說。(篩：即為“斟”之意。)

《“板”琴》：標(biāo)題“板”，即為“摔”之意。

“你伯伯死了，你還不哭，跑進(jìn)來做什么，這癡雜種！”(京山方言中使用較為普遍，母親對兒子的罵語，“癡”，帶有“傻”“笨”之意，該詞語出自母親口中，更多只是情緒表達(dá)，并無侮辱之意。)

《東西南北的年關(guān)》：“自然不，從前因為我的女人不能出世，又是小腳?！?出世：指在外面的世界闖蕩。不能出世，含有“由于自身條件局限或主觀原因，待在家里不出來之意”。)

《寂寞的故鄉(xiāng)》：“您駕在外頭吃好東西吃慣了的，這樣菜恐怕吃不來吧？”(您駕：你的敬稱。)

《開筆》：“她坐在神柜跟前的香壇上竄瞌睡?！?竄瞌睡：打瞌睡之意。在京山方言中使用很普遍。)

“母媽！這可了不得。你的兒子會作文章了，我明天就告訴他的先生?！?母媽：舊時京山方言口語中對媽媽的稱呼，現(xiàn)在已很少見。)

《致生者、悼死者、懷生死不明者》：“話說還原：過了幾天，那朋友來看我?！?話說還原：表示承上啟下的過渡句，以引起下文，有追述、總結(jié)之意。)

《聶紺弩全集》第六卷：

《金元爹》：“卻已經(jīng)東一榔槌，西一喇叭，說了很多話了。”(京山方言指說話做事無條理、無章法。)

“好多人都曉得他在搞那猴。”(搞那猴：做那樁事。)

“是呀，人，真是量不到的。”(量：讀第四聲，liàng，表估計。量不到，多表示意料之外。)

“怎樣用了的？還不是手爪子癢?！?手爪子癢：喻指控制不住手，多有干不好事情之意。)

“人，怎樣窮，香爐碗總該接起呀?！?香爐碗：人死后，遺像前擺上一香爐。接香爐碗，指有子女后嗣供奉祭祀，不致使香爐碗空著。)

“運(yùn)腳來了，連門板也搪不住?！?運(yùn)腳：指運(yùn)氣，五行陰陽學(xué)說認(rèn)為人的行運(yùn)是可以變換的，就像腳可以走來走去。)

“也還不是可以翻梢？”(翻梢：京山方言中很普遍，指時來運(yùn)轉(zhuǎn)，終于出頭之意。)

“你們看金元不是來拆白的么？”(拆白：指撒謊行騙。)

“堂屋里還是滂牛糞臭?！?滂：音pāng，京山話中很普遍，往往與“臭”合用，有“很”、“非?！敝?。)

“媽還罵我沒脾胃，連籃子都沒有拿得回?！?沒脾胃：“沒本事”之意。有脾胃：即“有本事”。)

《旁聽》：“‘你駕好哇！’老李像殃皮虱子，拖著又小又慢的聲音重復(fù)著她的話。”(你駕：你的敬稱。殃皮虱子：殃，破敗松垮之狀，殃皮虱子喻指有氣無力、毫無生氣。)

《夜戲》：“我一望，她的視線就馬上車回。”(車回：京山話，車，音chē,動詞，轉(zhuǎn)動之意。)

《鹽》：“這懶身雜種，沒有打得，下雨下雪，要你去，看會死不？”(懶身雜種：舊時京山話中母親對兒子的叱罵，懶身，即懶惰的意思。)

“他打的單布衫，說冷，我脫下一件棉背心給他穿去咑?！?打：穿的意思。咑：半上聲，京山話中常用的語氣助詞，一般用在動詞后，讀音較為響亮。)

《天壤》：“‘你不曉得！’媽解釋，‘那娃子冒得脾胃(本事)?！?冒得：沒有之意。)

通過對《聶紺弩全集》中使用的京山方言統(tǒng)計分析，可以得知其使用方言主要集中在早期敘事性回憶體文章中，一方面出于對故鄉(xiāng)物事客觀還原的必要，另一方面也與聶紺弩一貫主張的“提倡大眾語”寫作有關(guān)。以《金元爹》為例，這是聶紺弩1934年完成的一部大眾語小說，當(dāng)時的聶紺弩受聘于《中華日報》，創(chuàng)辦著名文學(xué)副刊《動向》，因編稿原因結(jié)識了魯迅、茅盾、丁玲等人，他利用這個陣地積極推動關(guān)于采用舊形式和大眾語的討論?！督鹪吩玫紧斞傅挠H自指點(diǎn)。該小說大量使用京山土話，諸如“翻梢”、“拆白”、“滂臭”、“切濕”(很濕)等等，聶紺弩曾說：“只有提倡土話，掘發(fā)土話中的寶藏，才容易提高大眾的文化水準(zhǔn)，才容易養(yǎng)成大眾的寫作，才容易使普通話更豐富，也就容易建立起大眾語來。”而在建立通行的大眾語過程中，有時難免會碰到土話中有拼音無漢字的情況，那么則可用拉丁字母拼?！艾F(xiàn)在寫文章的人，在全部方塊字的文章里，夾幾個拼音字是無妨的。”以《棉褲》為例，該小說也完成于1934年，發(fā)表于次年胡風(fēng)編輯的《木屑文叢》第1輯，講述一個孤老太婆為躲避“鄉(xiāng)巴佬造反”，將準(zhǔn)備給自己裝殮的一件新棉褲藏在草棚房中的床底下，城里的團(tuán)長為了廓清戰(zhàn)場，放火燒了鄰近城墻的草棚區(qū)，老太婆尋死覓活地向團(tuán)長要賠償被打的故事?！睹扪潯分惺褂昧嗽S多的nanggao、syngguo、maode、giangas，在京山方言中分別讀作“朗稿”、“悚個”、“冒得”、“將尬四”，以上詞語分別對應(yīng)表示“怎么辦”、“什么”、“沒有”、“剛開始”之意。這些拼音準(zhǔn)確還原了京山話的韻味，真實再現(xiàn)了小說發(fā)生的歷史場景。

本文為湖北省教育廳項目“湖北籍現(xiàn)代文學(xué)作家全集編纂考察”(15Y140)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聶紺弩全集》編輯委員會：《聶紺弩全集》(第4卷)，武漢出版社2003年版，第475頁。

②《聶紺弩全集》編輯委員會：《聶紺弩全集》(第8卷)，武漢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頁、第61頁。

③《聶紺弩全集》編輯委員會：《聶紺弩全集》(第8卷)，武漢出版社2003年版，第52頁、第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