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媛

中國人對海德格爾學習可以追溯到中國現(xiàn)當代著名的哲學家沈有鼎先生, 他在德國訪學期間就曾聽過海德格爾的課程。但海德格爾思想研究在中國形成熱潮是改革開放之后的事?！按嬖谥髁x”是20世紀70～80年代伴隨著“人道主義”“現(xiàn)代主義” “形式主義”等諸多文化思潮的涌入，開始在我國逐漸傳播的。隨著關(guān)注中心從薩特轉(zhuǎn)向海德格爾，到了90年代便形成了“海德格爾熱”，他在中國激起了經(jīng)久不衰的閱讀熱情。在大眾文化風行、傳播媒體當?shù)?、文化泡沫沸騰的信息時代，海德格爾的著作被接二連三地翻譯出版。但這些書究竟有多少人能耐心地讀完并心領(lǐng)神會，卻實在不好說，畢竟海德格爾太難解了。正如《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的譯者孫周興所說，這本著作出奇難解：“在貌似短小精悍的語句里，充滿了晦澀曲折的義理。”

《從一次關(guān)于語言的對話而來——在一位日本人與探問者之間》收錄在海德格爾演講報告集《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的第三篇，是因1954年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手冢富雄教授的一次來訪而作。這是海德格爾作品中較為例外的一篇，作者以交流對話的形式探究了日文章化中的一些問題，并對語言本質(zhì)進行了深入討論。而這次交流也成為了東西方文化間的一場經(jīng)典且影響深遠的對話。

“對話”是由對九鬼伯爵的懷念展開的。手冢富雄介紹九鬼伯爵把關(guān)于日本藝術(shù)和詩歌的美學講課稿匯成一本書出版，并進一步說明“他試圖借助歐洲美學來考察日本藝術(shù)的本質(zhì)”。海德格爾當即反問：“在這樣一個計劃中，我們可以求助于美學嗎？”接著他進一步解釋說用歐洲語言來探討東亞藝術(shù)的本質(zhì)，會把所談的一切歐洲化，也就會帶有摧毀了去道說所討論內(nèi)容的可能性的危險。在他看來“美學”一詞是歐洲話語系統(tǒng)下的名稱和概念，用歐洲話語或概念來研究東方文化不僅沒有必要，同時也是不恰當?shù)淖龇ā?/p>

《在通向語言的途中》的首篇《語言》一文中，海德格爾就提出：“人說話。我們在清醒時說，我們在夢中說。我們總是在說。哪怕我們根本不吐一字，而只是傾聽或者閱讀，這時，我們也是在說。甚至，我們既沒有專心傾聽也沒有閱讀，而只是做某項活動，或者悠然閑息，這當兒，我們也總是在說。”語言是人與生俱來就存居于其中的東西，人就在語言中，不可能離開語言而存在。人只能存在于語言之中，人也只有在先在于他的語言的引導下，才能理解自我和世界：語言預先給他規(guī)定了視野，引導著他的眼光。正是語言命名了世界萬物，并為其賦予了意義。語言，使世界成其為所是，使萬物成其為所是，語言對于人，就像他生息于其上的大地，就像他須臾不可或離的家園，所以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p>

因為語言是存在的家，人就先天地就被語言所貫穿、引導。人們不斷以某種方式說話，卻對語言的本質(zhì)無所思，從這個層面上講，所以與其說是人在說話，不如說是語言在說話，是語言在借人的言語在說話；與其說是人在說，不如說語言在說，人的話語只是語言借以自我表達和自我延續(xù)的途徑而已。此處語言并不是指人日常所說的語言，而是被海德格爾稱為“道說”的語言，它基于其各自不同的文化。東西方文化的不同使得各自語言所道說的途徑也是不同的?！叭耸峭ㄟ^語言才棲居在存在之要求中”，歐洲人和日本人棲居在不同的“家”中，因此這種以語言為媒介的從“家”到“家”的跨文化的交流也是無法進行的。

海德格爾對手冢教授關(guān)于東亞人追求歐洲概念系統(tǒng)是否必要的尖銳提問不禁讓我們反思：跨語言、跨文化的“對話”有沒有可能展開？20世紀西方文論有著驚人的發(fā)展，文學思潮也是此起彼伏，中國文學理論的發(fā)展也隨著改革開放不斷受到西方文論的激蕩。尤其是新時期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或創(chuàng)作思潮更是受到了西方理論和思潮的深刻影響，國人對西方文化趨之若鶩。從一個個理論關(guān)鍵詞的頻繁引用到一次次本土文化思潮的不斷興起，當代作家技巧的“追新”與當代學者理論的“追新”總是停留在西方思潮的表面,并將這種模式搬進中國語境, 進行復制式的對照。這么做的后果是我們對西方文學思潮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誤讀。例如現(xiàn)代主義理論進入中國之初的討論就在人道主義的理論語境中展開，這嚴重制約了人們對于現(xiàn)代主義的理解，并在后來抽象為“自我表現(xiàn)”、“意識流”、荒誕變形等種種寫作技巧，也因此引發(fā)了國內(nèi)“偽現(xiàn)代派”的批評。再如西方feminism在翻譯為中國的“女性主義”的過程中，這個詞的意義受到了民族國家意志的篡改，這導致我們對“女性主義”的理解也存在著一定的偏差，并誤導了90年代以來“女性寫作”對“個人性寫作”“私人寫作”的強調(diào)。這種對“女性寫作”的接受建立在誤解之上，對女性隱私的暴露恰恰迎合了男性窺探欲望，結(jié)果是走向了女性主義立場的反面。由此我們至少可以看出，新時期以來我國跨語言、跨文化的“對話”在一定程度上不能算是成功。

新時期西方文化思潮的大肆流行固然與當時特殊的歷史文化語境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社會的開放進步和不同文化群體的沖突迫切需要新的思想資源作為武器。西方思潮的傳入根源于中國的歷史現(xiàn)實，它既對中國產(chǎn)生著一定的影響，也反過來受到中國具體歷史語境的限制。海德格爾和手冢教授的對話小心翼翼地規(guī)避著試圖用歐洲語言來道說東亞藝術(shù)本質(zhì)的危險，而在當下日益興盛的中西結(jié)合式文學實踐中，我們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目睹了海德格爾所說的 “對話”的危險。因此我們也應(yīng)該重新思考：完全以西方文化傳統(tǒng)為標準來統(tǒng)一考察風貌各異的不同國別的文化是否可行？而當我們獲取到外來的理論資源時應(yīng)如何審慎利用和吸收？到底應(yīng)該以什么樣的視角和方式去審視探究我們自己民族的文化？

閱讀海德格爾的哲學作品，也許能從中獲得解答?！稄囊淮侮P(guān)于語言的對話而來——在一位日本人與探問者之間》中海德格爾哲學語言像是家常話一樣樸素。對話如拉家常一般的從對一位自己已故的學生的懷念開始，接著就如在標題中稱自己為“探問者”一樣，他沒有站在歐洲文化中心主義的立場上，而是帶著本真的求知欲平等的來看待日文章化，并尖銳地質(zhì)疑、提問。他的哲學語言很少使用那些西方哲學著作的常見的冷冰冰的抽象術(shù)語，而是娓娓道來、充滿溫度和美感的。在海德格爾的筆下，世界不再像哲學經(jīng)典中那樣抽象、玄虛和難以超越，而是重新變得充滿詩意。在《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一文中，小到一雙農(nóng)婦穿舊了的鞋子、一首優(yōu)美的詩歌，大到一座莊嚴的神廟，在海德格爾的筆下都獲得了豐富生動的質(zhì)感。暮色黃昏，晨曦初露，冬閑的荒蕪田野，巨巖滿布的巖谷，他的哲學和自然生活息息相關(guān)。海德格爾的哲學話語又是豐富的，意味雋永的，并不因其樸素而淺薄枯淡。可以把他的哲學話語比作拉家常，因為這是我們熟悉的卻又是最難言說的。正如“語言”本身，它是人們最熟悉談?wù)摰米疃嗟模驗槿藗儗λ谋举|(zhì)無所思考，所以語言也是人們最陌生的?！按酥杏姓嬉?，欲辨已忘言”，海德格爾哲學的可貴之處正在于此，他能夠用最平淡樸實的語言說出不可說的東西，道出了人們一直以來身在其中卻不自知的存在家園。而我們之所以難以理解他素樸的話語，并非是他故作高深或玩弄辭藻，而是我們總試圖在他的話語中挖掘出一些穿鑿附會的所謂的“哲學”的意義?！八枷胫谐执嬲吣耸堑缆?。而且思想之路本身隱含著神秘莫測的東西，那就是：我們能夠向前和向后踏上思想之路，甚至返回的道路才引我們向前?！睂嶋H上恰恰是他想要“回到開端中去”，拂去遮蔽在語詞真正意義上的塵埃，使用詞語最簡單的字面意義或是本源意義。

“語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爾對語言本質(zhì)的追求也許是要帶領(lǐng)我們回到人們最初始的家園：從一切文化的源頭開始，讓西方回歸古希臘，讓中國回歸先秦。正如他在《藝術(shù)作品的本源》一文的末尾所引用的荷爾德林的那句詩句：“依于本源而居者，最終難棄其位?！币苍S回溯到自己文化的源頭才是引導我們穿過幽暗的林地走向無蔽澄明的唯一的路。

[1]［德]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在通向語言的途中[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6

[2]［德]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林中路[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3][德]萊因哈德·梅依著,張志強譯.海德格爾與東亞思想[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4]趙稀方.翻譯與新時期話語實踐·新時期卷[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

[5]趙艷華.解讀海德格爾《從一次關(guān)于語言的對話而來》[J].文教資料,201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