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江
祝立根,70后詩人,在《人民文學》《詩刊》《青年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了大量詩歌,出版有《宿醉記》《一頭黑發(fā)令我羞恥》。他的詩歌有很強的地域性,本文主要以其詩歌中的地域為起點,探討其詩歌的某些特征。
地域,指的是面積相當大的一塊地方或者本鄉(xiāng)本土。當代很多詩人都以地域為起點進行創(chuàng)作。地域性是當代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云南,祝立根是一位地域性很強的詩人,他的詩中常常出現(xiàn)云南地名,這些詩歌似乎經(jīng)歷了云南的山山水水。他有一首詩叫《樹包塔》,詩歌寫的是云南某一獨特景觀,加上詩中還提到“菩提”,詩歌的地域性十分明顯。其他如《回鄉(xiāng)偶書,悲白發(fā)》《詩歌,身體里的子彈》等,這些詩歌即便沒有提到地名,也有很強的地域特色。很多時候,祝立根還借助地名來書寫自我情懷,他的這類詩歌十分接地氣,是詩人內心與地域協(xié)調的一種表現(xiàn),作者正是在與地域融合的過程中,重現(xiàn)自身的生活狀態(tài)及精神氣質。當然,一個詩人的地域性不是絕對的,隨著自身閱歷的增長,詩歌也會從元地域擴展開來。如他的《沙粒》就是以莫高窟為背景的,這同樣可以看出其詩歌地域的擴展。
從某種角度上講,追究一個詩人的地域性就是追究一個詩人的現(xiàn)場感,同時也是對一個作者生活源泉的追究。祝立根常常使用第一人稱,通過小我來再現(xiàn)大我,再現(xiàn)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及歷史淵源,甚至一個地方的精神風貌。這與當代詩歌的寫作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正如雷平陽的詩歌可以看到云南的粗獷與神秘,王單單的詩歌可以看到云南的原生態(tài)與自強不息,張二棍的詩歌可以讀到山西的遼闊與孤獨,等等。
以地域性為起點,我們還可以討論元地域。元地域指的是最初的地域。就像魯迅的很多文字,我們可以看到江南水鄉(xiāng)的痕跡,江南水鄉(xiāng)是魯迅的元地域。沈從文的很多文字,我們可以看到湘西的痕跡,湘西是沈從文的元地域。透過祝立根的詩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元地域是滇西。《胸片記》寫的是在醫(yī)院做胸片,而重點呈現(xiàn)的是做胸片前的心理,以此引出怒江。“那年在怒江邊上,長發(fā)飄飄/惹來邊防戰(zhàn)士,命令我:舉手/趴在車上。搜索他們想象的毒品/和可能的反骨/我不敢回頭”。這就是滇西特定地域現(xiàn)狀。這種詩很多,如《廣袤》,如《在瑞麗江邊》等。
當代地域詩歌的價值在于物象與內部精神氣質結合,這是由詩歌的本質決定的。物象就是作者精神的外化。這就意味著作者內心精神與物象的高度統(tǒng)一。當代地域詩歌的存在,離不開詩歌這個主體。詩歌要用形象去表達一種精神,這是一切文學作品的傳統(tǒng)與皈依。《回鄉(xiāng)偶書,悲白發(fā)》中祝立根這樣寫“殺人犯的母親吸毒者的爹/上訪者的老淚苦蕎烤的酒/坐在他們中間,如坐在一堆堆荒冢之間//秋風白了小伙伴們的墳頭草/一頭黑發(fā),令我心驚/令我羞恥”,這里雖然借唐詩中“回鄉(xiāng)偶書”,但“悲白發(fā)”才是作者的真正目的。詩歌典型地呈現(xiàn)鄉(xiāng)村人事,通過一系列悲情的物象,傳達出了鄉(xiāng)村的某種存在。諸如此類還有《欲望讓我奔跑至死》,作者選取最足以代表一個地方的意象,透視了某種精神。《渡江,渡江》也一樣。
1.追究自我的起源及當下
詩歌地域性的呈現(xiàn),從本質上講,主要表現(xiàn)的是人,而與人最相關的即是自我,追究自我是當代詩歌的一個重要命題,祝立根的詩歌也不例外。《草木間》中寫道“我們多像蒲公英,背著降落傘出生/一起風,就心驚/太原、南京、寧波,在殘破的族譜上/明明滅滅,山山水水/翻一頁,充軍,殘一頁/逃難,到我們這一代/鄉(xiāng)音一改再改,后土的神靈/已經(jīng)越來越陌生?!弊髡咴谶@里追尋的就是自我生命的起源,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通過時空的轉換,詩歌歷史地呈現(xiàn)了自我的來由,同時也暗示了一個家族或一個地方的歷史變遷。
討論地域詩歌同樣需要討論詩歌的質感,詩歌應該形象地呈現(xiàn)。同一首詩中,作者近乎起興地呈現(xiàn)了一個地域的現(xiàn)狀?!疤J花隨瑞麗江去了下游/和祖先的魂靈相認,用中、緬、泰三種母語/誦貝葉經(jīng)”。作者互文地呈現(xiàn)了一個地域的歷史現(xiàn)狀,通過蘆花,詩歌讓我們看見了作者命運,他就像蘆花一樣,而蘆花本身是作者的外化,這就是作者的價值取向,詩歌這樣追問,是以敘述的方式來抒情,這就打通歷史與現(xiàn)實的關系,這個過程是形象的,這就是文學的特殊性。以此,祝立根的很多地域性詩歌常?!敖栉铩眮硎銓懽晕业漠斚麓嬖?。比如《夙愿》借的是一只水鳥,《剖析書》借的是河流,《在瑞麗江邊》和《和正剛詩兼致諸友》借助相應的地域。他的詩甚至借某些物象來重造一種生活,比如《埋伏》《潰逃》等。
而自我的存在有時是無法皈依的,這就是現(xiàn)代寫作的悖論,作家要追究,追究的結果又是虛無的,祝立根的詩歌也一樣?!恫菽鹃g》中,詩人說“如今我在昆明/一座灰茫茫的原始森林/娶妻、生子,這么多年了/始終找不到那種落地生根的安心”,詩人說出的是自我的迷惘,自我內心的無法皈依?!多l(xiāng)宴上》的結尾,詩歌說“活著,就是自顧自的/丟魂和喊魂/哪一天,真的累了,我們/可有故鄉(xiāng)可回?語無倫次的老族長/就不逼他了,我且自飲自斟/做一個不奢望未來的人”,近乎呼告的方式,說出的其實就是無鄉(xiāng)可歸。這就是當代國人在現(xiàn)代文明建設中的一種普遍的思鄉(xiāng)病,它像唐詩中的生離死別一樣,人們渴望建功立業(yè),深處異地,又是思鄉(xiāng),又是閨怨。而當代,由于社會的變遷,競爭的激烈,對故土的思念更是強烈。尤其是城市化進程的因素,人的思鄉(xiāng)情結更是有增無減,一切又似乎只有向前,無法回去,這就是詩人沒有歸宿的原因?!杜c兄書》中,詩歌這樣寫“我就把玉掛在胸口,忘能鎮(zhèn)痛、祛悲/哪天你去過昆明,再幫我捎草灰一把,二兩鄉(xiāng)音/我還有懷鄉(xiāng)病要治,亦有走丟的魂魄要招回/……/明年清明,我想爭取回家一趟/磕個頭,灑杯酒,哭一場”。
2.對技術時代的追問
對技術的思考是一個作者寫作時代性的表現(xiàn),也是當代寫作的一個重大課題。祝立根的詩歌同樣離不開對當代技術時代的反思,如《休閑山莊的玫瑰》《招魂》《獨飲辭》等。當代社會異常復雜,社會進步與人內心的沖突是激烈的,這是每個時代的現(xiàn)實?!对诿⑹小愤@樣寫“用鏡頭讓雷牙讓山的老佛爺驚恐/是一種罪孽/晚飯時,猶豫喝蛇膽酒還是喝虎骨酒/是一種罪孽/在雨林中的高速路上飛奔是一種罪孽”。詩歌連用三個“罪孽”將作者的態(tài)度呈現(xiàn)。這里應該追究的是罪孽為何而生。罪孽的產生主要因兩個物象而起,一個是“鏡頭”,另一個是“高速路”,它們是技術時代的產物,在此物象的催化下,才有“雷牙讓山的老佛爺驚恐”“猶豫喝蛇膽酒還是喝虎骨酒”“雨林中……飛奔”,這些動作暗含著比技術社會更原生態(tài)的存在,但同樣預示著對另一種存在的改寫。這是詩人以詩歌的方式對技術時代的思考。技術是一種現(xiàn)實,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技術、工業(yè)和經(jīng)濟在今天決定性地作為人的自身生產勞動規(guī)定了現(xiàn)實的一切現(xiàn)實性?!保ā锻慌c差異》孫興周等譯 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133頁)有如此現(xiàn)實性,追問成為寫作的重點。這既是作品現(xiàn)實性的體現(xiàn),也是作品對作者思想深度的要求。如此,我們還可以讀到其他的一些詩句,如“他說那里是他可愛的故鄉(xiāng)。不管/叫小西鄉(xiāng)、小西區(qū)、小西公社/還是已經(jīng)并入了騰越鎮(zhèn)/也不管改來改去,他結結巴巴/已經(jīng)說不出自己的出生地/仿佛患上了遺忘癥,白發(fā)蒼蒼的父母/在同一個家里,搬過來,搬過去/更不管有多少挖掘機和推土機/要從黃土的收容所,挖出充軍人和流放者/以骨相抵的地契”(《春日飲酒大醉歌》),“荒草搖曳,一堆建筑垃圾/你想喚它作遠山,在雨中/幾株未修剪的行道樹/你想這就是幾株孤松”(《獨飲辭》),“鳴于北,寒風吹白了大雪/鳴于東,處處都是炮制著烏云和雷霆的加工廠/鳴于天山和云南,乃是因為地震、山崩/聽不到河流細小的哭聲”(《招魂》)等等。
祝立根的地域詩歌還利用地域作背景,表達內心的某種情感。《大雪》中,作者以昆明為背景,借助母親將昆明和家鄉(xiāng)關聯(lián),將雪與母親的白發(fā)關聯(lián),最終完成一次內心的洗禮?!霸诶ッ骶幼〉哪菐啄?每當下雪,我都會看見她沉默著/站在窗前,臉上的皺紋和頭上的/白發(fā),被雪光一再地映亮”。作者對母親的關照是不言而喻的,而作者說出的方式是形象的。這是作者內心理性之后,畫面感地、集中地、動感地說出。理性指的是畫面的本質,是詩人的想法。畫面感指的是文字呈現(xiàn)之后是形象的畫面,甚至是動感的。集中指的是選取物象之間的整體性,詩中寫的是大雪、母親,所有物象都與這兩者相關。這是詩人內心錘煉的結果,是一個詩人反映世界的方式,也是一個詩人寫作必須具備的素養(yǎng)。
地域性的呈現(xiàn),并不是簡單的呈現(xiàn)地名。唐代柳宗元的山水散文,其價值在于文字是其生存的呈現(xiàn)?!冻啾谫x》是蘇軾內心精神的呈現(xiàn)。這些帶有地域性的文字,除了能表現(xiàn)地域外,文字自身也蘊含了作者的精神。這就是詩歌地域性的特征。這也是祝立根詩歌的一個重要特征。祝立根詩歌中的地域一般是內化的地域。應該說,物象的內化是祝立根詩歌的一貫性?!蹲罱K》這樣寫:“往往是石頭挺起胸膛說不懼怕/往往是風踏著野草來祭奠/往往是一個螢火蟲就點燃了狂野/往往是孤獨的人,才能感受整個世界”。“最終”是什么,是物最后的存在。詩歌通過四個物象來呈現(xiàn)這種存在。這四種物象即:石頭,風,螢火蟲,人。這四種物象與詩人內心高度協(xié)調,這是由物象與詩人內心之間的關系引發(fā)的。再以“往往是石頭挺起胸膛說不懼怕”為例來討論,石頭,挺起胸膛,從修辭的角度,這是擬人,事實上,修辭的運用,也成為寫作的常態(tài)。本質上講,一個好的作家,需要在寫作中自然而無形地使用修辭,修辭要成為一個作家寫作過程中心靈與文字的自然結合。作家不是去故意使用修辭,而是文字成型過程中無意識的使用。這里石頭與作者是合二為一的,石頭能挺起胸膛,作者將自己的精神賦予了石頭。石頭的呈現(xiàn)不再是自然性的石頭,是內化的石頭。
以某一地域為起點,進行深入的開掘,使詩歌呈現(xiàn)出很好的時空層次感,這是他詩歌一貫的方法?!稑浒分羞@樣寫“我想好了,假如真的有一只青鳥/飛過我的頭頂,假如她的青影真的落在我的懷中/我一定把她種在骨縫里/并讓她長出一小片菩提的濃蔭”。這首詩主要目的并不是為了再現(xiàn)這一特殊景致,而是以樹包塔為出發(fā)點,呈現(xiàn)自我內心的某種想象。詩歌在這里借助典型的物象,先說“我想好了”,這里的“我”不是詩人自我,而是樹包塔,這也是這首詩的主體。再往后面就借助“青鳥”與“我”關系來呈現(xiàn)一個完整的圖像,詩歌的空間層次得以拓展。這種空間層次其實又是虛構的、是想象的,而樹包塔是實際的。這就是利用文字重造一種存在。
以某一地域為起點,引申到其他,這其實是對中國古代詩歌的某些特征的繼承。比如緣事而發(fā),比如起興,這就是語言的慣性。如《不醉而歡》。詩歌寫的就是一次送別喝酒,但關鍵在于詩歌借文字呈現(xiàn)了某些地方的歷史。詩歌開始說“我們在金沙江……送一個故人/去梅里雪山”,以此為起點,才有后來的“我們嘲笑取霹/委任他為局長大人,讓他/回到梅里雪山下的國稅局/代我們向雪花和流水,征收光陰的白銀/還命令他,兼做出庫入庫的小吏/為我們算計裂腹魚和丹頂鶴的歸期/如果想我們了,就罰他/一個人坐著寬大的雪山辦公室,撥弄石頭/大吼三聲”。我們不難理解詩人在重造一種存在,這種存在是歷史的又是現(xiàn)實的,是真實的又是想象的。這就是語言的功效。
注:文中所選詩歌來自祝立根《一頭黑發(fā)令我羞恥》,中國青年出版社,2016年。
(作者系云南鎮(zhèn)雄縣第一中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