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 嵐 韓傳喜
無論是劉勰提出的“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還是丹納宣稱的“作品的產(chǎn)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都充分表明了文學的發(fā)展變化與時代、社會之間的密切關系,文學史的經(jīng)驗也告訴我們,他們的這些經(jīng)典論斷確有其獨到之處。而作家與讀者關系的不斷重構,在很大程度上更能夠彰顯文學與時代關系的衍變。
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功能在于表征,創(chuàng)作者通過特定的符號去表征某種意義,這種借助于符號表征出來的意義,又以作品的形式在特定的語境中得到傳播和闡釋。文學作品的最終價值便是在讀者的閱讀與闡釋中實現(xiàn)的,如果沒有讀者的閱讀和闡釋,再好的文學作品也只能束之高閣,其價值亦無從實現(xiàn)。文學作品的傳播以及作家與讀者關系的建構,只有借助于一定的媒介才能夠實現(xiàn),因為“媒介是人的感官的延伸。它們扎根于這樣那樣的感官,同時又改變?nèi)说慕M合模式?!痹诓煌臅r代,媒介環(huán)境和傳播介質會有所不同,由此建構起來的作家與讀者之間的關系因之亦有所變化。
漫長的文學歷史,從傳播的角度大體上可以分為四個階段:口傳時代、印刷時代、電子時代和媒介融合時代。在口傳時代,文學的交流和傳播更多依靠的是口口相傳,這種口口相傳的關系相對比較單純,且局限于傳播的在場性。
印刷時代,文學的交流不再完全依賴于在場傳播,也不再僅僅依靠口口相傳,而是可以將意義符號置入可移動的印刷物中,通過印刷物遠播四方、流傳于世,從而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使得不在場的跨時空傳播成為可能。由于讀者和作家可以不在同一時空里,讀者可以依據(jù)自身的價值判斷和審美趣味對文學作品進行鑒賞品評,甚至還可以懷疑、批判甚至改寫,文學的傳播由在場交流轉變?yōu)榭鐣r空鏈接。在印刷時代前期,作家與讀者的交流,更多還是單向的,雙向互動的可能性比較小。作家寫作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獲得讀者的回應,讀者的閱讀感受,因為時空的限制,也很難有機會反饋到作家那里去。到了印刷時代的后期,科學技術不斷進步,報紙、雜志等媒介也隨之出現(xiàn),于是作家與讀者的互動成為可能。報紙可以連載作品,雜志也可以開辟專欄,讀者通過這些報紙雜志能夠及時地、連續(xù)地閱讀到作家的作品,同時還可以將自己的閱讀感受以特定的方式表達出來——比如報刊上的“讀者來信”,并反饋到作家那里,而作家則可以從中反觀自身,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進行重新審視和及時調整。整體看來,這種互動無論是范圍還是規(guī)模都很有限,能夠參與其中的讀者畢竟很少,而作家與讀者的關系,仍然是一種單純的通過紙質媒介而建立起來的關系。
作為人類文化傳播史上一次空前的革命,電子媒介的出現(xiàn)不僅極大地改變了文學傳播的方式,對整個人類的社會生活都產(chǎn)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在電子時代,電視、廣播等新型媒介深入大眾生活,使得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距離感頓然消減,作家與讀者的關系也面臨重新建構。作家的聲音可以在廣播中出現(xiàn),他們的身影可以在電視中出現(xiàn),甚至作家還可以和讀者一起同時出現(xiàn)在電視銀屏中,文學作品同樣可以在電視和廣播中以多種方式展播。作家和讀者之間有了更多媒介聯(lián)結渠道,有了更多面對面雙向交流互動的機會。以前只是在紙質出版物上以鉛字的形式出現(xiàn),對讀者來說既熟悉又神秘的作家,突然這么近距離以真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廣大讀者面前,給讀者帶來的不僅是久別重逢般的親近感,還有一睹為快的閱讀期待。但即便如此,電子時代作家和讀者的關系,更多地還是依賴于紙質出版物,至于電視和廣播等電子媒介,在聯(lián)結作家與讀者的過程中,事實上尚未能夠與紙質媒介分庭抗禮。有些作家或許會考慮通過電視和廣播去宣傳自己的作品,但往往也只是偶爾為之,他們更依賴的還是紙質的出版物。同樣,讀者只有沉浸在紙質圖書的閱讀中,才能夠踏實地感受到閱讀的樂趣,感受到與作家真切的精神對接和心靈交流。
媒介融合時代,作家與讀者的關系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時代境遇與變異參數(shù)。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媒介的發(fā)展變化如此巨大,也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媒介對作家與讀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閱讀行為影響如此巨大?!懊浇槿诤稀?media convergence)這一概念,最早是由尼古拉斯·尼葛洛龐帝提出的,是指各種媒介呈現(xiàn)出多功能一體化的趨勢,“各種媒體形態(tài)的邊界逐漸消融,多功能復合型媒體逐漸占據(jù)優(yōu)勢的過程和趨勢。它不是單純媒體形態(tài)的融合,更是一種全方位、深層次的融合?!鄙踔吝€“包括橫跨多種媒體平臺的內(nèi)容流動、多種媒體產(chǎn)業(yè)之間的合作以及那些四處尋求各種娛樂體驗的媒體受眾的遷移行為等”。媒介融合時代,作家和讀者之間的關系,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為復雜。時代、社會的外部因素以及作家和讀者的自身因素形成合力,共同作用于這種關系的建構。
首先,媒介生態(tài)環(huán)境日新月異。圖書、報紙、廣播、電視等傳統(tǒng)媒介仍然在日常生活中固執(zhí)地扮演著重要角色,而互聯(lián)網(wǎng)、手持智能終端等新興媒介又以不可阻擋之勢滲透在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新舊媒體狹路相逢互不相讓,不斷進行博弈較量,短時間內(nèi)難分勝負,最后只能握手言和不斷“融合”。所謂“融合”,不是指新媒介取代了舊媒介,舊媒介從此便消失了,而是新舊媒介共存共生,甚至“舊媒介成了新媒介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媒介的演進從不以替代原有媒介為演進方向,而是在既有媒介基礎上疊加式地向前發(fā)展,由此形成不斷創(chuàng)新的媒介生態(tài)環(huán)境。”這種媒介生態(tài)環(huán)境時刻都在更新,時刻都在變化,置身于現(xiàn)時代的作家和讀者們,既要面對一見到底又深不可測的現(xiàn)實生活,又要適應瞬息萬變又亂象叢生的媒介生態(tài),因此,他們之間的關系較之以往任何時代都更為復雜,更為纏繞,更有張力。
其次,交流的即時性更強。有別于既往時代作家與讀者交流的時空阻隔性和滯后性,媒介融合時代,兩者的交流則具有明顯的即時性。作家的作品可以通過新媒體迅即在網(wǎng)絡上傳播,甚至世界范圍內(nèi)的讀者都可以通過新媒體在短時間內(nèi)接觸到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作家作品,并且可以和作家進行靈活多樣的互動。作家也可以將他們在紙質上發(fā)表的作品,包括若干年前的作品,再拿出來在網(wǎng)絡和手持智能終端上重新推送,比如網(wǎng)絡上的“在線閱讀”,微信的公眾號平臺等等。讀者不僅和作家可以進行互動,讀者之間同樣也可以互動,微信朋友圈內(nèi)的好友們之間的閱讀互動尤其活躍和及時,從而營造出鮮活的文學現(xiàn)場感。
再次,碎片化閱讀成為流行。作家和讀者之間雖然交流和互動更為自由和靈活,但新的問題也隨之產(chǎn)生。在各種新媒體上推出的作品,因為媒體的屬性所限,篇幅較短的作品尚可以在新媒體整篇推出,而長篇巨制卻難以完整推出,即便完整推出,也少有人能夠在新媒體平臺去完整閱讀之。反而是只看題目、最多匆匆瀏覽幾句的占了絕大多數(shù)。如此一來,在媒介融合時代,閱讀的碎片化特征就格外明顯,淺閱讀較多,深度閱讀卻很少。表面看上去異?;钴S的文學“悅讀”,很多時候只是走馬觀花,媒體上相互之間零距離接觸的作家和讀者,雖如在眼前但卻很少能夠真正走進對方。
最后,創(chuàng)作和閱讀的功利目的加劇。媒介融合的時代氛圍,勢必影響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讀者的閱讀心態(tài)。本來應該潛心守靜的作家,很多時候會受到新的媒介環(huán)境的極大誘惑,面對洶涌而至的網(wǎng)絡造勢與花樣翻新的人氣排行,作家們很難不為之所動,定力不夠的作家,會時不時地去瀏覽新媒體,看看讀者的反應和評價。不僅要看讀者對自己的評價,也會關注讀者對其他作家的評價,當看到自己的人氣指數(shù)較低而其他作家人氣指數(shù)很高時,難免會有些許失落。于是本應對筆下作品長期積淀、反復錘煉,卻不時呈現(xiàn)出浮躁、敷衍和急近等功利行為,或刻意迎合讀者閱讀心理,創(chuàng)作出一些媚俗之作,或竭力加快寫作進度,制造出一些粗糙之作。面對繁復多樣的媒介及其不斷融合的現(xiàn)狀,讀者在閱讀時,也難免暴露出種種功利性取舍。當然,讀什么、如何讀,因人而異,不同的讀者,因為成長經(jīng)歷、知識結構、審美習慣的不同,自然會有不同的選擇,并且每次新的選擇,除機緣巧合外,也會摻雜進一些特殊的目的。但是,為數(shù)不少的讀者,缺少了在傳統(tǒng)媒介時代的那種平心靜氣和優(yōu)雅從容,“悅讀”很多時候只是一種“伴讀”,也就是說,閱讀的同時還在做其他事情,閱讀不能影響到做其他事情,閱讀只是一種打發(fā)無聊時光或生活工作中的附帶行為,這種閱讀實際上更像一種即時性消費,與自覺的、虔誠的閱讀相去甚遠。
尤其是,隨著媒介融合過程中資本的介入,營銷手段的使用,文學創(chuàng)作也面臨著諸多經(jīng)濟利益的巨大誘惑,創(chuàng)作和閱讀的功利性目的不斷得到強化。金錢、名利的重重裹挾,物質至上的消費觀念,極容易產(chǎn)生藝術成為淺層次消費品的傾向,導致一些文學創(chuàng)作的“趨利”化,一些創(chuàng)作者為了更快地盈利,而無所不用其極地進行市場化炒作,迎合部分“消費者”的需求,卻往往忽視了作品本身的藝術品質,從根本上失去了文學藝術應有的品格?,F(xiàn)在網(wǎng)絡上的文章也可以設置打賞分紅,一篇作品在新媒體推出之后,很容易便會溢出文學的本質屬性邊界,而衍變成了一種營銷產(chǎn)品的宣傳和消費,參與其中的作家和讀者無形中由純粹的文學創(chuàng)造者和接受者演變?yōu)楫a(chǎn)品的制造者和消費者,“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的作家,本來安于靜守書齋、勤于筆耕、創(chuàng)作精品,結果卻樂于走紅網(wǎng)絡、精于營銷、以求圈粉,獲取經(jīng)濟利益,贏得當下“盛名”。這些勢必都會影響到作家原本純凈的自由心靈和無功利的純粹創(chuàng)作。讀者很多時候,也會因為受到作家精心采用的某些包裝形式和營銷策略的吸引,而過多地關注這些作家,對那些實際上寫得非常好但不注重包裝和營銷的作家關注不夠,勢必會遮蔽對現(xiàn)時代作家作品的整體認知和理性選擇。
作家與讀者的關系,關乎人類的寫作與閱讀,二者對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均至關重要。正如史蒂文·羅杰·費希爾所說的那樣,“閱讀與寫作密不可分,但兩者是對立的,甚至激活的大腦區(qū)域也誠然不同。”“寫作始于精心撰寫,經(jīng)幾易其稿方可殺青,閱讀的演進與人類對文字潛能的認知水平協(xié)同。寫作史基于人類的觀念借鑒和升華,閱讀史關乎社會不斷走向成熟的各個階段。寫作是表達,閱讀是感染。寫作是公共行為,閱讀是個人行為。寫作拘泥受限,閱讀無拘無束。寫作把瞬間凝固,閱讀把瞬間延綿?!币虼嗽诿浇槿诤蠒r代理性地重構作家與讀者的關系意義深遠。
任何一個時代,都有其社會總體性內(nèi)容和時代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包容其間的物質因素都會在一定程度上起作用,媒介亦概莫能外。媒介既是技術的產(chǎn)物,也是“人的延伸”,必然會對社會生活包括文學產(chǎn)生巨大影響,正如馬歇爾·麥克盧漢所說,“所謂媒介即訊息只不過是說: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chǎn)生的;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或曰任何一種新的技術),都要在我們的事務中引進一種新的尺度?!薄叭魏蚊浇榈膬?nèi)容都是另一種媒介?!泵浇槿诤系睦撞⒎呛唵蔚氖欠顷胺袼芎?,而“對媒介影響潛意識的溫順的接受”,則會“使媒介成為囚禁其使用者的無墻的監(jiān)獄”。因此以何種態(tài)度面對媒介融合,做出怎樣的應對選擇,事關現(xiàn)時代作家與讀者關系重構的價值向度和品格守則。這就需要作家與讀者理性應對和雙向努力。
無論是作家還是讀者,首先,必須對文學懷有虔誠之心,把文學創(chuàng)作和閱讀看作是一種純粹的精神行為,只有將文學上升到精神信仰的高度,無論時代如何更迭,媒介如何衍變,聯(lián)結作家與讀者的,永遠是具有精神力量和品質的文學作品,媒介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其次,要能對當下的文學生態(tài)有著理性認知和平和心態(tài),認識到媒介融合是在歷史的總體性進程中,文學必然面臨的一種時代境遇。這種文學生態(tài)環(huán)境,給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事實上媒介環(huán)境本身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生活內(nèi)容,且此生活內(nèi)容又是如此豐富復雜和變動不居,這必然會極大地刺激作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促使他們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反映時代內(nèi)容的藝術精品。再次,作家要有明確的讀者意識,在現(xiàn)時代,幾乎每個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在盡可能大的范圍內(nèi)被盡可能多的人閱讀,所以作家要在內(nèi)心葆有對讀者的尊重,寫出讓讀者敬仰的作品。同時,讀者的類型多樣,有專業(yè)讀者,也有普通讀者,每一類讀者也都有自己的審美偏向,這樣就要求作家還要有對象 意識,不苛求所有的讀者都喜歡自己的作品,但至少要寫出在特定一類讀者那里能夠產(chǎn)生精神對接和靈魂碰撞的作品。對于讀者來說,媒介融合同樣給他們提供了更多接觸作家作品的機會,在各種不同的媒介上閱讀作品的可能性,在更為廣闊的空間中選擇和閱讀作品的自由度,只要持有對文學的虔誠之心,一定能辨識出更多更好的作家作品,也能夠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作家作品,在閱讀中不僅提升自己,還能夠促進文學的傳播和經(jīng)典的生成。
媒介是一把雙刃劍,還是一塊試金石,無論是作家還是讀者,既可能仗劍前行,又可能誤傷自身,既可能鍍得金身,又可能原形畢露。因此,作家和讀者在理性利用新舊各種媒體的同時均應葆有對文學的由衷虔誠,從而贏得彼此的尊敬。作家在對現(xiàn)實生活深刻的觀察、擷取、開掘基礎上,把握藝術規(guī)律,創(chuàng)造藝術精品,從而真正發(fā)揮文學的功能,吸引、感染、熏陶乃至啟迪、培育更多的文學讀者。讀者在對文學作品深入閱讀、理解、闡釋基礎上,汲取藝術精華,傳播經(jīng)典作品,從而真正達到閱讀的目的,甄別、促動、鼓舞乃至發(fā)掘、培養(yǎng)更多的優(yōu)秀作家。惟其如此,在媒介融合時代,作家與讀者之間平等、民主、純粹、共進的關系才能得以建構,這是文學的長遠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