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萍
中國素有“禮莫重于喪”的傳統(tǒng),喪葬禮儀較其他禮儀更為隆重、繁縟。從官方系統(tǒng)化的禮儀制度,到民間各色的喪俗習慣,無論歷史如何發(fā)展,這種傳統(tǒng)都深深地鑲嵌在人們的精神世界里、日常生活中,并構成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持久的組成部分。
“哭喪”和“演劇”,作為喪禮上的重要組成,由來已久。據(jù)學者考證:最早有文字記載的“挽歌”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漢至魏晉時期,喪事除了有歌舞俳優(yōu)活動外,還出現(xiàn)專門唱“挽歌”的職業(yè)隊伍“挽歌郎”。唐時,用于喪葬儀式的傀儡已經(jīng)開始表演故事。宋元一直到民國末年,無論是搬演喪戲,或是由“挽歌”而來的“哭喪”,已遍及各地城鄉(xiāng),成為民眾日常生活里相當常見的民俗圖景。自建國之后,政府大力推行“火葬”制度,提倡喪事活動一切從簡。喪禮中的“歌哭演劇”現(xiàn)象也漸而歸于沉寂。然而,這些年來,地方戲從業(yè)者在喪禮上唱戲、哭喪的情景在多地重現(xiàn)、蔚然成風。就筆者考察的武漢及周邊地區(qū)而言,楚劇演員在喪禮上的表演,無可替代的成為民間喪禮上的重頭戲。
本文將以2014年的調查資料為主,與其他資料互為參照,考察楚劇演劇及其“哭喪”在現(xiàn)代喪禮中的發(fā)生機制及行為邏輯,試圖闡明:在喪禮的現(xiàn)代轉換中,地方戲楚劇是如何介入到喪禮及“哭喪”這一傳統(tǒng)形式當中,又是如何作用于喪禮的。
楚劇“哭喪”起于何時?查閱相關史料,《老武漢風俗雜談》中有一段“唱孝歌”的記載:“民國以前,在武漢三鎮(zhèn)及周邊地區(qū)……小戶人家請不起和尚,但仍要請人唱孝歌,因此漢口出現(xiàn)了一種專門唱孝歌的行業(yè),業(yè)者在其門上懸掛“悲樂堂”招牌”。至于,“孝歌”是何人所唱、唱什么,沒有更進一步的資料可以說明。《黃陂通史》(民國卷)“風俗歌”中有“黃陂婦女的‘哭喪’也極富特色??拗杏姓f,數(shù)數(shù)落落。有板有眼,曲調悲愴動人,旋律委婉凄楚,被楚劇和鼓書吸收和利用”的文字,但這只說明“哭喪”對楚劇的影響,此“哭喪”也非楚劇“哭喪”,不過是婦女們因故人逝去,在悲痛哭啼中形成抑揚頓挫的音調,漸漸成為一種“風俗歌”罷了。2012年,筆者采訪93歲高齡的楚劇名家鐘惠然先生,他提到:“解放前楚劇就在一些喪禮、壽禮中演出了”。武漢檔案館收藏的案卷《調查婚喪儀仗情況》中對民國二十五年前后的喪儀用樂有少量記載,為官方認可并備案的“喪禮”(儀式進行兩用)曲譜,為印制的五線譜本,其旋律也并非楚劇音調。
毋庸置疑,在我們目之所及的話語體系之外,還潛藏著一個豐富生動的世界,只是極少被掌握著話語權的主流文化所關注,因而,民國年間缺乏“誨淫誨盜”的楚劇在喪事活動中的相關記載,就不足為奇了。
為了弄清楚劇是何時介入“哭喪”中,筆者斷斷續(xù)續(xù)采訪多位從業(yè)者。張先生是活躍在民間的樂師,他說:大約從1996年、1997年開始,武漢人辦喪事就出現(xiàn)唱戲的現(xiàn)象。這個風氣大概最早是從孝感一帶興起的。開始是請樂隊奏樂,感覺到不夠熱鬧,就加上了歌手唱歌,感覺到還是不夠熱鬧,再后來就開始請演員唱戲了。一位楚劇團退休的琴師羅先生,他從事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十幾年,據(jù)他稱:喪禮上用干吹(樂隊)大約1990年在漢川興起,1993年時流傳到黃陂一帶,是蔡甸一位曾師傅引進的,與他有過合作。2001年到2002年加入了唱歌、楚?。?005年時,歌舞、小品也開始進入喪禮中,“哭喪吊孝”儀式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開始的?!眳卫蠋熓且晃荒赀^六旬的楚劇女演員,早年內退后,在民間“做活”,跑過很多地方,她說:“在我之前,黃陂辦喪事是不興唱楚劇的,就是搞些小品,請個把人哭個靈,哭靈的人連哭都哭不到,最開始哭靈不是唱?!翱迒省睉搹臐h川過來的。漢川搞的早呀,那邊樂隊多。”一位在大悟縣楚劇團工作三十多年的女演員說:“九十年代時,在喪事中唱戲的是河南人,他們唱豫劇,幾乎是一家一個班子,壟斷了大悟的喪葬市場。當時喪事中唱戲的還沒有楚劇演員,在這樣的場合演出他們(演員們)內心也不太接受。后來,生活所迫,為了養(yǎng)家糊口,全團幾乎每個人都外出哭喪、唱喪戲?!蓖跸壬恰皹逢牎钡睦习澹瑥氖逻@行也有十多年,他說:“武漢市有專門給別人哭靈的,其實都是以楚劇的一種形式在‘哭靈’,別人一說唱楚劇就是[大悲],他們就自動的開始搞起來。最早在武漢哭是沒得音樂的,就是那樣哭,到后來就開始用戲曲中的[大悲]來哭,再后來用[仙腔]為了好唱?!?/p>
因為無可靠文字資料記載,僅依據(jù)口述資料,大致可推斷:楚劇演劇及“哭喪”約始于2000年前后,最早可能從漢川、孝感一帶興起,后經(jīng)歷了由鄂西北向鄂東南傳播的過程。最早,“哭喪”沒有旋律音調,楚劇介入之后,藝人們在實際操練中,逐漸摸索出一套相對固定的唱腔結構。來自民間或基層劇團的演員為“哭喪”的主力軍。
在這里,“民間”不僅僅是一個非官方的概念,還是差異化的地理空間與文化心理的表征,是不同階層、群體處于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又因環(huán)境建構起來的表演舞臺。如果我們把社會看成多向度的多個文化層面構成的綜合體,那么“民間”,既是城鎮(zhèn)生活中游離于國家意識之外的場域,還是散布在村落中為多數(shù)農(nóng)民所代表的生活文化,即: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雷德菲爾德所提出的“小傳統(tǒng)”。筆者于2006年考察的漢口香港路喪禮儀式和2014年考察的黃陂喪禮,就處于這樣的空間場域中。以下將對2014年的一次考察進行詳敘。
(一)觀禮過程及喪禮結構
2014年12月底的一天,早上十點左右,接到樂隊王老板的電話,讓我馬上趕往黃陂火葬場,他們一行人都在那里。黃陂火葬場離我住的酒店不算太遠,我背起早已準備好的挎包,匆匆趕去。
逝去老人的尸骨已經(jīng)火化,準備送回家。一路上,王小橋們奏起了哀樂,襯托著冬日的蕭瑟,車廂里一片沉悶。
喪家住在黃陂區(qū)蔡榨姜家大灣。汽車駛進灣子,停在了喪家門口,車上的賓客們一會兒就不知哪里去了。王小橋們將樂器、行頭搬進屋外早已搭好的演出棚內。我走進喪家堂屋,發(fā)現(xiàn)老人的靈堂并未設置于屋子中堂方位,而是隨意的擺在墻角一張小小的破舊的方桌上。雖然按照習俗,供上了香火、魚肉和米飯,但所有用具因陋就簡。六只一次性塑料碗盛放著供奉的食物,香爐用大口的搪瓷缸代替了。這樣的安排或許是出于“方便“的考慮,但由此而來的恭敬之心必然會大打折扣。
黃陂農(nóng)村出殯前的喪事活動與城鎮(zhèn)相比有所不同。在城鎮(zhèn),演員們只須在“出靈”頭天晚上“做活”。而農(nóng)村地區(qū)則要從頭天中午進村,一直陪伴到第二天“出靈”。因而,吃過午飯,王老板的隊伍們便拉開架勢,唱的唱、跳的跳,盡可能制造出熱鬧的氣氛。熊氏姐妹跳了幾段舞蹈,善于反串的朱先生唱了三出楚戲片段《秦香蓮吊孝》《白扇記》和《蝴蝶杯》中“長舟”選段,中間,趁著興致,演員們還一對對地跳起了交誼舞。來的觀眾不多,不到20個,除了老頭就是老太婆。讓人不解的是:三段楚劇唱完后,這群老頭就一齊走了,我起初認為他們不喜歡聽歌,所以不想看。后來,才知,他們是附近福利院的老人,特意過來看節(jié)目,現(xiàn)在是散步去了,到了晚上喪禮晚會正式開始的時候,就會過來。留下了幾位老太婆,自稱是附近灣子里的人,平時很少有機會看戲,她們有時會莫名的笑著,一邊看節(jié)目一邊說著悄悄話。問她們愛看什么節(jié)目,她們說最愛看的還是楚劇,又覺得天氣太冷了,猶豫晚上要不要來看晚會。
出殯前喪禮上的“晚會”,是整個喪事活動中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晚會”的演出節(jié)目是否讓賓客們滿意,將直接影響到觀者對喪事活動的評價。也就是說,這些由血緣或地緣關系組成的觀眾群體,是演出的觀賞者和評判者,他們對演出認同與否,關系到喪家的“臉面”,這也是衡量樂隊實力的標準之一。因此,整個下午,王老板一直忙于修訂節(jié)目單,節(jié)目調了幾次,還征求了“喪家”的意見,才最終敲定下來。當筆者向王老板詢問,演出節(jié)目中是否會有過分“露骨”的表演時,他說:“我們的節(jié)目面對的是普天下的觀眾,從8歲到89歲都能看。所以我們的演出與演藝吧不同,我們要隨時注意到,演的東西太下流了不行;太保守、太文雅也不行,都是比較通俗的,觀眾接受得了的。有點葷事,也不是蠻露骨,觀眾最喜歡的就是這些。又搞笑,觀眾又接受得了,主要是大人、小孩都能接受。要是唱的太下流了,主家也會不喜歡,還會不給錢。有的不給錢還會罵人?!?/p>
農(nóng)村的夜黑得早,臨近六點,天色就齊刷刷地暗沉下來。為了聚人氣,讓遠道的客人盡早回家,六點剛過,演出正式開始。
逝者是一位老太太,享年86歲,生前育有四男三女,可算是兒孫滿堂。當問到其中一位兒子“為什么請樂隊”時。老人回答:“熱鬧啊,有七個子女,不辦熱鬧點不好?!?/p>
演出節(jié)目順序:
主持人講話
開始演唱:
1.主題歌《母親》
2.歌曲《別亦難》
3.紅歌聯(lián)唱
4.民間小調對唱《談情》
5.雙人舞
6.現(xiàn)代小品《回家路上》
7.歌曲
8.楚劇《郭丁香》選段
9.歌曲
10.民族舞
11.楚劇小品《巧合姻緣》
12.悲歌
13.楚劇哭靈儀式
與筆者2006年第一次考察喪禮相比,這次的儀式結構沒有多少變化。都是由歌、舞、小品、哭喪組成。當然,有些喪家,財力雄厚,希望能把喪事辦得更為風光、熱鬧,還會請雜技、魔術或多人舞蹈來表演。
(二)楚劇“哭喪”及其儀式展演
演出前,“哭喪”的唱腔和唱詞有一個相對固定的套路。唱腔大致會依照[仙腔搖板]—[思兒]—[悲迓]—[搖板]的結構演出;唱詞則要根據(jù)逝者的生平及家庭情況做臨場發(fā)揮,而這對于長期在民間唱“提綱戲”的藝人來講,可以輕松駕馭。至于能否打動觀者,獲得好的評價,就要看個人的表演功力了。今晚“哭喪”的女藝人姓詹,孝感人,從小跟灣里的老人學楚劇,后來一直在民間唱戲。她與王老板合作多年,有著豐富的演出經(jīng)驗。以下是筆者記錄的演出過程:
7點20分
熱鬧的歌舞晚會終于結束。整個儀式當中最為重要的儀式“哭喪”即將開始。樂隊的師傅們迅速從堂屋搬出老人的靈位,置于演出棚內??罩酗h蕩著由女主持人演唱的經(jīng)典老歌《感恩的心》,長子雙手捧出老人的遺像,供奉在簡陋的靈堂上。
孝子孫們早已穿戴好孝服,在一旁等候。不多會兒,電子琴奏起了哀樂。當主持人要求老人的子孫們在靈前排隊站好時,場面有些混亂,直到主持人開始講述老人一生的事跡,隊還沒排好。此時,哭喪的楚劇女藝人身著白衣,頭戴孝布,手里燃上了一炷香,到靈位前跪拜。老人的子孫們才漸漸安靜下來,孝子、孝媳婦站在了第一排,孝女、孝女婿站在第二排,孝孫孝外孫以及其他宗親晚輩依次排在了后面。在主持人的引導下,孝子女們面朝靈位三鞠躬。主持人的話語極為煽情,她說“這一拜是感謝老人家的生身之恩和哺育之情,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和諄諄教誨,兒女晚輩們將永記于心”,接著,宣布“哭靈”儀式正式開始。
7點30分
胡琴奏起了引子[悲樂(楚?。《三世仇》中的片段,楚劇女藝人隨著音樂節(jié)奏來了一段“痛念”。
(念詞):母親已去,不回頭。母親,我最親愛的媽媽。你老人家來到這世間八十六個春秋。您在這八十多年,嘗盡了人間的辛酸,走完了你老人家的艱辛。母親,我苦命的娘啊。您老人家生在那苦命的舊社會,那時候,我的娘家境貧窮。
楚劇女藝人邊念邊走到靈位前跪下,用手扶住老人的遺像,哭訴老人生平苦難。孝子孫們跪在一旁,間或有子孫離開又回來,還有子孫拿出手機看時間。天氣寒冷,很多觀眾仍然堅持觀禮。
胡琴拉出了一陣急促的[上板]。緊接著,楚劇女藝人在靈位前唱出了一聲[叫板],緊接著用[搖板]唱出下面的唱詞。
(唱詞):親人們悲切,暗念同悼。想從前思往事,往事件件出現(xiàn)在兒孫眼前。恩娘啊,你死最后一個晚上,請人們陪足一人啊,都舍不得留你一人啊。我的娘生在那苦難的舊社會,那時候家境清凄哦,是家大無從做。
大約持續(xù)了十幾分鐘,孝子孫中有人跪不住了,主持人不失時機請孝子孫們站起來。李師傅將一面大鼓放到了靈位前。鼓面朝上,是用來放“彩錢”的。胡琴拉起過門,轉到[仙腔]。
(唱詞):爹娘啊,你老人家多苦多難(?。?。望兒夜,我的娘倆兒多么的辛苦啊,啊……思想起,在那身上,哎……哎……到晚上,為兒女,紡線織布又做伢們的鞋襪(?。?。
李師傅站在鼓的后面迅速點燃一把香,幾個孝子上前接過一根,向老人遺像拜了拜,插在供桌上,并隨手將十元、五元的票子丟在鼓面上,女藝人的聲音悲痛凄厲,沒有絲毫要結束的意思。李師傅遞香的手停在了半空,已經(jīng)沒有人過來上香了。主持人見狀,請孝孫晚輩們也上前給老人上香。又是一輪之后,鼓面上的“彩錢”看起來還是很少。熊大霜代表樂隊也給老人上了香,本以為就此結束了。哪知,曲調轉到了[悲腔],女藝人繼續(xù)表演。
一位孝子上前要將女藝人扶起來,可是,拉了幾次,女藝人就是跪在地上不起,一陣[急板],女藝人似乎越唱越起勁,無奈,孝長子又上前,一手扶住女藝人,一手將幾張10元的票子放到了鼓面上。此時,女藝人才緩緩起身。胡琴轉板,女藝人唱起了“彩詞”,所有的孝晚輩向老人遺像行最后的禮?!翱迒省眱x式結束。
作為一個研究人類音樂文化的學科,民族音樂學的理論定位,無論是“把音樂作為文化來研究”或是“把音樂放在其文化環(huán)境中來研究”,其依據(jù)其實都很簡單,即是把音樂作為行為的過程和產(chǎn)物,視思想為行為過程和產(chǎn)物的深層動力,而它們之間的互動關系,便是理解音樂在其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中意義和內涵的關鍵。因此,上述對楚劇“哭喪”及儀式過程進行詳細描述,其目的在于試圖去探尋楚劇介入喪禮及“哭喪”的發(fā)生機制以及行為邏輯,以探尋潛藏其背后的文化脈絡。
文化認同曾是構建社會整體性的基礎,但這種基礎隨著現(xiàn)代性在世界范圍內的全面展開而被徹底瓦解,中國作為世界的一部分,自然也不例外。在此意義上,文化認同正經(jīng)歷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這種危機就戲曲而言,一方面表現(xiàn)在傳統(tǒng)戲曲遭到否定與批判。戲曲作為曾經(jīng)的流行文化、大眾文化,在時代的演進與變革中,被貼上“過時”的標簽,成為“落后”文化的代表。另一方面則是運用西方的價值觀以及審美標準對傳統(tǒng)戲曲進行改造,企圖為傳統(tǒng)戲曲尋找一條現(xiàn)代性的出路。在這種強烈的不認同之下,戲曲原有的認知模式被打破,并逐步從“中心”走向“邊緣”。
但我們不可忽視的是,戲曲除了在整體意義上表現(xiàn)出認同危機之外。在多層次多維度的社會結構中,還存在著一定的認同度。正如“中心”與“邊緣”從來都是相對的一樣。傳統(tǒng)戲曲,特別是傳統(tǒng)的地方戲,對于許多由一方水土孕育、浸染的老年觀眾來講,是一份獨特的記憶和精神資源。上文提到過的那群老人,有的來自本村,有的從鄰村遠道而來,他們最喜歡看的就是楚劇。他們覺得楚劇“劇情吸引人”,唱的“調子好聽”。也正是因為“他”或“他們”的存在,才使楚劇有了特殊的意義,才有了在“民間”延續(xù)的可能。
老人們對楚劇的認同,影響了喪禮上節(jié)目的安排。熊女士在蔡榨開了一家小小的“花圈店”,店里也承接一些婚喪的“晚會”,她說:“我們是當?shù)氐娜罕娤矚g什么節(jié)目就演什么節(jié)目。老年人一般都喜歡聽點楚戲?!睒逢犕趵习迨峭宋檐娙耍谈笇W吹嗩吶后,走上這條職業(yè)道路,他說:“楚戲在現(xiàn)在這一代人中漸漸減退了。老年人特別的喜歡看,年輕人對這個根本不感興趣。都覺得蠻冒得意思”,“喪禮上演出楚劇也是為了豐富老人的文化生活?!碑斎?,喪禮上也演過其他劇種,但并不太多。在楚劇主要流行區(qū)域,武漢、黃陂、孝感、蔡甸、新洲、江夏、青山白玉山、鄂州等地,“京劇并不吃香,老人都愛看楚戲”?!端南潞幽稀贰囤w五娘吃糠》《秦香蓮》《白扇記》《百日緣》《斷橋》《趕會》《巧遇賢哥》《送友訪友》《花送十里》等等,都是老人們愛看的傳統(tǒng)劇目。
如果把折子戲的演出,看作特定群體的一種文化選擇,那么,用楚劇唱腔來“哭喪”,則是對其地域文化價值及意義的一再確認。[悲迓][大悲][仙腔]等等曲調,長于表現(xiàn)悲怨、哀嘆的情緒,音調迂回婉轉,悲悲戚戚、如泣如訴。這種由各種音符配合本地方言,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排列組合出的音調,承載著一個地方的文化經(jīng)驗、情感力量和審美意象。不熟悉它們的人聽了,會覺得唱的像“鬼哭”,而喜愛它們的人聽后,會感到格外的親切與熟悉。就像一位老人所說,“聽到像喝了湯一樣”;還有人說,“唱得肉坨,唱到心里去了”。也正是因為這些由一方水土孕育而出的曲調,歷經(jīng)了時光的打磨,以其獨特的地域風格承載著幾代人的共同記憶,才毫無例外地被運用到“哭喪”中,以喚起這一群體共通的情感,從而輔助喪家完成最后的“儀式”。
在民間喪禮的演出市場上,生意的接洽不依賴組織化、規(guī)模化的商業(yè)運作,而是依靠熟人間的口口相傳。依著“了解、熟悉”建立起來的熟人關系,對個人而言,有遠有近、可大可小,熟人與陌生人之間還可以相互轉化。因而,熟人關系的維系除了靠血緣或地緣生發(fā)的自然情感外,如何遵守一定的共識,讓普遍可以接受的觀念內化于個體行動當中,以形成一個人情的循環(huán)和人際互動的網(wǎng)絡,進行“人情”的再生產(chǎn),對于民間藝人來講,就顯得極為重要了。
“人情”最原本的含義是人天然自發(fā)的感情和性情,它隨心所欲而沒有節(jié)制。因此必須在建立社會義理的目標下對人情進行規(guī)范,使人情完成從自然性向社會性的轉化。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這種轉化的標志就是禮制的出現(xiàn)。禮是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guī)范,合于禮的就是說這些行為是做得對的,對是合式的意思。因而,在以“人情”為紐帶的喪禮演出市場,民間藝人的行為是否“合式”,直接關系到他們的“生意”,或者說,關系到“人情”的再生產(chǎn)。
在筆者考察的民間“喪禮”上,“哭喪”中的“打彩”原本是藝人們?yōu)椤岸噘嶞c錢搞出來的名堂”。因此,喪禮除了固定的價碼以外,“彩錢”是收入的重要來源。據(jù)呂老師介紹,要是好的話,一次“打彩”可以賺到一兩萬,這也是藝人在“哭喪”時極其賣力的原因。在這里,親戚鄉(xiāng)鄰與喪家的“人情”往來不在筆者的討論范圍。筆者所關注的是“哭喪”的唱腔組織與行為之間的邏輯關系。
可見,女藝人“哭喪”與喪家“打彩”之間構成了行動的張力。一方希望“哭喪”儀式早點結束;另一方為了增加“彩錢”,在[仙腔]后又唱起[搖板]。此時,喪家希望減少花費,卻又擔心冷場,在賓客面前“丟面子”,或日后被指責為“不孝順”,便暗示藝人“哭喪”就此結束。然而,對于藝人們來講,這晚的“彩錢”打的實在太少,均攤到每個人寥寥無幾。但如果第二輪“打彩”后,還繼續(xù)唱下去,將有悖于常理,使喪家處于尷尬的境地。這將直接影響到喪家和觀眾對藝人們的評價,也會影響到他們在行業(yè)中的口碑,留下“宰人”“貪財”的惡名。藝人們對這種狀況自然諳熟于胸。在長期的實踐中,什么時候可以繼續(xù)“唱”下去,什么時候該結束,已經(jīng)轉化為內在的自覺。由此可見,對楚劇“哭喪”唱腔進行合理的組織與運用,是形塑良好人際關系的行為準則,從意義層面講,更為符合“人情”社會的價值追求。
費孝通曾講“文化的生和死不同于生物的生和死,它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也就是它的種子……種子就是生命的基礎,沒有了這種能延續(xù)下去的種子,生命也就不存在了。文化也是一樣,如果要是脫離了基礎,脫離歷史和傳統(tǒng),也就發(fā)展不起來了,因此,歷史和傳統(tǒng)就是我們文化延續(xù)下去的根和種子?!?/p>
當然,隨著歷史的潮起潮落,特別是近現(xiàn)代以來,我國的社會結構、政治體制經(jīng)歷了復雜而巨大的變化。傳統(tǒng)喪葬禮俗在一定的時空中也會發(fā)生相應的改變。而這些改變卻只是外在表象或形式的變更,而作為文化的深層結構,卻被繼承下來。例如:當下的“哭喪”是藝人“代哭”,而傳統(tǒng)喪禮上則是親友中的女性來哭,其角色、身份和內容發(fā)生了變化。但喪禮中要求恪守的準則:“喪,與其易也,寧戚”,以及需要體現(xiàn)的“孝道”精神,卻并沒有太大的改變。它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對喪禮儀式結構的認知、選擇與重塑;也影響到喪家、觀者以及藝人對待喪禮的態(tài)度及行為方式,由此,奠定了楚劇“哭喪”及演劇出現(xiàn)的文化基礎。
注釋:
[1]譚達先:《“哭喪歌”源流考略》,《廣西社會科學》1988年01期。
[2]孔美艷:《民間喪葬演戲考略》,《民俗研究》2009年01期。
[3]嚴昌洪:《武漢文史文叢第三輯——老武漢風俗雜談》,中國檔案出版社(年代不詳),第55頁。
[4]陳矜,李忠州:《黃陂通史》,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6頁。
[5]詳見武漢檔案館:《調查婚喪儀仗情況》。
[6]曹本冶:《思想-行為:儀式中音聲的研究》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頁。
[7]趙旭東:《文化認同的危機與身份界定的政治學——鄉(xiāng)村文化復興的二律背反》,《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
[8]陳柏峰:《鄉(xiāng)土邏輯植根于熟人社會》,《中國社會科學報》2011年3月29日。
[9]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鳳凰傳媒出版集團2007年版,第54頁
[10]樂黛云:《多元化世界的文化自覺》,《人民日報》(海外版),2006年7月11日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