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明

一、威爾的拉丁文

能想象嗎？莎士比亞青少年時代的英格蘭，正規(guī)教育是拉丁文的天下，理由很簡單，拉丁文是上流社會和國際交往的語言，下里巴人才說英語。因此，小學根本不允許升入高年級的男生說英語，所有家庭也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說拉丁語。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對于天主教徒來說，拉丁文是“與上帝溝通的語言”。

距威爾家只有三百碼遠近的斯特拉福德鎮(zhèn)文法學校沒留下任何關(guān)于威爾的記錄，對他到底是否上過這所學校、幾歲入學，以及學過幾年拉丁文，只能推測兩種可能性：

第一，按威爾的小康家境，他就近在這所文法學校接受免費教育（當時，女孩子尚被排除在中小學和大學教育之外）。威爾每周上六天課，夏季每天從早上六點（冬季從七點）到下午五點半，其中上午十一點放學回家吃午飯。課程有拉丁文、英文與拉丁文互譯、背誦拉丁文詩歌和散文，還有《圣經(jīng)》文本分析等。

對正當調(diào)皮搗蛋年紀的小男孩兒來說，死記硬背的課程刻板無趣。或因為此，等莎士比亞寫喜劇《皆大歡喜》時，便在第二幕第七場中借憂郁的杰奎斯之口，表達出人在求學階段普世性的苦衷：“哭哭啼啼的學童，背上書包，臉上閃著晨光，像蝸牛爬似的極不情愿地去上學?！蹦菚r老師體罰學生很厲害，誰說不好拉丁文，就抽誰一鞭子。

第二，威爾在這兒學了八年拉丁文，包括學習語法、邏輯和修辭，可能還學了普勞圖斯、特倫斯和維吉爾等古羅馬詩人、劇作家的詩歌、戲劇。古羅馬大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堪稱少年威爾的最愛。開始寫戲以后，他經(jīng)常把《變形記》拉丁文原著，與比他年長些的翻譯家亞瑟·戈爾丁的《變形記》英譯本，做對照閱讀。無疑，這部《變形記》是《仲夏夜之夢》、《羅密歐與朱麗葉》等早期莎劇重要的靈感來源。

假如威爾真受過八年的拉丁文正規(guī)教育，他的拉丁文語言根底應(yīng)十分厚實才對。但據(jù)威爾的朋友，在威爾死后七年的1623年，為威爾編輯出版“第一對開本”《莎士比亞戲劇集》的劇作家本·瓊森所說：莎士比亞拉丁文懂得不多，希臘文會得更少。

若果真如此，莫非莎士比亞沒上過文法學校？莎士比亞的拉丁文是自學成才？有關(guān)莎士比亞的懸疑不少，并不差這一個。

不管怎么說，威爾的文學想象力最早源于拉丁文詩歌，從他早期悲劇《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里能找到奧維德、塞內(nèi)加以及羅馬史學家們的影響；從《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這四大悲劇每一部無一例外“流血”的結(jié)尾，都能看出塞內(nèi)加擅長的“流血悲劇”的影子。

二、 威爾的婚姻

從倫敦馬里波恩（Marylebone）站坐火車前往“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Stratford-upon-Avon）十分方便，出站以后，即便不用導(dǎo)航，跟著人流順大街步行，很容易就能找到那尊立在亨利街口的小丑（弄臣）雕像，那是《皆大歡喜》中的“試金石”。因為在這站下車的人，大多是沖著威爾出生的房子來的，莎士比亞故居就在這條街上。

先在“莎士比亞中心”買票，票分兩種，全票包括五個景點：故居（莎士比亞出生地）、“新地”（莎士比亞寫戲掙了大錢之后買下的帶兩個花園、兩個谷倉、十個壁爐的豪宅）、霍爾園（莎士比亞女兒蘇珊娜和女婿霍爾的家）、安妮·海瑟薇小屋（莎士比亞夫人的娘家）、瑪麗·阿登的都鐸式農(nóng)場（莎士比亞的母親家）；普通三聯(lián)票只包括前三個景點。因大多數(shù)游客會選擇從倫敦當天往返，時間緊張，只能割舍后兩處景點：從故居步行去安妮小屋至少半小時；從故居開車去阿登農(nóng)場至少十五分鐘。

如果時間允許，一定要去安妮小屋。這里留存著莎士比亞的愛情記憶。據(jù)說，威爾當年就坐在安妮家客廳壁爐旁的那條高靠背長凳上，跟安妮談情說愛。

不過，長凳上有一本攤開的小冊子，上有兩頁說明，左頁寫著：“安妮弟弟巴塞洛繆的直系后人瑪麗·貝克告訴來訪者，安妮和莎士比亞坐在這兒情話綿綿?！庇翼搶懙氖牵骸艾旣惢闶抠I下這條更像十八世紀、而不是十六世紀的長凳?！比绱苏f來，這條長凳并非原物。

其實，按今天的說法，沒誰知道威爾和安妮如何相識、相知、相愛，留在他倆身后的只有簡單的三個事實：

第一，1582年11月，十八歲的威爾與比自己大八歲多的安妮在鎮(zhèn)上結(jié)婚。按當時婚俗，男人一般會娶比自己小兩歲的妻子，像威爾這樣實屬罕見。

第二，倆人的長女蘇珊娜受洗時間是1583年5月26日，由此可知，安妮未婚先孕。這對一個天主教姑娘來說不是什么光彩事兒，因此，一直有這種猜測：性欲似火的安妮大姐勾引了情欲正旺、尚未成年的威爾小老弟，以懷身孕逼婚。按當時法律，男性十九歲才算成年。

第三，婚后，新婚夫婦與莎士比亞一家人住在亨利街。1585年2月2日，夫婦倆的一對龍鳳胎哈姆尼特和朱迪斯受洗。

1585年，二十一歲的威爾離開結(jié)婚三年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前往倫敦，由一個鄉(xiāng)下人變成一名“北漂”。他的要求十分簡單：掙錢，過好日子。

對于這對結(jié)婚三十四年的夫婦是否感情和睦，人們幾乎全從威爾1616年1月擬寫的遺囑來推測。簡言之，因兒子哈姆尼特早于1596年11歲時病逝，遺囑把幾乎所有財產(chǎn)都留給長女蘇珊娜，給次女朱迪斯和幾位至親各留一份財物，而留給安妮的只有家中那張“第二好的床”。人們由此推測：莎士比亞早煩死這個老婆了！

去年9月參觀莎士比亞的“新地”豪宅時，筆者特意請教一位義工如何解釋這句遺囑。義工回答：“那是他們的婚床，是他們夫妻感情最好的紀念！”言外之意似乎是：老威爾心里明白把財產(chǎn)留給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婆毫無用處，不如讓她在自己的婚床上安享晚年。

誰說得清呢！

三、威爾偷過人家的鹿嗎？

尼克·格魯姆的《圖識莎士比亞》是本薄薄的小冊子，寫來十分有趣，配圖十分好玩兒。在書中，格魯姆對民間編排出許多關(guān)于莎士比亞青年時代的故事調(diào)侃說：“莎士比亞生平細節(jié)的缺乏，很快由神話得到加強。有人認為，約翰·莎士比亞是位屠夫，由此引出威爾學習屠宰的傳言：‘他屠宰小牛時，會高調(diào)地發(fā)表一番演說。這個環(huán)保的莎士比亞被一個傳說演繹成羅賓漢式的人物，說他因偷獵了鄉(xiāng)紳托馬斯·路希爵士的一頭鹿被起訴（還很可能遭到鞭打）?！?/p>

關(guān)于莎士比亞年輕時偷人家的鹿并遭鞭打，早被莎迷們當成真事，傳得有鼻子有眼兒，說他跟幾個酒肉朋友潛入當?shù)刂伟补俾废＞羰课挥谒固乩５铝镆酝獾穆乖罚但C鹿和野兔，多次被抓，多次挨打，丟人現(xiàn)眼，最后在家鄉(xiāng)沒法兒混下去，這才來的倫敦。

故事還沒完，說威爾為了報復(fù)，用尖酸下流的話編了一首題為“討厭的路?！钡母柚{，把它釘在高處。打油詩對路希的人品和他老婆的名譽進行攻擊，迫使這位有權(quán)有勢的鄉(xiāng)紳為躲避羞辱，離開鎮(zhèn)子一段時間。

再到后來，這個故事變得更神乎其神，說威爾為逃避因偷鹿帶來的可怕懲罰，只身來到倫敦，舉目無親，窮得叮當響，靠給劇場看門、給沒帶仆人來看戲的人牽馬，掙點兒活命錢糊口。慢慢地，這位被人喚作威爾·莎士比亞的服務(wù)生因特別有眼力勁兒出了名，以至于只要有威爾在，看馬的差事誰也甭想搶走。

由以上傳說，我們有理由對路希爵士家的鹿充滿謝忱，試想，若非威爾作為一名偷獵者遭受鞭打，他根本舍不得離開鄉(xiāng)下。

另外，有人說，失傳的這首順口溜《討厭的路希》，是莎士比亞平生第一篇詩作。按格魯姆所說：“在整個十八世紀，這首歌謠出現(xiàn)多個不同版本，直到后來有人質(zhì)疑，路希爵士是否真的有過鹿苑?！?/p>

一句話，莎士比亞沒偷過人家的鹿！除了路希當時并沒有那處供威爾偷獵的鹿苑，更重要的是，路希是位德高望重、為人和善的治安官，即便他有私家?guī)鷻诘穆乖?，又抓住了盜獵者，他也不會鞭打偷獵者，因為那屬于私刑，他不會干不合法的事。

當然，如同若沒人信謠言，造謊者便要失業(yè)一樣，時至今日，仍有人活靈活現(xiàn)地描述著莎士比亞如何偷了路希爵士的鹿，仿佛講者的遠祖曾跟威爾一起參加過每一次盜獵。

顯然，威爾去倫敦并非迫于偷獵挨打躲風頭，而是迫于現(xiàn)實的生活窘境，按時下的通俗說法是：父親為還債抵押了田產(chǎn)；“高中”（文法學校）畢業(yè)找不著工作，在家待業(yè)；要養(yǎng)活老婆和三個孩子。簡言之，為了自己和一家老小的生計，威爾只剩下“北漂”一條路：“祥子進城”，“混在”倫敦。

四、一個鄉(xiāng)下小戲迷到了倫敦

1569年，斯特拉福德鎮(zhèn)第一次迎來倫敦的劇團——“女王劇團”。那時，威爾的父親還擔任鎮(zhèn)長。因此，五歲的小威爾很可能看了由“女王劇團”演出的歷史劇《高布達克的悲劇》。這部寫于1561年的戲，是一部講述中古英國國王高布達克把國土分給兩個兒子導(dǎo)致內(nèi)戰(zhàn)的悲劇。

后來，不時有倫敦的劇團來鎮(zhèn)里巡演，比如“斯特蘭奇勛爵劇團”、“埃塞克斯伯爵劇團”、“伯克利勛爵劇團”、“伍斯特伯爵劇團”、“牛津伯爵劇團”、“萊斯特伯爵劇團”、“斯塔福德勛爵劇團”等。

總之，年復(fù)一年，小威爾由看戲開了眼，成為一個地道的戲迷，在心里埋下日后演戲甚至寫戲的打算。

至于威爾離開家，可能是因來鄉(xiāng)下巡演的“萊斯特伯爵劇團”缺人手，捎他一起回的倫敦。也有可能，是他作為臨時演員隨某個巡演劇團到了倫敦。

簡單一句話，1587年，二十三歲的威爾只身闖蕩帝都。

依尼克·格魯姆所寫：“一開始，莎士比亞很可能只是一名受雇的演員，什么小角色都不拒絕。”因此，在一個演出季，因每天各種劇目循環(huán)上演，他“大概要學會演一百來個小角色”。

顯然，演員經(jīng)歷對威爾寫戲太重要了，這讓他懂得舞臺，哪怕在他后來成為“內(nèi)務(wù)大臣劇團”的頭牌編劇和大股東之后，只要有機會，或興之所至，他便會登臺客串個什么角色過癮。他演的最著名的一個角色，是《哈姆雷特》中的幽靈。

格魯姆援引最新的計算機分析數(shù)據(jù)說，莎士比亞在自己的戲里，“可能還演過《哈姆雷特》‘戲中戲里的演員甲、《仲夏夜之夢》里的提休斯公爵、《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里的黑人亞倫、《第十二夜》里的安東尼奧，甚至《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里的尤利西斯，還有各種各樣的國王、老人以及合唱隊成員，比如他演過《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的勞倫斯修道士和合唱隊成員，還出演過《理查二世》里岡特的老約翰和園丁”。

除了在自己的戲里飾演角色，他出演過本·瓊森的《個性互異》和《西亞努斯的覆滅》。按文學史家約翰·奧布里的說法，威爾“演得極為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