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女,著名宗教史學者,日本九州大學博士,現為臺灣成功大學文學院院長、歷史系教授,著有《明代佛門內外僧俗交涉的場域》、《明代的佛教與社會》與《明代二十四衙門宦官與北京佛教》等。
韓晗(以下簡稱韓):陳教授您好!非常感謝您接受我的訪談。您是研究明代佛教的著名學者,我們知道,佛教傳入中國有幾千年的歷史,從漢魏到唐宋,再經歷元明清,可謂瑰麗璀璨,但是為什么您對明代佛教最感興趣?
陳玉女(以下簡稱陳):因為我在日本讀博士時,我的老師自己是做明、清經濟史的。我當時就想,怎么樣用社會史的觀點來研究明代佛教史,當時很多人都不想研究明代佛教史,認為那是“最黑暗”的一個時代,而且是佛教的義理與思想最衰頹的一個時代??墒呛髞砦野l(fā)現,有學者開始對明代佛教提出了不同看法?;蛟S,明代佛教沒有像隋、唐那樣發(fā)光發(fā)熱,可是明代佛教有它的特色與生命。什么是明代佛教的特色與生命?那就是更中國化,更具備庶民性與大眾性,從而形成一種“人生佛教”。
韓:您提到的“人生佛教”是一個很值得思考的概念,因為這是佛教世俗化一個重要的思想?,F在我們看到的佛教,其實就是一種人生哲學與處世方式。最近中國大陸也有一種有趣的提法,叫“佛系生活”。那么“人生佛教”在明代是如何被提出的呢?
陳:佛教在漢代剛剛傳入中國時,它是一個外來的文化體系。經歷了兩千多年長久的融合之后,它已經滲透到中華民族的骨髓,成為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一種精神養(yǎng)分與信仰。大家現在講儒、釋、道三教融合,在道觀或者一些民間宗教的場所里面,可以看到佛教的一些痕跡的,而佛教廟宇里也有一些民間信仰的神祇,可見佛教是非常生活化的宗教。從明代開始,佛教成為平民大眾的宗教,當中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將佛教教義簡易化。明代,一些佛教法師與知識分子接觸的越來越多,他們做了許多轉譯工作,把艱深的佛教教義轉譯為普通民眾都可以讀懂的佛經,所以產生了佛教的“四大師”(即憨山大師、蓮池大師、紫柏大師與蕅益大師),這被稱為“晚明佛教復興運動”。這四大師都強調佛教在現實生活中的實用性,即“經學致用”這個概念。如何將佛教簡易化?佛教的用途在哪里?所以他們一直強調服務人生的實用佛教。
我想現在無論是中國大陸還是臺灣地區(qū),都是提倡人生佛教的。在中國現代佛教歷史上,代表人物是太虛大師,他一直在倡導“人生佛教”,并一直反對佛教被當作“死人的佛教”。一般民眾認為,死后才能談佛教,生者只能談儒教,佛教似乎只為法會、超度而存在。他不希望佛教走到這一步。當然這里有個歷史大背景,就是當時中國處于“西學東漸”的時期,基督教在當時傳入中國,為什么基督教提倡服務人生,而中國佛教都是講超度,為死后的人做服務?
我為什么要提到這點?因為最早講“人生佛教”,可以追溯到明代。那時候儒家也好,道教也好,都是互相吸納對方的精髓到自己的精神層次里面,從而展現它的應用性,為的是證明:我的宗教思想、信仰對于人生是有正面作用的。如果講明代佛教,還有一個問題,與當時的社會經濟發(fā)展有密切關系,其實明末中國經濟發(fā)展是非常薄弱的,佛教怎樣通過這個環(huán)境來改變它的教學與戒度眾生的模式?因此當時很多法師就從商業(yè)、經濟的方式來考量這個問題。當時有一種方式叫“功過格”,這是了凡(按:即明末思想家袁黃的號)發(fā)明的,可以說這是與道家思想融合之后形成“行善止惡”的模式,佛教也吸納了這個方式,于是就有了蓮池法師所著的《自知錄》。這里面提到,行了多少的善,就積攢多少的功;而作了多少的惡,就會得到多少的過?!吧茞河^”這種思想,會讓民眾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種精神依歸。
簡單來說就是,明代的“人生佛教”倡導佛教要與現實生活聯系到一起,因此它與中國人的生活模式是很契合、很結合的?!叭松鸾獭迸c魏、晉、隋、唐的佛教相比,可能有世俗性,但絕不是低俗的。
韓:我本人讀佛教史時,就有一種感覺,就是今天佛教雖然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但是追根溯源,它是從印度來的,源自遙遠的那爛陀寺,這是佛陀講經三月的地方,也是笈多王朝印度佛教的中心。在“佛法西來”的這個過程當中,我們是否可以將它理解為外來文化中國化的一個過程?或者說,明代本身作為早期全球化的一個重要歷史階段,“人生佛教”的提出是否可以看作外來文化中國化的一個里程碑?
陳:一般研究者會認為,唐代的禪宗就是佛教中國化的起點。我認為,佛教在中國的傳播就是一個漸進中國化的過程,因此到了明、清,佛教教義很容易就因為“人生佛教”的提出而滲透到我們的骨髓當中,這可以說已經很自然了。因此,明代的佛教其實已經不能算是外來文化,它里面有很多中國元素,可以說是中國化、本土化的一種宗教。
佛教從印度西來,經歷了南傳、北傳與藏傳,都是與當地文化相融合的結果,必須經過本土化的轉譯,所以佛教在不同地方的表現形式都不太一樣。我們以東亞佛教為例,它其實是漢傳佛教,主要在中國大部分地區(qū)、日本、韓國與越南的北部,它利用漢字傳播。漢傳佛教雖然是一個佛教系統,但是在不同的地區(qū),因為不同的文化,仍然會有一定的差異,包括儀軌,都會有很大的不同。佛教作為一種宗教,它從印度傳入中國,一定會產生中國化、本土化的變化。
現在再看佛教,今日的佛教已經成為中國人呼吸的一部分。因此,就一般大眾層次來講,很難覺得它是外來的。除非我們將它與其他宗教相比,像儒教、道教相比,會覺得佛教是一個外來思想,否則是很難覺得它是外來的。
韓:講到佛教的中國化與“人生佛教”,我們很自然地遇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佛教的文化產業(yè)化問題。這個問題在佛光山是非常明顯的,星云大師可以說是佛教文化產業(yè)的先行者與開拓者,對大陸與臺灣的佛教文化傳播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我曾在西南民族大學學習,也非常淺顯地了解過一些藏傳佛教以及因明學之類的知識,因為研究需要,也與一些藏傳佛教的高僧大德交流過,他們當中一些人會認為,藏傳佛教才是正統的,而中國大陸與臺灣地區(qū)的佛教文化產業(yè)已經讓佛教變異了。因為近些年我也在做文化產業(yè)研究,從商業(yè)化的角度來看,佛教的世俗化與在地化傳播難免會形成佛教文化產業(yè),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陳:這要從佛教本身來講,佛教世俗化就是要讓大家了解佛學,那么就要通過許多路徑?,F在講明代佛教世俗化,那么世俗所透過的路徑是什么?佛教文化產業(yè)就是一種世俗化的路徑。這里有幾個起源點:第一個是為什么我們重視佛教,因為“人生佛教”本身就是在世的,若要成佛也只能在人世間,這是“人生佛教”的一個通行的總觀點;第二,禪宗是佛教史上的一次革命,因為提出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主張,這與中國傳統文化中“不勞不食”的觀點是一致的。印度的佛教主張托缽乞食,如果一個中國僧人一直靠托缽乞食為生,社會一定是不容許的,會認為是一個蠹蟲,我們在很多文獻中都能看到這一點。所以,佛教的發(fā)展是決不能和社會的公序良俗對抗的,中國歷史上好幾次“滅佛”,當中很大程度都是因為把僧人當作不生產而靠布施吃飯的蠹蟲。在“人生佛教”觀念里,主張僧人靠自己的力量一樣可以在人間維持生計。
這里我想把話題岔開一點,西方學者馬克斯·韋伯有一種觀點,認為資本主義發(fā)展是新教徒的功勞,資本主義倫理是新教革命帶來的,新教徒們主張為上帝服務,以勞動為榮,這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原因之一。許多西方學者認為中國沒有資本主義,特別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學界一度爭議過這個問題,中國到底有沒有資本主義?其實在中國傳統思想當中,無論是禪宗還是儒家都提出過勞動的價值。中國古代也有所謂的資本,但是和西方話語系統中所提出的資本的概念有些不同。
因此,我們再看為什么今天這些出家人要從事佛教文化產業(yè)?這是由“我必須自力更生”的要求使然。當然也有人問,這樣會不會市儈氣太重了?我覺得很重要的一點是,在從事佛教文化產業(yè)時,帶入的精神是什么?我在研究明代佛教時,也在思考一個問題:佛教本身與世俗文化之間到底要產生一種什么樣的互融?這是宗教界自己要去思考的一個問題。我所知道的晚明佛教中,會有一些清規(guī)戒律,它會禁止一些什么樣的東西引入到佛門里,佛門仍然是有戒律的,比如說一周時間里,僧人只能以吃豆制品為主,香菇是用來待客人的。當中有個很大原因是,太濃厚的商業(yè)氛圍與世俗社會的奢靡之風會帶到佛教當中。在與世俗融合的過程中,僧人如何恪守佛教的戒律并發(fā)揮佛家的精神?
據我所知,佛光山實際上是有嚴格的戒律的,也有著自己嚴密的管理制度。因此,無論怎么說,佛教的主張仍是服務社會,要恪守自己的戒律,一方面是傳播佛家的精神,另一方面也是要防止被世俗所污染。
韓:其實我認識很多宗教學者,他們當中的很多人表示,完全不能接受宗教文化產業(yè)這個現實問題。
陳:佛教有八萬四千多個法門,并沒有要求僧人一定要怎么樣。在這個裟婆世界里,有著很多不同的欲望與各種需求。僧人要應付不同眾生的時候,必須有不同的模式出來。宗教發(fā)展到今天,無論是佛教還是基督教,如果自己不能滿足社會現實的需求,那么生存下去就會很困難,更不用說什么要傳佛陀的精神了。生存不下去,當然就會質變,有些宗教已經質變得很嚴重,幾乎背離自己原初的教義和精神了。
韓:這讓我想到了傳統文化的生存問題,今天中國化的佛教也是中華傳統文化的一種,現在大陸提出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這幾年來,包括佛教在內的傳統文化確實也受到了重視。但我個人認為,在互聯網時代下,作為傳統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佛教,確實也面臨著很多挑戰(zhàn),當中既有佛教適應新環(huán)境的時代需求使然,也有一些是因為佛教文化產業(yè)興盛而帶來的負面影響?,F在很多年輕人因為工作壓力大、追趕時髦,對佛教感興趣,但沒有分辨能力。甚至有些人片面覺得,漢傳佛教有文化產業(yè)化的問題,因此“不正宗”,所以“投奔”到藏傳佛教門下,這給了許多假僧人牟利的機會,以前曾有人笑談,在北京白領的聚居區(qū),有著三十萬“散養(yǎng)仁波切”,其實都是社會閑雜人等,冒充藏傳佛教僧人,傳播歪理邪說、販賣佛教法物,目的就是詐騙錢財。因此,在“互聯網+”時代下,佛教要真正地作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一個分支,它究竟應該如何實現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
陳:其實我覺得,佛教要在今天實現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很大程度上要從民眾的傳統文化教育著手,無論是在大陸還是臺灣,我們對于傳統文化特別是宗教的教育是不夠深的。民眾對于宗教只知道人云亦云、見佛就拜,對于宗教的本質、精髓是沒有多少了解的。在對宗教認識不清楚的狀況下,對于宗教很多情況特別是宗教的一些新變化,沒法做出解釋。為什么會被騙?因為缺乏基本的文化認知。
所以,在這種快餐文化之下,扎實與必要的傳統文化基礎教育非常必要,否則對很多問題只能一知半解。儒、釋、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佛教的中國化經歷了哪些階段?如果連這些都不知道,就不用談是否信教了,因為沒法判斷真、假宗教。當然,還有就是佛教界人士的責任,作為佛教界人士,我認為學問多少是其次的,德性才是第一位的。只有具備高尚的德性,才能真正地服務民眾、傳承文化、弘揚佛法。
韓:其實佛教作為一種優(yōu)秀傳統文化,它的傳承、轉化與發(fā)展,本身也依賴于佛家所說的“正信”。
陳:對,在這個快餐文化的互聯網時代下,知識來源雖然很多元,但我覺得人們普遍缺乏對知識的判斷能力,因此,只有把傳統文化基礎教育做好。只有把傳統文化基礎教育做好了,才能扎根傳統文化,進而培養(yǎng)出傳承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人才,這樣傳統文化的精神才能留得下來。從臺灣的佛光山來說,它做傳統文化教育實際上是有自己的系統的,還有法鼓山,其實法鼓山的佛教教育是很嚴謹的,他們一直希望把傳統禪宗思維與精神繼承下來,所以非常重視傳統文化的教育與訓練。
這里讓我想到一個例子:明末清初的時候,一批明代的移民東渡到日本,這些人都是當時最好的文化人,當中也包括僧人,他們都有很高的詩、書、琴、棋水平。他們抵達日本的時候,正值日本的幕府時代的江戶時期,當時日本的佛教主張玄學空談,已經出現了發(fā)展危機,日本的僧人們主動與這些東渡的文人僧人們交流,希望可以拯救當時的佛教。
韓:明末理學大師朱舜水也曾東渡日本,是日本思想史的代表人物,他曾開館授徒,主張“噓佛之氣,足以飄我;濡佛之沫,足以溺我”,是反對當時日本佛教玄學空談的。
陳:對,我曾到過日本筑波附近一個叫水戶的城市,那里有個博物館,里面紀念著一位中國的東渡僧人,叫東皋心越禪師,他為日本帶去了古琴,所以說日本的古琴文化來源于中國人;那隱元禪師不用講,作為中國人,他卻為日本佛教界帶去了影響深遠的“黃蘗宗”(按:隱元禪師曾在福建黃蘗山萬福寺剃度出家,赴日后不忘家國,開創(chuàng)日本禪宗“黃蘗宗”流派,并開創(chuàng)了“煎茶道”),這些人當時都是很有學問與德行高尚的人。所以說,什么樣的文化主體,塑造什么樣的宗教;而什么樣的宗教,則會帶來什么樣的文化傳統。
其實晚明時期,佛教也遇到了挑戰(zhàn),那時全社會崇尚奢靡之風,各種前衛(wèi)的新思想層出不窮,在這樣一個情況下,士大夫也好,佛家僧侶也好,必須適應環(huán)境,將傳統文化推動轉型。那么第一步就是必須了解自己文化的內涵是什么。因此我覺得,無論是佛教,還是儒家、道教,但凡傳統文化要適應新環(huán)境,都面臨“文化再生”,就是如何讓文化重新生根這個問題。
韓:您說的“文化再生”,其實這是否可以認為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具體反映?在新時代下重新賦予傳統文化以新的生命力?
陳:對,真是這樣的。如果沒有對傳統文化的深入了解,根本不用談文化再生。因為我在大學里工作,能夠感知到現在很多大學是理工科掛帥,文科是相對邊緣化的。但是,我們現在缺乏的恰是出口成章、有人文素養(yǎng)的人才,然后才是可以做文化工作的人才。我認為,任何一個行業(yè),如果講不出自己的行業(yè)史與內涵精神,那就什么都不用談,這是在現代快餐文化中非??是蟮囊稽c。當然,這并不是說要培養(yǎng)一批死讀書的老學究,說到底還是要以文化為內涵,進行自身學科的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新,我不知道大陸有沒有人文與科學的跨領域教學與研究。
韓:有的,我之前就在中國科學院做科學史研究,這就是人文與科學的跨領域研究?,F在大陸還有一種主流的提法,叫文化科技融合,我們也時常在反思,當科技發(fā)展時,人文如何跟上這個問題?包括我所供職的深圳大學,近年來也提出了一個目標,叫“建設一所有靈魂的大學”。
陳:你說得對,我作為文學院院長,曾經也在學校的會議上提出過一個觀點,就是“要看到我們的靈魂”??茖W很容易被看到,但人文很難被看到,我覺得人文學者就是應當做到讓別人看到你的靈魂。有種說法,臺灣地區(qū)的文創(chuàng)發(fā)展十幾年,其實是失敗的。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大家做的東西,都是相互抄襲來抄襲去,缺乏人文、靈魂的東西。要解決這個問題怎么辦?只有從傳統文化中提煉出來。因為我在日本留學,我知道日本轉化、發(fā)展傳統文化是相當好的,看日本做的很多東西,他們的工匠是有匠心的,工匠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這個里面。再看日本的文創(chuàng),工匠把自己的產品當作生命與榮耀來做,這是傳統文化內化之后的結果。
韓:您這個觀點讓我想到哲學家葉海煙先生曾經提出“文化中國”這個概念,認為今天的中國,應該用文化來產生凝聚力,讓傳統文化發(fā)揮新的魅力。
陳:我認為,“文化中國”說的還是傳統文化在中國的再生,它仍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發(fā)揚,只是在新時代下以新的形式而已。這里又說到我對佛教的認識,去年我到蘇州、杭州考察,看到很多僧人,他們都是三十多歲、四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這些僧人正在努力恢復中國傳統佛教的戒律,弘揚佛教文化中最優(yōu)秀的那一部分,他們很能吃苦,對于佛學義理與傳統文化的熱忱讓我感動,他們真的是憑借“正信”在堅持自己的理想,他們可以說就是傳統文化的再現。除了這些年輕僧人,更多行業(yè)更多的年輕人也在努力,所以我相信優(yōu)秀傳統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是非常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