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千梅
前幾天,我在宿舍里正式宣布要縮衣少食,舍友們都能猜得出動機,女生嘛,減肥與購物就是第一生產(chǎn)力。但后來,她們打探出我要買的東西,空氣像被突然抽干一樣,整個宿舍停滯了三秒鐘。
“姐姐,你都多少歲了?還玩樂高!”短暫的沉默過后她們的情緒得到了集中爆發(fā)。宿舍的氣氛開始躁動起來。
大概這種場景,相同的對白與面孔,已經(jīng)在我身邊上演過無數(shù)出了,我也只是笑笑,結(jié)束掉那些西西弗斯的巨石般重復(fù)而徒勞的解釋。
黑格爾指出,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合理性可循。仔細回憶,樂高一直貫穿在我的成長軌跡里,像是有一條命運的紅線在隱隱牽著。經(jīng)歷了成長的磨煉和蛻變,性格不斷被重塑,但似乎還有一些純真的追求和想法,靜靜沉淀在心里,在我的屬性里。
猶如梭羅內(nèi)心的永恒的黎明。
曾經(jīng)有人熱情地贊嘆:“樂高就是一件藝術(shù)品!”試想,用精巧的幾何體零件打造一條歐洲街道,天藍或是菌白的墻磚,羅馬風(fēng)格雕刻的大理石柱,華麗的玻璃櫥窗,逼真的電影海報,路燈,游人,信箱……總有現(xiàn)實中被遺忘的街頭元素,在一處樂高街景里被重新點亮;總有不被注意的細節(jié),在一棟建筑的內(nèi)部溫柔地提醒著你;總有一天,你會傻傻地發(fā)笑,原來巴黎餐廳后門的灰色塑料老鼠也是那么可愛。
有時候,看著我小小的樂高建筑,心情開始無限接近于一個遙遠的人,一個在中國建筑史上燃盡生命,寫下濃墨重彩一頁的人。從梁思成先生的記敘里,我常常想象他在林木錯落里窺睹山寺真容的樣子,以及手指第一次滑過斑駁的墻體,從未有過的鮮活感從皮膚、眼睛、心臟里滲出的感覺。那星光一閃的瞬間,是歷史從蒼茫中涉水走來,是美跨越歲月的距離突然相遇。
一切,宛若我與樂高初遇。對美的臣服,從來都是人類共通的情感。
錯覺往往也是從這種精致中產(chǎn)生的。我告訴自己,這是一條街,一條歷史中存在過,現(xiàn)在又濃縮成玩具的街。糖果店里紅橙黃綠的貨架,花店里嬌態(tài)萬千的鮮花,不斷轉(zhuǎn)動的放映機和畫家手中從未放下的筆……它們一直在告訴我,這條街曾怎樣地?zé)狒[過?!熬退七@一處曾經(jīng)算得上是美滿家天下,但瞬間全街的單位快要住滿烏鴉。”耳機里破碎的歌詞宛若風(fēng)中的嘆息。
“小街是上帝心目中的人間。”木心言善。
閩南城鎮(zhèn)一條古老的街落是我成長的起點,那會睡會醒會沸騰會懶洋洋的小街呀。童年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飽餐后,看藤椅上的老人點上一支煙,講述用盡一生來剪輯的故事,那時點燃的煙草還彌漫著淡淡的香,和歲月的春秋筆法暈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好。故事的內(nèi)容早已無從憶起,只記得那句孩子氣的追問方式:
“后來呢?”
后來,人,事,物,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頹,甚至是消亡。就像《額爾古納河》中的那句話:“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尾聲?!睒犯叩男〗趾牵闪送暧洃浀难永m(xù)。到底,不過是一種枉然的補償。
對樂高持續(xù)的著迷,或許也印證了我孩提時代一些特質(zhì)還未改變。比如說,追問。追問是每個孩童的天性,可成長就是一個不斷默認的過程。我很慶幸在樂高的世界里,能找到幻想與現(xiàn)實的交匯點。
樂高是我心目中的人間。
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那位幻想家,深諳圣彼得堡每座屋子的脾性。與他相似,我也樂于想象樂高城里發(fā)生的趣事。為什么花店門前的郵筒總掛著兩封信呢?是情書嗎?如果是,又會是哪位姑娘帶著心頭的熾熱,面頰通紅地投遞信件給心上人呢?中國劇院的深處,會不會藏著一位怪物,深情卻又無比悵然地撫摸自己的金戒指,渴望著被愛?
一名騎士,一身戎裝去遠方,像中世紀的詩篇歌頌的那樣,是我夢想的。即使長大,翻著里爾克寫騎士的詩歌,“他的笑容輕柔優(yōu)雅,像舊象牙上的光,像鄉(xiāng)愁,像一場圣誕夜的雪”,也令我不為之悸動。樂高的中世紀農(nóng)莊是我最愛的一套,那里有馬匹、糧食和蔬菜。一位年輕的騎士來到春天時途徑的農(nóng)家,暢飲啤酒,攔腰摟住一位褐色眼睛的姑娘,邀她共舞,吻一吻她柔軟的長發(fā),然后上馬,絕塵而去。
愛與幻想,我幼稚的理想主義,就這樣,深埋在小小的樂高玩具里。
我的童年和青春,就是我的騎士時代,像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一樣,想吃,想愛,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暗半明的云?,F(xiàn)實世界的風(fēng),從初春到暮冬,永遠在吹,樂高世界的故事還在不斷上演。那個愛追問,愛幻想的我,趴在課桌上,思緒也還是隨著天上的云絮游游蕩蕩,仿佛睡在白馬上。
說個題外話,我曾經(jīng)寫過一首詩,決心讓自己積極投入偉大的課業(yè)建設(shè)之中,心無旁騖。后來嘛,詩倒是寫出來了,但還是改不掉這晃蕩的生活。
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另附詩:
幻想的終結(jié)
已經(jīng)看不見八月了
那白云上流動的粥
原野,在課桌之外
羊群、熟麥,風(fēng)聲
很多關(guān)于悸動的東西
同你,一道遠去
你留下的,只是
如何在黑夜的低吟里
撩撥新月寂寞的弦
如何通過溪水
那雙年輕的眼睛
瞥遇花鹿溫柔的唇
你留下的,只是
疲憊的白晝,伏案的黃昏
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你
那被長劍刺穿的你
眼中的
永恒終點的你
(指導(dǎo)老師:袁 冉)
老師說:
樂高是許多孩子童年的記憶,但值得回憶的并不僅僅是玩具本身,還有它身上承載的童年的夢想。童年可以隨時光流逝而逝去,但愛追夢的天性沒有泯滅。作者看似不同尋常的舉動,何嘗不是用自己的方式“致童年”呢?文章行文靈動,讀來搖曳生姿,表現(xiàn)出較強的語言駕馭能力和突出的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