諶旭彬
林則徐
張之洞
1883年,張之洞在山西開展了一場禁煙運動。
這位新任山西巡撫,面對省內(nèi)“幾乎無縣無之”的鴉片種植業(yè),發(fā)出了山西乃是“鬼國”的悲嘆。數(shù)年前,慘烈的“丁戊奇荒”餓死上千萬人,山西受災最重,泛濫的鴉片種植,即是主因之一。在給朝廷的奏折中,張之洞憂心忡忡,斷言若再不禁煙,再過幾十年,山西將徹底完蛋。
這場禁煙運動,沒有任何成效。次年,張之洞調(diào)任兩廣總督,人去政息,運動無疾而終。這位著名的清流領(lǐng)袖、堅定的禁煙者,此后不久,也成了本土鴉片種植業(yè)的堅定扶持者?!短┪钍繄蟆否v華記者莫理循,曾如此描述張之洞在禁煙問題上的自相矛盾:“所有總督除張之洞外都反對吸鴉片,張在理論上反對,但實際上并不反對?!?/p>
在《勸學篇》中,張之洞曾痛陳鴉片之害。但他自己吸食鴉片,也曾在給朝廷的奏折里極力描述,鴉片稅收對興辦洋務有著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張之洞的這種自相矛盾,并非個案。為了洋務自強而放任甚至推廣本土鴉片的種植,默許其銷售流通,進而獲取豐厚的“鴉片稅收”,實是晚清朝廷上下的一種共識。
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為近代中國帶來了鴉片之禍。這誠然是一個事實,但另外兩個事實也不容忽視:其一,1840年之前,中國內(nèi)地的罌粟種植雖尚有限,但鴉片市場已經(jīng)成型,雍正與嘉慶曾屢次發(fā)布上諭,嚴禁鴉片的生產(chǎn)與流通。其二,1840年之后,禍害中國民眾身心健康的鴉片,絕大部分是本土所產(chǎn),進口鴉片所占比例很小。
四川的罌粟田
中國本土大量生產(chǎn)鴉片,約始于1830 年代,系自印度引入,由云南一路北上東進。1830 —1857年,清廷對鴉片采取嚴禁政策,種植鴉片者處斬,故而雖有種植,但區(qū)域并不廣。1858年,為籌集軍餉,清廷對進口鴉片征稅,相當于默認了進口鴉片的合法性。隨后,本土鴉片的種植禁令也名存實亡,產(chǎn)量大增。不少史料直觀地記錄下了這一變化:
在云南,光緒年間,全省已有約三分之一的耕地種植罌粟(另據(jù)1893年蒙自關(guān)和1908年騰越關(guān)的估計,罌粟種植面積約占全省耕地面積的6/10),鴉片成了該省最重要的農(nóng)產(chǎn)品。時人游覽昆明,曾如此描述當?shù)氐睦浰诜N植:“出南門,繞過金馬碧雞坊,過迎恩堂,時暮春天氣,罌粟盛開,滿野繽紛,目遇成色。”
在貴州,中部和東部,是該省罌粟種植最集中的區(qū)域。光緒二十年(1894年),開州知州陳惟彥,在給朝廷的匯報中如此寫道:“約計所經(jīng)州屬,開墾之地半種洋煙……查種煙為近來民利大宗,積習己久,驟難禁革?!?/p>
相比云貴,四川的罌粟種植可謂后來居上。光緒九年(1883年),劉光第路經(jīng)涪陵,對當?shù)乇榈乩浰诘木跋蟆安粍亳斎弧保谌沼洝赌闲洝分腥绱嗣枋觯骸按说嘏c忠州、豐都皆以種罌粟為要務,葫豌,菜、麥,至市他邑,故通市難覓菜油,日用則桐油,皆罌粟油也。”
光緒十六年(1890年),何嗣焜入蜀,其所見較劉光第當年的描述,更為駭人:“川東無處不種罌粟,自楚入蜀,沿江市集賣鴉片煙者,十室中不啻六七。若荒江野渚,草屋數(shù)間,售雜物以應客舟者,則更比戶青燈矣……蜀地凡山林槁瘠之區(qū),不植五谷者,向資罌粟為生計?!?/p>
到了1860 —1870年前后,罌粟種植已遍及全國。北至蒙古、西至甘陜,南至閩粵,東至江浙山東,各省皆有大量耕地被用來種植罌粟。傳教士理雅各自北京由陸路旅行至鎮(zhèn)江,沿途所見,“黃河和長江之間的土地上都布滿了罌粟田”。本土罌粟種植面積的擴大,和鴉片質(zhì)量的提高,直接導致進口鴉片和走私鴉片的逐年減少。
至1880年代,國產(chǎn)鴉片的產(chǎn)量已遠遠超過了進口鴉片。比如在華東地區(qū),1882—1891年的海關(guān)報告顯示,本地鴉片足以供給本地所需的75%,另由四川供應15%,臺州、象山供應10%,進口鴉片幾無立足之地。
據(jù)英國駐上海領(lǐng)事許士1881年提交的貿(mào)易報告:“1881年波斯鴉片的進口量已增加到1364擔,但中國產(chǎn)鴉片在質(zhì)量和數(shù)量上都提高得這樣快,以致不足為奇的是它不久就嚴重地干擾了印度鴉片,并使波斯鴉片的進口完全停止了……在四川、云南、山西、陜西、甘肅和貴州等省,印度鴉片幾乎都被趕出了市場,現(xiàn)在簡直不再運往這些地方,那里的消費全部由中國產(chǎn)的鴉片供應了。牛莊曾經(jīng)每年進口約3000擔的印度鴉片,1881年卻只進口了358擔……煙臺和天津也在緩慢地仿效牛莊的榜樣。1881年,它們進口印度鴉片的數(shù)量已減少了15%?!?/p>
次年,許士提交的貿(mào)易報告里,中國的本土鴉片已經(jīng)開始對外出口了:“外國鴉片不僅在華西和西南地區(qū),而且在沿海地區(qū)也正在逐漸讓位于中國鴉片。就像華西的鴉片正在大批流入緬甸一樣,東面的臺灣和其他島嶼現(xiàn)在也從大陸獲得其部分鴉片供貨?!?/p>
本土鴉片徹底逼走進口鴉片,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本土鴉片迅速取得對進口鴉片的壓倒性勝利,與清廷的扶持密不可分——雖然清廷從未明確承認過本土鴉片種植業(yè)的合法性。
最先提出有必要給本土鴉片種植業(yè)以生存空間的,是對林則徐禁煙持有異議的太常寺少卿許乃濟。在許看來,鴉片是禁不住的,倒不如讓鴉片貿(mào)易合法化。如此,政府既可從中征稅獲利,又能制定政策規(guī)范貿(mào)易。
1847年,已調(diào)任陜西巡撫的林則徐,也改變了自己的“鴉片觀”,與許乃濟成了“同道中人”。在給友人文海的回信中,林則徐說道:“鄙意亦以內(nèi)地栽種罌粟于事無妨,所恨者內(nèi)地之嗜洋煙而不嗜土煙。”此時的林則徐,擔憂的是那些吸慣了洋煙的人,不能回心轉(zhuǎn)意支持國貨——“第恐此種食煙之人未必回心向內(nèi)耳!”進而導致白銀的流出。
曾幾何時,反對禁煙的許乃濟被朝野內(nèi)外集體唾罵。世易時移,轉(zhuǎn)眼卻換作了主張禁煙之人吞吞吐吐。比如晚清禁煙名士許玨,在給湖南巡撫趙爾巽的一封信函中說道:“玨兩年來疏陳請加洋土藥稅,未敢遽言禁者,因言禁則眾皆以為迂圖,勢將置之不問;言加稅則尚有裨財政,或冀采用其說?!苯麩熋坎桓逸p易談禁煙,擔憂被視作迂腐遭到恥笑,可見流風所向,已然大變。
郭嵩燾
以本土鴉片抵制進口鴉片,這種論調(diào)在晚清官場有著極廣闊的市場。比如,鄭觀應明確提出了“鴉片商戰(zhàn)”這一概念,他將“鴉片戰(zhàn)”視為對西方進行商戰(zhàn)的上策。早在1862年,他就開始提倡“以土抵洋”,建議朝廷“弛令廣種煙土”,建議民眾多吃本國鴉片,少吃進口鴉片,進而“固國衛(wèi)民”。
1872年創(chuàng)辦的《申報》上,也有很多類似的言論。比如,一篇題為《擬弛自種鴉片煙土禁論》(1873年6月28日刊登)的文章,總結(jié)了三條理由,呼吁政府放松對土產(chǎn)鴉片的禁控:
(1)國人既然喜食鴉片,放松對土產(chǎn)鴉片的禁控,政府一可征稅,二可使數(shù)千萬兩白銀留在國內(nèi),免致流失。
(2)改進鴉片制作方法,仿行印度辦法,以適應國內(nèi)消費者的口味,政府不但有巨額稅收,農(nóng)民也可以增加收入。
(3)憑借征稅而使鴉片售賣價格增高,貧者戒吸而富者漸減,最終自然不禁而禁。
在政策上為本土鴉片徹底松綁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和總理衙門。1874年,李鴻章與總理衙門向清廷提出“種煙馳禁”的主張(事實上此前已經(jīng)馳禁,只是沒有形成文件),建議用自產(chǎn)鴉片,抵制進口鴉片。李鴻章對自己的這一提議頗為自信。在他看來,繼續(xù)禁止本土鴉片,不過是“徒為外洋利藪之驅(qū),授胥吏擾索之柄”,只是便宜了洋人、方便了胥吏。
扶植國產(chǎn)鴉片,可以為國庫獲取可靠且可觀的財政收入,這是晚清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府縣,“鴉片財政”大行其道的主要原因。盡管官方一再宣稱對鴉片征稅只是手段,禁煙才是終極目的,亦即“以征為禁”“寓禁于征”,但這些說辭只是表面文章,禁煙不過幌子,征稅才是目的。
1877年,駐英公使郭嵩燾,曾連上兩道奏折,請求朝廷主持禁煙。時任兩廣總督的劉坤一,在一封私人信函中,如此評價郭嵩燾的建議:“郭筠仙侍郎禁煙之議,萬不能行。即以廣東而論,海關(guān)司局每年所收洋藥稅厘約百萬有奇,詎有既經(jīng)禁煙仍收稅厘之理!此項巨款為接濟京、協(xié)各餉及地方一切需要,從何設法彌縫?……顧據(jù)實直陳,必觸忌諱,不如暫緩置議,想朝廷不再垂詢。”
劉坤一說得很明白:廣東絕對不能禁煙,因為“鴉片財政”的重要性,是不可替代的。禁了煙,那一百多萬兩白銀的收入,又要從何處彌補?——清廷上下對“鴉片財政”早已達成默契,用“暫緩”敷衍了郭嵩燾之后,再不會提起這檔子事了。
晚清知識分子何啟與胡禮垣,曾如此描述清廷對“鴉片財政”的嚴重依賴:“今中國所急者財用,而厘稅之入,以鴉片為大宗。洋藥進口厘稅六百萬兩,土藥厘稅名雖二百二十余萬兩,而實則二千余萬兩。是合洋藥土藥而計,每年值二千六百余萬兩。國家之利賴在此,官府之調(diào)劑在此,若舍此項,則補救無從,此所以禁煙之舉,近年緘默無言也?!?/p>
民國學者于恩德著有《中國禁煙法令變遷史》一書。書中明言,晚清所謂的“寓禁于征”,不過是欺人之談,其真實用意在于“征(稅)”,而不在“禁(煙)”:“蓋當時朝廷深知鴉片弛禁每年可收巨款,又適值軍用浩繁需款孔急,遂決定弛鴉片之禁公開收稅。但禁與弛禁二者根本不相容,既弛禁則主禁之政策,決不能并立,而‘寓禁于征’之政策,亦實根本欺人之談也……因政府恃為利源,而不肯舍棄也。自鴉片弛禁之后,使大多數(shù)國民陷于萬惡之毒害中,國力既因之而疲,國勢亦因之而弱?!?/p>
據(jù)統(tǒng)計,清廷的財政收入,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為1億兩有余;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至多不超過1.5億兩;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增長至2.42億兩有余。而土洋藥稅厘收入總數(shù),光緒三十一年約為0.23億兩;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約為0.24億兩;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約為0.20億兩。也就是說,鴉片稅收在中央政府的財政收入中,長期維持在10%以上這樣一個比例。
考慮到中央政府雖可以完全控制進口鴉片的稅厘征收,但在本土鴉片的稅厘征收方面一直未能戰(zhàn)勝地方政府,而后者又在整個鴉片市場上占據(jù)著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這個10%,在晚清的整個“鴉片財政”(中央+地方)中,顯然只是一小部分。
吸食鴉片的人,要戒除是困難的。吸食“鴉片財政”的政府,要戒除同樣也是困難的。20世紀初,清廷迫于內(nèi)外壓力,開始禁煙。地方政府收入銳減,怨言頗多。比如,1909年11月,山西巡撫奏稱:“本省進款,自開辦統(tǒng)稅,藥厘一項驟短銀二三十萬,至本年禁種,更無稅厘之可收。出款日增而入款轉(zhuǎn)減,計三十三年已虧銀七十萬,三十四年將虧至百萬,本年又加認海軍開辦經(jīng)費,每年應允解銀十五萬,常年經(jīng)費五萬,本省審判庭及咨議局經(jīng)費約共十萬兩,截至年終計須虧銀一百四十萬?!?/p>
山西向清廷訴苦,清廷的內(nèi)心其實也苦——多年來,清廷也在依賴“鴉片財政”過日子,盡管它的依賴不如地方政府那么重,但同樣不可或缺。
傳教士哈德遜·泰羅來華游歷多年。關(guān)于鴉片,他留下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當我1854年第一次到中國時,鴉片上癮的人相對較少,但近二十年鴉片迅速蔓延,近十年更快,現(xiàn)在吸食鴉片猖狂得驚人?!?/p>
1854年,距離鴉片戰(zhàn)爭已有14年之久。之所以“鴉片上癮的人相對較少”,是因為截至1858年,清廷仍對鴉片執(zhí)行嚴禁政策。之后,清廷開始扶植本土鴉片,鴉片吸食人數(shù)遂急驟上升。這一政策的轉(zhuǎn)變,凸顯出了時代在“國富”與“民生”之間的取舍。
林則徐自然知道鴉片對人體的毒害,他在1838年曾大聲疾呼過“(鴉片之禍不除)十年之后,不惟無可籌之餉,且無可用之兵”,但到了1847年,朝廷的財政安全(如何防止白銀外流、增加國庫收入),成了他支持發(fā)展本土鴉片的主因。類似的取舍,也同樣出現(xiàn)在了李鴻章、張之洞與劉坤一等人的身上。
像郭嵩燾那般,還記得孟子曾經(jīng)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