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潔
河水為證。為了探尋這條永不停息的河流,我站在七月最好的陽光下,滿懷蒼涼而又欣喜若狂。水是生命之源,生命與水流,從來就是生死相依,有水流過的地方,才有可能滋生和衍生文明的種子。自人類誕生以來,先于人類誕生的河流,就早早站在了人類必經(jīng)的地方,滋生草坪,供奉莊稼,喂養(yǎng)生命。
無定河,陜北這條源遠流長的大河,從上古的人類起源到現(xiàn)代的日常生活,她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人們已經(jīng)很難詳盡地測算出她古老的年齡。當我們走在白于山北麓長春梁,探向深溝草地,找尋到無定河水源地時,那一扇守護生命的大門輕輕開啟。我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兩梁夾一溝,每一道溝壑深處都有細密的水源源不斷地滲出。
河流是造物主的藝術(shù)品,藝術(shù)品是唯一的,產(chǎn)品只具備了流水線性。白于山底,無定河悄然開啟了她的第一道水門。對我們而言,找到這道門,打開她,起步走,這里便是初始之地,也是最終抵達。
八里河:花一樣重謝重開
大風橫吹,落日熔金,我坐在八里河亙古的時空,等待不可能再有的從前。從前很遠了,卻仿佛就在眼前。荒原、河流、落日、流云、莊稼和野草,它們從孩童走到孩童,從壯年走到壯年,從老年走到老年,從前什么樣子,而今還是什么樣子。這些大地上永世輪回的物象,一茬一茬長大,一茬一茬老去,歲歲枯,歲歲榮。它們永遠不會受到歷史更迭的影響,之間的日光和風霜,始終沉默,從不言語。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誰能夠奪走萬物的滄海桑田,滄海桑田,似乎只是一個人類設(shè)想的傳說,一種美好到另一種美好,瞬間更替,戛然而止。
八里河是一條河的名字,河水流淌在三邊荒原,自顧自地蜿蜒而去。似乎沒有誰看見它的昨天,它的明天也在遙不可及的遠方。我們從南面來,往白于山而去,八里河流域之上,第一眼撞疼眼睛的不是河水,而是長城,或者說長城的骸骨。長城很老了,一個又一個朝代風云一樣掠過,干燥、朔風、溫差和歲月流光,剝蝕了他青磚的皮膚,吸走了他膠質(zhì)的血肉,只剩了黃土的骨頭,一地蒼涼。多少年以前,他拔地雄起,橫亙荒漠,阻遏著馬蹄和劍影,也牽挽著中原與北漠;多少年之后,他悄然橫臥,就這一個姿態(tài),你可以說他站著,也可以說他躺著,甚至可以說他睡著了。而事實是這樣的——戰(zhàn)馬的鐵蹄和刀劍的光影,可以讓他傷痕累累,卻不能使他離開半步。
曠野上少有人,黃土遺留著朔風的體溫,每一粒都飽滿如月。土固守著土,悄然私語,那些遙遠的人、故事和傳說,躺在土的骨骼和血脈中,安睡了。據(jù)傳說,三邊長城源于老百姓自發(fā)修筑的土堡,最初用以抵御獫狁、犬戎、鬼方、匈奴、突厥等游牧民族入侵。后來,由自發(fā)而自覺,兵民合力,捍衛(wèi)和保護著土地和土地上的子民。這一帶的長城主要屬明代修建,也包含著對秦長城、金長城的修筑與拓展。邊關(guān)之地,飛沙走石,沙場點兵,烽煙戰(zhàn)火,燃了一場又一場。很多年過去了,黃土、黃沙、莊稼和野草,這些遺留了戰(zhàn)火硝煙的自然之物,毫無怨言,不聲不響,一味泯恩仇。
薄暮蒼茫,秋風乍起,我們從安邊來,呼吸著蕎麥的味道,靈魂就自帶了幾分山野氣,若脫韁之馬,追風而去,踏著野花的香,香氣四溢。風跑得很快,很快遠去了,靈魂卻被一垛又一垛土墻撞得生疼,她驟然收斂了奔跑中的狂野,張開了眼。這是三邊高原上奇香無比的土,一粒挨著一粒,土和土手挽著手,腳并著腳,站在荒野之上,肩膀上土粒飛揚,像舉著一把把火炬。它們靠著土的黏性、水的融合、人的勞作,砌成墻,筑成堡,站成城,以銅墻鐵壁的堅不可摧抗拒戰(zhàn)馬的奔騰與焰火的焚燒。許多年過去了,金、木、水、火、土,這些上蒼賜予的自然元素,五行相生,相生五行,這一個漫長而永無終結(jié)的再生過程,就在長城上輪回著,衍生著,從一種物生成另一種物,從一種精神生成另一種精神。
周邊是錯落有致的農(nóng)作物耕地,被農(nóng)人精心侍弄過,蕎麥成片,成片瘋長。這是一種古老的谷物,公元前5世紀《神農(nóng)書》已將蕎麥列為八谷之一,北魏時期《齊民要術(shù)·雜說》也記載了蕎麥。唐朝時蕎麥食品已由中國經(jīng)朝鮮進入日本,吃法多達百余種。李時珍曾經(jīng)用富有詩意的語言這樣描述:“蕎麥,南北皆有。立秋前后下種,八、九月收刈,性最畏霜。苗高一、二尺,赤莖綠葉,如烏柏樹葉。開小白花,繁密粲粲然。結(jié)實累累如羊蹄,實有三棱,老則烏黑色?!彼昧鲿成鷦拥奈墓P,闡發(fā)了蕎麥的產(chǎn)地、形態(tài)、性味和花果等等信息。他很有智慧,也很有耐心,把植物當作有知覺的生命。倘若你細細品讀,讀一篇草物志,就會感覺含著一枚草,咀嚼著草根、草莖、草葉,或者草花,口齒生香,其味甘醇。
蕎麥是貧瘠土地上生長的農(nóng)作物,莖稈瘦弱,泛著紫紅,像一支支彤管,吹出大地的歌謠。三邊之地大量種植蕎麥,那么,蕎麥之前的蕎麥,一定是見過長城之前的長城。很久很久以前,它的紫紅莖干、三角葉片、白色小花、黑色籽實,被多少熱望的目光凝視過,被多少長滿老繭的大手撫摸過。他們是土地的子民,犁地、播種、施肥、鋤草、收割,聽憑天意,以自然勞作的方式獲取全部的生命能量,贍養(yǎng)老人,哺育孩兒,也喂養(yǎng)自己。這是最穩(wěn)妥的民間食物,三棱籽實,去了黑皮,碾成白面,被女人的手細心打磨、揉搓、過濾,搟成面、蒸成饃、做成涼粉,各式各樣的食物,被送到田頭?;蛘吣骋粋€清晨或傍晚,這些精心烹飪的食物被送到了正在修筑的長城邊上,端到男人面前。女人細膩的指紋如水波,在升騰的熱氣中,一圈一圈,暈開,泛開,悄無聲息,暗波涌動。
許多年之后,荒原空曠,落日熔金,那些人都不在了,長城頭上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只有土質(zhì)的身體,柔中帶剛,鏗鏘有聲。作為大地的子民,除了這道亙古彌堅的土墻,或者反復耕作的土壤,還有什么能夠與我們相伴相生?數(shù)千年,黃土像水一樣承載著人,卻從不顛覆人。即使那些被風化剝蝕的磚石,哪怕散落四方,也被砌成屋、壘成墻,成為人類棲息的場地;或者被當作藥引子,虔誠地咽下喉嚨;或者腐化為土,回到初生的模樣,與大地交相互融。不管怎么樣,土和土,終歸是一場生死相依,生而向死,死而向生。從某種意義上說,長城就是南北相依,就是陰陽相生,就是兩種力量持久對抗的意志力,就是男人和女人骨頭血脈的顯性張揚?;蛘哒f,長城就是無數(shù)個萬喜良,就是無數(shù)個孟姜女。他們是土地的主人,也是土地的孩子,長城誕生之前已經(jīng)誕生,長城老去之后尚未老去。
這個傍晚,長城上,風從南面來,和云秉持著同一種浮動。太陽終于沉入地平線,我長噓了一口氣,整個身心松弛下來,靜下來,世界也靜下來,平和、安寧、吉祥。太陽,這天地的兒子,他誕生在晨星之前,沉落于昏星之后,每一天都是新生,每一天又都是永生。他從不厭倦,自東而西,走過地球,看見世界,穿過行云,從容沉落。夕陽是今日太陽之死,夕陽也是明朝太陽之生,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太陽如此,萬物如此。
坐在長城頭上,守候一場落日的盛大和悲壯,這是此程初逢的大美好,也是生命際遇的大孤獨。一輪沉默的落日,一段孤獨的長城,彼此相守,彼此見證,這是一種不可企及的悲欣交集,交合著入骨的疼痛和幸福。一個人的生命何嘗不是這樣交織著疼痛和幸福,何嘗不是一個悲欣交集的孤獨世界?;蛘呖梢哉f,孤獨不是自我生命的蒼涼與悲嘆,而是人生世界的清醒深味。每一種孤獨體驗都會使我們更深地回歸內(nèi)心,沒有體驗大孤獨的人,看不見自己,看不見眾生。
營盤山:山中一個夏夜
緊跟著一條山路蜿蜒,往深山更深處穿行。黃昏時分,山就要睡著了,歸巢的鳥雀也不能叫醒它,山村卻被歡騰之聲激活了。村莊就如山體經(jīng)絡(luò)中一個個自生穴道,騰渠村,便是其中的一個。幾處房子散居在高低錯落的莊稼地里,一點也不突兀,就像是莊稼的一部分。晚飯過了,幾個村民聚在房前閑聊,言語親和,神貌坦然。房子就坐在路畔,一個院落,一個院落,像是一條長路上的歇腳處,路走得累了,隨便拐進哪個院子,坐下來喝口水。
當然,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待遇了,這里嚴重缺水,雨水就是寶貝。每家每戶的院子里都砌有水窖,房頂上,院墻頭,管道縱橫,上下攀援,雨水從各方聚向地窖,存儲,過濾,飲用。似乎整個過程都是隱秘的,無須主動干預,從天上到地下,從雨水到飲用水,從污濁到清潔,自然而然地生發(fā)。人從未看見,只有四方之神照得清清明明。
他們看見我們,也不招呼,就走上前來,隨意攀談,仿佛是親戚,或是近鄰,從未分開過。我們觀察地貌,察看莊稼,尤其仔細瞅著土崖上挖出的老窯洞。這些窯洞已然廢棄很久,一根木頭的影子也不見,徒留土洞,吞吐著昨天和明天的信息。一位老婦人看見了,快步走來,牽起了“包青天”的大手,拉向自家院子。大概在她眼中,這些查探地理的人必定為水而來。她指著爬上墻頭的聚水管道和藏在地上的存水窖,傾訴著缺水的苦衷。一家人靠一口水井活著,只是這活水來自天上,不像地下水那樣取用自如。猶記當年,來自定邊的同學臉色深紅,牙齒暗黃。他們說水比油還精貴,大多村莊的生活用水來源于存儲雨水,洗臉也很困難,別說洗澡了。
二十世紀初,全國婦聯(lián)發(fā)起的“大地之愛·母親水窖”項目,得到了社會各界的捐助。截至目前,已投放資金數(shù)億元,用來修建水窖和小型集中供水工程,西部地區(qū)受益人口逾百萬人,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西部干旱地區(qū)吃水難問題。沒想到,一些偏遠鄉(xiāng)村的飲水狀況仍如此堪憂。這么多年過去了,令渠人揪心的還是水。倘若取低位,逐水而居,就遠離了山上的莊稼地;倘若守著莊稼過活,就缺了水,挖再深的井也夠不著大山底部的水源。
看到過一幅攝影作品,一只水桶正從水窖中提上來,水井邊兒印著八個清晰的紅字——大地之愛·母親水窖,時間2008年8月。那水窖是光鮮靚麗的,被人記錄,被人稱頌。眼前這口水窖卻是灰色的,瑟瑟地躲在墻角,蒙蓋著臉,似乎生怕外人看見它的老舊和卑微。揭開蓋子,努力向下探看,黑洞洞的,沒有光,水也不多,照不見人的臉。找不見人臉的水,卻可以收錄人的聲音。你喊一聲兒,水底也呼應(yīng)一聲兒,像是井底藏了人,仰頭和你對話。這家人在這里住了好多年了,幾代人的氣息都聚在這水窖。我們站在水窖旁,你一言,我一語,各自用不同的方言說話,一汪雨水聚成水井,吸納了一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不同聲音,悄悄地,不發(fā)一言。
方言是不同地域的口語標志,有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老百姓在使用方言,也在創(chuàng)造方言,他們保證方言的生命,也保持著方言的真誠。任何一個走出家鄉(xiāng)的游子,無論他走多遠,無論離開多久,永遠不會走丟方言。即使他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但只要一開口,一吐一納之間,就藏了他的語氣、語調(diào)、語速、語韻。那是先天賦予的鄉(xiāng)間俚語氣息,是獨屬他的生命因子,每一個抑揚頓挫都標識了他的來處。大概這就是古老村莊永遠不老的生命力。
騰渠村,是白于山深處的一個小山村,他們的方言與我們的方言完全不同。他們生活在無定河上游,我們卻來自河流下游。我完全不能確定一條河在流淌的過程中吸納了什么,或者遺失了什么。我所能知曉的便是這條水流如何澎湃地奔涌向前,傾懷而出,毫不吝惜地留給兩岸和兩岸的子民。可惜,我們受惠于河流的滋養(yǎng),卻不是她眼中的“包青天”,我們連雨水都不是,只好輕輕安慰,悄悄離開。
一個名叫“營盤山”的小村,等著我們留做短暫停歇。一對淳樸的老年夫婦,六十多歲,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孫女,四歲。他們白天才回到鄉(xiāng)下,城里太熱了。善良的人終歸是貼近的,即使初遇有些猜忌,還是敞懷接納了幾個不速之客,清潔出兩間上好臥室,安頓我們住下。我住的房間有一盤土炕,炕上鋪著紅花毛毯,被褥全新;潔白的墻壁上懸掛著一張結(jié)婚照,男子樸實,女子含羞。地上蹲一只鐵爐,鐵皮煙囪鉆入炕中,夏天也沒有拆,主人在一個寒冷的早晨離開,未曾歸來。這是老人小兒子的婚房,年輕人出去闖蕩,留了結(jié)婚照守在家里。
我不敢有絲毫妄動,只在炕邊清理出一角兒,悄悄打開筆記本。山村之夜,漆黑如墨,我在燈下寫字,一些閃著薄翼的小蚊撲向這唯一的光源。突然覺得這些小蚊那么親切,如此靜謐的人類世界,如此幽深的山中夏夜,只有這小生命陪伴著獨坐靜夜的我。它們自然而然的律動,應(yīng)和著我內(nèi)心深處的寧靜,也牽引著靈魂思維的搏動。這樣的靜夜,原本就是生命中獨有的神圣時間,欣喜而孤獨,孤獨而欣喜。似乎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這份奇特的感覺,但它真真實實地存在著,閃電一樣,迅疾地,不斷地,出現(xiàn)在頭上三尺,劃出一道明亮的光。
借著這天光,我看到一個又一個真實的自己。小時候,父母睡了,弟弟妹妹也睡了,一個人蜷縮被筒中,隔出一個小小空間,打著手電,看書。偶爾,伸出頭來,聽著均勻的呼吸,睜大眼睛,看著漆黑的夜,欣喜而孤獨,孤獨而欣喜。那是獨屬自己的生命時光,所有的物、所有的人都隱退了,一個模糊而清晰的自我,慢慢凸現(xiàn)出來,似乎閉上眼睛能看到她無形的高度。那個時刻,她只是她自己,只是借著父母的載體來到這個世界,并漸漸與他們分離,漸漸看見自己的來路和去處,微微一笑,身心釋然。或者說,那個時刻的她,便是那滿山的風,躲過了各處的枝葉和各處的草,不聲不響地走,但造物主給的那顆心,那顆石頭的心,已經(jīng)開啟了天趣小口,開始吟唱了。我想,一個人的成長需要這樣的孤獨和欣喜,或者說自我生命的靈魂就是在這種不斷的孤獨而欣喜中成長。
我在燈光里靜坐,一種來自大山的聲息隱隱而動,應(yīng)和著那顆石頭之心的無聲歌詠。白于山,這父性的山,我確信已經(jīng)感知到他迫近的呼吸,一吞一吐,從容而有力。這呼吸穿山橫水而來,青草、莊稼、灌木、露珠和石頭,都做了傳遞的通道。我也是其中的一個,他正借了我的耳朵,傳遞著今夜的安寧和吉祥,也昭示著明朝的喧囂與生機。我無法靜坐下去了,也不能再寫出一個字,關(guān)了燈,摸黑走出屋門,站在院子里。沒有月亮,星星也似乎隱退了,退到山外,只留我與造物主站在一起。連綿的大山沉睡了,山脊線很柔和,亦或是柔軟,那是靠近天的地方。風沒有眼睛,他就像長了腳,躡手躡腳地,走過山谷、河水、枝葉、夏草和石頭。
最黑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一個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迎風,不避。站在黑夜深處聽風聲,忽而近,忽而遠,將蛙鳴與蟲息一起帶來,又一起帶走。遠處有閃電劃過,只一瞬,就掠過大山背后去了。剛剛下過一點雨,吸一口,就是濃濃的草木香,混合著泥土的味道。蟲子鳴叫,聲傳數(shù)里。蜷縮于夜的懷抱,傾聽萬類生息,勃勃而來,勃勃而往。無須明白自己是一棵樹,還是一聲鳴,只知道是這個世界中的一個,便好了。這是最黑的時刻,也是最好的時刻,眼睛驟然明亮起來——原來,沒有燈光,可以看到這么多,看得這么清晰。置身蕪雜的生活瑣碎中,很多時候,我們忽略了眼睛的天然功能,也模糊了心靈窗戶的明朗,面對迎面而來的物、事、人,一股腦兒全盤接納。我們大概很少放下心來,看得慢一點,看得久一點,仔細分辨,理性取舍。這樣導致的直接結(jié)果是,我們都變成了爬行中的蝜蝂,只要遇到東西,就抓取過來,仰起頭背著,背負越來越重;又喜歡往高處爬,即使用盡力氣也不停止,直至跌落地上,垂頭而睡。
老鄉(xiāng)的院子很寬敞,一半鋪磚,一半長草,一棵高大的楊樹守在院門口,站成深夜的古典。剛出門時,眼睛還沒有適應(yīng)黑暗,樹看起來似乎是一團巨大的黑,比夜的背景更黑,像宣紙上洇染了一團墨??吹镁昧?,樹干便凸顯出來,枝葉漸漸疏朗起來,分明起來,葉子在風里微動,枝不動。楊樹是父性的樹,主干筆直,直沖云霄,毫不在意那些旁逸斜出的枝干會干擾到他陽剛的向度。他敞開胸膛,吸納空氣、流云、水分,自顧自地向上,再向上。實際上,再多的小,累加起來也難以囊括高大雄闊的維度。西風橫吹的北方,只要留心觀察,你就會發(fā)現(xiàn)排排白楊都向著西北傾斜,卻仍然有姿有態(tài),沒有失重。
古人有“曲院回廊留月久,中庭老樹閱人多”,朗朗日月,攜帶著歲月的信息,彌漫在老樹上空,流轉(zhuǎn)不定的光陰滲透在一圈又一圈年輪。中庭老樹不只閱人多,閱人的老樹長了千年,閱樹的人也跟著長出一代又一代。遠涉而來的我,也是這山村老樹看到的又一代。今夜沒有月,只有樹。我把腳往前靠了幾步,夜氣被我劃開了,樹更近了。深夜的濃黑中,我們一點也不陌生,面對面站著,端端正正地,秉承一樣的姿態(tài)和溫度,相看兩不厭,不厭兩相看。無須論高低、比大小、談尊卑,我們只以木的質(zhì)地,說著鐵的話語。
屋內(nèi),那一只鐵爐銹跡斑斑,從冬天坐到夏天,守著主人回家。很偶然,這個夜晚,我成了它臨時的主人。我從黑暗中回來,與它相對而視,它不言,我亦不言。我看到它通體鐵質(zhì)的實,它卻看到我凡胎肉身里深藏的虛。山中一個夏夜,我端坐土炕,低了頭,在鐵的面前羞澀了,不敢再寫下一個虛妄的漢字。淺綠色的小蚊子還沒有睡,悠然地,在光里飛,發(fā)出一絲絲聲息。偶爾,它也停落在鐵筒上,鐵筒里青煙裊裊,穿過炕洞和磚瓦,剝離了鐵的熱,消散了。
小橋畔: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小橋畔村很老了,也很有名氣,早在舊石器時代就有人類活動。走在這樣的村莊,我們能夠聽得到牛羊、馬匹和人的呼吸,混合在濕潤的空氣中,輕輕流轉(zhuǎn)。很早以前,先祖在這里扎了根,村莊就扎了根。沿著水道而行,就在這個村莊,我們第一次看見了水婀娜多姿的身影。我們歡喜地停下來,與水近距離相親。她從南而來,向北而去,岸渚汀蘭,水鳥翔集,水上蘆葦,郁郁青青。夾岸柳樹茂盛,蒼翠欲滴;樹后黃沙燦燦,溫熱潔凈。這是北方難得的水域,水安寧地泊著,也不安分地蕩漾著,垂柳柔軟,隔出古遠,水草和蘆葦,綠油油地泊出一個天外世界。這個屬無定河流域的地理單元,被沙、土、樹環(huán)抱成一闋詞的意境,綠水寫意,蘆葦入境,古木成風,一山一嵐,一水一木,都是不可或缺的意象。
正是八九點鐘的太陽,清明靈動的風和清明靈動的光交融在一起,空氣輕薄而濕潤,什么都看不見,又什么也看得見。我們坐在水畔看水,不遠不近地看,不愿驚擾水,也不愿褻瀆水,更不愿玷污水。一種無形的敬畏之情,彌漫在水天之上。那是一段美好到無以言表的時光,我們不敢高聲喧嘩,也沒有相互嬉鬧,只靜靜地和水在一起,和光在一起,過濾著生命底部深藏的微粒,一點一點,靈魂輕盈起來。相比之下,金雞沙水庫顯得有些索然無味,被圈起來的水一點兒也不活潑。人為創(chuàng)設(shè)的水域,實用性更大,卻缺失了自然河流的藝術(shù)性。
小橋畔之后,為了沿著河道旁行走,我們選擇了一條坎坷不平便道,蜿蜒而前,有的地方塵土飛揚,有的地方雨水積存。小灘子村附近,河谷呈凹形,有階地,谷內(nèi)縱深。一眼望見幽深河谷底下幽深的水,我們便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跳下車子去看水。俯瞰溝底,墨玉一樣的水,沒有一點波瀾,也沒有一絲聲息。相比于小橋畔那一片平靜寬闊的自由之水,這里的河床緊窄一些,谷深水靜,靜水深流,繞出一個飽滿的弧形。倘若說小橋畔村的水是純凈甜美的少女,這里的水已然成熟為少婦。你看,青藍色的基巖被水沖刷出一層層紋路,像是一雙大足,穿了千層底布鞋,走在水上。這石頭河床便是她日夜安眠的男人胸膛了。
河流是生命的藝術(shù)品,她以河床為筆,以綠水為墨,不停息地書寫著大地上最好看的漢字。人們真正記住一條河,從來不只是因為她的名字,而是有關(guān)她的氣息和成長。我對無定河的最初感知來自母親。很小的時候,母親與鄰居結(jié)伴,去綏德薛家峁鎮(zhèn)上趕集,置辦一些生活用品,倘若傍晚未歸,我們便知道水大了。我和弟弟妹妹坐在鹼畔上等母親,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黑下來,罩子一樣,罩住我們和遠處。隱隱約約,看見有人影浮近,就搶著喊“媽”。有時候,母親答應(yīng)了,雀躍著,奔去迎接;若是不應(yīng)聲兒,那就是別人的父親或母親了,便也知曉母親就要回來了,他們乘坐一條船渡河。
那個時候,那段無定河上沒橋,水也大,性子暴烈。尤其是夏天午后,隨時有暴雨,隨時可以掀起怒濤,艄公畏怯,船客膽寒。但你又必須渡過它,以達彼岸,那頭是商品的集散地,這頭是回家的黃土路。每當母親回家晚了,我們就央著她講渡船的經(jīng)過。母親說得慢,我們聽得急,仿佛渡河的不是母親,而是我們。那漕船就在身邊,那驚心動魄的場景就在眼前,我們似乎看見船工力拔巨浪,驚險渡船,電影鏡頭一樣真切清晰。從那時起,我對無定河只有畏懼,沒有好感,她阻遏了母親回家的道途,也阻遏了我們想去對岸看看的念想。
第一次見到無定河,已是少年,母親多次渡船的地方有了第一座石拱橋,不過低矮,水大的時候就漫過了,算是漫水橋。我走在橋面上,小心翼翼,不敢往前探,仿佛一腳踩下去,就會按到某個開關(guān),洪水漫肆,驚濤駭浪。但很遺憾,成長的日子中,我從沒有見過她怒濤洶涌的樣子,似乎那澎湃的河水已經(jīng)在兒時的記憶中流盡了。
斗轉(zhuǎn)星移,終于來到白于山腹地,我們走上高粱,走向山底,走過荒坡和莊稼,探到谷底深處,尋那一脈散發(fā)著草木香的水。冥冥之中,有一個意念,這水,不治病,只救生。遺憾的是,當我追溯著水流方向找尋到水源地的時候,母親已遠隔天涯。生命一脈,來于自然,歸于自然,這是亙古不變的法則。唯有自然,才是人類靈魂的永恒歸宿。所有生老病死、窮富苦樂、風云雨電、水火災(zāi)害,都可以在廣闊而神秘的大自然中得到保佑和恩賜。這不是人類的擬想和虛設(shè),而是造化給予萬物最公平的安排。我寧愿相信,母親端坐某一朵云頭,燦然而笑,看著我,也看著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的河流。
倘若有人要問此程為什么而來,我想,我所尋訪一定不只是無定河,或者“無定河”這個文化意象。我也為水岸的村莊、樹木、古堡、廟宇,為平凡而蓬勃的子民,為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式而來。這個世界上,鮮活的靈魂時時獨語,也時時與你對話。你的親人、朋友、陌生人,或者藍天、大地、草木、鴿子,都與你有一場又一場私語,悄悄叮嚀你:停下來,等一等,你的靈魂正輕輕喊著你的疼。從這個意義上說,無定河是我卑微心底盛裝不下的一條圣潔之河,她不只是一個河流概念,也是一種血緣符號和生命神性,也可以說是一種人生信仰。
等候車子修復重啟的光陰中,我們與一棵老樹靜默相守。這是一棵能夠忍受朔風苦寒的大樹,主干粗壯,分出四個分枝,扎地而生。突然很羨慕樹,終其一生,只站立這一處土地,未曾離開過半步,卻有一世飽滿的風景,自始至終,沒有空缺。一個又一個季節(jié)過去,秋風橫掃,落葉如雨,化為煙塵,隨風飄散,決絕而去。待明年春來,老樹守著宿根舊枝,再發(fā)新芽。老樹從來沒有丟了自己,人卻縱使窮盡一生,也難得見到真正的自己。你若見到了,便是大開悟,那是另一個本來的自己,很多時候,我們走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