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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栽的靈芝

2018-09-24 15:22黃雨欣
延安文學 2018年4期
關鍵詞:阿康弗雷戴維

[德國]黃雨欣

日上三竿了,鄭品芝還懶懶地賴在床上不愿起來,因為即使起床了也沒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等著她來做。丈夫和女兒和往常一樣,吃過早餐就出門了,餐桌上已經收拾妥當,只有丈夫給品芝留出來的早餐還扣在兩只大碗里。

鄭品芝的丈夫徐一平年長品芝八歲,自打結婚那天起,就把嬌滴滴的鄭品芝當小妹妹寵著。如今,身為上海開發(fā)區(qū)建筑設計師的徐一平,無論從他手中誕生了多少高樓廣廈的雛形,回到家里還照樣是系著圍裙為妻子女兒燒晚飯的模范先生。這已經是他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了,看他那哼著小曲的自得其樂勁,似乎是要把這良好的家務傳統(tǒng)一直不厭其煩地延續(xù)下去。

品芝愛吃海鮮,過去大家生活都拮據(jù),可體貼入微的徐一平還是盡可能地在餐桌上變幻出品芝愛吃的東西:有時是一盤油炸小黃花,有時是清蒸小牡蠣,雖然不似大魚大蝦的昂貴,卻也對品芝的胃口,那些今天看來未免寒酸的過去就成了品芝心里一道美麗的風景。如今徐一平也算得上是上海灘的新貴了,可他仍然戀家,寵妻子愛女兒樂此不疲。雖然50多歲了,可這個年齡的男人有成功的事業(yè)和美滿的婚姻作后盾,成熟自信的魅力就會從里到外地散發(fā)出來。滿大街的緋聞艷遇似乎與這個家庭無緣,他們一心一意地經營著屬于自己的情感空間,這點尤其讓鄭品芝的心里感到踏實和滿足。

隨著徐一平事業(yè)的蒸蒸日上,品芝那份在船廠工會委員的職務就顯得可有可無了,加之他們的新居離單位又遠,繁忙的徐一平不便像過去一樣天天接送她上下班,徐一平曾提出讓品芝辭去工作,安心在家當她的全職太太,可品芝自己不愿意。工作對她來說,除了精神上的寄托外,還是她幸福生活的證明地,每當她添了什么新衣、打理了什么新發(fā)型、用了什么名牌進口化妝品或是吃飯又換了什么新口味,她都要在單位和同事姐妹們分享。雖然她從不曾質疑過自己的幸福,但她仍然需要那一片嘖嘖艷慕的贊嘆,就像再好的演員也需要舞臺和觀眾一樣。

遺憾的是,這樣的好時光隨著國家的機構改革已離她而去,船廠的工會仍然不可或缺,但工會委員不再設立專職的崗位,而是派到基層車間真正的工人頭上。至于原工會那些委員們就被分流遣散了,也就是說,鄭品芝下崗了。這回,雖然鄭品芝終于如徐一平所愿當上全職太太,可她自己卻是極不情愿的,由一名大型企業(yè)的國家干部一夜之間成了家庭主婦,這種強烈的心理落差還真讓她一時難以適應。

徐一平對品芝還是一如既往地嬌寵和體貼,她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美容美發(fā)、鮮鮮亮亮地逛街、為一家三口添置華貴的服裝,并不時地買些小飾物裝點寬敞的新居,最后到超市購買最新鮮的海鮮和蔬菜,等徐一平下班燒來吃。品芝很少吃肉,也從不下廚,她要保持曼妙的形體,而且她一直認為動物脂肪和油煙就是使女人皮膚變得粗糙的罪魁禍首。不出去工作了,本來心情就百無聊賴的,再懈怠了外觀,整個人不就頹廢掉了嗎?鄭品芝才不要這樣,她是懂得如何享受生活的女人。由于品芝自己保養(yǎng)得當,更重要的是徐一平對妻子多年如一日的呵護,使四十出頭的品芝看上去依然風姿綽約。那回在女兒娜娜入高中的第一次家長會上,班主任劉老師竟然問她:“你是徐小娜的姐姐嗎?”從此,戴著瓶底般眼鏡的娜娜再不愿與她這個當媽的一起逛街,娜娜尤其怕被同學撞見說:“徐小娜,你姐可比你漂亮多了!”相比之下,娜娜更愿意和爸爸在一起,撒嬌耍賴都那么心安理得,很顯然,品芝的嬌貴無形中疏離了她和女兒的感情。

若不是妹妹鄭品靈的那番越洋長途,下崗后的鄭品芝至今仍在上海過著她那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安逸日子。人世間的事情有時真就那么難以預料,說不變可以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如一日,說變也許就是那么一瞬間。事隔多年,驀然回首時,鄭品芝自己都難以置信,就是那個昏沉沉的午后,妹妹的一個電話就使她走出了既定的生活,并一步步改寫了她的后半生。

鄭品靈雖然是高高的身材卻毫無江南女子的纖細,應該屬于牛高馬大那一類,五官雖是濃眉大眼的,乍一看還真漂亮,可越看越乏味,倒不如姐姐鄭品芝的細眉細眼余味悠長。鄭品靈的性格也是粗線條的,傷心了就號啕痛哭,高興了就朗聲大笑,她對生活的選擇簡單到非此即彼,要么這樣,要么那樣,最看不慣姐姐品芝的優(yōu)柔寡斷、兒女情長。鄭品靈無論是性格還是外表甚至連為人處事的方式都是和姐姐鄭品芝反著來的。

鄭品靈從小不愛讀書,成天和街頭一幫招貓逗狗的男孩子混在一起,漸漸地她竟成了他們的頭,在這些誰也惹不起的壞小子們中間頤指氣使說一不二。別看她在外邊足夠風光的,可回到家里就不免英雄氣短了,父母嫌她瘋瘋癲癲地給家里丟臉。尤其是在姐姐嫁得如意郎君后,更顯得她鄭品靈不務正業(yè)了。父親還算心疼這個小女兒,除了背地里長吁短嘆地干著急,可在品靈面前卻一句狠話都說不出來。倒是鄭母一見她就嘮叨個沒完,那種話說多了,難免惹得品靈不耐煩,這樣一來,鄭品靈就更懶得回家了。

這天,品靈難得在家里露面,鄭母忍不住又數(shù)落開了:“一個女孩家,書讀不下去我們也不逼你,可你自己心里應該有數(shù),這樣在外面野會有什么好結果?還不趁年輕漂亮把終身敲定,你看你姐姐……”品靈不客氣地回敬她媽道:“別人的父母都舍不得女兒出嫁,你們可倒好,一見我就心煩,巴不得盡快把我推出家門!”鄭母聽了,氣得沖品靈的父親嚷道:“老頭子,你就看著你的寶貝閨女這么氣我嗎?你聽聽她說的這叫什么屁話,姑娘大了,該工作就得去工作,該嫁人就得去嫁人,我們都這么一把年紀了,總不能替她操心一輩子,說她不也是為了她好?你看她那惹不起的派頭,眼里哪還有我這個當媽的!”老太太原指望丈夫能站出來嚴肅地教訓一下品靈,父親疼愛小女兒可以理解,但總不能眼見她的未來四六不著的還不聞不問吧?可鄭父仍是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在勸解:“你們都別吵了,吵就能解決問題了嗎?”品靈不服氣地說:“我可不是咱家的什么問題,即使我有什么生活上的問題還能指望你們來解決嗎?”鄭母聽了,氣得聲音直發(fā)顫:“好,好,你有本事,有本事不要賴在父母身邊,你把自己的問題解決好也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本事!”品靈大哭道:“你不就是成心想往外轟我嗎?我這就滾蛋……”說著一頭沖出家門,將房門摔得山響。

品靈離開家后,索性住到了開飯店的阿康家里。阿康以前是品靈他們團伙里的大哥,后來不知從哪弄來一筆本錢就開了一家規(guī)模不大不小的飯店。由于阿康在社會上混得久了,白道黑道都吃得開,弟兄們有客人都愿意往他那里領,阿康當然也不會虧待了弟兄們,隔三岔五地酒水招待,如此一來,倒把個飯店炒得紅紅火火的。阿康對品靈的美貌早就垂涎三尺了,品靈雖然表面對誰都大大咧咧,可誰要想占她便宜也不那么容易,她若是撒起潑來收不了場不說,也怕因此觸犯了眾怒惹得弟兄們翻臉。阿康對品靈還是沉得住氣的,因為他并不缺女人。這回品靈和家里鬧翻住到他那里,可謂正中他下懷。

自從品靈來后,阿康推掉了所有相好的女人,一來二去地就和品靈明鋪暗蓋起來。從此品靈便以老板娘自居,忙里忙外地張羅店里的一切,來給飯店捧場的人更加多起來。那陣子,對阿康和品靈來說,鈔票可是太好賺了,好像擋都擋不住,它們自己就嘩嘩地往口袋里流一樣。

鄭品靈雖然沒有結婚,但也算有了固定同居的男朋友,況且還是個能賺大把鈔票的男人。阿康對鄭品靈父母也不薄,自從品靈和他住到一起后,他先后把老人的家電都換成了進口名牌的,每次去探望老人時也會隨手甩給他們幾張大票。相比之下,大女婿徐一平就沒有這么大方,不過他對女兒品芝好就行了。從此,品靈的父母就是再看不起阿康的背景也不好再說什么,就由著他們去了。

然而,好景不長,正當阿康的飯店財源廣進的時候,上面突然下來一紙公文,他們飯店所處的位置已被劃歸城市開發(fā)項目,限定他們擇日拆遷。而這項工程的總設計師正是鄭品靈的姐夫徐一平。

當晚,品靈和阿康就來到了姐姐鄭品芝家。來開門的是扎著圍裙的徐一平,他一只手舉著鍋鏟熱情地讓進二位,鄭品芝正優(yōu)雅地布置餐桌,飯廳里彌漫著燒魚蝦的香氣。餐桌上已經擺上了一條紅燒鯉魚和兩盤綠色蔬菜,這時,徐一平托著剛出鍋的茄汁大蝦進來,邊解圍裙邊招呼女兒娜娜為姨媽和阿康舅舅搬椅子,寒暄著讓他們也嘗嘗不同于他們飯店的家??谖?。品靈和阿康只好坐下來心不在焉地陪著姐姐一家吃飯閑聊,他們覺得姐姐家這頓飯吃得過于漫長了,有幾次品靈都忍不住要開口都被阿康用小動作制止了,阿康覺得如此重大的事不合適在合家圍坐的餐桌前商量,那種其樂融融氣氛也不對。

吃過晚飯,娜娜就進她自己的房間溫習功課去了,品芝端進來一盤水果,阿康忙迎上去接過來,搶著為大家削蘋果,這時徐一平問道:“怎么樣,最近你們飯店的生意還好吧?”阿康剛要回答,品靈搶著說:“好是好,可惜持續(xù)不了多久,上面已勒令我們盡快拆遷了?!逼分コ泽@地問:“人家生意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說拆就拆?”品靈冷笑一聲說:“據(jù)說是開發(fā)區(qū)的工程項目,和這么宏偉的工程相比,我們小本生意又算得了什么!姐夫是總設計師,這回倒好,設計得自家妹妹都沒飯吃了?!边@時,徐一平恍然大悟似地說:“瞧我忙的,差點忘了你們飯店正處在新近要開發(fā)的區(qū)域里,那就快物色新店址吧,別耽誤了生意。”品靈大眼睛一翻,不滿地嘟囔:“你說得倒輕巧……”阿康咳了一聲打斷她,然后轉向徐一平說:“姐夫你也許不了解這生意場上的事,合適的店面不是說找就能找得到的,就算我們物色了新店面,可離了這塊地盤我們恐怕很難玩得轉。姐夫你是工程的總設計師,能不能就說那里開發(fā)條件不成熟,將工程拖一拖或者索性換個地方開發(fā)你的項目?”說著阿康從懷里摸出重重的一捆鈔票,從桌上推到徐一平面前。徐一平一看,勃然大怒,忽地站起來激動地說:“你們這是干什么?開發(fā)項目是經過政府部門多方考察得出的結論,你們怎么能光考慮一個區(qū)區(qū)小餐館的利益就想左右大局?別說這個忙我根本幫不上,就是能幫也不幫,快把你們的東西收好,多花些心思安置你們的餐館去吧!”說罷一甩手一頭扎進書房再不出來。

品芝還從未看見徐一平當她的面生這么大的氣呢,也責備起妹妹來:“你看你們辦的什么事!那么大工程怎么能處處顧忌你們這些小市民的意愿?你姐夫是管工程設計的,又不管什么餐館開在哪里更盈利的瑣事。”品靈一聽,氣得大哭起來,沖品芝嚷道:“我就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們,左一個小餐館、右一個小市民地叫著,好像就你們高尚,你們是貴族,我們這就走,放心好了,餓死也不再登你們的大門!”說著,動作極大地抓起桌上那捆錢,拉起阿康摔門而去。

自從那次的不愉快以后,品芝就再沒能和妹妹品靈說上話,逢年過節(jié)時,也會在父母那里遇到品靈,可品靈一看見他們扭頭就走。有時品芝心里也怪徐一平當時太沖動,就算他們見識短淺言行荒唐,也不至于就不要這個妹妹了。雖然品靈對品芝夫婦避而不見,品芝還是經常能從母親那里得到有關品靈的消息。

小區(qū)的開發(fā)項目按原計劃進行著,品靈和阿康縱使是萬般不舍,還是把餐館搬到了別的商業(yè)區(qū),正像阿康事先所擔心的一樣,搬家后餐館再沒有以前的紅火人氣,撐了不到一年就關門大吉了。恰在此時,阿康聽說過去的一個哥們現(xiàn)在正從事為德國中餐館辦理勞務輸出業(yè)務,遂硬著頭皮考下了一級廚師證明,然后找到這人,塞上不菲的中介費和厚實的紅包,不久赴德的手續(xù)就齊備了。

阿康臨行前匆忙與品靈履行了夫妻的法律程序,來不及舉行婚禮就遠走高飛了。幾個月后,品靈前去探親,一走就是十年,除了年關給父母的匯款單和極簡單的電話問候,對品芝這個姐姐則沒有任何的只言片語,直到那個昏沉沉的午后。

鄭品芝接到妹妹鄭品靈從德國打來的國際長途后,感情真是說不出的復雜。品靈還是那個爽快脾氣,不管對方怎么想,只顧自己說得痛快。她告訴姐姐,她和阿康的兒子已經七歲了,目前正在當?shù)匾患曳浅S忻馁F族學校就讀,雖然每年的學費相當可觀,可他們認為很值得,她要讓瞧不起他們的人看看,鄭品靈和阿康的后代也能接受歐洲上流社會的教育。而他們自己,經過海外十年的苦熬苦干,今天也終于有了自己的實業(yè),他們用這些年給人家炒菜跑堂積攢下來的錢開了一家中餐館,目前正是籌備階段,順利的話,不久就能開張營業(yè)。

電話已經放下了,可鄭品芝的耳畔還一直回響著品靈頗具感染力的聲音:“姐姐,我知道你已經下崗了,姐夫和娜娜又不需要你守在家里照顧,你才四十多歲,難道就甘心從此過那種退休老人的生活嗎?不如出國和我一起再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你文化水平高又有能力,我對你是有信心的,來吧姐姐,俗話說,戰(zhàn)場親兄弟嘛!”

由于事情來得過于突然,對妹妹的盛情相邀,品芝有些手足無措,她諾嚅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后只是底氣不足地問道:“我對國外的生活一點也不了解,能行嗎?我怕……”還沒等她說完,品靈就打斷她“有我們在,你有什么好怕的?這些年我們已經在這里打下了底子,你可以先來旅游探親,順便感受一下,然后去留隨你,費用我們來出。如果想留下和我們一起干,你可以帶來一部分資金入股,年終時按股金分紅。等你在這邊安定下來,還可以把娜娜接來讀書,姐夫還能為國家拼幾年?。咳思姨锰靡粋€大設計師都給你燒半輩子飯了,等他退休后讓他也過來,這里環(huán)境好空氣也好,可真是一個安心休養(yǎng)的好地方啊!”

最后品靈誠懇地告訴姐姐,他們的餐館正在籌備階段,孩子還小無人照料,如果她這個時候能來德國,無疑將是對他們最大的支持。說實話,品靈前面那通豪言壯語并未打動品芝,畢竟那還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可當她聽到妹妹談起小外甥雷雷時,品芝的鼻子有些發(fā)酸,她雖然從未見過這個孩子,可從母親那里總能看到品靈斷斷續(xù)續(xù)寄來的照片。孩子生得濃眉大眼的渾身透著機靈,活脫脫的一個小品靈,品芝早就從心里喜歡上這個小外甥了。從電話里品靈對自己近況的了解,說明這十年她們之間雖然沒通音信,可品靈還是一直在關注著她這個姐姐的,就像她不斷地通過母親關注著妹妹一樣。不管過去如何吵鬧芥蒂多深,姐妹還是姐妹,這種血緣親情是任何時候都難以割舍的。

這些天品芝正處于對漫長未來的茫然思索中,鄭品靈的電話來得可真是時候。它如一塊重重的石頭擊在水面上,頃刻間打破了姐姐一家原有的平靜。

這天的晚飯桌上,品靈的電話內容就成了當晚的主要議題。品芝雖說是在征詢徐一平的意見,但那份難以按捺的興奮表明了她想出國到歐洲見見世面的迫切愿望。娜娜聽說小姨媽愿意給媽媽辦出國,更是興奮,一會兒問:“媽媽,小姨說沒說歐洲究竟什么樣啊?”一會兒又問:“媽媽,小姨真的答應以后讓我到德國去讀書嗎?”只有徐一平很冷靜,他的手邊在品芝后背上摩挲邊說:“如果品靈真有心邀請你去旅游探親,你不妨答應下來,這段時間你也挺悶的,出去散散心也好。品靈阿康現(xiàn)在正是用錢之際,經濟上就不要牽扯他們了,費用我會替你準備好的?!逼分バσ饕鞯攸c點頭,到德國旅游探親這件事就算定下來了。

品靈辦事一貫雷厲風行,很快就寄來了一系列的探親材料,品芝在上海只需按部就班,沒費什么周折就辦好了出國的手續(xù)。由于做著短期出國的打算,臨行前,品芝也沒特別為自己準備什么,旅行箱里裝的大多是給品靈一家的禮物。這樣回來時也可以倒出空間帶一些歐洲特產,難得出國一趟嘛。

鄭品芝終于坐在了由上海直飛到德國的班機上,分別的十年和迢迢萬里的距離都濃縮在這九個小時的航程里。品芝勉強咽下幾口飛機上的份飯就闔眼遐想起來,她對德國的印象僅是限在風景圖片上,但一想到即將和妹妹的重逢,心情就不免興奮起來。多年不見,不知當年那個瘋瘋癲癲的品靈變成了什么樣?

出了海關,品芝一眼就看見了身穿長風衣的品靈,見她過去風風張張的披肩發(fā)也剪成了錯落有致的超短型,十年的時光不但沒有消磨品靈的美麗,還為她增添了成熟自信的風韻。她那在上海顯得過于粗獷的一米七幾的個頭,在德國人群里看上去竟然恰到好處,再配上那醒目的五官,使品靈即使在這群金發(fā)碧眼的歐洲人中間也那么搶眼。品靈這時也看到了姐姐,她手拿一束鮮花快步迎上來,不由分說地將品芝擁在懷里。在飛機上,品芝曾設想過這種場面,當時以為面對妹妹的親熱自己會不自在,可真的身臨其境了她反倒很坦然,這種歐洲式的見面禮節(jié)囊括了這對姐妹久別重逢的萬語千言,也省卻了她們之間不必要的寒暄與感慨。

品靈把品芝帶到一輛墨綠色的歐寶車前,坐在駕駛位上的是一個高高瘦瘦卻很有精氣神的德國男人。見她們姐妹到來,這位德國人一步跨出車廂,向品芝伸出了手,同時嘴里熱情地嘟囔一句德語。品芝不解地看看品靈,品靈向姐姐介紹說:“這是我們的德國朋友弗雷克。今天阿康忙著開車去進貨,我只好請弗雷克開車來接你,他在政府部門工作,過去是我打工那家中餐館的老主顧,這回我們開飯店,全靠他幫我們跑下來那些雜七雜八的手續(xù),你不知道,德國政府部門辦事那個叫真勁兒,在國內送個禮就辦成的在這里不知要公事公辦地拖多久,好在弗雷克對這些程序了如指掌,德國人面對德國人,事情往往就好辦多了,若沒有他幫忙,我們也許不能這么順利就自己當老板?!?/p>

弗雷克駕車向市區(qū)行駛著,品靈坐在前面和弗雷克唧唧呱呱地用德語不停地說笑,品芝坐在汽車的后排,將頭扭向窗外看街景,她感到這個城市真是整潔干凈啊,連空氣都是那么一塵不染地透明。后來品芝提出一個問題惹得品靈狂笑不止,品靈問的是:“那個居民區(qū)里干嘛要擺放著一排小車呀,黃黃綠綠的那么好看,是給人家送什么貨的吧?”品靈笑得弗雷克莫名其妙,急得直問:“什么什么?你姐姐到底說了什么?”品芝忍住笑翻譯給弗雷克聽,弗雷克也大笑起來,說:“品靈你快告訴你姐姐,那些漂亮的小車是給她送玫瑰花的,黃車是裝黃玫瑰的,綠車是裝綠玫瑰的,上帝,我還沒見過綠玫瑰呢!”聽了品靈的翻譯,品芝意識到自己可能出了丑,臉一紅再也不說話。

第二天品芝就知道了那些“小車”的用途,那二位當時故弄玄虛了大半天,原來不過是人家德國人的垃圾箱,他們將不同種類的垃圾在扔掉之前就區(qū)分開來,不同顏色的垃圾箱盛放不同的垃圾,這樣做雖然增加了居民的工作量,但有利于回收和環(huán)保。這件事雖然不大,卻沖淡了品芝初到德國和妹妹團聚的興奮。很多天過去,品芝一想起來心里還是堵得慌,她鄭品芝在上海一向是被人羨慕的對象,向來都是只有她笑別人的份,像那天被妹妹和那個叫什么弗雷克的鬼佬肆無忌憚地取笑,在記憶中似乎還是第一次。這件事讓品芝對妹妹心里很不服氣:“哼,得意什么?比我先出來十年的人就為了知曉垃圾箱的用途那么興奮,我若有機會留下來,十年后的境況說不定比你還強呢,總不至于把一輩子光陰耗在餐館里!”

品芝雖說是來旅游探親的,可品靈他們一家為了新餐館的開張忙得團團轉,正像品靈當初說的那樣,根本顧不上她那個剛上小學的寶貝兒子,哪里有閑心陪品芝去游山玩水呢?倒是品芝主動承擔了不少家務,照顧雷雷的任務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品芝身上。她除了每天上午接送雷雷上下學,下午還得陪這個小淘氣參加鋼琴、跆拳道等各種名堂的訓練班。好在雷雷是德國人的飲食習慣,面包香腸冷牛奶就能打發(fā),否則再為他忙活一日三餐,品芝可真就吃不消了。眼看來德國快一個月了,連妹妹住的這個小區(qū)都沒邁出過,最熟悉的路線就是從家里到一家購物的超市和從家里到雷雷的學校。

品芝在上海就愛干凈,不過那時還算悠閑的,如今到了德國,倒為妹妹一家忙碌了起來,品芝并無怨言,反倒有一種被人需要的充實感。只是無論多忙,個人衛(wèi)生卻從不懈怠,一早一晚的淋浴當然必不可少,有時累了乏了,就放上一浴缸熱水泡上一陣,躺在熱氣氤氳的浴缸里,品芝陶醉地閉著眼睛,她感到,雖然自己在上海的生活已經很優(yōu)越了,可那大環(huán)境和這里還是不能比,在家里還不覺得,一出家門,人與人之間那份磨肩擦踵的擁擠就令她難以忍受,哪像這里,街上的行人們都是一副從骨子里透出的悠閑。雖然她還沒有機會更深切地體會德國,但是,她對這里的喜愛卻是由衷的,這時她對妹妹的感激也是由衷的,是妹妹在她下崗后的百無聊賴之際,不失時機地為她提供了一個出國的機會,和當年妹妹他們出國后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相比,她的出國不就是享受嗎?雖然幫妹妹做些家務帶帶孩子,可和妹妹對自己的付出相比,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就在這種漫無邊際的遐想中,品芝的體力會很快得到恢復。品靈家里的無線網(wǎng)絡還能接收中國的電視節(jié)目,每天晚上,照顧雷雷睡下,舒舒服服洗過熱水澡的品芝和在國內一樣,看會兒中文電視就安然入睡。

周末,雷雷班級里一個叫戴維的小男孩過生日,接到戴維的邀請,雷雷很興奮,早早地就為戴維包好了禮物。戴維是中德混血兒,他母親是外嫁的中國人,也是從上海來的,品芝到學校接送雷雷時,曾經見過她,有時也簡單地聊上幾句。這次趁給兒子過生日的機會,她特意打電話邀請品芝在戴維的生日派對那天早點過去,幫她一起做些準備工作。品芝痛快地應承下來,連日來,她在妹妹家也挺悶的,很愿意借這個機會和別人聊聊,更何況戴維的爸爸是德國人,她對這種中西合璧的家庭充滿了好奇。

派對下午三點才正式開始,品芝中午不到就帶著雷雷過去了,確切地說是雷雷給她領路,反正兩家住得不遠,只隔兩條小街。

戴維的家是那種幾家聯(lián)體的獨門小樓,在德國俗稱排房的。這種小樓外觀看似連在一起,但進得門后就會發(fā)現(xiàn),各家的樓房都是獨立的,獨樓擁有的東西它全有,由于使用共同的地基,房價自然不能和別墅式的獨樓同日而語。這種樓房結構在德國頗為普遍,住戶主要是中上層收入的人,鄰居之間互不相擾,雖沒有私家別墅的豪華,倒也舒適實用,顯然是比品靈住的普通的居民公寓樓高一個檔次。

穿過寬敞的客廳,客廳的正門外是戴維家的花園,五月的德國,天空出奇地明媚,透明的空氣里隱含著花草的甘甜氣息。兩個淘小子一見面就跑到花園里去踢球,戴維母親就拉著品芝坐在露臺上喝茶閑聊。品芝推辭說:“有什么需要做的你盡管說,我們還是先干著,免得下午客人來了忙不過來?!贝骶S媽媽笑著說:“蛋糕已經入爐了,剩下那點活我很快就能弄完,根本不需要你動手,一看你這手指頭像嫩蔥似的,就不是慣于做家務的主,讓你早些來就是隨便聊聊,下午來的都是我老公家的親戚朋友,他們一到,我就得陪他們滿口‘鬼話了?!?/p>

這是一個黑瘦精干的女人,年齡不過三十出頭,說話快得連個逗點都沒有,干起活來更是手腳麻利,想必思維也是敏捷的。從她爆豆一樣滔滔不絕的話語里,品芝了解到這個女人過去在上海時是一家大醫(yī)院的內科大夫,雖然業(yè)務上無可挑剔,可由于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而是從江蘇農村考到上海的,在單位里就倍受排擠。她一畢業(yè)就被安排在別人不愿進的傳染科室,按規(guī)定傳染科的醫(yī)生是要定期輪換的,別的同事已經輪過幾輪了,可是她卻在那里一直干到出國。她從小就要強,不平的待遇更激發(fā)了這個鄉(xiāng)下丫頭的倔勁,表面上她雖不爭不搶的,可自從院里來了德國專家后,大家就紛傳將來可能有到德國進修的名額。從此,她一下夜班就偷偷地跑到同濟大學德語系去旁聽,平時一有機會就虛心向專家請教,用的是別人都不懂的德文,不到一年,她就能用德文和專家自如對話了。開始還是在醫(yī)院,后來就逐漸轉到了咖啡館、高檔餐廳、直至專家的臥房。通過和專家的親密接觸,她了解到,專家之所以不遠萬里到中國來,就是常年和妻子感情不和,苦悶中想遠走他鄉(xiāng)換個環(huán)境,也想通過距離讓兩個人都冷靜地想想這段婚姻該何去何從。她的適時出現(xiàn)倒是促使專家作出了比來中國當專家還重大的決定。不久,專家就要回國了,果然,在專家臨走前和院方確定了交流項目,這次打算先確定一個赴德進修的人選,就在別人都忙著給領導請客送禮拉關系的時候,專家提議要先通過業(yè)務考核,還要他親自測試德語,這兩樣條件都決定了這個人選非戴維媽媽莫屬。就這樣,這個鄉(xiāng)下姑娘終于名正言順地隨專家來到了德國?!凹热槐汲鰜砹耍揖蜎]想過要回去,索性就嫁給有恩于我的專家了,從此在德國過上了再沒有人際關系糾纏的清靜日子,再不必看那些勢力領導同事的臉色。我還算幸運,遇到了我老公格爾,他人不錯,待我也好。雖然離婚讓他損失了幾乎全部的財產,他前妻還給他生了一兒一女,他把自己的整幢洋房和存款都留給了他們,我們現(xiàn)在等于白手起家。他總是覺得委屈我和戴維了,我倒很滿足,因為多窮的日子我都過過,更何況我們現(xiàn)在的收入用于生活完全沒有問題,過日子嘛,一家人感情和睦才是最重要的。”戴維媽媽感慨道。

見戴維媽媽一下子就對她這么推心置腹,品芝也對她講出了自己的困惑。她告訴戴維媽媽,自從下崗后,雖然當總設計師的丈夫對自己仍一如既往地寵愛,可她總覺得心里有一塊很大的空間填不滿,具體是什么她又說不出來。過去有班上的時候,有姐妹同事的包圍羨慕還不覺得,如今一閑下來面對自己,這種感覺欲發(fā)明顯起來。戴維媽媽聽后,肯定地說:“我知道你們問題出在哪里,你們雖然相敬如賓,但是缺少激情,這是中國夫妻的通病?!逼分ヒ苫蟮卣f:“怎么會呢?我們感情那么好,從不吵架?!贝骶S媽媽不容質疑地說:“這是兩回事!我問你,你們經?;ハ啾磉_愛慕之情嗎?你們經常發(fā)自內心地親吻對方嗎?你們瘋狂投入地做愛嗎?你們分開這段時間互相思念得寢食難安嗎?”戴維媽媽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品芝面紅耳赤,品芝笑著說:“都老夫老妻的了,還搞這些小孩子的把戲,那不是和神經病一樣!”

戴維媽媽:“問題的癥結就在這里,咱們中國男人就是不善于調動妻子的激情,要知道,兩性之間的情愛和其他的感情是有著本質區(qū)別的,更不是寵愛所能代替的,你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妹妹,我們中國夫妻的日子常常是,過著過著愛情就被親情取代了,雖然不吵不鬧的,可又總覺得缺少什么,為這個分開又不值的?!?/p>

品芝雖然心里對戴維媽媽的分析很贊同,嘴上仍嗔道:“就你當醫(yī)生的知道得多!”戴維媽媽湊近品芝輕聲說:“不瞞你說,我們戴維爸爸每天早上出門前都把抱得很緊很緊,他總是邊親吻我邊說一些熱情撩人的話,搞得我渾身燥熱難耐,然后就一整天都盼著他早點回家……”品芝輕捶著她嘻笑著說:“你那是德國丈夫,不能比的,不能比的……”

她們正說著悄悄話,格爾先生開車回來了,戴維媽媽立刻向小鳥一樣歡快地迎上去,格爾先生果然將妻子深情地擁在懷里親了又親,他一疊聲地稱妻子是“我親愛的小老鼠”,然后將成箱的啤酒飲料從車里搬下來。他也許知道品芝講不來德文,只熱情地和品芝握了握手說了聲“你好!”就進到房里喝咖啡看電視去了,留下兩個女人在外面繼續(xù)閑聊。

品芝看到,這是一個紳士體面的德國男人,高大的塊頭,灰白的頭發(fā),雖然親和地笑著,但那副無邊眼鏡卻隔開了和凡人的距離,他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年齡上至少和戴維媽媽有二十歲的差距,但還是一副精力充沛活力十足的樣子。品芝心說:“別看人家鬼佬年紀不小了,可是挺會哄老婆的,徐一平要比他年輕得多,卻早就是老成持重的家長樣,這人和人真是不能比的?!?/p>

兩只大蛋糕同時出爐了,廚房里立刻彌漫著醇美的香味,這時,格爾先生已經在庭院里支好了幾張薄木桌,品芝幫著戴維媽媽把餐具一樣樣擺好后,兩人又把蛋糕、色拉、面包、奶酪等德國人派對上不可或缺的東西搬上餐桌。格爾先生則忙著支起燒烤的爐子,烤爐旁邊已經準備好了一盤盤各種腌制好的生肉和香腸。一切準備就緒,戴維媽媽就把戴維帶進了房里。等這母子倆再出來時,就都是煥然一新的待客裝扮了:戴維換下了汗津津的牛仔褲和體恤衫,穿上了吊帶西褲和白襯衣,頭發(fā)也剛剛梳理過,戴維的舉止也就隨著這身正式的打扮紳士了起來。戴維媽媽作為今天派對的女主人也沒有絲毫懈怠,臉上化了看上去很舒服的淡妝,剛剛還馬尾一樣隨意束在腦后的頭發(fā)現(xiàn)在已被高高地挽在頭頂,身著淺灰色露肩長裙,一條奶白色的絲質披肩繞過背部軟軟地落在了兩只臂彎處,腳上則是一雙同色系的厚跟皮鞋,既便于在花園里招呼客人又不失女主人的莊重。品芝很欣賞戴維媽媽這身看似隨意實則高貴得不露痕跡的打扮,心想:別看她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但對上海女人的精致學得還蠻到家的。

很快,客人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到齊了,除了品芝和雷雷,竟然全部都是德國人。大家把包裝得精美的禮物交給小壽星后,就三三兩兩端著酒杯或站或坐地閑聊寒暄,還有幾個男賓過去幫著格爾照顧烤爐,隨著爐子上炭火的燃燒,撲鼻的香味已經在花園里彌漫開來,閑聊的客人就紛紛放下酒杯,端起自己面前的盤子過去揀肉吃。大家隨意地說笑著,氣氛很輕松。這時,戴維媽媽周旋在客人們中間,已經顧不上品芝了,倒是格爾先生給品芝端來一盤第一爐的燒烤,接著又去忙活了。雷雷混在小孩子堆里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無法和德國人交流的品芝只好低頭吃自己的,她本來平常就很少吃肉,德國人這種豪放不羈的吃法她更是學不來,硬著頭皮勉強吞了兩口,肚子就感覺漲漲的。見大家還在吃得興高采烈的,她不便立刻起身告辭,只好干坐著,直到見飯后的德國客人們都在興致很高地喝酒談笑著,顯然派對不時一時半會就能散的,就起身和戴維媽媽告辭。戴維媽媽也不挽留,只是雷雷正玩在興頭上不愿意走,戴維媽媽就說:“那就讓小孩子先玩著,晚上我讓戴維爸爸送他回去?!逼分ヅR出門,戴維媽媽又手腳麻利地包好兩大塊蛋糕塞給她,并熱情地說:“有空來玩!”

品芝一個人提前回到家里,一進門就看見更衣架上掛著兩件外衣和品靈的皮包,里面還傳來品靈開心的說笑聲,正奇怪他們今天竟然收工得早??蛷d的門虛掩著,推開門的那一霎那,品芝不禁目瞪口呆:只見兩個濕漉漉的男女相擁著擠在沙發(fā)上,正嘻鬧著爭搶一只吹風筒,都想將熱風往對方的頭上噴,很顯然他們是剛剛洗過澡,兩個赤裸的身體都那么耀眼,妹妹品靈通身散發(fā)著奶白色的柔光,而那個遍身長滿淡黃色汗毛的男人卻不是阿康,而是那天和品靈一起去機場接自己的那個叫弗雷克的德國人!他們這是……這是……品芝正尷尬著,弗雷克已經不慌不忙地扯過一條大浴巾將下體圍住,品靈笑嘻嘻地沖姐姐道:“真不巧,叫你撞見了,戴維家的派對不是剛開始嗎?誰想到你回來得這樣早!”品芝也不爭辯,低著頭匆匆穿過客廳直奔自己的房間,隨手“砰”地一聲撞上房門,心里仍像揣只小鹿似的“撲撲”跳個不停,好像作賊心虛的不是品靈和弗雷克,錯的也不是那對赤裸的男女而是自己這個不該提前回家的人。

品芝不合時宜的出現(xiàn)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外面兩個人的情緒,嘻鬧聲仍然持續(xù)著,消失一會兒后,又漸漸地被另一種聲音取代,品芝的嬌吟低喘和弗雷克的獅咆虎哮難解難分地糾纏在一起,那聲音里是不加任何掩飾沒有任何抑制的本能需求,縱使品芝的雙手死命地捂在耳朵上,那撩人魂魄的聲音仍然無遮無攔地灌進來,毫不留情地沖擊著她那業(yè)已沉睡多時的原始欲望,她在心里絕望地乞求他們快停下、快停下吧,否則她就要崩潰了,她真后悔剛才看到那令人尷尬的一幕時沒有抽身而去,而是進到房間里來,造成一錯再錯。

似乎足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外面的聲響終于平息了下來。當品芝聽到弗雷克告別出門的聲音后,不禁替妹妹長松了一口氣,這要讓隨時可以回家的阿康撞見,以這個拼命三郎的脾氣,鬧出什么事端可怎么得了?品靈也是快四十的人了,怎么還是脫不了太妹的稟性這么恣意枉為?

“你到底要在里面躲到什么時候?”隨著品靈的聲音,品芝的房門已經被推開了,“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瞞你,自從阿康張羅開店就沒再碰過我,也許是忙得顧不上這檔事,也許是這些年太忙碌耗干了心血,可我是個正常的女人啊,我是不會拆散這個家的,可我的身體卻需要男人的愛撫和滋潤,說實話,我和弗雷克的關系已經持續(xù)很久了,有了他我才知道做女人的快樂,你沒經歷過是體會不到德國男人是怎樣愛女人的,那真是……真是……”品靈似乎一時找不到一個貼切的詞來表達她的感受,最后只好說:“那可真是好的不得了!”

今天可真邪性,從早到晚竟然連續(xù)有兩個中國女人當品芝盛贊德國男人對付女人的手段,顯然這些風月手段是讓這些有經歷的中國女人明里暗里都樂于接受的,今天的所見所聞著實讓品芝眼界大開,沒想到,人過中年的德國男人仍然激情蕩漾、春心不減,不像她的徐一平,早已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過去她一直認為對于他們這個年齡段的人來說,關鍵是事業(yè)有成忠于家庭,根本沒指望還會有如此激情完美的性愛。多年以來,她還以為自己的欲望早就冷淡了,徐一平是個體貼的男人,這方面也從來不違拗品芝的意愿,這些年也就這么和和美美過下來了。似乎直到今天,品芝才意識到她的生活究竟缺少了什么,這種缺憾丈夫的功成名就彌補不來,丈夫的呵護寵愛彌補不來,她要的正是這種不管不顧激情忘我的男歡女愛!意識到這一層,當了幾十年淑女的鄭品芝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大跳。

自從戴維生日那天品靈和弗雷克的私情被品芝撞見后,弗雷克到家里和品靈幽會時就不再回避她了,他們任何時間都有可能興高采烈地忽然雙雙出現(xiàn)在家里,親熱起來更是肆無忌憚,根本不顧忌品芝在另一扇門后面的感受。有了那次令人倍受煎熬的經歷,每次見他們旁若無人地進門,品芝都要找借口躲出去,還要忍受品靈的冷嘲熱諷:“我干事的人還沒不好意思呢,你倒慌里慌張的,還擺出一副貞潔烈婦的嘴臉給我看,真怕了你!”品芝心里氣憤難平:這是你的家當然隨你怎么折騰,你鄭品靈向來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什么時候怕過我?品芝縱使有一千句話要回敬她,嘴上卻不搭腔,只徑直向外走,逃離尷尬的品芝有時是去逛逛商場,有時到戴維家里和戴維媽媽說會兒話。雖然品芝對阿康絕口不提她所看到的一切,品靈對姐姐的隱忍苦心卻毫不感激更不收斂,好像她在姐姐眼皮底下興風作浪是天經地義一樣,好像品芝作為姐姐就有義務為她保守這個秘密似的。

奇怪的是,品芝雖然覺得心里堵得慌,卻絲毫沒有卷起背包打道回國的念頭,她似乎忘記了自己為什么要到德國來,更不知道繼續(xù)留下去看妹妹的臉色會有什么意義。但有一點卻是很明確的:她喜歡這個處處鮮花綠樹處處整潔明凈的國度,雖然這里的一切都不屬于自己,但是她隱隱地感到,只要自己不忙著離開,她就有機會成為這里的一員,像品靈阿康和戴維媽媽他們一樣。

品芝撥通了上海家里的電話,女兒小娜告訴她爸爸到廣州出差了,她的新班主任劉老師對她很好,剛剛還來給她燒過晚飯。女兒在電話里并沒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只是滔滔不絕地談論她的劉老師,還興奮地說,媽媽你不知道劉老師燒飯的手藝有多高,連爸爸都說好吃呢!品芝心里雖然不快又說不出什么,只好老生常談地囑咐說:小娜你明年就要高考了,要抓緊時間學習,當心身體。小娜回答說,媽媽放心吧,劉老師跟爸爸說我是棵好苗子,她會好好關照我的!

這期間,品靈的餐館已經裝修完畢正式開張營業(yè)了。開張以來,生意一直很好,阿康主灶品靈跑堂,一個外人都沒雇,兩個人雖然忙得一塌糊涂卻是每一分錢都是為自己賺的。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品芝安頓好雷雷后也跑去幫忙,因為品芝的探親身份沒有合法的工作許可,餐館又是新開張,所以品靈也不敢讓她太招搖,只能偷偷地給他們打打下手。這點品芝總是不解:“我是給自己妹妹幫忙還要偷偷摸摸的,這又不是打黑工賺錢,德國的法律怎么這么死板呢?”每到這時,品靈就不免旁敲側擊:“沒辦法,誰讓你老公不是德國人?我要是有個德國姐夫,別說是來幫幫忙,你就是來這里工作也是名正言順的!”

關鍵時刻,為品靈的餐館援手的不只品芝一個,那個德國佬弗雷克也沒閑著,尤其是晚上或周末生意旺的時候,總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這個人干起活來是不吝嗇力氣的,替阿康開車出去拉貨、幫品靈收碗幫品芝洗碟……更重要的是新開張的餐館里每天都有那么多雜七雜八的往來賬單、信件,別看品靈阿康德語的日??谡Z還可以,可一遇到文字的閱讀書寫幾乎就成了文盲,這些就都交給弗雷克來全權處理了。有些德國老人就餐時話多,愿意和人聊聊,每到這時,忠實的聽眾也是弗雷克。對他們來說,好像吃飯的內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就餐時的心情。德國老人有閑也有錢,卻往往獨居缺少親人的關懷,有時在這里一坐就是一晚上,客人不多時,陪他們聊上一會,他們就開心得很,雖然他們很羅嗦,但也得禮貌周到地接待,因為這些老人吃得開心了就有可能成為這里的常客,而且老人們出手都很大方,點的是七八歐元的一份便餐,結賬時甩出二十歐的票子不要找頭也是常有的事,還有一高興就著話癆多喝下去的一杯杯啤酒,可都是五倍的利潤?。?/p>

客人們在餐館里見弗雷克跑前跑后地張羅得歡,都以為他才是這家中餐館的主人,那些中國人不過是他雇用的大廚和跑堂,哪知人家是丈夫和妻子、姐姐和妹妹的親密關系,這里其實只有他才是個外人,還是賠錢賺吆喝的義工。阿康對弗雷克明顯的熱心似乎不但不心存疑慮,還恭敬有加,連他們自己的飯食都是給客人燒飯的間歇隨便弄一口的,不難吃但也不特殊,可每次弗雷克來,他都要親自過問:今天你想吃什么?弗雷克也不客氣,專撿愛吃的點,他又偏愛過油食品,除了雞肉鴨肉,甚至連鮮蘑都要油炸過了才吃,燒他一個人的飯,不亞于接待一桌普通客人的工作量,可阿康毫無怨言。看到這一切,品芝心里暗說:就沖弗雷克對餐館的貢獻,多吃你幾頓飯當然算不了什么,更何況,人家還在替你盡為夫之道呢!這當然是氣話,品靈能把兩個大男人擺布得服服貼貼又相安無事,這種本事讓人不得不佩服。

兩個月的時間忙忙碌碌的很快就過去了,品芝的簽證還有一個月就要到期,品靈和阿康都承認,品芝雖然是那種享受慣了的女人,可她的到來還是很大程度地幫了他們,要知道,在德國,像他們這樣披星戴月的餐飲業(yè)家庭,家里若沒個可靠人打理還真是難處多多。這也是當初他們一籌莫展之際,品靈想到請下崗的姐姐過來探親的主要原因。當初阿康曾反對過讓品芝來德國,一來擔心品芝耐不住寂寞吃不了苦,來了又吵著回去,不但幫不上他們還夠添亂的,二來品芝只有三個月的簽證,她期滿回國后不還得要他們自己另想辦法?可品靈卻是個敢作敢當?shù)呐耍f對阿康說:只要姐姐同意,我們就先把人弄出來,走一步看一步,想那么多干嘛?當初他們也是誠心誠意地想帶品芝出去旅游一趟的,哪成想,這開餐館的事情還真這么纏人,把他們拴得緊緊的,反正自家姐妹來日方長,就算他們欠姐姐的吧。

很顯然,品靈他們目前確實需要品芝,而品芝也不想就這么輕易回去,所以,當務之急就是怎樣設法讓品芝繼續(xù)留在德國。品芝不止一次地和戴維媽媽探討過這個問題,她不但要留下來,還要能堂堂正正地出去工作,因為她實在厭倦了在國內下崗的日子,也許這也是她寧愿留在德國給妹妹作“保姆”當“幫工”的一個原因。當時戴維媽媽曾說過,像她這種情況,只有一個捷徑就是和德國人結婚,只要能成為德國人的配偶,那么居留、工作許可等一系列令她頭疼的事情就會迎刃而解了,將來還會找機會把女兒辦來讀書。品芝聽后直搖頭,連說不可以,丈夫多年如一日地待我那么好,人家又沒什么對不起我的地方,怎好說離婚就離婚?戴維媽媽很不以為然地說:再好的夫妻感情脫離特定的環(huán)境也就變味了,你不是自己也羨慕和德國男人一起生活的中國女人嗎?品芝說:羨慕歸羨慕,真要讓我邁出那一步卻不容易,小娜會怎么想?小娜的爸爸還不傷心死?再說,哪有那么現(xiàn)成的合適人選在等著你嫁?戴維媽媽搖頭嘆道:“不可能世上所有的事情都盡如人意,往往是你要了這樣就得損失那樣,拿我來說吧,雖然現(xiàn)在的日子很幸福,可格爾畢竟年齡比我大那么多,我甚至不愿去想我們是否還有共同的未來,戴維又那么小……我的意思是說,你又想要德國的合法居留又舍不得國內的一切,那就很難兩全了。”

當晚品靈和阿康回到家里,見品芝還沒睡,她正在看網(wǎng)絡轉播的中文節(jié)目,遂坐下來和她談起了同樣的話題,就是如何能在德國長期呆下去。說來說去,話題還是還是繞到了“嫁人”這個敏感的字眼上。品靈說:“我了解你和姐夫的感情,如果只是為了我們的方便就破壞你們多年的夫妻關系我心里也會不安?!逼分フf:“我們是老夫老妻,早就不像你們那么肉麻了,和人家會生活的德國男人相比,他就是一杯溫吞水?!闭f到這,品芝突然意識到阿康還在旁邊,她連忙打住,好險,差點說走了嘴。品靈聽出她是指自己和弗雷克那檔子事,既不生氣也不緊張,卻把頭轉向阿康問道:“你怎么不說話?過去你的點子不是挺多的嗎?”阿康一拍腦門說:“你們的話倒是點醒了我,依我說,姐姐若想好好留下來,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就是:婚,還得離;人,還得嫁,只是不動真格的!”品靈品芝同時驚叫:“假結婚!”

雖然這個方法早被南方來的難民們用濫了,可他們卻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走這一著險棋,弄不好就會既破財又招災。品靈恨不得一口唾到阿康臉上,質問到:“假結婚可是要冒險又花錢的呀,假結婚的對象在哪?和你嗎?你也配!就算找到了人選,你知道那人是否可靠?付給人家那一大筆黑錢又從哪出?”

阿康聽了品靈的一頓搶白后不緊不慢地說:“我是不配,可有一個人配,這個人就是弗雷克!”不等品靈回嘴,他又接著說:“這人可是絕對可靠,而且憑你們之間的關系他一定肯幫這個忙,說不定連錢都不要?!逼缝`冷笑道:“你可真聰明!你嫌弗雷克礙眼又離不了人家,就把我姐姐抬出來擋駕,她的年齡和弗雷克一樣大又不懂語言,難道弗雷克會看上她?”阿康嬉皮笑臉地說:“別忘了,我說的可是假結婚又不是真結婚,你犯哪門子急?就算弗雷克真看上姐姐也不是什么壞事,以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總不至于像現(xiàn)在,大家都揣著明白裝糊涂,你就從來沒想過我的心情嗎?真是要多尷尬有多尷尬!”品錄氣得暴跳如雷,沖阿康罵道:“你心里只有賺錢開餐館,為了餐館你竟然裝聾作啞地默許別的男人和你老婆上床,現(xiàn)在,你是餐館也有了,收入也穩(wěn)定了,就想收回老婆了,又把我姐姐打發(fā)給人家,你個無能男人大王八,我不許你利用弗雷克對我的感情!”阿康氣憤地一揚手,掀翻了桌子吼道:“閉嘴,你個騷女人!你給我戴了綠帽子還有理了?以為我阿康是好欺負的?不要給臉不要臉!”吵鬧聲驚醒了睡夢中的雷雷,一時間女人哭孩子叫亂成了一鍋粥,品芝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阿康和品靈哭道:“別以為我一定要賴在這里,大不了我馬上回到丈夫女兒身邊去,若不是看雷雷有爹媽生沒爹媽管的樣子可憐,我早就回上海了,哪個吃飽了撐的聽你們這些亂七八糟混賬話!嗚嗚嗚……”雷雷也緊緊地摟著品芝的脖子哇哇大哭,他嗚嗚咽咽地說:“姨媽不要走,我不許姨媽走,姨媽你也不要我了嗎?”雷雷這一哭鬧,大家都安靜了下來,各自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十一

也不知品靈阿康是怎么游說的弗雷克,他竟然同意和品芝辦理(假)結婚手續(xù),而且真如阿康所料,他明確表示分文不取,這么做純粹是幫助品芝獲得居留。弗雷克的態(tài)度令這三人各懷感慨:阿康是勝券在握洋洋自得;品靈是宜憂宜喜患得患失;品芝的心里更是矛盾重重,感動弗雷克仗義相幫的同時也顧慮徐一平會因誤解自己而設置障礙,如果徐一平不同意和她在(假)離婚協(xié)議上簽字,那么這一切設想就都不成立。此時,鄭品芝似乎已認不清方向,只有被命運裹挾著往前走。

品芝雖然仍舊經常和徐一平小娜通電話,電話的內容仍舊是不痛不癢地互致問候互報平安,可品芝已經感到有什么微妙的變化即將在他們之間產生了,至少,她這方面正為一個嶄新的未來而充實地忙碌著。電話里,面對徐一平一如既往關懷的聲音,品芝鼓了幾次勇氣都沒將“假離婚”的打算說出口,她覺得,無論真假,“離婚”這個詞本身就是對徐一平感情上的傷害。在品靈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下,最終品芝只好選擇了書信這種傳統(tǒng)的方式來闡明自己的觀點。品芝在給徐一平的信中反復強調,他們這么做不是對感情和婚姻的背叛,而是對未來生活的一種迂回變通的追求,在這種追求中,她是家庭的開路先鋒,暫時的分別是為了永久的相聚,她堅信不久的將來,他們一家會由于她的英明決定而重逢在這個古老而美麗的歐洲國度。

品靈打聽到有一種本人不必出面,只寫一份委托書就可以在國內辦理離婚的方法。品芝想來想去,覺得這樣也好,既節(jié)省時間又不必折騰回去面對徐一平的質疑。就給要好的女友寫了一份委托書,并在信中表明,在這件事上,她是有苦衷的,關照女友千萬不要將消息擴散,以后有機會再向女友解釋一切。

國內那邊的“離婚”沒費什么周折,品芝很快就收到了離婚證書。和郵件一起寄來的還有一封徐一平親筆寫的信。在信里,徐一平的口吻很平靜,他語重心長地說:“品芝,你別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又搞得太復雜,我去美國、新加坡考察工作過,卻從未想過要以什么方式留下來,總覺得那里再好也是人家的天地。雖然你的做法我不贊成,可你希望我辦的事我還是照辦了,因為我不愿破壞你的理想和夢境,即使在我看來它很荒唐,不管你提出的離婚是真是假我都尊重你,并希望你在異國他鄉(xiāng)多多保重!”

看了徐一平的信,品芝的心一下變得空空蕩蕩的,她感到,無論這事是怎樣的結局,有些美好的東西在他們夫妻之間已經失去了。想到這兒,她捧著這燙手的離婚證書,哭了。

品芝想,和弗雷克的假結婚辦妥后,三年的居留就有了,等這一切如愿了,她一定飛回上海和他們父女團聚些日子,徐一平雖然沒有激烈地責怪她,但顯然對她有所擔心和誤會,有些事還是當面解釋比較好。

德國這邊自有弗雷克和品靈出面張羅,因所需的文件齊備,自然也是一切順利,品芝只需在最后關頭和弗雷克一起到市政府簽個字,品靈和阿康也分別以他們證婚人的身份出席了簽字儀式。辦好了結婚手續(xù),接下來是弗雷克帶品芝到外國人機構換簽證,這回,品芝以弗雷克合法妻子的身份一下子就獲得了三年的合法居留,這么重要的事一件接一件的沒費任何周折就順理成章地辦了下來,整個過程簡單得讓品芝難以置信,不禁感慨:看來和德國人結婚,顯然是好處多多。

從此,閑暇時品芝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到品靈的餐館里幫工了,工資上,品靈是從來不會虧待姐姐的。品芝還給自己在家附近的成人語言學校報了名,每天上午送走雷雷后,她就騎車去上學,一路上感受著和暖的微風拂面和小鳥歡快的啼鳴,此時,她似乎看到前方一個嶄新的生活正在等著她去追求和把握,品芝真的有些陶醉了。

四十多歲的人了又要重新學一門完全陌生的語言,那份艱難是品芝事先沒有料到的,雖然她沒有一點外語基礎,可她并不氣餒,她聽課認真、不恥下問,弗雷克和雷雷都是她得機會就求教的對象。常規(guī)方法學不會,她就找捷徑,索性走起了旁門佐道,品芝幾乎在每個德文單詞后都標上了中文諧音,她管德文的“蓮花”(Lotto)叫“駱駝”,他們所住的“庫達姆大街”被她說成“褲檔大街”,就連進服裝店選衣服,營業(yè)員問她喜歡的顏色時,她也會大大方方地回答“濕襪子、濕襪子!”(schwarz黑色)……雖然如此不倫不類的發(fā)音常惹得雷雷笑得喘不過氣來,可人家德國人竟然也能聽懂,這樣一來,枯燥艱澀的德文就在品芝的頭腦里漸漸地活了起來,很快,她就能結結巴巴地和弗雷克聊一些簡單的話題了。

十二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弗雷克去品靈餐館的次數(shù)漸漸地減少了,相比之下,教品芝學德文的時間就明顯地多了起來,和像孩子似地呀呀學語的品芝在一起,對弗雷克來說似乎是件很開心的事。自從二人履行了“結婚”這個法律程序后,他們之間就形成了一種默契,品芝無論遇到什么問題,都會首先想到找弗雷克幫忙解決,有些問題甚至在品芝沒想到的時候弗雷克就已經辦好了,好像他對品芝也承擔著一份責任似的。而且,從他們簽字那天起,再也沒發(fā)生過品靈和弗雷克雙雙幽會的事。雖然大家事先說得清楚,這個婚姻是假的,是為了解決品芝的居留而請弗雷克幫的大忙,可感情這個東西,更多的時候是說不清楚的,它往往是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就已經滋生了。

近來,和品芝在一起的時候,弗雷克時常直愣愣地盯著品芝的眼睛,每到這時,品芝都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天,弗雷克告辭時,品芝起身送他,走到門口時,他竟突然回身把品芝緊緊地抱住,用他那長滿絡腮胡子的臉一下一下輕輕地蹭著品芝的頭發(fā)說:“既然已經是我的妻子了,為什么不能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喜歡你,我真的想要你……要你……”自從和徐一平結婚以來,還從來沒有第二個男人這么熱烈地對她,徐一平對她的愛是不慍不火的溫存,像弗雷克這種不由分說的陣勢品芝還沒見過。此時,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像一只受驚的小兔一樣在弗雷克的懷里瑟瑟發(fā)抖,弗雷克俯身去搜尋品芝的嘴,品芝卻左躲右閃地回避著,實在躲不過了,她索性把臉深深地埋在弗雷克胸前。見她這樣,弗雷克嘆了一口氣說:“別怕,我不會強迫你的,只想讓你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你,從你下飛機坐進我的汽車里的那刻起,我就從心里喜歡上你了!忘了我和品靈的事,有了你,我就能抵擋那個東方魔女的誘惑了,我希望你真的能成為我的妻子。”弗雷克的話說得很慢,他字斟句酌,盡量揀品芝容易理解的詞來表達。說完,他松開了品芝,又在她的發(fā)際印了一個吻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品芝雖然沒想到會這樣,似乎又對弗雷克這個具有歐洲紳士派頭的男人有著隱隱的渴望與期待,然而,這中間又夾著品靈和徐一平。今天的事若被品靈知道了肯定又要大吵大鬧了,還不得罵她這個當姐姐的沒良心、老來俏?品芝轉念又想:品靈她憑什么呢?她不是有阿康嗎?想那阿康當年在上海灘是何等的豪爽和英武,如今卻為了這個家拼死拼活受盡屈辱,自己還枉費心機地替品靈和弗雷克瞞著他們的私情,哪知人家阿康早就心知肚明、打落牙齒和血吞了。時間和機遇真能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嗎?品芝又想,如果接受了弗雷克,大家是不是就都從這份亂紛紛的感情中解脫了?對阿康而言,弗雷克從老婆的情人變成了連襟姐夫,顯然是件化敵為友的好事??尚煲黄皆趺崔k呀?一想到徐一平,品芝的心不禁隱隱作痛,雖然她和徐一平的感情生活早已是親情替代了愛情,可那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歲月怎能夠就一筆勾掉?

鄭品芝的心,真是亂極了。

十三

轉眼,暑期到了。

算來鄭品芝離開上海已經五個月了,她想趁雷雷放暑假的機會帶上他回上海待上一段時間。征得品靈的同意后,品芝就迫不及待地往上海的家里打電話,徐一平小娜父女倆知道她要回去說不定有多高興呢。

電話一接通,那邊一聲“喂――”,是個很柔和略帶鼻音的女聲,品芝有些著急地問:“娜娜啊,我是媽媽,你感冒了嗎?”只聽電話那端女人的聲音漸說漸遠:“老徐,你來接吧,是小娜的媽媽!”

徐一平剛一拿起聽筒,品芝就忍不住質問:“那女人是誰呀?她為什么在我們家那么熟絡?”徐一平頓了一下,直言相告:“她是小娜的班主任劉老師,我們已經結婚了。自你走后,她就像母親一樣關懷小娜,她們的關系一直很好這你是知道的,所以我們雖然剛剛結婚,但已經不是陌生人,所以大家都很合得來。你怎么樣,和弗雷克過得還好嗎?”

品芝愣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她不知徐一平對她是真誤會至此還是有意制造誤會,總之,他們之間的一切都隨著那紙離婚證書結束了,結束得那么順理成章不留痕跡,甚至連個過程都沒有。這絕不是她鄭品芝的初衷,不是!

縱使品芝有千萬句話要為自己辯解,可此時此刻,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對著話筒號啕大哭起來。徐一平勸慰道:“品芝你別哭了,你在德國過得不順心嗎?過得不好你就回來吧,我們都會幫你的,畢竟你是我女兒的母親?!毙煲黄降脑捄推分サ闹刂匦氖赂緦Σ簧喜?,頃刻間,她的心里涼透了,無論徐一平說什么她都沒有聽的興趣,只嗚咽著沖話筒吼著:“娜娜呢?我要我的女兒!”

當話筒里傳來女兒的聲音時,品芝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她語無倫次說:“娜娜,你要知道,媽媽不是真的不要你們,媽媽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呀,為了你將來能到德國來讀書,爸爸結婚了,媽媽后悔也晚了,可你是會來和媽媽在一起的是嗎?媽媽這就想辦法讓你過來……”還沒等品芝說完,小娜就不耐煩地打斷她:“媽媽,你還是先顧你自己吧,你知道我是離不開爸爸的。劉老師對我的學習抓得很嚴,這學期我考了全年級第一名,劉老師要求我保持這個成績,爭取明年保送進重點大學。將來即使出國深造我也會憑自己本事爭取的,而不是采取你那種令人羞恥的方式!”

“小娜,不許你用這種口吻和媽媽講話!”這時,電波里傳來劉老師低沉而又嚴厲的聲音。很顯然,鄭品芝再也不是那個溫馨家庭里的女主人了,這個權力和地位是她自己在鬼迷心竅之下輕易地拱手相讓出去的。

十四

國內的家庭就這樣被自己斷送了,鄭品芝的心一下子變得空曠難耐。她費盡心機在德國營造的一切,在丈夫和女兒眼里竟然一文不值,這是她事先所不曾料到的。上海已經回不去,妹妹家總不是久留之地,她開始默默地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了。

弗雷克仍然一如既往地來關照品芝,在他不厭其煩地輔導下,品芝的德文進步很快。這時,她不但對弗雷克熱辣辣的目光已不再回避,對弗雷克情不自禁的親昵舉動也是半推半就的。品芝把東方女性的含蓄嬌柔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弗雷克哪里經得住品芝這樣欲擒故縱的撩撥?終于,他們之間該發(fā)生的一切就都發(fā)生了。

在品芝面前,弗雷克就是一只雄壯的歐洲獅,他稱品芝是他的“小貓咪”。“獅子”獵取“貓咪”當然是易如反掌,他獵取她卻不急于吞食,而是饒有興致地撫弄玩味著。這時,品芝就真像一只慵懶的貓咪一樣,全身放松地依偎在弗雷克懷里,任他靈活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每一處敏感地帶嫻熟地彈奏,然后任這個高大威猛又不失溫柔的德國男人把自己帶上云端又拋向深海……這種性愛的快樂是品芝從未體驗過的,是弗雷克為她實踐了她潛意識里對歐洲男子神秘的幻想與渴望,她要在有生之年把這種快樂持續(xù)下去,她已經離不開這個男人了,她要和這個男人以真正夫妻的身份生活在一起。在品芝看來,這些都不是什么難事,因為他們早已經是被德國法律承認的夫妻。

激越高亢的樂章逐漸平息,弗雷克環(huán)抱著仍嬌喘不止的品芝又一次懇求:“還等什么呢?今天就搬過去吧,以后讓我一下班就能看到你親到你,還能喝到妻子親手燒的熱咖啡?!边@次品芝不再猶豫,她決定晚上就向妹妹攤牌。品芝讓弗雷克先回去等她的消息,隨后,她撥通了品靈餐館的電話,她讓品靈今晚早點回家,說有重要的事要和品靈商量。

自從知道姐姐的家庭破裂后,品靈心里一直很不安,總覺得姐姐走到今天這一步自己難辭其咎,所以她也在四處求人為姐姐多方物色合適的人選。其實,弗雷克那點心思品靈早就看在眼里,和姐姐假結婚如此責任重大的事他都能那么痛快地應承下來,絕不止像阿康想象的那樣:因他和自己老婆有染而愧對阿康。他若真那么想,怎么還會明目張膽地到餐館里來忙活?“朋友妻不可戲”乃是中國男人的古訓,他們德國佬似乎只要兩廂情愿就心安理得。近來他很少到餐館里來了,品靈幾次以別的借口約他云雨他也都推托搪塞,卻肯花心思教品芝德文,明擺著想和品芝假戲真做。這個精明的鬼佬,一毛不拔就想白撿人家老婆,真是挖空心思地占便宜!他前妻就是因為他過于算計而和別的男人另起爐灶了,這回又算計到我們姐妹頭上,他別想美事!品靈正想找機會當姐姐揭穿這個小肚雞腸的男人,她要提醒姐姐,此人只能作情人不能當丈夫,一分錢都能攥出水來的男人讓女人怎么和他過日子?恰在此時,品芝打電話讓她早點回家,她就趁餐館沒客人時跑了回來。

十五

品靈一進門,就看見姐姐穿戴得很正式地坐在沙發(fā)上,幾只旅行箱已經裝好擺放在門廳里。見品靈回來,品芝開門見山地說,她決定搬到弗雷克那里和他共同生活,她要和弗雷克作堂堂正正的夫妻,從此不再玩什么“假結婚”的障眼法。

品靈聽了,雖然吃驚不小,可還是耐著性子,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導姐姐:“你才來德國幾天,又對德國男人了解多少?弗雷克根本就稱不上是真正的德國男人。不錯,他嘴巴里的甜言蜜語會哄女人開心,床上功夫到家,更會討女人歡心,可一涉及到錢,你的我的甭提分得有多清爽了。你想啊,他若真那么好,不早就成為我丈夫了,哪里還輪得到你?”品芝不服氣地嘟囔:“我倒覺得他人好又仗義,你不要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品靈氣得大叫:“你這叫什么話,以為我是嫉妒你們嗎?別以為弗雷克對你說了幾句好話你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以為自己多有魅力!實話告訴你,我最清楚他的斤兩,早就讓我玩膩了的男人,我當然不希望我的姐姐又當寶貝兒似的拾了去。你不了解他在金錢上的精明猥瑣,他那處處要占人家小便宜的心理簡直不像一個男人,你若真想找德國人結婚也不應該是他,嫁人又不差這一時半刻的,你著什么急嘛!”接著,品靈又歷數(shù)弗雷克的種種不男人的地方,比如和自己親密交往那么長時間卻一次象樣的禮物都沒送過她,倒是品靈時常倒貼弗雷克,圣誕、新年、情人節(jié)處處不落,光是今年弗雷克過生日,品靈送他一個老板牌公文包就花了七百多歐元。而輪到品靈生日時,弗雷克只用一枝玫瑰花外加一盒心型巧克力就打發(fā)了她,還美其名曰:“看,我把我的心帶給你,心甘情愿地被你吃掉?!薄昂撸f的比唱的還好聽,我鄭品靈可不是三歲小孩子那么好唬弄!還有,弗雷克專揀飯口到餐館里來,說是來幫忙,還不是來蹭飯的?自咱們餐館開張以來,弗雷克家的爐灶恐怕就沒再打開過……”

“說夠了沒有!”品芝生氣地打斷她:“走到哪里都脫不掉那庸俗勁!人總得講良心,人家曾經那么不計得失幫過你,包括和我假結婚辦居留的事,是要承擔風險的呀。到頭來就因為愛上了你姐姐和你中斷了不正當關系,你就這么惡毒地毀謗人家,這對他太不公平了!”

品靈大哭道:“就因為你是我姐姐,我才不愿看著你一錯再錯!不管你怎么看待我和弗雷克以前的關系,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你嫁他。當情人是另一回事,當我姐夫,他不配!不配!!”

品芝冷冷地回答:“這事我已經決定了,你就別管了!”說著就給弗雷克打電話,讓他開車來把自己接走。弗雷克的車子很快就來了,他把品芝的幾只箱子搬上車后,回頭禮貌地向品靈告別:“你保重,再會吧!”

望著坐在弗雷克車里絕塵而去的姐姐,品靈捶足頓胸地大喊大叫:“鄭品芝,你這個傻女人,竟然信他而不信我,你會后悔的!嗚嗚嗚……”

十六

和弗雷克這個男人真正過上柴米油鹽的婚姻生活后,品芝方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過于簡單了。品靈所言果然不虛!弗雷克的一日三餐簡單之極,除中午在單位附近吃快餐外,早晚都是面包果腹,他倒是能對付,品芝卻和他對付不起,品芝是從小吃慣了海鮮的,可弗雷克偏偏就聞不得丁點腥味,品芝偶爾燒回魚,弗雷克一進門就嘔個不停,搞得品芝緊張兮兮地大敞了好幾天的門窗。即使這樣,弗雷克仍皺著眉頭說家里還是有股難聞的腥味,嚇得品芝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了。雖說弗雷克平常飲食簡單,一到周末,又哄著品芝給他燒中餐,可他所理解的中餐就是把雞啊鴨啊甚至鮮菇西蘭花都過了油炸來吃,品芝是最聞不得油煙的,過去在上海又從不燒飯,這回做了德國人的老婆倒要遭這份洋罪,真是苦不堪言。

弗雷克雖然床上床下口口聲聲地稱愛她,可愛歸愛,一涉及到錢字,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弗雷克真的是個過于節(jié)省的人,在經濟上對品芝卡得很嚴,再加上生活習慣上的差異、文化觀念的沖突、對同一問題的不同理解等等諸多因素,使他們磕磕絆絆的夫妻關系雖然不能稱為不幸,卻時不時地令品芝心里起膩發(fā)堵。

婚后的品芝在弗雷克家里顯然是看不成中文電視了,她不止一次地要求弗雷克也給她在電腦里安裝一個中文系統(tǒng),弗雷克都以看中文節(jié)目不利于她學德語為理由拒絕了,最后纏不過品芝,他終于說了實話:“要安裝中文系統(tǒng)就必須是正版的,否則我的電腦會中毒,這筆安裝費你若自己能付,我當然沒意見,反正中文節(jié)目也是你自己看?!币痪湓挵哑分ヒ谀抢餆o言以對。

轉眼,女兒娜娜的生日快到了,雖然小娜對媽媽的成見很深,但作為母親,品芝仍然很牽掛女兒,尤其在女兒過生日的時候。周末,品芝硬拉著弗雷克上街,在體育用品商店,她看好了一雙女式運動鞋,鞋型為流線體,雪白的軟皮鞋面上一個玫瑰色的對號似流星劃過,那就是國際馳名運動品牌耐克的標志。品芝想象著女兒腳上穿著這雙鞋時輕盈活潑的樣子,恨不能立刻買下來給女兒寄去。沒想到卻遭到弗雷克的強烈反對,他說:“這雙鞋要一百多歐元呢,還沒算上國際郵費。上個月我母親過生日我給她買一束鮮花還不到二十歐元,她一個小孩子怎么能這么破費?”品芝說:“這是我當母親的一片心意,和破不破費是兩回事!”弗雷克振振有辭:“我就是不理解你們中國人為什么總要用金錢來衡量感情,難道一張賀卡就不能代表你的心了嗎?”品芝見既然與他說什么都是雞對鴨講,索性也不再和他商量,掏出自己的錢付了賬,然后一個人氣哼哼地回家了。

品芝雖然還有些錢,可那都是以前品靈以各種方式給的,要真這么用下去,撐不了多久的。徐一平曾要把離婚后屬于品芝的那部分轉給她,品芝見弗雷克對她如此吝嗇,就賭氣讓徐一平把這筆錢以品芝的名義存在上海,以備日后的不時之需。弗雷克眼見這筆錢惦記不到手,便在經濟上對品芝愈發(fā)苛刻起來。品芝不禁對這樣的婚姻產生了疑惑:難道這就是德國的夫妻關系嗎?你的、我的要分那么清,我沒工作,錢都是他掙的,自己腰包里沒錢以后豈不要處處受他的掣制?真不知這日子還過個什么勁!

十七

品芝的生活狀態(tài)雖然改變了,但她愛清潔的習性依舊?;楹?,愛干凈的品芝依然天天早晚淋浴,隔三岔五地在浴缸里放滿熱水泡上一個熱水澡。然而,她這多年雷打不動的習慣也被弗雷克質疑了,那天吃過早飯,弗雷克并沒像往日一樣杯盤一推就匆匆出門,而是饒有意味地看著品芝說:“我想這里的環(huán)境應該比你們上海干凈吧?”品芝說:“那是當然?!彼幻靼赘ダ卓藶槭裁磿俺鲞@樣的話來。弗雷克又說:“既然這樣,你還有必要那么頻繁地洗澡嗎?別看洗澡水來得方便,可自動燃水器的電費還是很貴的,天天洗澡倒是清爽舒服了,可這開銷你計算過嗎?”說完,也不看品芝的反應就出門上班了。品芝心里那個別扭呀,暗說:“哼,若真計較起來,我這個當老婆的是不是還得和你算一下當保姆當管家的工資呀?我扔下國內的一切跑到這里難道是為了看臉色的?這個狗屁婚結得可真冤枉,你不提帶我出去游山玩水也就罷了,以后搞得在家里連澡都洗不成,就是上海的保姆也沒到這個地步呀!”

更有甚者,那天,弗雷克竟抖著電話賬單對品芝說:“我一個人時的電話費從來沒超出過50歐,這個月卻突破了80歐,這次就算了,以后超出50歐那部分就由你自己來出好了?!币痪湓挌獾闷分ビ逕o淚,她回敬道:“我們已經是真正的夫妻了,你竟然和我算得那么清楚!那么好吧,我請你付我的家務清潔費、夫妻上床費,我哪怕是個妓女也不至于這么便宜吧?”弗雷克不解地說:“你在自己家里做家務要誰付你錢?我們做愛時你不是也很快樂嗎?我給了你快樂你卻反倒讓我付費,真是莫名其妙!”

“流氓流氓你這個流氓!”品芝忍無可忍地罵著,順手抓起一塊抹布狠狠地擲到弗雷克臉上,哭著跑出了家門。

品芝漫無目的地游蕩在街頭,她已無處可去,最后,只好坐在街心廣場的長椅上默默地流淚。這種日子她真的不想再過下去了,可不過又能怎么辦?上海早就回不去了,又為了弗雷克和妹妹鬧得不可開交,原指望弗雷克是她迷失后的避風港,哪成想……

品芝心里正千頭萬緒理不清的時候,忽然有人拍了她一下,說:“你這是怎么啦?”品芝抬頭一看,卻是久違了的戴維媽媽。自從搬到弗雷克那里后,品芝就再沒見過她,在這種時候遇見戴維媽媽,品芝真是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她緊緊握住戴維媽媽的手不停地啜泣,戴維媽媽拍著品芝的肩膀說:“走吧,有什么話到我家里再說。”然后不由分說,拉起品芝就走。

十八

戴維媽媽從品芝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里,知道了她們失去聯(lián)系這段時間里所發(fā)生的一切,品芝哭哭啼啼地說:“想我本來在上海過得好好的,丈夫寵我、女兒爭氣,卻一念之差跑到德國來……當初若是不答應品靈來探親就好了,即使來了,簽證到期就該按時回國,搞什么假結婚,又不聽品靈的勸,結果弄假成真……真是一步錯步步錯,我都后悔死了!”

戴維媽媽嘆了一口氣說:“你也不要太自責,這樣的故事我聽得太多了。弗雷克雖然吝嗇,可他人還不至于壞到哪里去。況且你還有個妹妹在這里,關鍵時刻她也不會看你有難不幫?!逼分フf:“我還有什么臉面再回妹妹家?我真想離婚算了?!?/p>

戴維媽媽勸道:“你還是冷靜點吧,如果真和弗雷克鬧到離婚這一步,辛辛苦苦得來的居留也就泡了湯,你可真就一無所有了。你應該明白,你所要面臨的主要問題并不是什么感情問題,而是生存問題。目前,當務之急是如何在現(xiàn)有的婚姻狀態(tài)下使你自己的經濟獨立?!苯又?,戴維媽媽告訴品芝,在這場婚姻中,雖然最初是弗雷克幫品芝辦的居留,可弗雷克也是個受益者。因為,按照德國的稅法,結婚后弗雷克會被國家減免一大筆收入稅,顯然,這筆錢是品芝給他帶來的。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并不是弗雷克在白養(yǎng)活品芝,如果深究起來,應該是品芝沾了德國社會福利的光,如果弗雷克還是你的我的斤斤計較,品芝非但不欠他,他還應該把這筆屬于品芝的錢還給品芝呢。

最后,戴維媽媽給品芝出的主意是,讓品芝回家鄭重其事地和弗雷克談判,爭取做妻子在家庭中的經濟地位,讓弗雷克到銀行簽字授權給品芝,使夫妻共同擁有弗雷克銀行賬戶的支配權。品芝說:“這樣恐怕行不通,弗雷克把錢看得那么重,別以為我要詐騙他那點錢?!贝骶S媽媽又說:“那就和妹妹講和,把真相和你的處境告訴品靈,然后要求作為正式受雇人員到她餐館工作,并正式和品靈簽署工作合同,照章納稅辦理各種福利保險,這樣就算將來離開弗雷克你也能自立了。別擔心,在德國生活,只要肯吃苦就能養(yǎng)活自己?!甭犃舜骶S媽媽一席話,品芝的心頭豁然開朗了。說話間,午飯的時間到了,戴維媽媽熱情地挽留品芝,她下廚房麻利地燒了一盤在魚市場買來的新鮮大蝦,又炒了一盤青菜端上桌,品芝望著盤里紅艷艷的番茄大蝦,鼻子一酸,眼淚又流了下來。她眼前又閃現(xiàn)出以往徐一平為她親自烹燒海鮮的身影,那情景已恍如隔世。自從她和弗雷克住到一起后,為尊重他的飲食習慣就再沒嘗過海味。她似乎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早忘了自己曾經是無海鮮不下飯的。當年上海那個被丈夫嬌寵、被女兒妒嫉的小婦人已漸漸離她遠去……

十九

后來,鄭品芝聽從了戴維媽媽的勸告,真的去找妹妹了。姐妹倆擯棄前嫌,風雨同舟地支撐著她們在異鄉(xiāng)賴以生存的餐館。品芝勤勤懇懇吃苦耐勞,在廚房幫阿康切菜洗碗,在酒吧配酒在餐廳跑堂招呼客人,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既能上得廳堂又能入得廚房的精干女人。

工作后的品芝和弗雷克雖還是夫妻,可經濟各自獨立互不牽扯。拋開了錢的困擾,弗雷克對鄭品芝的愛情依舊,恨不能一天到晚把“我愛你”當山歌唱,做起愛來依然由溫存到熱烈令品芝回味無窮,她再也沒提起和弗雷克離婚的事,在外人看來,鄭品芝也算是什么都不缺了。只是她那雙手早已不再細嫩?,F(xiàn)在,上海女人鄭品芝的手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那是她多年餐館勞碌的見證。

責任編輯:魏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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