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磊英
一枚枚落葉在秋風的吹拂下簌簌飄零,如同一個個飄搖的音符,點綴在秋天的末梢,渲染著季節(jié)的蒼涼。我踏著一地的秋意,漫步在寂靜的小區(qū)甬道上,昏暗的燈光將我不時變換方向的影子拖得時長時短,如同一個俏皮的孩子繞著我跑來跑去。
偶爾的抬頭間,驀然發(fā)現(xiàn)我前面多出一個影子。那個影子如同有了生命似的追著我的影子生長,亦被路燈拖得愈來愈長。當我的影子與那個多出來的影子在下一個路燈的光照里改變方向的時候,忽然有個渾厚的嗓音喊了聲我的名字。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是那個多出來的影子的主人竟然是我曾經(jīng)的同事,如今的鄰居李哥。
見到李哥,我不由得想起我們久別重逢時那頗具戲劇性的一幕。
那是半年前我剛搬進這個小區(qū)里的一個下午,我下班回家時途經(jīng)位于小區(qū)主干道上的“二姐超市”,望著那個超市的門頭招牌,我忽然間有了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僅是“二姐”兩個字就令我心生感動。感覺它既帶著弟弟妹妹喊我時的親切,又不乏我見到故鄉(xiāng)鄰家二姐時的驚喜。它以十足的魅力,誘惑著我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
小小的超市面積不足20平米,望著那些眼花繚亂的商品井然有序地陳列在貨架上,諸多的零食美味在我眼前煽惑,放射出令我不可抗拒的誘惑力。我三下五除二地就挑選了一大袋子,當我要付賬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二姐超市集老板、店員、收銀員于一身的人竟然是個忙碌在顧客中的中年男子。當我抬頭遞錢的間或里,驀然感覺我與他之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我努力地在記憶的熒屏上來回搜索,卻始終沒有搜到任何有價值的蛛絲馬跡。我偷偷地打量了他片刻,似曾相識的感覺愈發(fā)濃重,我禁不住脫口而出:“我在哪兒見過您!”
“我也在哪里見過您!”男子聽到我的聲音,驀然停住正數(shù)點著鈔票的手,抬起頭凝目我一眼就脫口而出。
同樣的驚訝,同樣的肯定,瞬間消除了我們之間的陌生感,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我們便開始了詢問式的攀談。畢竟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中年人都幾經(jīng)調(diào)動,工作單位都調(diào)換了不止一次。繞來繞去,我們最后說到了27年前同是小出身的機關單位,待互通了姓名之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們竟然是曾經(jīng)的同事。彼此望著對方,我們不得不感嘆時間竟然有著如此之大的洪荒之力,它無情地沖走了我們的青春,改變了我們的容顏,徒添了我們的生疏感。那時,我剛剛走向工作崗位,李哥也參加工作沒幾年,彼此都在同一個機關大院里工作。在我上班還不到半年的時候,他就調(diào)走了。從此,我們彼此仿若都從對方的生命里剝離了一樣,音信兩茫茫。
故人重逢,敘舊的內(nèi)容無非是將那些彼此熟悉的人與事從記憶的深潭里打撈出來,瀝掉上面的淋淋之水后再一起賞讀。我與李哥同路而行的間隙里,也無不例外地談起了曾經(jīng)的一些老同事,把彼此熟知的光陰故事和一些道聽途說的信息一一對應起來,在串起來的虛擬光陰里,感嘆似水流年。
辭別了李哥,我的思緒仿若被激活了一樣,依然在往昔的記憶里山一程水一程地跋涉。過往的記憶如同一部黑白大片,在我的腦海里一幕幕地上演,那么清晰,那么形象,那么逼真,仿若就發(fā)生在昨天。
清楚地記得發(fā)生在我上班報到第二天的那一幕,那天單位有集體活動,天還不亮,同事們便踏著秋日的夜露從四面八方云集到機關黨委會議室(當時我們稱之為小會議室)。當我和身為室友的小同事趕到的時候,會議室四周的沙發(fā)上幾乎都擠滿了人,有不少人還在沙發(fā)旁邊加塞似的或依或附地靠沙發(fā)而站。我在眾人驚異目光的審視里還未站穩(wěn)腳跟,就被小同事拉了過去,一同坐在了一個空著的沙發(fā)上。當我倆還在忙著調(diào)整著坐姿的時候,就被辦公室主任請了起來。隨著紛亂喧囂的戛然而止,風度翩翩的黨委書記Z書記一手持夾著紅頭文件的黑色塑料皮筆記本,一手持一支金光閃閃的金屬外殼鋼筆,朝著我與小同事剛坐過的那個沙發(fā)徑直而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款款落座。
事后,我和小同事都十分懊悔自己初出茅廬的青澀與無知。時過27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我在那天的日記里曾寫下這樣一段勵志的話:“第一天正式上班,我就陰差陽錯地坐在了黨委書記的位置上,我感覺這是一種命運密碼的透露,是一個好兆頭。既然曾坐了那個位置,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憑著自己的才干與不懈努力,就一定能坐上黨委書記甚至更高的位置……”
日記里那些誓言的墨跡仿若還未干透,字里行間還帶著我激情昂揚的余溫,27年的光陰便如白駒過隙?;厥走^去的27年,為了當初那個閃耀在內(nèi)心的堅定信念,我曾付出了艱苦卓絕的努力,撒下了無以數(shù)計的心血與汗水,可至今黨委書記的位置于我而言,依然遙不可及,別說更高的位置了。不過,我早已知趣地掐滅了內(nèi)心的信念之火。27年的時光流水,早已磨礪掉了我這塊粗糲頑石的棱棱角角,將我打磨成了一枚安靜地沉溺于水底的鵝卵石。我就那么安安靜靜地沉溺在水底,任憑水流淙淙,任憑四季更替;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讓我徹底領悟了生活的艱辛,知道了凡事都不以自己的主觀愿望為轉(zhuǎn)移,主宰世事的客觀因素與外在因素都太多太多……
我真后悔自己不夠細心,沒有留存一份當時的機關干部花名冊,好讓我按著花名冊上的名字一一翻閱與名字對應的那些光陰故事。如今,我只能憑著記憶,將一些同事的過往與道聽途說的對應信息,一一串聯(lián)起來。這虛擬的連接,讓人不得不感嘆時光的雕刀竟然有如此的鬼斧神工之力,它把當初都在同一機關的同事們雕刻出了迥然各異的人生。
我癡癡地想,如果將當初的那些同事們都看作是同一起跑上的運動員,可經(jīng)過27年的長跑,有的已到達了終點,有的依然在途中沖刺,有的卻已在半途退場……當時的那一百多個運動員竟然跑出一百多種截然不同的成績;如果把當時的那一百多名同事看作是一百多個同樣的毛坯原件,經(jīng)過27年光陰雕刀的雕刻重塑,極少數(shù)原件已被打造成了絕世精品,一部分原件被打造成了工藝品,大部分原件則被打造成了日常俗物,也有極少數(shù)原件未曾與雕刀謀面就已支離破碎……
撇開那些文學修辭的比喻,直面那幫曾經(jīng)的同事。當初在我們那個“王國”里呼風喚雨叱咤風云又風度翩翩的黨委書記與鄉(xiāng)長,他們的命令一如戰(zhàn)爭打響時的號角,引領著我們百余人沖鋒陷陣,令那百余人都肝腦涂地,俯首稱臣。27年的光陰卻毫不留情地奪取了他們生命里最最寶貴的精氣神,將他們變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花甲老人。如今,他們那一季的風光與繁華早已被塵封在歷史的角落里。曾經(jīng)的滄海桑田,早已看不出昔日的風光,也找不見當初的榮耀,將一切都歸于蕓蕓眾生的平凡里,歸于風起云涌之后的平靜中;當初名不見經(jīng)傳的個別同事卻在時光的大潮里,迎著陽光一路高歌,順風順水地達到了峰巔,演繹出了人生的精彩。大部分人則沿著自然的路徑一路走來,或朝前或向后張望,前后都不乏有人行走在人生路上。我想,我和李哥大概都是這里面的其中之一吧;有的人卻因一時糊涂,觸及了法律,栽了個大大的跟頭;更讓人哀傷的是個別同事已將人生畫上了一個不圓滿的句號,將自己歸于泥土……曾經(jīng)的同事,在相同的時間里,卻演繹了不同的人生,這大概就是宿命論使然的結(jié)果吧!我不知道這種說法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可我找不到更好的答案。
傻傻地想著那一個個曾經(jīng)的同事,忽然間就莫名其妙地很想見見那幫人。哪怕是什么都不說,就單單看上幾眼,或許就會有一種莫名的滿足,心里也會涌起深深的感動。茫茫紅塵,有同學聚會,有戰(zhàn)友聚會,有老鄉(xiāng)聚會……怎么就沒有某一時段的全體同事聚會呢?我的思維開始一如鏡花水月般地活躍起來。于是,我便開始幻化一場邀約,虛擬一場盛大的聚會。讓原來的那幫能來的老同事,都齊刷刷地集聚到那個已經(jīng)拆遷了多年的大會議室里,都一一按照原來慣例常坐的位置入座,讓當初的黨委秘書再手持機關干部花名冊重新點一次名,隨后,書記和鄉(xiāng)長再給我們做一次報告。端坐在主席臺上的書記鄉(xiāng)長,已不見了當初的風流倜儻,表情里也不見了當初那種領導范的威嚴與冷峻,卻多出了一份淡定與慈祥。書記從容不迫地講著話,那曾經(jīng)熟悉的手勢與語調(diào)都像是經(jīng)過了慢鏡頭的處理,他講著講著,忽然間就停了下來,茫然地望著臺下的大家罔知所措。哦,原來老書記思維短路,大腦斷片……臺下的同事們在一片唏噓聲里面面相覷,有驚訝,有哀嘆,也有擔憂;尷尬中,鄉(xiāng)長急忙救駕出場。多年不見,他已白發(fā)蒼蒼,眼睛里的渾濁取代了當初嚴厲的如炬之光……
一枚落葉悠然地落在我的頭上,砸斷了我如煙的思緒。抬頭仰望,昏暗的光暈里雖然看不清樹上的樹葉,可我知道它們都已走過了夏季的繁華,一如我們當初的那幫同事,走過了生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