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煥平
1
星期天下午,我在開教師例會,講了三句話,手機響了。我看都沒看一眼,把手機掛了。手機又響了,我又掛了。手機再次響起來,我瞄了一眼,六叔打來的,還是掛了。六叔愛喝酒,是那種離了酒不能活命的人,隔三差五來學校喝一頓,一喝就醉,一醉就麻,一麻就鬧,討嫌死了。手機第四次響了,我連忙說在開會,等一會兒打過來。我正要掛電話,聽六叔說爹三輪車翻了,胳膊砸斷了。六叔見我沒掛機,接著說爹是在田家溝那條路上出的事,現(xiàn)在他把爹送到柳坪鎮(zhèn)衛(wèi)生院來了,叫我快到醫(yī)院去。
我趕快結(jié)束講話,直奔衛(wèi)生院。在大廳遇見了王醫(yī)生,我問王醫(yī)生剛送來叫德中的病人住哪間屋,王醫(yī)生說在北面從東往西數(shù)第二間。我進屋見張醫(yī)生在爹腿上纏紗布,爹閉著眼睛。我喊了一聲爹,爹應了一聲,聲音又低又沉,像蚊子嗡嗡叫。張醫(yī)生說病人體弱,喊一聲夠了,莫和病人說話。張醫(yī)生介紹了診斷結(jié)果:爹腿上破了一個洞,流了好多血。左胳膊不能動彈,腫了,片子拍了,骨折,打石膏帶固定住就行。正說著,護士送報告進來了。張醫(yī)生瞅了一眼報告說,血的指標是5.5,低于6個指標必須輸血。張醫(yī)生叫我到縣人民醫(yī)院買一袋400毫升B型血來,越早越好。我聽到B型血,心里咯噔了一下。娘去年在縣人民醫(yī)院切子宮肌瘤,輸?shù)氖荗型血。我自己是A型血,爹應該是A型血才對。我問張醫(yī)生,買B型血,沒搞錯吧?可要查仔細?。∥疫€想說什么,突然想到后面話不能說出來了,那說出來丟死人了。張醫(yī)生說不可能錯,這錯了會出人命的。
通過分析血型,得出我不是爹親生的結(jié)論。我是個私生子,這個懷疑了幾十年的問題,今天有了結(jié)果。其實,幾十年來,關于我的身世之謎,傳聞從未間斷過。奶奶對我講,在我三歲那年一個冬天下午,爹與娘又吵架了。吵架原因,無怪乎是我長得不像爹。爹雙眼皮,我是單眼皮。我眉毛上有顆痣,爹沒有。我屁股墩子上有塊黑色胎記,爹屁股墩子白白凈凈。爹在一氣之下,將我扔進了屋后水塘里,若不是娘跳進水塘救起我,我早凍死了。四歲那年,爹將我送給了遠安縣一吳姓人家。這吳伯老婆十幾年沒有生娃子。他們撿到我,不亞于撿到了一塊寶,好吃好穿好玩的,要啥買啥。說來奇怪,我到吳伯家第二年,吳伯老婆生了一個胖小子。娘聽說這件事,怕人家有了自己孩子,我會失寵,便把我接回了家。我回來后,爹和娘常常吵架,大都為了我。一不小心,我做了錯事,爹會請我吃“包面”。“包面”指的是餃子。爹握緊拳頭,用指頭的骨結(jié),狠狠釘我腦袋,緊接著,我腦袋會起幾個大包,這大包形似“餃子”。從這時起,高坎奶奶對我說,我不是爹親生的,是娘偷人懷上的。小伙伴常在背后喊我“野種”。要知道,在當年,名聲比黃金貴得多。我哪里容得下這個屈辱,沖上去和小伙伴們拼命,要撕他們的嘴。往往是我一個人對付一群人,結(jié)局是我被打得頭破血流。娘看見我這一副模樣,立馬跑進廚房,一只手提菜刀,一只手拎剁骨頭刀,挨家挨戶去罵他們。娘邊跺腳邊罵,哪個龜孫喊我娃是“野種”,我手里家伙就饒不了誰,那是一副一起死亡、共同毀滅的架勢。娘從早晨罵到中午,從下午罵到晚上,從晚上罵到天亮。娘罵得他們白天不得安寧,晚上睡不成覺??采峡蚕聽敔斈棠淌迨鍕饗?,看見娘這個架勢,只好采取不理會態(tài)度。從那時起,我再也不和小伙伴們玩了。我獨自待在家中,很少外出。有時上山放牛,我會戴一頂鴨舌帽,把臉遮嚴,遇到村民,從不搭腔。我是他們眼中的“另類”,我孤僻,我寂寞,我過著屬于我一個人的生活。
2
血是二妹在縣人民醫(yī)院買的,用去三百八十塊錢。住院費是我墊的,預交了兩千塊,頭一天就花光了。醫(yī)生催要再交兩千塊。我給大妹和二妹打電話,讓她們兩個商量,怎么交,交多少,我不管。之所以要這樣做,緣于這個家庭結(jié)構復雜。1992年4月,我十三歲,讀六年級。娘發(fā)誓再也不受爹欺負了,與爹離了婚,徹底離開了這個家。娘帶著我,嫁到了高崖村姓唐人家。高崖村也屬于柳坪鎮(zhèn)管轄。娘的第二任丈夫,我的繼父叫來順。娘叫我莫喊爹,喊伯。來順伯在村里開了一個瓷土場,生意還過得去。1998年夏季,暴雨下了兩天兩夜,瓷土場發(fā)生大面積滑坡,礦渣掩埋了三臺東風大卡,七個民工,還有老板來順伯。家變得一貧如洗,娘成了寡婦,終生未再嫁。
爹與娘離婚半年后,爹又續(xù)了二房,在家辦了一個養(yǎng)豬場。爹的二房先后生了兩個姑娘,我喊大妹和二妹。兩個姑娘成人后,二妹嫁到縣城,大妹招在家里。在我們李湖塆村,男的到女方倒插門叫招女婿。大妹說是招在家里,也沒在家住過一天,成年在廣州打工,極少回家,連續(xù)五年過年也不回來。小妹近些,偶爾回來幾次。2008年夏季,村里遭遇自然災害,天底兒破了,一連下了七天七夜大雨,爹六十多頭豬沖下了大河,不知道去哪兒了。豬圈沖散架了,損失二十多萬塊。爹眼淚流干后,來問娘,我是不是他親生的。娘一口咬定,說我絕對是他親生的,若是撒謊了活不過臘月三十。當年還不知道能做親子鑒定,所以口頭說的為準。這番言論,爹已經(jīng)問過娘無數(shù)遍,娘也用同樣一句話回答過爹無數(shù)次。爹說,好,兒是我親骨肉,我養(yǎng)了十三年,供兒讀到六年級,你說帶走就帶走了。一年按四千塊錢算,一次付我五萬二千塊撫養(yǎng)費。娘說一分都不給。爹說到法庭去告娘,五萬二千塊,蚊子咬個豁兒都不行。兩人吵了一大架,差點動了手。我找來花奶奶?;棠淘谖覀兗医鉀Q了五天,把大妹和小妹招回來。最后達成一致意見,我們姊妹三個每個月給爹一百塊生活費,住院藥費三人平分。爹提出不辦養(yǎng)豬場了,想辦個菌種廠,可惜沒本錢。我說,我們每人先預付三十個月生活費,三千塊錢,行嗎?爹說可以,差的錢他自己想辦法借,等賺到錢了,再分批還給我們。那時,我一直認為,我就是爹親生的。
我要去找親爹,感受一下父愛。我一定要找到爹,盡點孝心。就算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墳,磕幾個頭,燒幾張紙。是個男人,必須的。
誰是我親爹,娘清楚。去問娘,那就要揭開娘的傷疤,在上面撒鹽。娘身體虛弱,前年得過腎結(jié)石,開過刀。去年查出子宮肌瘤,動過手術。娘一直都有冠心病,經(jīng)受不了打擊。更重要的是,娘曾經(jīng)瘋了好幾十年。
經(jīng)過慎重思考,感覺這事問娘風險大。擔心娘不理我,又怕娘受了刺激,病復發(fā)了,那后果不敢想象。不問娘,這事就不靠譜。我大腦浮現(xiàn)出一個人,這個人是前面提到的花奶奶。花奶奶與花沒有關系,她住的地方叫花天池。最初大人叫我們喊花天池奶奶,喊了一段時間,嫌字多,拗口,直接喊花奶奶。據(jù)說,花奶奶年輕時候做過康澤秘書。這事真假沒有考證過,不過康澤在歷史書上讀到過,人家當過國民黨中常委、計俘綏靖區(qū)總司令。1948年7月16日,康澤在襄陽被活捉,隨后襄陽城解放?;棠膛艿每欤豢跉馀艿轿覀兓ㄌ斐囟懔似饋??;棠潭亲永镅b的全是墨水,水中游的、地上跑的全知道,天上飛的還知道一半?;棠坍斶^幾十年婦女主任,會說事,會做思想工作。兩口子吵架的,鬧離婚的,女人要跑的,男人在外頭搞了相好的,只要找到花奶奶,打發(fā)個三五百塊錢,不光把事給你解決好,還能保證百分百滿意。
花天池是個小地名,屬我們李湖塆村管轄,是個鬼不生蛋的地方。上一座山,下兩座山,再翻一座山,到了。來花奶奶家,她翹著二郎腿,坐在道場坎上看書,面前橫著一根木棍。一只老母雞在她腳下啄食,她揚起棍子,吆喝了一聲,老母雞咕咕咕跑了?;棠踢@聲吆喝,依然響亮,依然有勁,聽聲音,你哪里猜得到人家已經(jīng)八十九歲了。
哎呦呦,今天莫不是刮得東南西北風啊,怎么把我們崔校長刮來了?
花奶奶呀,我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開始我有點說不出口,一直吞吞吐吐。在花奶奶催促下,我說明了來意,也給花奶奶提了要求,不管她用什么方,抓什么藥,不能讓娘曉得我在打聽親爹是誰,也不能讓德中爹知道。同時,花奶奶必須為我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講我爹是哪個?;棠膛闹馗f,沒事,保證給您辦好,不出半點差錯。我把紅包掏出來,里面裝了六百塊錢,順手塞進花奶奶褲兜,起身出屋,花奶奶拽住我袖子說免了,莫搞這一套,我把她手一松,出了屋。我問啥時候有答復。她說好事不在忙中取,一個星期。我上車時,花奶奶補了一句,我可是你娘媒人,你娘就是我從襄陽城說來的,她最聽我話。
3
一個星期后,逢周末,我去花奶奶家問結(jié)果。見到花奶奶我就問,娘對你說名字了嗎?花奶奶連聲說,快坐下,喝杯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聽我從頭給你說起。
1979年3月,驚蟄過后第三天,花奶奶領來了一個漂亮姑娘,說是給爹說媳娃子,我們李湖塆把老婆叫作媳娃子。姑娘見爹一表人才,爹還是國家脫產(chǎn)干部,我們村小校長,縣級優(yōu)秀教師。姑娘沒走,當天留了下來。姑娘是娘。兩個月后的一天清晨,爹剛起床,被兩個警察押走了。后頭捎話回來,說爹猥褻女生,作風不正,耍流氓。爹先關了禁閉,后來判了三年刑。
爹坐牢去了。娘沒有糧票了,沒有油票了。娘出生在襄陽城,不會做農(nóng)活,生活相當貧困。這時,娘同班同學趙福星同志,從市里下派到我們鄉(xiāng)里,任供銷社主任。趙福星可憐娘,經(jīng)常給娘送些糧票和油票來。娘也經(jīng)常給趙福星送些土豆黃瓜之類的菜去,兩人一來二往,漸漸產(chǎn)生了感情。娘為了感激趙福星,有了出軌行為?;棠陶f,趙福星是我親爹。我問花奶奶,趙福星三個字是娘親口對您說的嗎?花奶奶拍著胸脯說,當然是娘親口說的。我提出了疑問,娘1979年三月嫁過來,兩個月后爹去坐牢,那就到了五月。我是十二月份出生的,娘只懷了我七個月?;棠陶f,七個月出生正常,屬于早產(chǎn),只要不是六個月莫懷疑。對于這個趙福星,我偶爾聽說過,從沒見過。那時我是個毛孩兒,人家在鄉(xiāng)里干了三年就回市里去了。我問花奶奶知道趙福星在哪里住嗎?花奶奶進屋找了張紙出來,上面寫有趙福星地址?;棠陶f趙福星是她襄陽城一個姐妹的表哥,地址是準的,不得錯。
花奶奶轉(zhuǎn)身喝了一口茶,接著又把銅水煙袋在桌子腿上磕了幾下,換了一袋煙絲,猛抽了幾口,繼續(xù)講。
爹在監(jiān)獄表現(xiàn)好,屢次立功,兩年零三個月后,爹提前釋放。爹出獄后,開始上訪。爹說他是清白的,是被當時副校長國成陷害的。爹找到了當年告他的小英和蘭花。小英和蘭花說真的對不起爹,爹是清白的。當時國成拿來兩張白紙,上面什么都沒寫,只要叫她倆兒簽上名字都行了。爹讓小英和蘭花寫了一份證明材料,還讓學校部分老師和他教過的部分學生,給他寫了一堆證明材料,交到縣檢察院。縣檢察院重新辦理此案,歷經(jīng)多年調(diào)查取證,2005年做出終審判決,認為爹犯罪證據(jù)不足,罪名不成立。爹得以清白做人。這幾年,爹還想要點退休費,找了若干年,上面沒有給出明確結(jié)果?;棠毯竺嬷v的這些內(nèi)容,沒有我清楚。因為爹的申訴過程我全程參與,不過她沒講錯,只是漏了一些細節(jié)。
4
我沒有冒昧去找趙福星老人,怕人家把我當騙子,又怕人家拒絕見我。我來到襄陽城,先找到花奶奶那位姐妹,請她把趙福星女兒約出來,在一家餐館見面。我們說明來意后,那位女兒吃驚,眉頭緊鎖,愣著不說話。我想,她是懷疑我生活貧窮,來找親爹,是不是要錢。我說,我是我們鎮(zhèn)上中心小學校長。我把任職文件給她看了一眼。她仔細瞅了幾分鐘,沒有疑問。我說我一個月有三千多塊工資,我愛人是我們鎮(zhèn)上副鎮(zhèn)長。我連忙將愛人任職文件遞給她看,她仔細瞅了幾分鐘,認為章子不假。我愛人一個月也有三千多塊工資。生活談不上多么富裕,但是過得也不差。我把從老家?guī)У耐撂禺a(chǎn)遞給她,有香菇,木耳,土雞蛋,全是純綠色食品。我從公文包拿出一塊表,說這是給您父親的見面禮,一點心意,請笑納。那位女兒說土特產(chǎn)收下了,手表不要,等到見到她爸后,讓我親自交給她爸。最后提到主題,我說我們不會找您父親要一分錢,就是想見我親爹,感受一下父愛,盡點孝心就夠了。一番閑聊后,得知那女兒小我兩歲,叫我喊她妹妹。打消顧慮后,我問爸是單眼皮嗎?她說是。我問爸眉毛上有顆痣嗎?她說有。我問爸是A型血嗎?她說是。我心里嘀咕,趙福星是我親爹,八九不離十了。我還打算問爸屁股墩子上是否有塊黑色胎記,話剛到嘴邊,我連忙又吞了進去。人家是女孩子,問這話不雅觀。再就是,問了人家也會說沒看到過。哪有女兒偷看老爸屁股的啊。妹妹瞅了瞅我,看我也是單眼皮,左眉毛中間也長了顆痣。妹妹說回家后,她給爸先做思想工作,再說明情況,看爸是個什么意見,從電話里把情況告訴我們。我說謝謝啦!妹妹說,都快成一家人了,不必客氣。
第二天下午,我在旅館里睡午覺剛起床。手機響了,妹妹打來的,說爸愿意見我。我問到哪里見。妹妹說爸年齡大了,腿腳不方便,叫我們到她家里去。我坐的士,按照妹妹提供的地址,來到了在水一方小區(qū)。妹妹在小區(qū)門口等我。我左手提核桃乳,右手拎八寶粥。妹妹見我吃力,接過八寶粥說,昨天帶了那么多好吃的,爸蠻喜歡的,今天又買這些東西,太浪費了,太客氣了。我說都成一家人了,孝敬爸一點兒小禮,應該。
爸開門??吹桨值谝谎郏铱吹搅怂麊窝燮?,還特意看了爸眉毛那顆痣。我發(fā)現(xiàn),那顆痣長在爸右眼。心里嘀咕,有點變化,也屬正常。我盯著爸臉,仔細看了一番,感覺和我說不上多像,也說不上有多么不像,反正不是很明顯。我喊了一聲爸,爸說別叫我爸,叫我伯。我從公文包里拿出手表,要給爸戴上。爸拿起手表,看了一下牌子,說飛亞達表,要好幾千塊,拿回去,我家里多得是。爸將手表塞進了我公文包。聽妹妹說爸當了幾十年糧食局長,估計不會稀罕一塊表。
金雪過得還好嗎?
金雪是娘名字。我說將就點吧,反正不缺吃,不缺喝,不缺穿。
哦。過得好,我放心了。
不過娘身體虛弱,前年得過腎結(jié)石,開過刀。去年查出子宮肌瘤,動過手術。娘一直都有冠心病,一年四季不離藥。
嗯……趙伯出了一口長氣。
趙伯叫妹妹出去溜達一圈,他要跟我單獨聊。
趙伯說他離開我們鄉(xiāng)里時,我兩歲,會說話,會走路。他知道我住在那里,不過,這么多年一直不來看我,也不管我,不是故意躲避,有原因。他和娘清白,他和娘沒有出軌行為,娘也不是那樣人。聽到這里,我核對了單眼皮、痣、血型等問題,問他這些東西怎么如此巧合。趙伯說的確是巧合。我問趙伯屁股墩子上有一塊黑色胎記么,趙伯說沒有。趙伯說不信把褲子脫了給我看。我說趙伯不會撒謊,我相信趙伯的話。我還是認為趙伯是我親爹。趙伯說絕對不是。我有些固執(zhí)。我提議,為了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請趙伯配合我一下,到市中心醫(yī)院做個親子鑒定。我從包里掏出手表說,趙伯,把表收下了,當年我爹坐牢,是您救濟我娘糧票、油票,不然,我會餓死在娘肚子里。您就算不是我爹,您是我救命恩人,一定要收下。趙伯不肯收下,把表往我包里塞。趙伯說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做親子鑒定,怕是熟人看到了,會笑掉下巴殼子,得考慮考慮。我將表扔在沙發(fā)上,轉(zhuǎn)身走了。等趙伯追出門,我已經(jīng)下了樓。
5
回到旅館,思來想去,拿不定主意。是馬上回家,還是在這里等一天,不知道趙伯要考慮幾天。來一趟,不容易。算了,再住一天。還好,第二天一早,我還沒起床,手機響了,趙伯來電。他在電話中說同意配合我做親子鑒定。趙伯這天特意戴了一頂禮帽,戴了一副墨鏡,把臉遮得嚴實,我差點沒認出來。
我和趙伯來到市中心醫(yī)院,交了兩千六百塊費用。走完了所有程序,醫(yī)生說第二天上午拿結(jié)果。我把趙伯送回家,準備起身回旅館。趙伯說不要走,他要告訴我一個秘密。我說什么秘密。他說我知道你親爹是誰。我驚訝,說不會吧,結(jié)果還沒出來呢。趙伯說我八十三歲人了,離土不遠了,撒謊了活不過月底。我問,我親爹是誰?趙伯說,莫急,等我喝口茶了慢慢給你講。
趙伯和娘是初中、高中六年同學。娘出生在襄陽城北京街。姥姥經(jīng)商,家境殷實,上頭有兩個舅舅。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統(tǒng)一制度。當年11月,趙伯和娘參加了高考。趙伯差八分沒考上大學,娘差五分沒考上大學。第二年春天,姥姥動用多方關系,把娘安排在勝利街小學當代課教師。一年后,1979年2月的一天,勝利街幾位老師,在教導主任帶領下,把校長朱油堵在了娘寢室里,以朱油耍流氓為由,將他送到了派出所。校長朱油開除了公職,娘也灰溜溜離開了學校。娘沒臉見人,藏在屋里個把月不出門。3月,娘離開襄陽,出嫁了。趙伯補了一句,說朱油是他侄兒子小姨爹,常在他侄兒子家聚餐時相遇。聽完趙伯講述,我額頭上直冒冷汗,脊椎骨涼沁沁的。我問了一句,朱油是我親爹嗎?趙伯說,朱油親口對我說的,絕對是。趙伯找出紙和筆,上面寫了朱油地址和電話。
從趙伯家出來,我徑直去了旅館。沒心思吃飯,也沒心思去找朱油。第二天一早,去醫(yī)院拿了鑒定結(jié)果,沒錯,趙伯的確不是我親爹。
6
在去見朱油之前,我讓趙伯給他通了電話,先將我向他介紹一下。電話打過去沒過幾分鐘,我手機響了。
喂,您好!哪位?
我是朱油。你是金雪兒子嗎?
我是金雪兒子。
你在哪里?
我在美麗印象大酒店。
我馬上過來找你。
您老了,不方便,我去找您。
就這樣定了,你到酒店大門口等我,我坐的士,三分鐘到。
見到朱伯,我第一眼瞅的就是他眼皮??上?,他是雙眼皮。再瞅他眉毛,眉毛中間,上下前后,沒有痣,倒是有兩顆蚊子屎。心里嘀咕,他不像是我親爹??瓷砀撸砀吆臀也畈欢?,1米70不到??雌つw顏色,都是黝黑色。
金雪還好么?
我將回答趙伯話一模一樣重復了一遍。
哦。朱伯舒了一口氣。
金雪可把我害慘了。朱伯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我趕快轉(zhuǎn)移話題,問朱伯什么血型,朱伯說A型血。這個還對得上,要是B型血直接拉倒吧。我問朱伯屁股墩子上有黑色胎記嗎?朱伯說,有倒是有,不過不在屁股上,在腰窩子里。說著,朱伯已經(jīng)把衣服掀老高,只見腰窩子處有一塊黑色胎記,比我那塊要大兩倍。
我在猶豫,不知下句話該說什么。
朱伯說你來找親爹的吧。
我愣著不出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朱伯說我哥們已經(jīng)給我介紹你了。這時我才想起去之前打過一個電話。
這次我沒主動介紹我在干什么,月收入多少。也沒介紹愛人在干什么,月收入多少。
朱伯問我在哪里工作。我說在一農(nóng)村小學教書。朱伯說當老師好,我年輕時就是一名老師,還當過校長,我們曾經(jīng)同過行。朱伯又問我愛人在干什么,我說在政府上班,普通辦事員。朱伯說好工作,國家公務員。我說哪里哪里,一般一般。
朱伯嘆了一口氣,突然又來了一句,金雪真是把我害慘了。朱伯說他和娘出事后,老婆成了別人老婆,孩子也成了別人孩子。人怕出名豬怕壯,名聲搞壞了,談了好幾個對象,沒有一個愿意跟他結(jié)婚。朱伯還說,要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只有奧斯特洛夫斯基知道。要問光棍是怎樣煉成的,只有朱油知道。我想笑,強忍著,憋在心里,不敢笑出聲。暗自佩服朱伯,真幽默。朱伯說他辦了所培訓學校,讓我去看看。我說出來幾天了,家里還有事等著回去處理,下次再過去看。朱伯說一年能賺十來萬塊錢,生活水平不差。就是沒買房子,襄陽房價太高了,買不起,前幾年感謝共產(chǎn)黨政策好,分了一套廉租房,將就點能住。說完后,朱伯又來了一句,你娘把我害慘了。
聽到這句話,已經(jīng)是第三遍了。我納悶,朱伯當年已經(jīng)有家室,且又比娘大十幾歲,娘當年是個小姑娘,難道是娘主動勾引他不成?
我在深思。朱伯問我,你不是來找親爹嗎?我不吭聲。我說,朱伯能講講我娘的事情嗎?朱伯說講是可以講,不過有個要求。我問啥要求,直說。朱伯說,多年來,我一直懷疑你是我兒子,可一直找不到你。今天既然來了,我們?nèi)プ鰝€親子鑒定,要是沒錢的話,費用我出。自見到朱伯第一眼,我感覺朱伯不像我親爹,所以從未考慮做親子鑒定一事。既然他說到這個份上,我說可以。他問什么時候去做。我說我已經(jīng)出來好幾天了,學校有事催得緊,明天想趕回去,現(xiàn)在就去做。朱伯說,好,走。
7
到了市中心醫(yī)院,朱伯跟在我身后不說話,也沒見他主動掏錢,費用兩千六百塊是我出的。拿到收據(jù),我后悔了。說實話,這筆費用,我是不情愿出的,我本不想做鑒定。我想不通,朱伯為啥要主動提出做鑒定。老程序走完,叫第二天下午去拿結(jié)果。
出醫(yī)院大門,我心里不是滋味,跟醉酒想吐的感覺一樣。朱伯說叫我到他廉租房去坐坐,我說算了。我邀請朱伯到旅館里去玩,開的是標間,有張床空著。進旅館后,我給朱伯泡了杯茶。朱伯喝了一口,躺在床上。沒等我提醒,他又來了一句,金雪真是把我害慘了,接著講起了他和娘的故事。
1970年秋,朱伯到勝利街小學教書,1976年4月當校長。1978年正月十六,娘來到這所學校當代課教師。娘活潑開朗,熱愛學生,工作積極,盡職盡責,頭一年被評為區(qū)里優(yōu)秀教師。
1979年春開學第一周,那天是星期四,朱伯去教室查崗,發(fā)現(xiàn)三年級一班沒老師上課,學生在自習。該班語文老師是娘。朱伯徑直來到娘寢室。那是一間只有五個平方米小屋,僅夠放一張小床。朱伯敲了一下門,沒人反應,又敲了一下門,發(fā)覺門沒有插緊,漏了一絲縫。朱伯從門縫里看見娘躺在床上哭。朱伯推門進屋。娘見校長進來,哭得越發(fā)厲害。朱伯安慰了娘幾句,給娘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娘說她沒心思上課,然后敞開心扉,給朱伯講起了她的煩心事。
娘有個初戀情人叫浩男。娘住北京街東頭,浩男住西頭。兩人每天一起上學,一起回家。兩家關系原本很親密,但是在1971年的一個夜晚,浩男父親,在一群紅衛(wèi)兵挾持下,抄了娘的家。姥爺忍受不了這番羞辱,趁姥姥外出買菜的空,在衛(wèi)生間上吊自殺了。姥姥自此,將浩男一家視為仇人。原本每天一起上學的兩個孩子,在家長呵斥下,各走各的。但是,大人間的仇恨,并沒有讓兩個孩子心生隔閡。私下依然相互關心著對方,傾慕著對方。他倆一起讀完了小學和初中。高中畢業(yè),兩人都沒考上大學。同是天涯淪落人,相愛已經(jīng)是天注定,兩人越發(fā)離不開了。姥姥知道了娘的戀情,抵死不同意這門親事。兩個年輕人執(zhí)意要走到一起。無奈之下,姥姥把店鋪轉(zhuǎn)給了別人,還要賣掉北京街房子,帶娘上武漢去投靠小姨。
朱伯問娘是不是也要走。娘說浩男不準她走。浩男說娘要是走了,他就不活了,去跳襄江。襄江是襄陽母親河,像一條綢帶橫貫東西。浩男還說,姥姥要真去了武漢,他就立馬和娘成婚。
朱伯說為了這群孩子們,叫娘不要走。朱伯叫娘把炊具搬到學校來,住他一室一廳小單元。朱伯到家里住,他家隔學校只有200米遠。
朱伯進娘寢室,半個小時才出來,這一幕被甜甜老師看到。甜甜回家給當教導主任老公原野說了。原野說注意觀察,有了動靜立馬告知。
姥姥賣掉房子,走了。浩男死死抱住娘雙腿,不準娘走。娘沒走,娘來學校上課,住進朱伯寢室。姥姥走后第三天,娘和浩男在學校禮堂里,舉行了簡單婚禮。
第三周星期三,班長秋天來找朱伯,說娘沒去上課。朱伯去寢室找娘,娘在寢室哭。朱伯把娘訓斥了一頓,問娘為啥不上課。娘說浩男走了。朱伯問浩男去了哪里?娘說浩男去了前線,上了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戰(zhàn)場。朱伯說那怕什么,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浩男為國做貢獻,好樣的。朱伯還說浩男命大,打完勝仗,就會回來。朱伯叫娘向浩男學習,趕緊去上課,不要誤人子弟。
朱伯進娘寢室二十多分鐘才出來,被上早自習原野,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第四周星期五早自習,秋天又來向朱伯報告,說娘沒去上課。朱伯火冒三丈,來到娘寢室,敲門,娘不開。朱伯怒了,一腳將門踹開。娘跪在飯桌前大哭,桌上放著浩男遺像。娘將火紙,廢書本,一張張扔進火盆。火苗旺,火光四射,房內(nèi)煙霧繚繞,眼睛迷糊,快要睜不開。娘見朱伯進來,隨手拿出一封信,向朱伯扔來。朱伯看了一眼信,信上寫的是浩男在奪取高平戰(zhàn)役時,不幸犧牲。朱伯看信同時,娘近乎發(fā)瘋的狀態(tài),將衣服一件件脫掉,扔進火盆。等朱伯看完信,娘脫得只剩內(nèi)衣。娘突然起身,猛向窗戶邊撲去,喊著不活了,要去見浩男。窗外的襄江,波濤洶涌,似一只餓狼,匍匐在襄陽城腹。朱伯害怕娘從窗戶跳下去,連忙從后邊抱住娘的腰。這時候,教導主任原野和幾名老師已經(jīng)守在門上,眼睜睜目睹了這一抱。不管朱伯怎么解釋,老師們說他是黃泥巴掉進了褲襠,不是屎也是屎。娘只穿了內(nèi)衣內(nèi)褲,那明擺著是對娘不軌,不是在耍流氓,那還能干些啥?朱伯講到這里時,眼睛紅紅的,幾滴淚水,從眼角滾了下來。
等朱伯情緒稍微平靜后,我說到吃晚飯時間了,出去吃大蝦,我請。
吃完飯回來,我問朱伯,浩男真的在攻克高平時犧牲了嗎?朱伯說,浩男沒有犧牲,那信是浩男父親找人寫的。當時都以為他死了。浩男父親是我外甥子姑爹,我外甥子說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打完過后,浩男回來了。浩男回來叫我外甥子找過你娘。我外甥子對他說你娘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浩男在武漢軍分區(qū)上班,住武漢軍分區(qū)干休所。你想找他,給我外甥打個電話,就能搞到準確地址。朱伯掏出手機,準備找他外甥。我說,別慌,現(xiàn)在不找,過幾天再說。
8
第二天還沒起床,手機響了。縣教育局安全科打的,叫我上午八點半趕到局三樓會議室開會。突然開會,估計哪所學校出了安全問題,馬虎不得。我給朱伯丟了三百塊錢,說這次來什么禮物都沒買,讓他想吃啥買啥。出門時,想起一件事,我拐回來,叫朱伯下午去拿鑒定結(jié)果。朱伯說拿到結(jié)果就給我打電話,我說謝謝了。朱伯說不客氣。我說請朱伯到我家里去做客,朱伯說地址都不寫一個,到哪里去找你呀。我掏出筆,給朱伯寫了地址才告辭。
會上午10點結(jié)束,吃午飯時我回到學校。一路上,浩男這個名字一直在我大腦里縈繞。僅僅只是縈繞,沒有激起去找他的念頭。到了下午,朱伯沒來電告訴我鑒定結(jié)果,我也懶得問他。
一個星期后的一天,朱伯打來電話,說要跟我談談。我說有什么事,在電話里說。朱伯說他拿到鑒定結(jié)果了,說我是他親兒子。我說不可能。他說醫(yī)學檢驗結(jié)果,不會有錯。他叫我給他搞三萬塊錢,算是贍養(yǎng)費,一次了斷,以后保證不再要了。我掛了手機,不再接他電話。他發(fā)短信,說我不給錢,他去告我,人民法院見。
兩個星期后的一天,鄰居王珂打來電話,說不好了,我爹也曉得我不是他親生的,要告娘,叫娘賠償他精神損失費。我連忙跑回家,走到道場坎上,看見朱油也在那里。事情是朱油搞砸場的。朱油找我沒要到錢,來找娘要錢了。朱油說我是他親兒子,娘說不可能。朱油拿出親子鑒定結(jié)論,娘說手都沒牽過,咋可能生個親兒子,我兒親爹是浩男,你知道么。兩人吵得不可開交,背水路過門前五嬸聽見了。五嬸本來和娘都有矛盾,這一聽,哪里了得,趕緊跑去給爹說了。
我走到朱伯跟前,叫朱伯把親子鑒定書拿出來我看。朱伯拿出結(jié)論,我也拿出結(jié)論。我的結(jié)論和朱伯結(jié)論恰好相反。我手中結(jié)論是上周跑到市中心醫(yī)院拿的。這次上襄陽,了解到朱油并沒有辦什么培訓學校。他是一個好吃懶做,成天無所事事的流浪漢。朱伯是辦假證那些人給他做的假結(jié)論。朱伯見事情敗露,灰溜溜跑得不見蹤影了。
看到爹時,爹氣還沒消,眉毛只豎。我說,爹,您雖不是我親爹,但您比我親爹還親。您也不要找娘要精神損失費了。我養(yǎng)活您一輩子,生活費一分不少您,醫(yī)藥費我還是平攤。
王珂站起來,邊拍巴掌邊說,說得好。說話算話,誰不算話誰是四條腿爬爬。
我說說到做到,誰做不到誰是四條腿爬爬。
爹笑了。
我樂了。
娘病了。
娘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四年。
我的親爹是不是浩男,我不想弄清楚,也從未找過,就讓他成為一個謎,直到??菔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