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閣
去南石皮記的路上,怡好是近正午。雨后的蘇州,陽光在枝葉的斑駁間閃爍出銀子般的光亮,空氣中泛起的潮濕依舊裹挾這個古城特有的氣息。突然有種如飲酥醒的不真實感,1,年前紙上結緣,到12年后終于可以敲門人園。中間的幾次會面都無暇深談,何況又不在園,少了一種語境與情境。兩個對紙質(zhì)媒體有一種特殊沉迷的人,會在語言和精神的交會中進出什么樣的靈感?
推開小園之門,浮世的熱鬧和喧囂都被拋在身后,人眼是瘦石、瓶花、白爐、香插、茶器、古籍、鳥籠……一把玫瑰椅上重重疊疊置放了一堆不同時間軸的老瓷器,那微微有些蕭索感的小園就在竹簾之外,竟然有些寂寂的韻味。然后就看到茶案后葉放長身而立,盈盈兩彎笑眼,大有古代文人最典型的“溫柔敦厚”風范。世人皆知南石皮記的主人葉放,坊間對他的個人定義非常多元:書畫家、園林造境家、現(xiàn)代雅集之父、雅活教父……其實這些稱謂之后,都直指一個核心:葉放,不折不扣的藝術家,而且是締造雅生活的藝術家。
紙上雅意
很少有人會認知到,雜志是紙媒中一種極致的藝術—紙、文字、圖像可以達到一種完美的結合。書法與繪畫都離不開在紙上的創(chuàng)作,首要身份召為書畫藝術家的葉放自然對紙有種特殊的感情,而且會對三位一體的結合度非常敏感。所以一直以來都能夠看到他在造園、繪畫、宴客之余都在做雜志。
與葉放結緣的2田6年,就是因為一本雜志。
那本雜志叫《華樂》,如果只是單純從做雜志的角度出發(fā),可以說這是至今為止所見過仍然無法逾越的一個高峰。因為當時的初衷是受日本大文化雜志《和樂》吸引,這是一本讓雜志愛好者非常瘋魔的一本典范,里面藝術大家云集,隨便一個掃圖員都是藝術圈里赫赫有名的大師級藝術家?!度A樂》的目標也是想做《和樂》這樣一本極致藝術的雜志,卻又與生活息息相關。藝術總監(jiān)為大名鼎鼎的白井勝也,是當時日本動漫界著名的出版集團小學館掌門人。正因為如此他將一脈相承的日式美學和中式美學做了很好的嫁接;主編陳新,也是個雅到骨子里的時尚人士;視覺總監(jiān)顏回也是位書法愛好者,所以每期的大專題所有標題都是他的手寫體。因為與這樣的團隊相知相惜,所以集結了大批熱愛雜志的外圍工作者。
筆者與葉放當時剛好都處于這樣的外圍。第二卷(第二期)上就見到葉放的南石皮記以及,印5年的一次家宴,他把白先勇的班子請來,在園子里演出了袖珍版的實景昆曲《牡丹亭》。這些年昆曲開始紅火,與葉放的對蘇州文化的推廣不無關系。至少翻開雜志的那一刻,心上已經(jīng)被畫上了個半深不淺的記號,而且很神奇地竟然沒有被光陰磨蝕。
從最初的開始創(chuàng)刊,葉放就是全情參與,投入了非常大的心血。尤其是在總體視覺的策劃上,都會看到他求精求雅的痕跡。昂貴的日本超感紙用于印刷,還原古籍的豎排版本,從視覺到觸覺上都充滿了高級感。每一期專題都是用一個詞牌名來進行歸納。其中在第三卷(第三期),封面字體自元代書畫大家趙孟頫,主圖是吳昌碩的歲時清供圖軸,汪浩的靜物攝影嵌入清供圖軸畫面進行有機結合。版權頁上有葉放寫的小序,介紹如何對封面的清供圖進行欣賞。盡管《華樂》因為某些原因夭折而令人惋惜,但是作為對做雜志有執(zhí)念的人而言,有此經(jīng)歷,也是一件人生的幸事。
之后,葉放在各種跨界里從沒有放棄過雜志。很多雜志都向他投去橄欖枝,請他前往指導。其中《文人空間》對他做雜志而言算是很重要的里程碑。于2014年5月首次面向讀者發(fā)售,就引起很大反響。除葉放之外,夏鑄九、錢軼士、盧偉業(yè)、許江、顧炫、施遠、俞豐、沈也、龐喜、陳無忌、吳清、高捷、王森、鄒自力、段勇等這一連串的名字無一例外都是文化各界的大IP?!段娜丝臻g》讓中國文人的風雅生活完全呈現(xiàn)在大眾眼前,也可謂邁出了傳承中華經(jīng)典文化的第一步。
雜志一經(jīng)面世,就獲得了大批讀者的青睞,更引起不少名家傾情投入到后續(xù)內(nèi)容的打造當中,這使得第二本品質(zhì)得到全面升級,并填補傳統(tǒng)文人生活經(jīng)典中的一項研究空白。小小一本雜志聚攏了大批優(yōu)質(zhì)的美學生活空間,帶領讀者走進一個個極具文人氣息的空間妙境,讓自己的心靈游走并安置其間,并且于無聲處的沉浸中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雅韻生活。其后還派生出了《中國書房》雜志。
在聊到紙媒前景時,葉放說,好作品最終會被承認,《文人空間》發(fā)行量能夠破萬就很說明問題。
宴底雅色
與葉放的幾次碰面里,好像都與“吃”有關。第一次真正碰面在寶龍美術館的開館夜宴上;準備為赴云頂之約出發(fā)時,他就在最愛吃的平江食府;聽他和臺灣《漢聲》雜志主編黃永松那場活色生香的講座,《水八仙》《大閘蟹》兩本書可以通過講就能夠聽得人日水四溢。葉放講禿黃油,講雪花蟹斗上那一層蛋清的保溫功效,就可以看出鐘鳴鼎食的貴族家宴中所藏的智慧。富貴三代才知飲食,真正懂吃的不僅僅要吃出個中妙處,而且吃出學術高度,吃出文化趣味來。
著名的蘭亭雅集有曲水流觴,說明雅集如果無宴就少了凝聚力。
葉放說:“中國歷史上文人跟餐飲的關系特別淵源深厚,我們在面對古人的食譜時,是面對沉甸甸的傳統(tǒng)。我們今天通過文會宴把它記錄下來,便成了餐飲歷史傳承重要的依據(jù),也會多很多品位、趣味和敬畏?!?/p>
蘇州為文脈昌隆之地,作為狀元之后的葉氏家族自然也是食不厭精的“長物愛好者”。從小家中便有兩個家廚,家族中最大的樂趣就是點菜,食材取自時令,口感當屬健康。每到大宴,均是提前定制好的菜單,從口味到菜式極為講究。從典籍中搜尋傳奇美食,是他的一大愛好,甚至不計代價追求每個細節(jié)完美。譬如他研究《紅樓夢》中的劉姥姥在大觀園嘗的菜叫“茄鲞”(xiang),葉放說,是我跟大廚玩出來的。
葉放家的客廳里插放著很多紅色的紙扇子,乍一看,以為是擺設,其實是雅集家宴的菜譜。這位極品吃貨曾經(jīng)還干過一件很瘋狂的事,與臺灣建筑師登琨艷合伙,花25萬元買下了一條太湖上的五桅老船。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典型的古典船菜被復活了,葉放的朋友們倒是有日福了。
所以在《舌尖上的中國3》中,片子被人垢病,但葉放的“文會宴”卻火了。大眾由此知曉了文人和“文人菜”之間的親密關系。
園中雅心
踏入園子那一刻,便有山川重巒疊嶂,更有流水蜿蜒曲折,風微細,日光竟然微涼,有花架藤蔓輕輕搖曳之聲,間中隱隱傳來一兩聲鳥鳴……就在這樣一方小天地里,卻突然讀懂了張岱的萬古寂寥。
而此刻,一個文字控竟然發(fā)現(xiàn)另外一個文字控藏在林泉造境中的文字游戲童葉庚的《紈扇詩》。
此詩的字面就是一張紈扇圖,讀法卻是非常奇特。自扇頂“微風”起,逆時針旋讀至“花”然后向下至扇柄“紈”止?;刈x得第二首??傻迷姡?/p>
微風引榻夏生寒,晚閣妝成巧合歡。
揮手素螢飛點點,隔紗涼月影團團。
肥添雪腕香籠袖,瘦掩花容倦倚闌。
衣葛冷裁新樣別,飛云片薄剪羅紈。
配以眼前的美景讀下來會覺得每一字均考究,每一句均考究。真真讓人齒頰生香,心如雪融。這也許就是人們?yōu)槭裁凑J為南石皮記是古典九大園林之后第十座的真正原因吧。
曾經(jīng)問過葉放:“園林作為最有宇宙觀的建筑,最核心最重要的是什么?”葉放回答,“人”。畢竟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關照。自然是一千個哈姆雷特來讀園子,于是就有了一千個南石皮記。天地蒼茫,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詩意棲息地。
對中國人來說,園林就是一個集中體現(xiàn)詩意的地方。它一開始追求的是“蓬萊仙境”——神仙住的地方,秦始皇也沒找到,是幻象;后來這追求有了新高潮—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但也是不真實的,他寫得很真切,但你永遠找不到,現(xiàn)在我們?nèi)匀辉趯ふ?,那是個夢。然后到了宋徽宗時,這位心思和才思天下第一的皇帝發(fā)明了極樂的享受用人工的方法,在人間營造詩意仙境園林。園林講究詩情畫意,其實就是把人對美好生活的一切想象都投射其中。人天性對著自然的山水有著迷戀,但這種迷戀又帶著強烈的主觀性。
或許,換句話說,只有園林才足以承載起人類連自己都發(fā)現(xiàn)不了的幻覺。
葉放認為,詩詞話本里常出現(xiàn)的花好月圓、桃紅柳綠,這些小美好、小情趣不是真正的詩意,那是把它看淺薄了。詩意生活的一個關鍵在于“關愛”。對萬物有沒有愛,這很重要,它最怕的是麻木和無感。同時,詩意也需要激蕩,那些看上去很繁忙卻沒有內(nèi)容的人和事就很難有雅生活。所以我們這個時代對待詩意更需審慎,它應是人間百味,要觸及靈魂。
他認為當下的生存環(huán)境其實并不好,周遭都是水泥叢林,速度很快,人跟人、人跟自然的連接好像少了。同時很多生活上的追求也被減掉,變成只剩最基本要求的狀態(tài),沒有了審美,也就沒有了詩意,生活就失去了一個重要的價值判斷。其實借物可以寓志,但現(xiàn)代人恰恰只關注了物的本身,而沒有關注物承載的道,那我們托這個物表達出來的詩意肯定會存在當下社會在價值觀上的偏差。
他即將新造的園子就在香港。面積小,真正的螺絲殼里做道場,但背靠一座自然的山,這給了他很多靈感。崇尚魏晉風骨的他總是借著造園,通過與自然相融,來實現(xiàn)對人性的解放與洞察力,實現(xiàn)對內(nèi)心追求“真我”的步步完善。
所以這一切與金錢的關系不大,關鍵是用心。
在葉放心里,用心最好的典范就是沈三白和蕓娘。他們的生活不富裕,后期甚至稱得上清貧,但對詩意的追求一點都沒缺失。譬如沈復在《浮生六記》里詳細記錄的碗蓮,每個步驟都很講究,但又都是平常之物,結果成為千古風雅。
他很透徹地看到在現(xiàn)代貌似很多選擇的表象下,是選擇的蒼白貧乏,更缺乏相融的通道。想象出詩意是很難的一件事。所以對每個個體的忠告是:在看似好的環(huán)境中盡量活得不同,而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盡量活得自在。
就為了這一份不同與自在,葉放將會把中國文人最傳統(tǒng)的“花市雅集”帶到英國的高等學府里。他的花市雅集名聲在外,除了恢復古老的堂會,把白先勇的團隊請進園子唱了《牡丹亭》外,蘇州評彈也常是他的座上賓,用宋代官話念一段道白……他努力讓中國式的雅生活能夠達到一種極致,并且要有可持續(xù)性。
之所以選擇英國,也是因為都有詩酒花茶這樣相似的文化背景,可以來一次美學散步。
葉放說,中國流行千年的“隱逸文化”并不是簡單地逃避,而是以逸求樂,這是一種世界觀,也是一種方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