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汀
【摘 要】“趙氏孤兒”故事的演出歷來容易忽視程嬰妻子的形象。而現(xiàn)代演劇則越來越看中程妻形象,并多次在劇中作為一個重要角色予以強調。本文旨在探索“趙孤”戲劇作品中程嬰妻子形象的演變和當代性詮釋,以新編漢劇《失子記》為例,解釋程妻形象所體現(xiàn)的當代內涵。
【關鍵詞】失子記;程嬰妻子;趙氏孤兒
中圖分類號:J8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1007-0125(2018)20-0008-02
司馬遷的《史記·趙世家》和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大報仇》都沒有關注程妻這個人物,整個故事都是男人間的復仇廝殺,與閨中夫人無關?!囤w氏孤兒》的舞臺劇演出有許多版本,在豫劇《程嬰救孤》、北方昆劇院的《趙氏孤兒》、京劇《搜孤救孤》、話劇《趙氏孤兒》等改編中,程嬰妻子是一個比較容易被忽視的形象。如北昆排演的《趙氏孤兒》一劇中,沒有設置程嬰妻子的角色;在豫劇《程嬰救孤》中,導演也刻意淡化了程妻形象?!摆w孤”故事的演繹,歷來以“忠義”“家國”兩大主題為主。劇中趙孤的形象常常被符號化,成為“復仇”的代名詞,而程妻的形象也常常被模糊化,有時甚至不會出現(xiàn),似乎程妻的地位在這場“趙氏孤兒大報仇”的故事中無足輕重?,F(xiàn)當代戲曲對程妻的演繹與關注,尤以鄭懷興先生編劇的《失子記》最為醒目,程妻的形象也漸漸從“趙孤”故事中鮮活了起來。武漢漢劇院演出的《失子記》則把劇目名直接改成了《程嬰妻子》?!妒ё佑洝肥状我猿虌敕蛉藶橹鹘?,描繪了她救孤、失子、還孤的心路歷程。從內容上看,《失子記》應該是受到了《搜孤救孤》的些許啟發(fā)。京劇傳統(tǒng)老生戲《搜孤救孤》在對程妻形象的刻畫上也用了不少筆墨,兩者應存在一定聯(lián)系。
一、《搜孤救孤》中的程妻形象
在京劇《搜孤救孤》中,程嬰回家同妻子商量用自己的孩子替換趙孤的事情。程妻的第一反應是:“此事萬萬不能!”程嬰一開始是好言相勸,可是程妻仍不愿舍棄自己的親生兒子。程嬰無奈之下只得下跪,可程妻仍是:“你要跪來只管跪,叫我舍子萬不能。”語畢,程嬰竟道:“人道婦人心腸狠,狠毒毒不過你婦人的心?!?/p>
程妻老來得獨子,不肯舍棄自己的孩子救他人,是情理之中的事。在以往的戲曲演繹中,常常把程妻拒絕換子的行為解釋成“不明家國大義的小女子心腸”,在今天看來,這樣的解讀未免沒有顧及到人性。程嬰的妻子是無辜的,為何卻被說成是狠毒?于是程妻答道:“虎毒不食兒的肉,你比狼虎狠十分?!背虌霝榱司融w孤,他不惜拋棄親生兒子,還口口聲聲說自己的妻子是“狠毒的婦人心”。為了忠義,程嬰在拋棄自己兒子的時候沒有猶豫,甚至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此刻,程嬰竟拿起刀逼迫自己的妻子。他為了救孤可以說已經“六親不認”。程嬰性格的殘忍之處在這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他對失子的冷漠、對妻子的逼迫更加襯托了妻子為救兒的堅定不移。
即使公孫杵臼到來,程妻也沒有一絲畏懼。公孫杵臼央求道:“老朽薄面情要準?!背唐迏s回絕道:“你要盡義我不行?!贝藭r的程妻已經不是那個對男子言聽計從的閨中婦人形象,她化身為保護孩子的母親。的確,救孤這件事和程妻毫無關系,她的丈夫和公孫杵臼所要完成的“復仇計劃”她也絲毫不在意??蛇@就能說明程妻是程嬰所形容的“不賢婦”嗎?程嬰鬧自殺,公孫下跪,讓程妻不得不同意舍親子而救孤生,程嬰和公孫實質上對程妻實行了道德綁架。但程妻并沒有遵守所謂的“夫為妻綱”綱常倫理,而是立即捍衛(wèi)了自己的權利。可最后因兩人萬般請求還是說出了“情愿”二字。
程妻對親子的百般保護和程嬰的冷漠無情形成了鮮明對照,展現(xiàn)了程妻——這個經常被歷史所遺忘的婦人——的心理世界?!端压戮裙隆返母木帪槲覀兲峁┝艘粋€新的視野,程妻成為了與其他人抗衡的沖突之一。復仇主線之下的支線同樣扣人心弦、驚心動魄,令人拍案叫絕。
二、《失子記》中的程妻形象
當代著名戲劇編劇鄭懷興改編的漢劇《失子記》將程妻作為主角,寫了程嬰夫人——游玉蘭的失子歷程。
全劇同時展現(xiàn)莊姬的焦慮和程妻為新生兒慶生的喜悅,一開始歡騰的氣氛,為悲劇的結尾埋下伏筆,形成鮮明對比:雨過天晴浮朝藹,涌入程家賀喜來。程伯年已四十外,麒麟送子樂開懷!
隨后程家就開始放爆竹慶生。《紅樓夢》中賈母曾說爆竹是“一響而散”的東西,也就是富貴榮華、歡快喜慶稍縱即逝的征兆。這里所放的爆竹可以說為后文程伯桃被陰差陽錯去送死埋下伏筆,整個程家的氛圍由盛轉衰,程妻也是由喜轉悲乃至發(fā)瘋。編劇在此處運用了欲抑先揚的手法,營造出強烈的對比效果。
《失子記》中程妻的態(tài)度與京劇《搜孤救孤》中程妻的態(tài)度并無太大區(qū)別,同樣是“求官人快抱孤兒走,免連累咱伯桃一命休!”程嬰同樣也希望通過勸說使程妻回心轉意。不料此時發(fā)生了轉折,程妻因有母性關懷,對趙孤的啼哭同樣心存不忍,便抱來趙孤喂奶。此時官兵趕到,由于屠岸賈下令逮捕所有嬰兒,于是不由分說將程妻和趙孤帶走。此時的程妻懷中抱著的是真的趙氏孤兒,她希望丈夫能帶自己的親生兒子逃走,同時也想要救趙孤:為妻命在孤兒在,拼死也保這小生靈。
可見程妻由于母親的天性使然,對趙孤也是百般保護。可事與愿違,當程妻逃脫回家,以為萬事大吉的時候,親生兒子早已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誤作趙氏孤兒摔死了,之后她便發(fā)了瘋。
這出戲的新穎之處還在于增加了陰間的場景:程妻追隨自己的兒子來到陰間,鬼卒不忍心看到程妻如此悲傷,便給她喝了孟婆湯讓她忘記兒子被替換,為期正好是十幾年。而當程妻辛辛苦苦把趙孤當自己的兒子撫養(yǎng)長大后,莊姬的來臨和嚴刑拷打讓她記起了一切。此處可謂全劇最精彩的一幕,在之前的戲曲演出中,程妻和莊姬并沒有面對面的直接矛盾沖突,但是在此劇中,“趙孤”故事里僅有的兩位女性角色展開了角逐。整部戲從男性視角轉為女性視角,不僅討論了等級觀,還體現(xiàn)了人權思想和人文主義關懷。
“游玉蘭(唱):公主呀!我保親生有何罪,你為何如此鞭打不留情!你子我子皆是一條命,為什么我兒該替你子赴幽冥?“莊姬(唱):想你私心何其重,貴賤輕重分不清!侍衛(wèi)甲(唱):趙氏孤兒乃貴胄,醫(yī)士之子賤如萍;你斫玉樹留草木,背信棄義當嚴懲!游玉蘭(唱):平民之子縱是草,母親眼中是瓊瑤。為人母都甘舍命將兒保,哪個肯眼睜睜把親生骨肉付鴟梟?公主呀,你也曾十月懷胎為人母,將心比心把話掏。你做得到做不到?”
此番追問讓莊姬瞠目結舌。在屠岸賈對趙氏實行滅族時,莊姬的仇恨對象是屠岸賈;但事到如今莊姬日日夜夜所仇恨的對象已經轉移到了“背信棄義”的程嬰夫婦身上。但莊姬并沒有直接找到、拷打程嬰。而是在程嬰出門之際,找到了程妻游玉蘭。因此莊姬與程嬰的矛盾又轉化為游玉蘭同莊姬的矛盾:“莊姬:難道你的兒子真的是我兒趙武嗎?游玉蘭:我兒是你兒?哼!瞧你,說得多輕巧!(你休想)輕易來將兒子認,且問你對兒有何養(yǎng)育恩?十六年你只苦苦將兒念,怎知我夫婦茹苦又含辛!十六年你喂過兒幾次奶,怎知我為兒喂奶起三更。十六年你為兒看過幾次病,怎知我多少次為護兒幾天幾夜目不瞑!十六年你不曾為兒買過布一寸,怎知我為兒縫衣飛了多少針!你不曾為養(yǎng)育兒費過一分勁,卻上門對養(yǎng)育人又罵又打多狠心!”
這一段游玉蘭的獨白皆為口吐心聲,酣暢淋漓,至情至性,不禁令人潸然淚下。程妻數(shù)十年如一日對趙孤的照顧出自程妻的母愛本性,這一段獨白運用排比和反復,不斷渲染強化情感的宣泄,使十六年來游玉蘭所遭受的艱辛在這一刻終于昭告天下,言語之勢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氣勢非凡。不僅飽含了對自己親生兒的惋惜、對莊姬和眾侍衛(wèi)等級觀念的控訴,更傾訴了自己的委屈與多年來的痛苦。程嬰救孤可以永垂史冊,程嬰也可以成為后代口口相傳的“死忠之士”。而程妻注定在遭受如此嚴峻的考驗后,落得個“好似一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下場。她付出了一切,卻一無所得,被人們所遺忘。作為一個婦人,此時的孤苦和痛心是無處可訴的。趙武這時對游玉蘭說:“你與爹嘔心瀝血將我養(yǎng),你不允我不會離了程家屋上了趙家堂!”此處編劇對趙孤的情感處理也非常細膩,趙孤在成長的過程中與程妻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公主如何能用一句話就將其切斷?這里的趙武并沒有像紀君祥筆下的趙武那樣,一聽到自己身世的真相就開始憤然復仇。他反而非常尊重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游玉蘭,將復仇之事置于第二位。這一個細節(jié)對于趙武人物形象的塑造也非常重要,這樣的處理方式難能可貴。終于,趙氏孤兒的故事從復仇的神壇上退了下來,轉移到了人文關懷和道德倫常上去。
此時的游玉蘭雖然同意了趙武恢復趙姓,但不同意趙武將奸佞三族皆誅。她并不希望趙武以冤報冤,而趙武也聽從了游玉蘭的意見。游玉蘭的態(tài)度在趙氏孤兒復仇這件事上,起了決定性作用。此時趙武并沒有因一腔熱血而被沖昏頭腦,一心要將屠岸賈碎尸萬段。他不僅尊重了自己養(yǎng)母游玉蘭的建議,而且通過理性報了血海深仇。游玉蘭已經失去了自己的親生子,此時她的母性情懷不僅關懷了趙武,更關懷了仇人屠岸賈家中的無辜人??梢哉f,她所關注到的實則是天下的無辜生靈。程妻形象的人文主義關懷和她所攜帶的大悲憫情懷,正是這個人物的現(xiàn)代性意義所在。在以男子為重心的趙氏孤兒復仇情緒中,女性角色從未嶄露頭角,如明代的改編版《八義記》,刻畫了八位英勇無比的男性形象,似乎女性形象與如此沉重的“復仇”主題毫無關系。但是在《失子記》的結尾,程嬰等人的結局并未交代,他仿佛已經在程妻形象的光輝燦爛中淡出了舞臺。令人嘆息的是,程妻游玉蘭最終陷入了瘋癲之中,似乎在強調女性作品中,反叛常規(guī)的女性形象要么瘋癲,要么死亡,要么回歸男性世界,但無論怎么說,《失子記》的改編仍給了我們很大的現(xiàn)代視野,其主旨有詩云:自古長將《救孤》演,而今且把《失子》編。程嬰忠義雖可敬,其妻其子更堪憐。
雖《失子記》在情節(jié)邏輯上還存在突兀之處,處理得并不成熟。但在人物刻畫和現(xiàn)代性意義上無疑是成功的。它將程嬰夫人真正搬上舞臺,將復仇主題中的兩個女人形象首次作為主角在舞臺上進行展示,意義非凡。鄭懷興在訪談中說:“我希望這部劇能引發(fā)人們的思考,平民孩子的生命一定比王宮貴胄的孩子卑賤,非替死不可嗎?生命應該是平等的?!痹诋斀衲酥廖磥韺Α囤w氏孤兒》的改編和解讀中,可以以此為借鑒,結合時代語境,多方面解析程嬰夫人的人物形象,并為其賦予現(xiàn)代性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