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弋舟老師,春天好!我還記得我看的第一本您的書,就是《所有的故事》,為此,我還模仿了您的一篇小說。您不要介意。您在《等深》里提出了海洋學的“等深線”概念,我發(fā)現(xiàn),任何一篇好的小說,都是有等深藏在里面的。要深入到等深里面,需要磨煉,也需要閱歷??v觀一些文化現(xiàn)象,發(fā)現(xiàn)人們越來越傾向于“快餐式”閱讀了,這也大大地傷害了文本。許多文本就此流于表面,不愿意再去探索等深。于是有了一種文學“紙片化”的感覺,文字立不起來。我在寫作中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的問題,當代的社會有當代的規(guī)則,是遵守這樣的規(guī)則,還是追求文學最初的模樣,不知弋舟老師如何看待?
弋舟:謝謝龐羽。就我的想象,一個作家最大的榮譽,可能莫過于寫下的作品被后來者喜愛與模仿。模仿或許是所有寫作者起步時都做過的事情,這也是文學賡續(xù)的內(nèi)在軌跡,不要抄襲就好?!暗壬睢弊鳛橐粋€詞語,本身就有我們瞬間可以感知的內(nèi)涵,并且,它還有著外在的、迷人的音韻,這正是語言的奇跡。我們寫作,說白了,就是基于對文字和語言的敏感,這種敏感一定是雙向的,對詞語的內(nèi)涵以及外在形式,都有專屬我們的理解。在這個意義上,你所說的“文字立不起來”,我想大約無外乎出了兩種狀況,一是文字本身沒有一個結實的內(nèi)涵所指;二是作為形式的文字缺乏了美感。我一時還不大搞得清“當代社會的規(guī)則”是什么,但是我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個迥異于“文學最初模樣”的當代規(guī)則存在,那么很遺憾,你只能服從它,因為,它是“規(guī)則”。冒犯規(guī)則幾乎是每一個寫作者的本能,說出來也會顯得立場漂亮,但是現(xiàn)在,我想要強調(diào)的是服從,這可能更加困難。
龐羽:的確,寫作者的“說”與“做”完全不是一回事。從您的小說中,我可以看到對原罪與救贖的探討,比如您的《隨園》,我非常喜歡這部小說,看一次有一次的體悟。對我來說,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塊白骨,您擅長運用隱喻,白骨成為裝飾物,白骨成為身體露出的一部分,白骨再次成為白骨,這是象征著一種輪回嗎?而對于人生的這種殘酷真相,您更傾向于憂傷而深情地去描寫。雪山的白,白骨的白,讓我想起“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有了一種亙古的悲傷與敬意。而結尾的“執(zhí)黑五目半勝”,不知是否意味著什么?
弋舟:我們書寫,我們閱讀,都是建立在對于語言的感受上,這種感受,首先當然是基于詞語本身約定俗成、可被普遍理解的屬性,比如“白骨”,而在這種屬性之外,我們延展出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這個就是專屬龐羽的感受了。后者是一個非常主觀的行為,每個人會有自己不同的方向,這就決定了文學作品解讀的多樣性。好的作品,毫無例外,一定是具有復雜的闡釋可能的作品,所以,明確地讓一個作家解釋他寫下的句子,是困難的,也是有違文學道德的。
龐羽:謝謝老師對我稚嫩話語的闡釋。翻閱我們的當代文學史,我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個現(xiàn)象,當一代人正值青春年華時,上一代人就會給他們冠以各種名號。當80后出場時,社會對他們憂心忡忡,當我們90后出場時,同樣的憂心也出現(xiàn)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們90后就喜歡做“佛系”青年,導致了許多人擔心不已。不知弋舟老師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弋舟:人類生活一個重要的構成部分就是制造些“偽話題”共同參與吧,因為大家總要打發(fā)自己的無聊。冠名號這種事情,滿足了人類命名的沖動,也沒什么好指責的,實際上,我們所做的任何事情,又有幾件不是無聊的呢?上一代給下一代命名,同樣下一代也在命名上一代啊,誰憂心忡忡了?“憂心忡忡”可能僅僅是個集體想象出來的心情,以此彰顯莫須有的社會感來填充無聊。什么是“佛系”,我不大明白,可是我覺得,作為一個寫作者,盡量避免被這些空轉(zhuǎn)著的概念綁架吧。
龐羽:也許我們對命名之事過于多慮了。記得您提過,要寫“有教養(yǎng)的小說”,“教養(yǎng)”是一個很有味道的詞,它需要教,還需要養(yǎng),這是需要時間沉淀的。對于90后的我們,也有評論家說,90后在這個崇尚速度的時代,更需要去寫“有冒犯的小說”。我覺得我們更應該在這兩者之間做好平衡。不知弋舟老師是如何看待這樣的平衡?
弋舟:“教養(yǎng)”一定是和“冒犯”對立的嗎?誰更需要你們?nèi)憽坝忻胺傅男≌f”?你告訴我,文學史中哪一部分作品是“有冒犯的小說”?如果羅列出來,如今它們不也都成了傳統(tǒng),成了“教養(yǎng)”本身嗎?你究竟是要去“冒犯”曾經(jīng)的它們,還是要去“冒犯”如今的自己?是的,這很纏繞,所以,我們不要輕易去說人云亦云的話。對于“冒犯”的態(tài)度,我前面說過,我覺得,今天克制自己的“冒犯欲”,也許才更加需要強大的意志力。怎么培養(yǎng)呢?其實文學的“教養(yǎng)”早就告訴我們了——和陳詞濫調(diào)做不懈的斗爭。
龐羽:“和陳詞濫調(diào)做不懈的斗爭”——我會牢牢記住這句話?,F(xiàn)在,有許多作家描寫生活,都是靠“一手經(jīng)歷”,來源于他們經(jīng)歷的生活。作為90后的我們,一直生活得順風順水,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大風大浪,更沒有吃不飽飯的情況。這種成長環(huán)境,塑造的文學作品就與以往的不同。所以,我們這代的寫作,常常來源于“二手生活”,來源于新聞、雜志、他人的敘述等。缺乏了這種宏大背景的觀照,我們90后作家的文學作品是否少了一點厚度?不知弋舟老師對我們有什么期待?
弋舟:“厚度”并不一定必然建立在生活的顛沛流離上,這可能也是文學的常識。但走入更廣袤的世界,經(jīng)歷更豐富的情感,的確對一個作家是重要的。你所說的“順風順水”,真的是一個認真思考后的結論嗎?我不太相信,因為我無從想象一個“順風順水”的人,會拿起筆來。不要被強加給你們的結論所綁架,作為一個敏感的個體生命,充分感受自己的痛苦與哀愁,沒有誰有權力以自己所經(jīng)驗的痛苦來否定你的個體悲傷。如果“吃不飽飯”是我們所能夠想到的唯一的“大風大浪”,那么我們跟猴子差不了許多,《紅樓夢》里那些男男女女的悲苦,也就只能是吃飽了撐的。如實說,將生活分為“幾手”,也實在是一個“從權”的偽命題,我自己也借用過,這正是談論文學的困難之處,有時候,在特殊的語境里,我們不得不說一些歧義叢生的話。
龐羽:說“歧義叢生”的話,但熱愛寫作的初心永在。讀您的每一部小說對我來說,都像過節(jié)一樣。您的《丙申故事集》到《丁酉故事集》,都是如此讓我們期待。有一種說法,說作家寫作,很大程度是“對抗歲月的流逝”,不知弋舟老師這樣命名書名,也有這樣的想法嗎?非常期待您的新作。
弋舟:的確,寫作于我們,正是“對抗歲月的流逝”。當然,做什么不是在“對抗歲月的流逝”呢?好在,我們將寫作賦予了某種“鐫刻”的工效,自以為是地認為因了寫作會將流逝的歲月挽留下來一些什么。這很重要,哪怕它其實是虛幻的。本質(zhì)上,我們就是一群捕風捉影的人。從丙申到丁酉,這些“中國式”的紀年,的確滿足了我捕風捉影、鐫刻歲月的妄念。很感謝你的期待,希望不致令你過于失望。最后,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現(xiàn)在,你正在熱戀,還會念茲在茲地跟人談論文學嗎?
龐羽:這個問題真好,好比禪宗里的棒喝。在我短短的四分之一人生中,我的戀人就是文學。非常幸運地,我很愛它,它也不排斥我。在和文學廝守的路上,或許我會遇見那個和我熱戀的人,那我真的要感謝文學。物我相持,各自為各自的延伸,遇見那個熱戀的人,也是因為文學影響、塑造了那時的我。我們不能說建筑物沒有感情,它每一刻都在包容人生百態(tài)。我們也不能說腳下的道路沒有感情,正是它,一路陪你,一路把你送到熱戀的懷抱。所以,我覺得,熱戀與文學之間沒有敵我之間的矛盾。同樣是這個問題,我們?yōu)槭裁磿凵弦粋€人?心理學表明,每個人都渴望被“看見”,在一段親密關系中,我們會不斷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之前沒有意識到,或者還沒有浮出水面的自己,我們需要一面鏡子,才能確定自身的存在。這就是“心理可見性原則”。我想熱戀的人會有這種感覺吧,通過愛你,我看見了自己。在你看見我之前,文學陪伴著我的靈魂。在我看見你之前,也會有其他事務陪伴著你的靈魂。沒有必要有相似,也沒有必要有趨同。而這漫長而短暫的一生,能和文學熱戀,非常幸運。我用它去看世界,也用它看見那個你。我不能放棄自己的眼睛,也不會放棄眼前人。和別人談論自己的眼睛,是一件自然的事,和別人談論自己眼睛所見,也是一件開心的事。真的非常感謝弋舟老師,原先想到和您對話就十分忐忑,現(xiàn)在是如沐春風。春風過后,愿我們的文學和春天一樣郁郁蔥蔥。
責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