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中國歷史從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殷商直到晚清民國,沒有任何一段可以忽視。它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為客觀與恒定:凡事皆已發(fā)生,你無法改變。而它們造成的結(jié)果,將如同流水,涓涓不斷。你無法對它施行截肢或者器官移植手術(shù)。但盡管如此,臉蛋和屁股受關(guān)注的程度依舊不同。這主要體現(xiàn)在時間節(jié)點之上。換句話說,不但資金有時間價值,歷史也有其時間價值。比如“雖遠必誅”的大漢,比如前有貞觀之治后有開元盛世的大唐,比如經(jīng)濟文化同時登上高峰的天水一朝趙宋。
從社會生產(chǎn)或曰經(jīng)濟角度考量,宋史專家漆俠先生認為,中國歷史總體呈兩個馬鞍形:戰(zhàn)國展示出超越奴隸社會的制度優(yōu)勢,經(jīng)濟開始加速,到秦漢發(fā)展為第一個高峰,魏晉六朝因分裂戰(zhàn)亂而下降。隋唐統(tǒng)一后經(jīng)濟復(fù)蘇,到宋代再創(chuàng)新高;元代制度野蠻,經(jīng)濟衰退,經(jīng)過明初的恢復(fù),中葉時到達宋的高度。以后雖有增長,但極其有限。所謂的康乾盛世,很大程度上來源于虛飾與錯覺。
也就是說,中國古代經(jīng)濟的三個高峰宋居其一,但科技文化的總體走勢卻如同一座山,山頂在兩宋。換言之,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積蓄,中國的經(jīng)濟與文化在兩宋實現(xiàn)共振,同時抵達巔峰狀態(tài)。
經(jīng)濟且不說,關(guān)于宋代的科技文化,不妨簡單羅列一二。
先說文學。宋詞如同西藏阿里著名的暗夜公園的星空,河漢燦爛,不可紀極,也就不必再說;宋詩雖不如唐詩,但也有其特色;中唐時韓柳倡導古文,但直到宋初,駢體文依舊占據(jù)壓倒性優(yōu)勢。北宋開始的新的古文運動,成就蔚為大觀。唐宋八大家,宋代占據(jù)六席……
次說經(jīng)史。經(jīng)學在宋代完成了漢學到宋學的轉(zhuǎn)變,從章句之學轉(zhuǎn)變?yōu)榱x理之學,由微觀而宏觀;至于史學,陳寅恪先生有話:中國史學莫盛于宋。除了官修的新舊《五代史》和《新唐書》,《資治通鑒》《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三朝北盟會編》《通鑒紀事本末》《通志》都是赫赫名篇。如今有個說法,叫當代人不修當代史,但宋代史學的重心卻是當代史……
再說科學。沈括的《夢溪筆談》名震今古,醫(yī)學開始分科,畢昇發(fā)明活字印刷,天文學上有兩次超新星記錄,蘇頌與韓公廉制造出世界上第一臺天文鐘和假天儀,北宋初期構(gòu)筑成橫跨長江的浮橋,南宋車船上廣泛使用原始的螺旋槳,海船上有原始的導航羅盤。宋理宗時還發(fā)明“突火槍”,在巨竹內(nèi)裝火藥與子窠,點燃發(fā)射。子窠是原始的子彈,而管狀火器的出現(xiàn)則是兵器史上的巨大進步。除此之外,歷算數(shù)學上也有諸多成就……
宋代的書法繪畫,群星璀璨;宋代的瓷器,家有千萬,不如鈞瓷一片。
地球人都知道天水一朝的開創(chuàng)者趙匡胤通過兵變起家。為避免部下的槍桿子里面再出政權(quán),他們實行右文抑武的國策。這很對文人胃口。而慷慨沉郁的蘇辛詞、柔腸千轉(zhuǎn)的柳李句,間以陸游姜夔的和聲,配以《清明上河圖》,這種美妙絕倫的配景音樂,怎能不刺激文人豐富的聯(lián)想!在他們不是意淫至少也是鴕鳥般的想象中,兩宋統(tǒng)治者重視文化,禮遇文人,文人政治無與倫比地美好。
兩宋是經(jīng)濟文化的雙高峰,這沒有錯;宋代對文人相對寬厚,也是事實。但所有這些都是統(tǒng)治階級維護統(tǒng)治的手段而已,更何況還有個問題你無法忽視:
為何宋代之后文化逐漸衰落,在經(jīng)濟還有明中葉高峰的情況下?
西方文明言必稱古希臘,中國文明言必稱諸子百家。這兩種差不多同時出現(xiàn)的以哲學為主的文化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可謂文化的青銅時代。經(jīng)濟與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類似雞與蛋,剪不斷理還亂。但在農(nóng)耕的條件下,文化經(jīng)常會對經(jīng)濟產(chǎn)生遠遠超過當今想象的影響。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各國的變法:商鞅在秦用法家思想,李悝在魏用儒家學說,其共同點都是徹底廢除井田制。
且慢,變法主要是改變制度,怎么就成了文化?這就要回到文化的本源含義:文化包括物質(zhì)文化與非物質(zhì)文化兩種,而非物質(zhì)文化繼續(xù)細分,主要是制度文化與精神文化兩類。
不僅僅商鞅與李悝的變法,漢代著名的蕭規(guī)曹隨,其實也是黃老思想的制度映射。換成現(xiàn)代語匯,則是經(jīng)濟自由主義,政府只負責宏觀的市場秩序,對微觀的市場行為完全不干預(yù),任其自由發(fā)展。就像春天到來植物必定會開花,經(jīng)濟也能自然生長。
頂點即為轉(zhuǎn)折點。宋代作為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的歷史大頂,極其關(guān)鍵,極其緊要。對此日本漢學家內(nèi)藤虎次郎(號湖南)有所謂唐宋變革論,法國漢學家白樂日認為宋史一半屬于古代和中世紀,一半屬于近代。錢穆先生認為:“論中國古代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眹缽?fù)也說:“若研究人心政俗之變,則趙宋一代歷史,最宜究心?!?/p>
所有這些觀點,核心在于“化”,變化;我的關(guān)注點也是“化”,但更加具體細微:究竟用何種手段,來施行變化。當然,只能是文化,確切地說,是制度文化:以制度方式,緩慢化之。當時渾然不覺,千年后恍然大悟。
從文化的角度,陳寅恪、鄧廣銘、漆俠等專家對兩宋評論很高。錢穆先生雖然也重視宋代,但他從制度史的角度,對宋代評價很低。宋代確實有不少“混蛋”制度。比如科舉增加殿試,從恩歸有司到恩歸主上。又比如他們最不重視法律:王法王法,君王的話就是法律,本是專制時代的通病,但真正用皇帝的話亦即詔敕代替法律,唯獨兩宋。
宋代以《后周刑統(tǒng)》為藍本,編成《重詳定刑統(tǒng)》,幾乎照抄唐律,但最重要的法律還是詔敕。每逢皇帝即位或者改元,都要將多年單行的敕令分類整理,刪除重復(fù)矛盾處,頒布施行,所謂編敕。宋理宗時,進一步強化敕的地位與作用,將其條目確定為敕、令、格、式。律呢?提都不提。漢代酷吏杜周是詩人杜甫杜牧的遠祖,他貌似寬厚而內(nèi)心嚴酷,善于揣摩皇帝的意思,辦案不遵照法律條文,而以上意為轉(zhuǎn)移。有人責備他說:“君為天下決平,不循三尺法,專以人主意指為獄,獄者固如是乎?”杜周毫不在意,振振有詞:“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為律;后主所是,疏為令,當時為是,何古之法乎!”老皇帝的話是律,新皇帝的話是令,完全用不著成文法。漢代酷吏杜周的話,在宋代水落石出,完全撕去遮羞布。
法守皇帝本是專制的特征,故而這一點并不致命。對于輝煌的兩宋或曰中國歷史,趙家人最致命的制度有四:對文臣武臣同樣提防,不僅讓彼此互相掣肘牽制,還成立了特務(wù)機構(gòu)皇城司;經(jīng)學、教育與科舉統(tǒng)一,用一種思想學說禁錮全部;行政力量干預(yù)學術(shù),屢興文字獄;建立出版審查制度,限制思想學術(shù)自由。
宋代嚴格意義上的行政區(qū)劃只有州縣兩級。州一級包括府州軍監(jiān)四類。路的實際權(quán)限在行政區(qū)與監(jiān)察區(qū)之間,接近于今天的省。其省級行政長官本有三個,分別是安撫使、轉(zhuǎn)運使、提點刑獄公事,后來又增設(shè)了提舉常平公事,分別簡稱帥、漕、憲、倉。除安撫使以外,皆稱監(jiān)司,或曰外臺,有監(jiān)察州縣的職能。設(shè)置監(jiān)察官當然有必要,但同時設(shè)置三個,是何道理?明清的總督巡撫雖然直接帶著都御使的名銜,是正兒八經(jīng)的風憲官,也有督撫同城現(xiàn)象,但職位最多兩名。
最奇妙的是,宋代的這四位省長,轄區(qū)并不相同。從轉(zhuǎn)運司看來是一路的,在提刑按察司可能是兩路,而在安撫司甚至可能是四路。即便兩司的路即轄區(qū)一致,治所也不在同一地。從行政區(qū)劃的層次來看,每當出現(xiàn)三級區(qū)劃,省一級區(qū)劃總是成為天下治亂的關(guān)鍵:設(shè)置省一級,起初都為強化地方行政資源的整合能力,以應(yīng)付亂世急務(wù),但最后總會成為新的動亂與割據(jù)的開始。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宋代這種二點五級的行政區(qū)劃設(shè)置,當然有利于限制地方勢力坐大,確保穩(wěn)定,但一枚硬幣總會有正反兩面。當時的詩人陳亮對此的認識是“郡縣空虛,而本末俱弱”,身處朝堂的文天祥,總結(jié)更加沉痛:“宋懲五季之亂,削藩鎮(zhèn),建郡邑,一時雖足以矯尾大之弊,然國亦寖?nèi)?。故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殘,中原陸沉,悔痛何及?!?/p>
確實,安史之亂時,顏真卿張巡都能據(jù)州城長期抗戰(zhàn),而等到金兵南下,這種例子在北宋南宋都很少見。襄陽與釣魚城雖然周旋很久,但前者是大兵團的戰(zhàn)略決戰(zhàn),軍事實力非州郡所能比擬,后者則有獨特的地利之便。
同時限制文臣的另外一個措施,就是設(shè)立通判職位。
讀過蘇軾作品的人,都知道他擔任杭州通判時,跟知州陳襄(字述古)關(guān)系友善,為他寫過好幾首贈別的詞作。但如果你就此推定,這是兩位主要領(lǐng)導多數(shù)都能和衷共濟的例證,那你就大錯特錯。
宋代的通判,完全不同于唐代的長史別駕司馬。唐代的長史別駕司馬本為刺史的副手,起初有具體職掌,中唐以后慢慢淪為閑職。宋代的通判則既非副貳,也非屬官,不是知州的副手或者部屬,“凡兵民、錢谷、戶口、賦役、獄訟聽斷之事,可否裁決,與守臣通簽書施行”。不僅跟一把手一樣有簽字權(quán),還有監(jiān)郡職責:“所部官有善否及職事修廢,得刺舉以聞?!钡搅四纤?,通判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報包括州郡官、縣官在內(nèi)的一切官員的情況。朝廷規(guī)定,大郡設(shè)置兩員通判,普通為一員;戶口不足一萬不設(shè),除非知州是武臣。
一句話,對武將的防范程度更高。
因此緣故,宋代知州與通判通常很難融洽,要么知州依仗級別,要么通判憑借后臺,互相不尿。歐陽修的《歸田錄》中有這樣的記載:
往時有錢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嘗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無通判處則可矣?!?/p>
錢昆是杭州人,喜歡吃螃蟹。他想到地方工作,對于地點沒有別的奢望,有螃蟹解饞、無通判扯淡,足矣。
有螃蟹好辦,無通判難求。根據(jù)規(guī)定,那只能是不起眼的小地方,萬戶以下。這種地方難出政績,當然也不利于提拔。為擺脫通判的掣肘,錢昆可真是拼了。
眾所周知,唐代主張實內(nèi)虛外,宋代主張強干弱枝。從兵財物三者衡量,州郡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實力,知州通判再這樣鬧別扭,結(jié)局可想而知。
既防范文臣也限制武將的制度安排的極致,則是特務(wù)前所未有地制度化機構(gòu)化。那就是皇城司。
皇城司本為五代和宋初的武德司,屬下有數(shù)千精銳部隊,負責皇城禁衛(wèi),但既不歸殿前和侍衛(wèi)兩軍,也不歸三衙,甚至“不隸臺察”,不屬于任何政府系統(tǒng),完全由皇帝掌握?;实壑概蓛擅涑?,連同心腹宦官指揮。唐代宦官為禍,后代引以為戒,朱溫乃至全面屠殺宦官。宋代規(guī)定,宦官“不典兵,不預(yù)政,子孫守之,永為家法”?;鹿俚浔?,唯獨皇城司一例。而這兩名武臣的出身淵源,也是五代時期節(jié)度使身邊的親隨小吏。級別低乃至無,但是身邊人,放心。如此設(shè)置的目的,當然還是防止陳橋兵變的再版與升級版。
除了治安,皇城司的重要職責就是探事,或曰收集情報。出于對掌控局勢的信息需求,這類職掌的制度起源,最早可以上溯到曹操設(shè)置的校事一職,此后有北魏的內(nèi)外侯官與唐代的不良人。但校事并沒有貫穿魏國的始終,內(nèi)外侯官與不良人,也都沒有機構(gòu)化制度化。他們只有偵查亦即收集信息的功能,沒有進一步的處分權(quán)力,通俗而言,沒有執(zhí)法權(quán)。將特務(wù)制度化機構(gòu)化,并賦予執(zhí)法權(quán),北宋是實實在在的首創(chuàng)。
皇帝一方面依賴皇城司守衛(wèi)腹心,同時還派他們伺察臣民。其規(guī)模之龐大,遠遠超出想象。從王公大臣到平民百姓,早上說句什么過頭話,晚上即能傳到皇帝耳邊。一句話,不準軍隊不穩(wěn),不準官員貪污,也不準平民亂說,妄議朝政。即便在私下場合,也毫無言論自由。他們可不僅僅是探事,還能收審刑訊,做出最終的判決乃至執(zhí)行??吹竭@里,你是不是感覺眼熟?沒錯兒,明代臭名昭著的廠衛(wèi),實際發(fā)端于此。制度總會有其慣性,不會毫無來歷。
照字面理解,皇城司再厲害,職掌也應(yīng)該僅僅限于首都,但是不。他們一度侵入州縣。因遭到地方官意見高度統(tǒng)一的抵制,甚至有州縣殺掉他們派出的探子,這才不得不收回拳頭,將射程限定在首都。
這是不是意味著對地方的控制略微松緩?不是都說山高皇帝遠嗎?不,沒有那么簡單。好事與利益多數(shù)是山高皇帝遠,這是傳輸阻力造成的能量衰減,但壞事與限制卻未必與之同步。對于地方,有“奉使走馬承受某某路州公事”之類的差遣,他們對于該路該州的人情軍情,“事無巨細,皆得按刺”,是身份公開的特務(wù)。這些人可以是武官,也可以是宦官?!端疂G傳》里的魯達,自稱是關(guān)西五路廉訪使,我初讀《水滸》就感覺納悶兒,不知是何方神圣,白頭之后才明白那就是“走馬承受”的后身。換句話說,魯達本人雖然光明磊落,但他那時的編制性質(zhì),卻很可能就是特務(wù)。所以他才有那樣的底氣,出面為金翠蓮抱打不平,干涉鄭屠的不法。
當然,嚴格意義上說,應(yīng)該是情報探事在宋代機構(gòu)化制度化,因為那種涵義的“特務(wù)”一詞,千年之后才會出現(xiàn)并且固化。這是近代日本侵華的結(jié)果:日本的軍事機構(gòu)分部隊、官衙(包括兵工廠)和院校三類,除此之外都稱為特務(wù)機關(guān),比如元帥府、侍從武官室、軍事參議院、將校學生考試委員會等。民國七年(1918年)他們武裝干涉蘇聯(lián),出兵西伯利亞,按照慣例將在中國設(shè)立的情報組織命名為特務(wù)機關(guān),從此情報機構(gòu)就被無端改名。
漢武帝罷黜百家后,獨尊的是儒術(shù),而非儒家。這個關(guān)鍵點一直被人忽視。
中國兩千年專制史,行法家之實,奉儒家之名。因而表面上看,儒家思想還是歷朝歷代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在這種前提下,王安石意欲變法,只能走王莽改革之路:托古改制。壟斷儒家經(jīng)典的解釋權(quán),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合法性,減少乃至消除阻力。
為此,他成立經(jīng)義局,自己動手重新解釋《周禮》,寫成《周禮新義》。讓兒子王雱、女婿蔡卞,分別解釋《書》與《詩》,寫成《書新義》和《詩新義》。合稱《三經(jīng)義》。另外他還寫有《字說》。《春秋》則被他拋棄。這就是所謂的“荊公新學”。
孔子是圣人,其學說也是人類寶貴的精神財富,這毫無疑問。問題只在于千百年來,儒家學說中的精華部分,逐漸被人遺忘,而糟粕部分卻得以發(fā)揚,比如它的專制思想,比如它的排他意識。之所以如此,原因也很簡單:進步總需要刻苦的努力,就像跳起來要克服重力做功;而墮落不但輕松迅速,更有快感。孔子誅少正卯,雖然近年來有人辯誣,說未必有此事,“但道不同不相與謀”則是白紙黑字。王安石變法,充分體現(xiàn)著這兩條。當然他的對手也一樣。
為變法必須要強力推行自己的學說。而強力兜售夾帶學說私貨最便捷的方式,就是科舉,就是科舉中的標準答案。
要想知道科舉對于文化的影響,不必專門讀史,翻翻唐詩和宋代散文就能知道一二。前者盡人皆知,且基本可謂國策,乃有唐詩高峰;后者其實僅僅嘉祐二年(1057年),歐陽修知貢舉的這一年。當時以楊億為首的西昆體,基本已被石介的太學體擊敗,但太學體“以怪誕詆訕為高”,也非正途。歐陽修的榜單一出,蘇軾蘇轍哥倆兒同時登科,曾鞏曾布曾牟以及從兄弟曾阜四人聯(lián)手及第……北宋文風由此一變。從某種意義上說,沒有這一年的科舉,可能也就不會有唐宋八大家,至少要晚很多年。
北宋科舉有三次大的改革。仁宗天圣年間,承襲唐代進士以詩賦分等第的同時,兼以策論升降天下士子;仁宗慶歷年間,進士又修改政策,重策論和諸科大義,第三次就是王安石變法,這個影響最大,因為要求嚴,且持續(xù)時間長。
本來科舉有進士明經(jīng)和諸科,諸科之中包含九經(jīng)、五經(jīng)、三禮、三傳、三史、學究、開寶通禮、明法等諸多名目。王安石要求停止明經(jīng)與諸科,理由是完全死記硬背,不循義理,毫無用處。進士一科也不考詩賦,只考經(jīng)義與策論。當然,這經(jīng)義是他的《三經(jīng)義》,除此之外,就是神仙也不錄取。
詔令一下,天下的學校都開始奉《三經(jīng)義》為圭臬。宋代因此形成經(jīng)學、教育與科舉的三位一體。這種制度安排,以一種學說禁錮其余,嚴重限制了思想自由與學術(shù)進步的空間。雖然新黨舊黨此起彼伏,但蔡京與秦檜都推崇王安石,直到秦檜死掉,王學才慢慢式微,流毒可謂深遠。不僅如此,科舉制度可以朝令夕改,立竿見影,但學說與教育在人心中的影響,卻不是朝夕可成的。這種制度安排的負面影響,遠遠超過想象。它也是臭名昭著的八股文的起源。
號稱禮遇文人的兩宋,其實是文字獄最多最廣的時代。只是為此喪命的人不多,故而沒有引起足夠注意,但其影響,十足惡劣。
西漢宣帝時,司馬遷的外甥、對《史記》留存厥功至偉的楊惲,因這樣一首詩而視為譏謗朝政、處以腰斬:
田彼南山,荒穢不治。種一傾豆,落而為萁。
這大概是文字獄的開始。其后北魏名臣崔浩因修國史秉筆直書而被族誅,所謂國史之獄。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貶官之后回到京師,寫出“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結(jié)果再度被貶。牛李黨爭期間,有人用文字作為武器,假借牛僧孺的名義寫成《周秦行紀》,希望嫁禍于他,但沒有成功。總體而言,這種例子歷朝歷代都不多見,而進入宋代,則成為家常便飯。
第一樁便是“進奏院案”,寫出“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的優(yōu)秀詩人蘇舜欽,因此丟掉功名,罪名不少,最可笑的是盜賣了單位的廢紙。
慶歷四年(1044年)十一月,監(jiān)進奏院蘇舜欽按照慣例組織賽神娛樂,召伎飲酒。這類活動的費用當然不必官員掏腰包,一般都是朝下攤派。但這一次,蘇舜欽沒有。他賣了進奏院的廢紙。賣廢紙就能支付龐大酒局的酒錢,可見當時的案牘往還官僚主義多么嚴重。這事兒被御史中丞王拱辰、權(quán)御史中丞張方平抓住了把柄。罪名不少,首先是蘇舜欽“自盜”,有人“與妓女雜坐”,有人“服慘未除”(尚在服喪階段),王益柔謗訕周孔:他酒后寫成《傲歌》,內(nèi)中有“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qū)為奴”一聯(lián)。
其實所有的罪名都是欲加之罪。王拱辰張方平是想隔山打牛,核心目標在于慶歷新政的主將范仲淹、副將杜衍。當年六月范仲淹已因夏竦的誣告而離開朝堂,隨后在河南鄧州花洲書院寫出千古名篇《岳陽樓記》。蘇舜欽是杜衍的女婿,他和王益柔都是范仲淹推薦的。最終參加宴飲的“當世名士”被一網(wǎng)打盡。處分最重的是進奏院的兩位主官劉巽與蘇舜欽,全被除名勒停,亦即開除公職。受到打擊的還有宋敏求,他寫成了《唐大詔令集》一百三十卷。
第二個文字獄就是赫赫有名的“烏臺詩案”。因當事人是蘇軾,已廣為人知。元豐二年(1079年),監(jiān)察御史里行何正臣、舒亶,御史中丞李定先后彈劾蘇軾,最終二十五人受牽連,包括蘇轍、黃庭堅、司馬光和駙馬都尉王詵,以及前面提到的陳襄。很有諷刺意義的是,誣陷蘇舜欽的張方平已以太子少師致仕,也被罰銅三十斤。攻擊者都是御史臺的言官,漢代御史臺外面有很多柏樹,上面棲有烏鴉,故稱烏臺。但這次文字獄,并不怪御史的烏鴉嘴,他們攻擊蘇軾的罪名成立。蘇軾確實依照儒家的諷刺傳統(tǒng),在詩歌中攻擊新政。千年之后,我們只能說不該有文字獄這種形式,而不能苛求刪除其中包含蘇軾的章節(jié)。
從文化史上說,烏臺詩案成就了蘇軾,而毀了舒亶?!皢柸昶缴I(yè),黃州惠州儋州?!睘跖_詩案開啟了蘇軾的黃州時代。蘇軾成就了黃州,黃州也成就了蘇軾。他文思泉涌,成就赫然。而舒亶的詞作不減秦七黃九?!肮麓逄澍_日,深院落花天”, “江山如有恨,桃李自無言”,多么富有情致!可惜與蘇軾為敵,被人厭惡,文遂不顯。
神宗死,哲宗立,高太后臨朝聽政,舊黨咸魚大翻身,隨即出現(xiàn)第三樁文字獄:“車蓋亭詩案”。
新黨宰相蔡確字持正,其實并不持正。他任御史知雜時,揪住汪輔之《謝表》中化用杜牧詩句的“清時有味,白首無能”,說他語帶機鋒話里有話,汪隨即被貶往虔州(今江西贛州),死于貶所。而今舊黨得勢,蔡確自己也被貶到無事州安州(今湖北安陸),在那里寫成《夏日登車蓋亭》詩五首。其中之二我中學時背誦過,現(xiàn)在依舊很喜歡: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
睡起莞爾成獨笑,數(shù)聲漁笛在滄浪。
知漢陽軍吳處厚跟蔡確有矛盾。蔡確沒發(fā)達時曾經(jīng)跟他學賦,發(fā)達后卻不肯汲引,于是他上書揭發(fā):睡起莞爾成獨笑,如今朝廷清明,他笑什么笑?最終蔡確貶死于新州(今廣東新興)。過去貶官,以湖南江西為限,未曾超越嶺南。因蔡確死在那里,舊黨后來也大遭報復(fù),否則蘇軾肯定不會有惠州和儋州的經(jīng)歷。
這是宋代文字獄之濫觴。其間不但新黨分裂,彼此攻訐,舊黨內(nèi)部也化為以蘇軾兄弟為首的蜀黨、以程頤為首的洛黨、以劉摯梁燾為首追隨已故司馬光的朔黨。洛黨朔黨經(jīng)常聯(lián)手攻擊蜀黨。蘇軾三次遭遇彈劾,兩次因為他出的策題,一次因為詩作。他本人雖然未被追究,但門人黃庭堅、秦觀等都倒了霉。
紹圣元年(1094年),哲宗親政,重新起用新黨,更張元祐政治,“紹述”熙豐新法。《神宗實錄》成為導火索與子彈,文字獄再起,參與修史的蘇門四學士全部遭難,范祖禹、黃庭堅、趙彥若、秦觀最終卒于貶所。隨后是“同文館獄”“遺表獄”,以及新黨內(nèi)部分化的“嘉禾篇案”。
南人計議未定,北人兵已過河。南渡以后,秦檜執(zhí)政,文網(wǎng)更密。清代史學家趙翼統(tǒng)計,秦檜炮制文字獄三十八起、禍及四十七人,今人錢鍵狀的博士論文則認為不止于此,有四十七起、六十八人之多。總體而言,兩宋文字獄的次數(shù)遠遠超過明清。
文字獄的極端,便是動用行政力量禁毀學術(shù),直到將政敵刻石立碑、榜之朝堂,并首創(chuàng)出版審查制度。
紹圣元年,朝廷下詔全面禁毀“元祐學術(shù)”,這是焚書坑儒以來最大的一次文化劫難。
中國文化有“三元”說。上元是唐玄宗開元年間,代表人物李白、杜甫(其實杜甫當時剛出道不久);中元是唐憲宗元和年間,代表人物韓愈白居易;下元即宋哲宗元祐年間,代表人物為蘇軾、黃庭堅。蘇軾的主要成就,當然在于文學,在于詩文,因而當時在高壓之下,將詩賦一概視為元祐學術(shù),格殺勿論。葛立方的《韻語陽秋》有這樣的記載:
紹圣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shù),復(fù)罷之。政和中,遂著于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自不敢作詩。
學習詩賦就打屁股,新鮮吧?但這就是你津津樂道的大宋。
另外還有焚書禁書。
崇寧元年到三年(1102—1104),北宋行將就木,文字獄和黨爭也漸趨高潮。宋徽宗與蔡京三次確定“元祐奸黨碑”的黑名單。最終上榜者高達三百零九人,其中包含元豐末年已死的宰相王珪,以及章惇、曾布、李清臣、蔣之奇、張商英等諸多新黨頭面人物。與此同時,下令禁毀蘇軾《東坡集》并《后集》,追毀程頤出身以來的文字,予以除名。在野的著述,令本路監(jiān)司“常切察覺”。二十年后,再度下詔,將蘇軾、司馬光和黃庭堅的文集毀版處理。
上面飄來雞毛,下面奉為令箭,這樣政治安全,文網(wǎng)因而不斷擴大:劉邠雖屬舊黨,但他的《山中詩話》跟“元祐學術(shù)”和“元祐政事”無關(guān),也被禁毀;蘇洵既非舊黨,也與新法無涉,但其《嘉祐集》同樣禁毀?!顿Y治通鑒》如果沒有神宗作序,恐怕也保不住。
從蔡京到秦檜,從徽宗到高宗,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當然就專制而言,則是后來居上。此二公聯(lián)手,炮制出中國頭一份出版審查制度:
嚴禁私史,規(guī)定私人刊印書籍,必須先“繳納副本”,送國子監(jiān)“看詳”。因為活字印刷導致了出版業(yè)的繁榮,這種新常態(tài)專制者不得不面對。
毀版只是事后補救,何若事先預(yù)防。對于自由思考和隨意表達的恐慌,可見一斑。宋寧宗時,韓侂胄為相,又導演慶元黨禁,趙汝愚朱熹等人都被列入偽學名單。
人們常說,西方歷史是螺旋上升,中國歷史是轉(zhuǎn)圈拉磨。北宋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為防止政變,它對將領(lǐng)處心積慮防微杜漸,結(jié)果血性完全喪失,金兵黑云壓城時,舉國竟無可用之將。它禮遇文人,濫放士子,導致大量冗官出現(xiàn);高級官員的待遇太過優(yōu)越,財政壓力大增;冗官冗兵冗費導致朝廷失血,王安石隨之變法,而變法引起的黨爭,直接導致北宋亡國。至于南宋小朝廷,不過是這些問題順延的垂死掙扎。
東漢和北宋是士大夫最重名節(jié)的時代,這都與儒家的興盛有關(guān)。而北宋這種風氣的形成,首先要提到范仲淹。如今岳陽樓還有一副令人熱血沸騰的對聯(lián):“千年湖山奔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睂е聳|漢滅亡的黨爭,可以說是君子小人的斗爭,而北宋則是君子跟君子(雖然也不乏小人)的斗爭。在此之前,“黨”是個極其骯臟不祥的字眼,誰都不敢承認,而入宋以后,王禹偁、范仲淹、歐陽修不再羞羞答答,公開承認君子有黨。而在君子的內(nèi)斗中,司馬光、王安石、蘇軾、蘇轍、程頤,所有這些大名鼎鼎的文學家,都有將個人意氣置于國家利益之上的負面記錄。限于篇幅,無法一一展開。從總體看,中國歷史的平均道德水平下滑明顯。宋代進士科考異于大唐,開始鎖院、糊名、謄錄,這固然是制度的進步,但同時也是道德滑坡的標志,難道不是嗎?這是不是可以說明,儒家自我修身的理想固然偉大,但若無外部約束,也不免虛妄?
兩宋號稱禮遇文人,但無法解釋一個現(xiàn)象:它滅亡時,為之殉國的人很少。金人評論: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shù),南朝惟李侍郎(若水)一人。南宋滅亡前夕,官員大約兩萬四千,宋史專家王曾瑜先生統(tǒng)計,史書上的死難者不過一百三十人,不過兩百分之一。換成汪元量的詩句,就是“滿朝朱紫盡降臣”。最有對比意義的還是跟文天祥一同登科的弟弟文璧,他“將惠州城子歸附”元朝。所以文天祥有詩曰:弟兄一囚一乘馬,同父同母不同天。
誰能解釋這種現(xiàn)象?是不是他們都感覺到了文字獄與黨爭的涼風在脖子后面?兩宋被殺的讀書人,其實并不止于陳東與歐陽澈,宋徽宗時,翰林學士王寀便被棄市,他是再正宗不過的文人士大夫。而秦檜的一德格天閣內(nèi),有五十三人的必殺名單,趙鼎、李光、胡銓、胡寅赫然在列。趙鼎被貶后很識相地對兒子趙汾說:秦檜必欲殺我。我死,汝曹無患,不爾,禍及一家爾。遂絕食而死。此后秦檜果然借故將趙汾鎖拿至大理寺拷問,讓他自污與張浚、胡寅、胡銓等五十三人謀大逆,準備全部誅殺。獄已成而奸臣病,不能簽字。秦檜如果晚死幾天,結(jié)果實難逆料。禮遇文人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很大程度上不過是謊言的美麗花邊。
謊言雖如雪花般美麗,奈何雪總會化,紙里終究包不住火。一旦真相燒透,我想文人至少部分文人會有這種覺悟:既然不是我的朝廷,我何故要為之殉葬賣命?
兩宋是經(jīng)濟文化的雙重高峰,但近看可能是牛糞上開出來的鮮花。鮮花再美,也不能掩飾牛糞之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但荷塘之水未必能飲用。無論如何,君主社會都不值得歌頌。貞觀之治雖然近乎完美,但何其短暫。前面說過,專制社會打儒家旗號,行法家事體。法家有專門的《弱民》一章。故而到清末,民眾麻木不仁毫無公德心,一盤散沙。這是專制的處心積慮的結(jié)果,而不是專制的前提,因為民眾越弱小,君王就越偉大。
具體到宋代,它本來是個身體解放的時代,標志便是從席地跪坐到垂足而坐,禮儀變化極大。宋代的女裝時尚與唐相似,幾乎露胸。但可惜的是,由于制度的破壞,加之后代沿襲南宋末年的意識形態(tài),將程朱理學奉為圭臬,結(jié)果不但心靈沒有解放,身體也重回束縛。不信你看看明清婦女的服裝。五四運動的啟蒙,哼哈二將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如今人們對科學的提倡不免過頭,大有形成科學崇拜之勢,卻逐漸淡忘德先生。幸虧民主、自由、平等,都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君主必然專制。馬克思曾經(jīng)精辟地指出:君主政體的原則總的來說就是輕視人,蔑視人,使人不成其為人。專制必然有獸性,并且和人性不相容。獸的關(guān)系只能靠獸性來維持。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君主社會及其變種都不值得美化,包括兩宋。當時它是世界上最先進最文明最發(fā)達的國度,在君主制的世界中盡顯先發(fā)優(yōu)勢,可惜此后專制的繩索越來越緊,而西方卻相繼松綁,進入民主時代。中國文化本身便在衰落,更兼西方經(jīng)濟強勢崛起,文化影響力隨之大增。如此內(nèi)外合力壓迫,除了嘆息一聲掩上史書,還能怎樣呢?
專制往事,不堪回首。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