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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

2018-09-10 02:32張美紅
都市 2018年6期
關鍵詞:老蔣張艷姑娘

張美紅

天還沒亮,陳松醒了,是被尿憋醒的。他迷迷瞪瞪坐起身,兩只腳在床邊劃拉,找那雙棉拖鞋,閉著眼就劃到了。他搖搖晃晃向衛(wèi)生間走去。陳松沒開燈,摸黑解決,熟門熟路。他討厭那突襲而來的燈光,直刺自己軟弱無力的眼睛,感覺驚悚。臨睡前,他習慣把窗簾拉開一小半,透進一些光亮。

陳松掀起馬桶蓋子,他的尿液一沖而出,短促而細窄。就這么一條細而短的尿,每個晚上都把他憋醒,就連一泡尿都算不上,量實在太少了。陳松迷糊地摁下馬桶頂右側的小按鈕,專沖小便的。他暈暈乎乎站在那里,水在馬桶底旋轉而下。陳松吁了口氣,蓋上馬桶。他討厭看到馬桶敞開的樣子,總會聯(lián)想到有污穢之氣在蒸騰而出,從早到晚都蓋著。

陳松趿著棉拖鞋摸回床上,一時竟睡不著了。這尿,是他的一塊心事,壓在心頭好幾年了。是從何時開始,尿變得短細無力,他記不清具體的年月了。他在電視上看到過一則廣告:畏寒怕冷,夜尿頻多,喝紅山藥酒,特地去買了一瓶,誰知喝了以后,夜里尿了三回,比平時還多了一回。他不敢再喝了。

陳松在單位的洗手間里豎起耳朵聽過同事老蔣的“噓噓”聲,那聲音跟開大的自來水龍頭似的,嘩嘩地噴,一陣接一陣。每一陣都有高潮,低下去了,第二輪又開始。陳松數(shù)過,老蔣最多能噴五輪,足有一壺熱水的水量。論年紀,老蔣還比自己大三歲,自己才48,怎么就不如老蔣了呢。

陳松在電力局后勤處上班,老蔣是主任,嗓門大,吃飯快,走路帶風,連撒尿都痛快。老蔣雖是陳松的上司,但確確實實拿他當兄弟,連自己處情人都告訴他了,讓他見過面。情人叫小春,小巧玲瓏,喜歡穿艷麗的衣服,說話嬌滴滴的,家里有個下崗的老公。老蔣之所以拿陳松當兄弟,說起來有些淵源,總之是老蔣沒忘本。當年他倆都是局長的司機,都是合同工。老蔣給正局開車,陳松給副局開車。最后一年合同工轉正的當口,老蔣不聲不響進了編制,后來又搖身一變,成了后勤處主任。陳松依舊還是三年一簽的合同工。為此,菊梅沒少罵他,罵他沒腦子。陳松的神色日漸頹唐,走路時背微微有些駝了。副局長調走后,陳松不干司機了,進了后勤處,其實就是個打雜的。誰都能差遣他:收拾會議室、買水果、掛橫幅、管草坪、搬盆栽、修電路、燒開水……整日不得空,比從前還累。好在老蔣罩著他,時不時給他補貼點差旅費加班費,陳松想,也好。

陳松昏昏地睡著了,開始做夢,夜尿之后,睡眠就淺了。再次醒來,天大亮了。他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從這個角落移到那個角落,盯著中央那盞積滿灰塵的掛著許多根小圓柱的舊式吊燈,愣愣地發(fā)呆。身子懶得動彈,就連起床那一股子勁兒都撐不起來。只想軟塌塌地躺著,反正今天休息。

陳松總覺得身上沒勁,說話拉不響嗓門,走路挺不直腰板。他斜著腦袋,直愣愣地望著窗外,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光景。那時自己多瀟灑啊,給他說媒的人差點踏斷門檻。1米75的個子,修長筆挺,穿什么都風度翩翩。臉也長得好看,從小就有人說他長得像賈寶玉。上學時有個語文老師還用一個特別好聽的詞夸過他:珠圓玉潤。單位又好,在電力局。雖說是個司機,那是跟著領導見大場面的。暗戀他的姑娘不知有多少,只有菊梅明目張膽地追求他。菊梅家境比他家好,每天都往他家跑,送雞蛋、蘋果、蛋糕、牛奶、紅棗、布料、菜籽油……家里有什么都不忘送他家一份。就是工作算不得好,在綢廠車間做擋車工。人長得高挑漂亮,打扮時髦。菊梅是第一個穿超短褲的,聽說是廣州流行過來的。她穿著天藍色的超短褲,露出嫩滑雪白的長腿,挺著豐滿的胸,咯噔咯噔往陳松家走。菊梅頭一回約陳松看電影,就親他臉了。他興奮又不知所措,紅著臉地問菊梅:“你要不要吃雪糕?我去買?!本彰穻舌恋溃骸安荒艹?,那個來了。”陳松不解地問:“什么來了?”菊梅嬌羞地拍了下他的肩:“哎呀,那個呀,來了,不能吃冰的?!标愃扇允且荒樏糟?。菊梅看著他的傻樣咯咯地笑了,趴在他耳邊:“女人的那個呀,有了那個才能給你生孩子呀。”陳松這下有點懂了,但沒全懂。第二回菊梅約陳松去她綢廠的宿舍。宿舍里靜悄悄的,倆人坐在菊梅的床鋪上。陳松微微紅著臉,菊梅拉起他的手,慢慢往自己身上扯,扯著扯著,扯到自己藍色超短褲底下去了。陳松又慌又羞,卻說不出拒絕的話,菊梅又親過去了。這次以后,兩人辦酒結婚了。辦酒那天,菊梅臉上一直洋溢著嬌媚而得意的笑。不到一年,女兒出生了。

菊梅后來從廠里辭了,那膽魄比男人都厲害,她要自己做老板。她跑到杭州和廣州學到了本事,租了門面,開起了理發(fā)店。一年下來,客流不斷,得排著隊才能輪到。錢來得快,比在綢廠做擋車工痛快多了。一年后,菊梅租下了更大的門面,上下兩層,上面做美容,下面做美發(fā)。兩個美發(fā)師還是高價從大店挖過來的。

菊梅越來越有老板娘的派頭了,對丈夫的抱怨也越來越多。從前菊梅總親昵地叫丈夫“賈寶玉”,有事沒事帶他滿世界炫耀,見人就說:“哎呀,咱家的賈寶玉難得走出來的呀!”女兒生出來時,菊梅忘記了疼,急切喊道:“讓我看看孩子!”陳松把女兒抱到她眼前,她瞬間喜極而泣:“像他爸爸的,像爸爸好看,還是像爸爸好看?!?/p>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菊梅變了。水汪汪的眼睛變得干涸而鋒利,說話跟針一樣扎人。菊梅說的話再也不帶著那個嬌滴滴的“呀”字了,嗓音粗魯,總帶著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氣。一見到陳松就沒來由地突然罵起來:“整日瘟頭瘟腦的,一張晦氣臉!”“說話瘟聲瘟氣,你還是男人?。 薄拔链箢^雞!搞不靈清!”陳松心里憋屈,又說不出反駁的話,只好悶聲走開。他恨這女人,當年沒皮沒臉地貼上來追他,把他當寶似的又摸又親,現(xiàn)在說變就變,張嘴就罵。以前在家里數(shù)落他,后來當著外人也喳喳喳地罵。那架勢不像一個妻子,倒像一個老板在訓自己的員工。

陳松心里清楚,菊梅是嫌他沒編制,沒出息。還有床上那事也讓她惱火。那事和他的尿一樣,壓在心頭有幾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辦那事跟撒尿一個德性。每回都是熬得憋不住了,好不容易蹭進去了,兩三分鐘就蔫了。菊梅的臉陰了。下次再央求她,她帶著一絲鄙夷不情不愿讓他親熱,可這回兩三分鐘都不到了。菊梅背過身去再不搭理他。過一陣陳松又憋得不行,感覺要炸裂,只好硬起頭皮湊過去,有時她心情好,不冷不熱由他折騰,菊梅管自己扭過頭去,伸出一只手專心地刷手機。陳松灰溜溜地爬下來時,她都懶得看他一眼,說:“每回都跟發(fā)神經(jīng)一樣,你還是不是男人??!”陳松只好去看醫(yī)生。先去人民醫(yī)院看了泌尿科,醫(yī)生讓他驗小便,驗血,做前列腺的B超,顯示沒有異常。再去看中醫(yī),喝了兩個月中藥,精神倒比從前硬朗了。有一晚陳松覺得身體蓬勃有力,想要立個大功給菊梅看,悶頭使著勁兒。猛一抬頭,正迎上她的眼光,那眼光帶著一絲冷漠和鄙夷。陳松蔫了。從那以后,他不喝中藥了。菊梅不回家,睡到美發(fā)店去了。

女兒住校了??帐幨幍募依?,只剩陳松一個人。他下班回家,推開門的剎那間,總覺一股荒涼之氣撲面而來。已是初夏了,街上好多人都穿短袖了,他還是離不開他的棉拖。一個人的晚餐最孤單。陳松把電視機開得震天響,看電視購物的頻道,主持人呱啦呱啦推薦著各色商品:乳膠枕、電飯鍋、四件套床上用品、女士化妝品、珍珠項鏈、蜂蜜、紅棗、燕窩……說話跟打了雞血似的,聲音響,語速快,熱情暴漲。

這日子把陳松過得垂頭喪氣,五官沒變,只是沒了神采。眉毛、眼袋、嘴角、臉頰的肉,都軟塌塌地下垂,好似有一雙蠻橫有力的手,扯著他整張臉,一日日地往下拉。兩鬢的頭發(fā)全白了,像頂著一層寒霜。陳松盯著鏡中的自己,恍恍惚惚,感覺自己越長越像已過世的父親了。這感覺讓他心頭一驚。

小半年后的一個傍晚,菊梅回家來了。菊梅更靚麗了,化著明媚的妝容,穿著黑絲絨的無袖旗袍,肩上裹一塊淺紫色的大紗巾,露出白皙的脖頸,戴著精致閃亮的項鏈。她是來跟陳松談離婚的:“離婚吧。女兒歸我,財產(chǎn)一人一半,這些年可是我拼了命的賺錢,你也好知足了,想好了打我電話?!闭f完菊梅就走了。陳松的腦袋一下蒙了,就像第一次約會在電影院,菊梅趴在他耳邊親他,第二次約會菊梅拉著他的手往她的超短褲里面塞,他的腦袋都暈乎乎的發(fā)蒙。雖然發(fā)著蒙,心里有一條是清楚的:不能離婚。離婚了名聲不好,被鄰居看笑話,在單位更沒臉了,最痛心的是女兒要離開他。

陳松沒料到的是,菊梅跟店里的美發(fā)師好上了,還是個沒結婚的小伙子,比她小十多歲。這事街坊鄰居傳得沸沸揚揚,連陳松的單位都傳到了,老蔣悄悄告訴他,單位有個女同事看見菊梅帶著小白臉逛商場去了。這下陳松難住了。離還是不離,他軟綿綿地躺了一上午,想起自己暈暈乎乎度過的半世流年,像做了一場夢。像他每次被尿憋醒后進入淺睡眠后的夢,綿長拖沓。這時,手機響起來,嚇了他一跳??隙ㄊ抢鲜Y的,他也只有老蔣這個好兄弟了。陳松慵懶地接起電話,老蔣的聲音像窗外正午的陽光一樣熱烈:“陳松!還躺著哪,起來起來,我過來接你去吃飯!”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對了,你今天打扮得精神一點,帶你認識個美女,小春的小姐妹,離婚啦,單著呢!”陳松忽地坐了起來,初夏的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他覺得身上冒出了久違的生氣,興沖沖地洗漱、刮胡子。照了照鏡子,頭發(fā)剛剃過,白發(fā)還不太顯眼,臉色有點蒼白,像在牢房里關久了剛放出來似的。他換上藍白條紋的薄針織衫,配了卡其色的休閑褲,深咖色的系帶牛皮鞋。這一身衣物是老蔣帶他去武州出差給他買的,他要給錢,老蔣哈哈大笑:“跟我出來還要你花錢嗎,拿著好了?!?。

老蔣接了他,又去接了小春和閨蜜。四人一起來到預定的飯店包廂。小春的閨蜜微微笑著,落落大方地起立:“帥哥好,我是美娟,在新越路開服裝店,專做棉麻的?!泵谰甏┮粭l棉麻長裙,淡藍色,領口系著盤扣,襯著她鵝蛋型的臉,有一種古典的氣質。臉上沒化妝,神情柔美,看人帶著暖暖的笑意。皮膚不是很白皙,隱約可見幾粒淡淡的小黑痣,長發(fā)披散。陳松覺得美娟樸素親切,跟他印象中開服裝店的老板娘不一樣。老蔣連聲夸她漂亮。美娟柔和地笑了:“老了,四十二歲了?!标愃烧f:“你看上去不像四十多,最多也就三十出頭?!泵谰昕┛┑匦α耍瑩P起頭,用手遮住下半個臉。她的笑聲沙沙的,帶著天真,像個少女。跟美娟吃的這頓飯,可算是十多年來陳松吃得最開心的一頓飯了。他的話突然變多了,問美娟生意怎么樣,棉麻好不好賣,進貨貴不貴。美娟說還行,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美娟說她的店還賣手工做的布鞋。說罷她將椅子往后挪開些,翹起一只腳給陳松看:“這就是我在賣的布鞋?!标愃傻皖^一看,美娟穿一雙繡荷花的布鞋,露出滑嫩的腳踝。他的心一顫,有點興奮又有點甜美。這感覺他跟菊梅談戀愛時都沒有過,菊梅突如其來的親熱總讓他發(fā)蒙。而此刻的陳松看著美娟穿繡花鞋的腳,神清氣爽。他被這美所震撼,猶如在路邊偶遇一叢綺麗的野花,心有喜悅,流連忘返。美娟縮回腳,扭過臉對他說:“這鞋我最喜歡穿了,就是底太容易磨穿,要是訂個橡膠底就好了,可我不知哪里好訂。”美娟跟他說話的語氣隨意而親切,陳松胸中涌起從未有過的男兒豪氣,聲音也響亮了:“這事你交給我吧,我家樓下有修鞋的,我去問他,他要是不會,就托他去打聽,你放心好了?!眱扇私粨Q了號碼,加了微信。

從這以后,陳松覺得家里亮堂了,喜歡回家了。晚上成了他一天中最期盼與幸福的時光。他和美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每天都聊到十一點。美娟喜歡跟他聊讀的書,人生的感悟,還有養(yǎng)生之道。她對讀書和養(yǎng)生非常感興趣,在十一點之前的最后幾分鐘,總是及時終止聊天,提醒他該睡了。他問美娟:“怎么離婚了呢?”美娟呵呵地說:“因為他不再愛我了,就放手了?!标愃蓡枺骸笆撬麗凵蟿e的女人了嗎?”美娟笑了:“不提了吧,分手了還是要尊重人家?!标愃蓡枺骸芭畠涸趺床桓隳兀俊泵谰昊卮穑骸耙驗樗职直任腋苷疹櫤盟?,其實跟誰不跟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愛她呀?!标愃蓡枺骸澳阍趺礇]要房子呢?”美娟說自由和快樂比房子重要吧。陳松還想問美娟有存款嗎,終究沒好意思問,他覺得自己太俗了。美娟從不問他庸俗的問題,比如工資、房子、存款,她全然不關心這些。美娟每晚都問他:“今天你快樂嗎?”問得他心里暖暖的,有溫熱的眼淚溢出。很久沒有人關心過他的快樂了,連他自己都快忘記了。美娟說自己的胃不怎么好,因為開店時忙做生意,總不按時吃飯。美娟說你看你就比我幸福,你能按時吃飯,所以人要記得自己有什么,別記得自己沒有什么。陳松感覺跟美娟聊天像接受洗禮,眼睛被擦亮,看世界頓時通透了。因為聊天投入,睡得遲,倒頭就睡熟,一覺睡到天亮。陳松忽然想起,他已經(jīng)好多天都沒有被尿憋醒了。白日的尿液也好似通暢有力了。

陳松惦記著美娟的胃病,單位的伙食好,食材新鮮,份量足,兩葷兩素一湯,飯隨便打,夠兩個人吃。他去央求老蔣,中午想給美娟送飯菜過去。老蔣豪爽地批準了。陳松趕緊去買了兩個三層裝的不銹鋼保溫餐盒,安安穩(wěn)穩(wěn)地裝好飯菜,往美娟店里趕,趕到時飯菜都還熱乎乎的。美娟看到他溫暖地笑了。兩人在收銀臺邊,頭對著頭吃飯。美娟吃著白切雞肉,發(fā)出孩子一樣喜悅的驚嘆:“好鮮美的雞肉啊,我最愛吃白切雞肉了?!标愃傻诙煊炙瓦^去了,這次的主菜是鹽水河蝦。美娟吃得歡欣:“你們什么單位啊,比自己家燒的都好吃呀?!标愃伤偷酶袆艃毫耍凰途褪莾蓚€月,風雨無阻。美娟揚起臉對她說:“我的胃病好了,都是你的功勞,謝謝你啊?!标愃傻男娘枬M了,像個憐香惜玉的英雄。他的臉上泛著光。

老蔣接著又約了幾次四人聚餐,每次的氣氛都妙不可言。到了第五次吃飯,老蔣提議飯后去美娟家喝茶。美娟說好呀。她租了金海公寓一個四十平米的小套,毛坯房,不過布置得非常溫馨。貼了清雅的墻紙,鋪了簡易地板,掛著簇新厚實的窗簾,電器家具都是新的。餐巾紙裝在精致的木盒里,外邊包著繡花的粉紗。門邊的鞋柜上放著盛清水的瓦罐,插著一把帶葉的樹枝和俏麗的野花??蛷d的一角放著一個大書架,在這個小屋里顯得有些突兀,上下足有四五排,每排都擠滿了書,書上還攤著許多雜志。書架上方掛著一幅油畫,畫的是翠綠原野上一條悠遠深沉的河流,河邊泊著一條古樸的木船。陳松覺得美娟家里處處散發(fā)著溫柔的女人味。老蔣拿出在路上買的甘蔗和瓜子,美娟煮了一壺茶,用紅棗、枸杞、玫瑰花瓣煮的茶。陳松覺得一生都沒喝過這么芬芳香甜的茶。四人聊得熱烈,一下就到十點了。老蔣和小春開始不安地看手機,果然,查崗的電話都來了,就匆匆走了。

陳松還坐著,這時他竟沒有發(fā)蒙,清晰地品著這美滋滋的茶。美娟笑著說:“你還不走呀?”陳松抬頭看到她潔凈柔美的笑容,心底一股豪氣騰地升起。他笑著說:“今晚我不走了。”美娟愣住了。然后她又笑了,揚起臉,用雙手遮住,像個開心又害羞的女孩兒。陳松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淡定地喝著,微微笑著。美娟笑完了,說:“好吧。那咱們去房間聊吧。”陳松跟美娟走進臥室。臥室整潔美麗,散發(fā)淡淡芳香。苔蘚綠的床罩快垂到地板了,透著朦朧的美。美娟和陳松沒脫衣服,躺在被套上,聊了起來。陳松覺得愜意極了,每個細胞都舒展了。美娟的床寬大柔軟,他感覺漂浮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他睡著了。

一覺醒來,夜色暗沉,陳松不知是幾點了,只感覺剛才的一覺睡得酣暢沉實。扭頭一看,美娟側著身子,面朝著他,也睡著了。陳松輕輕地喚了一聲,她醒了,瞇著眼看他,那無辜柔軟的神態(tài)讓陳松瞬間起了反應。他力氣大得驚人,一手抱起美娟,一手掀起被子,把她抱進了被子里。美娟沒有抗拒,眼神里滿是憐愛。這一夜,陳松做了一回淋漓盡致的爺們。陳松問美娟:“你喜歡我什么呢?”美娟說:“因為你善良?!标愃烧f:“是嗎?”美娟的眼里柔情似水:“你像我爸一樣待我好,你永遠不會傷害我的?!标愃删o緊抱著她,幾乎要對天發(fā)誓了。陳松也有情人了。整個人煥發(fā)著活力,走路挺著腰桿,聲音響亮了,去菜市場買個菜都能熱熱鬧鬧說上一段閑話。

陳松每周在美娟家過兩個夜,畢竟沒有離婚,他做事向來謹慎。

陳松和美娟半同居一年了。陳松問她錢夠用嗎,她笑著說夠的呀。陳松有時放一沓錢在床頭,美娟總是抽幾張,把剩余的塞進他的袋里:“夠吃半個月的白切雞了,哈哈。”陳松默默看著這個吃到白切雞肉就歡喜滿足的女人,發(fā)誓要讓她吃上一輩子的白切雞。

陳松同意離婚了。跟菊梅去民政局辦了手續(xù)。女兒跟媽媽,兩套房子陳松拿了那套小的,八十八個平米。大的那套歸菊梅。五十多萬存款歸陳松。陳松離婚的消息傳開了。四十八歲的男人,清秀斯文,工作穩(wěn)定,沒孩子拖累,有房,五十多萬存款。在這個剩女如云的年代,他仍然是搶手的。

陳松依然一周兩次來美娟這里過夜。美娟天真地問:“你不是離婚了嗎,可以天天來了呀?!标愃上肓讼胝f:“咱們不是小年輕了,總歸要注意?!泵谰瓴缓靡馑颊f了。她又甜笑著忙開了,她給陳松煮桂圓紅棗茶去了。

陳松對美娟有些異樣了。前幾日母親特地和他吃了個飯。母親說:“咱老陳家被那妖精拆了牌子,過去了也就算了,這回你得擦亮眼睛,找個好姑娘,再生一個,再做個人家?!标愃陕犞?,不敢提他和美娟的事了。美娟四十二歲了,再懷上也難了。陳松悶聲吃飯,心里七上八下。

老蔣約陳松單獨喝了一下午茶。老蔣長嘆一口氣,像親哥似的看著他:“美娟人是極好的,又是小春的小姐妹,照理我不該說什么的。但你是我兄弟,我必須提醒你。美娟的店虧了,棉麻這東西哪有那么好賣,一雙布鞋兩百三,誰會買???一個女人,沒房子,沒存款,年紀也四十二了,生孩子也難了。兄弟你不一樣啊,你條件好,有房有存款,你媽那套早晚也是你的。當然要討黃花大姑娘,最好找農(nóng)村的,三十出頭,再生一個?,F(xiàn)在農(nóng)村都在拆遷,沒準還能帶著房子嫁過來,到時你收著房租就能養(yǎng)老呢。至于美娟,你也不用太擔心,她瀟瀟灑灑的,沒準過得比你好呢。”

陳松背著美娟去相親了,見的是一個未婚姑娘,學校里的正式老師,三十二歲,外地的,高不成低不就耽擱了。那晚陳松心情復雜,像做賊似的心虛,卻莫名有些興奮。相親約在一個幽靜的茶室,訂了包廂。姑娘到了,帶來一個閨蜜。姑娘剪著一頭短發(fā),皮膚有點黑,性格直爽,一坐下就說:“你好,我是教體育的,寧海人。哎呀這段時間在學校訓練足球隊,晚飯還沒吃呢,先點菜吧,餓死了。”說完指指身邊的姑娘:“我們學校的外聘教練,也沒吃飯呢?!标愃捎悬c手足無措地說:“那先吃飯,你們自己點,盡管點。”姑娘三下五除二就點了五個菜:酸菜魚、香辣蝦、烤雞翅、西芹炒百合、上湯菠菜。點完了問陳松:“你吃什么?”陳松忙說:“我吃過晚飯了,你們先吃,你們先吃?!辈松系猛?,她們吃得津津有味,邊吃邊聊,哪個學生進球厲害,哪個學生反應太慢。偶爾想起來對面還坐著一個陳松,突然問一句:“你跟老婆為什么離婚???”“你什么星座啊?”“張學友來開演唱會了你知道嗎?”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陳松不知從何答起。離婚的原因一時不好說,至于星座這玩意兒他從來不懂,算命倒是算過。張學友的歌十幾年沒聽了。吃完了,寧波姑娘扭頭對陳松說:“咱們點些甜品好嗎?”陳松愣愣地點頭。第二波美食又上桌了:一杯奶茶,兩杯卡布奇諾咖啡,兩碟提拉米蘇蛋糕,兩杯星球巧克力,一個水果拼盤。寧波姑娘把一杯奶茶推到陳松跟前,呵呵地笑著:“大哥,奶茶給你喝,你這年紀喝咖啡會失眠的,哈哈哈?!标愃山舆^奶茶,說:“哦,謝謝,謝謝?!彼齻兺度氲降诙喌拿朗臣訜崃?,不時咔嚓拍個照,擺弄下手機,估計在發(fā)那啥朋友圈。陳松警惕地看著她倆的手機,想著會不會被偷拍了傳上去,那臉可丟大了。好在姑娘只拍了兩次,一次對著菜,一次對著咖啡和蛋糕。這一晚陳松說的話沒超過十句。她們吃飽喝足,跟他加了微信,跟他瀟灑道別,他去前臺結賬,五百八十九元,他嚇了一跳?;丶液蟾斫阃穗娫?,因這姑娘是表姐介紹的,反復確認對方不是來蹭吃的,不是忽悠人的,他才舒了口氣。陳松想念美娟了,撥通她電話,無人接聽。陳松想她會上哪兒去呢?難道也有背著自己的事兒?以前打過去電話可都是及時接住,即便不接,不出五分鐘就回。可這都過去半個多小時了。他心亂如麻,撥通了老蔣的電話,想問小春的去向,或許美娟和小春在一起。老蔣說:“我不知道啊,今天沒聯(lián)系啊,或許在忙店里的生意吧,明天不就知道了嘛,睡覺睡覺?!笔稽c多,美娟回過來了,那熟悉的柔和的聲音一下讓他的心安寧了:“我剛在跟人談店面轉租的事呢,店開不下去了,要轉租掉了。談好了?!?/p>

過了一星期,陳松奔赴第二場相親。這回是老蔣物色的姑娘,還真是個農(nóng)村姑娘,三十三歲,在一家小型外資公司當會計,工作還算體面。家里有個弟弟不太爭氣,前些年賭博欠了一筆債,家里常有人盯著,她的婚事就被耽擱了。現(xiàn)在弟弟成家了,老婆能干,賭博也戒了。聽了老蔣的描述,陳松覺得一切都很妥帖。相親還是安排在茶樓的包廂。姑娘身材小巧,頭發(fā)扎起,戴著眼鏡,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陳松心想果然是作風好的人,打扮簡單又干凈。要不是眼角有幾絲魚尾紋,臉上有一股老成的表情,乍一看還挺像個大學生。陳松紳士地說:“點些東西吧,你想吃點什么?”姑娘推了推眼鏡,挺了挺腰桿,淡淡地說:“不用了,我喝白開水就好了?!标愃烧f:“別客氣別客氣,我給你點杯飲料吧,再來盤水果怎么樣?”姑娘微微一笑:“我不喝飲料的,有色素和添加劑,水果也都是反季節(jié)的,都打針的?!标愃陕犃耍X得也有理:“哦,那行,那我也喝白開水。可這包廂有最低消費的呀。”姑娘說:“我知道,等下都買堅果拼盤好了,堅果好的,營養(yǎng)也好?!标愃擅φf:“哦,那現(xiàn)在就點吧?!惫媚锖鋈宦冻鲩_心的笑,那笑容好似一個趕路的人撿到錢了:“好呀,吃不完我?guī)Щ厝ズ昧恕!标愃尚南脒@姑娘比起上回那個體育老師真是得體多了,一看就是好好做人家的。姑娘不主動問話,但對陳松的提問都耐心回答,不時拿手輕輕推一下眼鏡,挺一下腰桿,顯得很有修養(yǎng)。陳松通過兩個多小時的交談,了解到姑娘連個正經(jīng)的戀愛都沒談過,只有過幾次失敗的相親。他從心底生出了好感,黃花閨女,沒結過婚,連正式的戀愛都沒談過。姑娘的名字也好聽,她叫張艷。

回家后,陳松想起美娟了。他的甜美人生即將開始,可是美娟怎么辦。他又一次撥通了她的電話,無人接聽,陳松想也許在談店面的事吧。臨睡前他的腦海里一直浮現(xiàn)著張艷那穩(wěn)重有禮的樣子,她還是個姑娘,這太誘人了。十一點多的時候,美娟的回電來了。陳松猶猶豫豫地接起,電話那頭沒聲音。陳松說:“喂,美娟啊,是美娟嗎,怎么不說話?”那邊依然沒有聲音,掛了。陳松有點擔心,打了老蔣的電話,老蔣一接住就著急忙道歉:“兄弟啊,真的對不住啊兄弟,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啊,中午跟小春吃飯,喝多了,把你相親的事告訴她了,這女人真他媽腦殘,全告訴美娟了。兄弟你還是過去看看吧?!标愃蓲炝穗娫?,急急忙忙趕過去,四十平米的小屋搬空了。只有床柜等家具橫在那里,大約都是房東的。陶罐里的野花還盛開著。房間里的薰衣草沒枯萎,散發(fā)幽幽清香。他想這事遲早是要對美娟交代的,只不過她提前知道了,兩個月過去了,美娟杳無音訊。聽小春說她去了徽州的山里,她把手機號碼也換掉了。

這幾日陳松憂心忡忡,張艷立即察覺了。這姑娘簡直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硬生生把他給撩活了。每晚跟他聊天,雖然差了十五歲,卻沒一點代溝感。她把自己記事起到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講給他聽,每天晚上都跟講故事般好聽,語氣里有種姑娘家才有的純真。張艷每天都問他:“今天你有沒有想我呀?”給他猜腦筋急轉彎,讓他做情感測試題,逗得他哈哈大笑。拉著他去看電影,撅起嘴要他喂爆米花。一會兒說:“哎呀,我熱死了熱死了!”一會兒說:“我要吃鵝肉,我要去鵝莊吃鵝肉!”她一撒嬌發(fā)音就變了,她卷著舌頭撒嬌的樣子讓陳松骨頭發(fā)酥。他想去親熱,她就逃開:“羞死了羞死了啦?!标愃刹桓覄恿?,他想怎么會有這么純潔可愛的姑娘呢。張艷日里夜里地聯(lián)絡他,他的心被她塞得滿滿的。親戚朋友忙著給他張羅婚事。他要結婚了,日期定在正月十八。張艷是頭婚,得發(fā)彩禮。陳松家人的意思是發(fā)十八萬八千。張艷冷冷地對陳松說:“這怎么行,我可是初婚,你又不是沒錢,發(fā)二十八萬八千?!标愃杀弧俺趸椤眱勺纸o壓倒了,喏喏地應允了。張艷說娘家的酒席也讓陳松一起辦,給她家留十八桌。陳松也依了,在玉堂大酒店訂了四十桌。酒店的大廳只能擺三十桌,有十桌得擺到包廂里面去。

母親說:“既然是咱家出錢辦酒,已經(jīng)給她們省錢了,讓她們親戚坐包廂里去吧,咱家都是老親了,聚一次不容易?!标愃捎X得在理,跟張艷商量。張艷說:“這不行,我是初婚,我家的親眷必須坐大廳。你都結過婚了,不就那么回事嗎,你家親眷坐包廂吧?!闭f完她推了推眼鏡,挺了下腰桿,這冷靜而不容拒絕的語氣和手勢,跟第一次見面對他說只喝白開水的模樣,沒有分毫差別。陳松忽地一驚,猶如夜里開燈,燈光嗖地直刺他軟弱無力的眼睛,那種驚悚的感覺讓他后背發(fā)冷。

母親做出讓步,列出一張名單,讓不那么重要的親眷坐包廂里去了?;槎Y落幕,新人入洞房,大紅的被子鋪在婚床上,陳松和張艷還是第一次。雖然為了彩禮和包廂的事情,張艷的冷言冷語給他留了些陰影,可到底還是欣喜的,悉悉索索爬到新娘身上。因為喝了些酒,一時竟使不上力,有些心虛,抬頭看張艷。張艷摘掉了眼鏡,似笑非笑地看看他,眼神里有一抹淡漠和鄙夷。記得這是他前妻菊梅瞟過他無數(shù)次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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