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葦子
1
那天我去學校,在大門口遇到了王甲,他推著一輛破自行車正要出門,我停下車按按喇叭。王甲彎腰朝車里瞧了瞧說,衣老師是你啊,你買車啦?我點點頭,問他要不要上來體驗體驗。他說他還有事情要忙。我問他忙什么。他說去找高偉的父母談談,高偉輟學了。我說像高偉這種孩子輟學一個少一個,免得拉低升學率。王甲扶了扶厚厚的鏡片說,衣老師,你這叫什么話?我說,這叫實話。王甲說,成績可以想辦法提高,輟學可就一點希望都沒了。我心想,他有沒有希望和你有啥關系?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連門衛(wèi)大叔都開著一輛破奇瑞,你還騎自行車,混成這樣不丟人?我說,王老師你和魏敏芝挺像。王甲問,魏敏芝是誰?我說,就是電影《一個都不能少》里面的老師啊。王甲沒看過這電影,因此還是不知道誰是魏敏芝,更不知道自己哪里和他相像。
我揮揮手說了再見,開車進了學校。在停車場停車的時候,我竟突發(fā)奇想,帶個王甲這樣的男朋友回家的話,我媽會不會立刻一頭撞死在我面前?
晚上,王甲給我打電話,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一聽這腔調(diào)就問,王老師你說吧,借多少?王甲尷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說出那個數(shù)字,然后說發(fā)了工資立刻還。我想了想說,這樣吧,你來我輔導班上課,我給你預支工資。王甲說,衣老師,我早說過我不去。我說,那是以前,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你再好好考慮考慮,等你考慮清楚了打我電話,隨時歡迎你來。我正要掛電話,王甲焦急地說,衣老師你等等。我問還有什么事?他說,能不能先借給我?我說,剛才已經(jīng)談過條件了,不是讓你考慮嗎?王甲說,可是我現(xiàn)在著急用錢。我說,你哪次不是著急用錢?不著急用錢你也不會跟我開口了對吧?王甲干巴巴地笑了笑。我說,你考慮吧,我掛了。
一個小時后,王甲再次撥通了我電話。衣老師,他說,如果我去上課,工資怎么算。我說,底薪加提成。他問,具體點。我說,底薪起碼和咱們學校的工資持平,提成就難說了,報名的學生越多提成越高。而且我一直欣賞你的教學能力,所以肯定不會虧待你。我說這話的一瞬間,有種財大氣粗的爽感。王甲說,那么,衣老師,我只去教一個月,你答應的話,我明天就去。我說,好!
第二天,王甲來了。我立刻將一筆錢轉(zhuǎn)賬到他銀行卡。王甲看了看手機進賬短信,一臉愕然地看著我說,衣老師,你怎么給了這么多?我說,不多不多,你要干的好,下個月給你漲工資。王甲說,衣老師,咱不是說好就一個月的嗎?我呵呵一笑說,計劃不如變化快,沒準你做著做著就有興趣了呢,對吧!
我之所以忍痛給他轉(zhuǎn)了那些錢,就是為了看到他的驚愕,當然,我關心的是輔導班長久的發(fā)展,我需要王甲這種教學經(jīng)驗豐富又任勞任怨的好人。我已經(jīng)對那兩個師范學院兼職的學生牢騷滿腹了,假如王甲長期干下去,我立刻會開除他們。所以,我希望這個實實在在的利益可以讓王甲心動,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哪個正常人不喜歡錢。
王甲當然沒辜負我的期望,上課效果非常好。他從來不會遲到早退,都是風雨無阻。學生們對他評價很高。我正打算和他談談加薪的事,他竟然主動來找我了。我心里一陣竊喜:看吧!有錢能使磨推鬼。他還沒開口,我就搶在頭里說了漲工資的想法,我給出了一個準確數(shù)字。王甲果然就愣了,他張了張嘴巴,幾秒鐘后,聲音才出來了。這使現(xiàn)場像畫面和語音沒有同步的電影一樣,有種滑稽的錯位感。王甲說,衣老師,不是說好就一個月嗎?他的回答讓我心頭一陣發(fā)涼。我問,王老師還是要走嗎?王甲點點頭。我站起來,來回走了兩圈,我說,王甲,你知道為什么學生們對你評價高嗎?王甲搖搖頭。我說,你覺得你在這里上課的水平和在學校的水平哪個高?王甲說,都差不多。我說,那為什么同等水平在學校里沒人感激你,而在輔導班別人都說你好?他一臉迷茫地問我為什么。我說,你吃過自助餐吧?他點點頭。我說,為什么吃自助餐的時候人人都愛浪費?那是因為廉價!我繼續(xù)說,學校上課就像吃自助餐,可是輔導班卻像西餐廳。其實,食材都差不多,但我這里收費高,所以就能給人制造某種高端的假象。現(xiàn)在懂沒懂?王甲搖搖頭說,衣老師,我吃自助餐從來都不浪費。我皺皺眉頭說,王甲,我說的不是自助餐。他說,那你在說什么。我心想,你丫跟我裝瘋賣傻,那我就開門見山。我說,義務教育不花錢,輔導班要花錢,懂沒懂?王甲點點頭。我有點兒自負滿滿的說,現(xiàn)在你堅持要走的話,我不留你。我又說,王老師,我找個業(yè)務能力和你相當甚至比你強的老師并不難,你懂不懂?王甲又點點頭說懂。然后他站起來說,衣老師,我走了啊,你幫了我這么多,改天我請你吃飯。我心想,世界上竟然有這種人!這是什么人啊這是!這,我差點被氣瘋了,盯著王甲跨在破自行車上的背影罵了一句“大傻X!”
兩個月后,“大傻X”又找我借錢了。我還沒開口,王甲說,衣老師,這次真的是借,不是預支。我說,那我不能借給你。他說,衣老師,我哪次不是第一時間還給你?我說每次都是。他說,那你擔心什么。我說,什么都不擔心。他說,那你為什么不借給我?我反問,我為什么要借給你?王甲啞口無言了。我說,王老師,等你想明白了再找我吧。王甲說,衣老師,趙小強同學的媽媽住院了。我說,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住就住唄。他說,可是趙小強是單親家庭。我說,他才是單親,我班里還有孤兒呢。王甲說,衣老師,你不能見死不救吧?我說,王甲,你見死就救,你活雷鋒,你人格高尚,你萬古流芳。你視金錢如糞土。你怎么不想想高偉是怎么對你的?人家感激過你嗎?好了傷疤忘了疼說的是誰?就是你。
當初,高偉輟學,王甲屁顛顛跑到人家里了解情況。當時只有高偉自己在家里,抹著眼淚說他媽媽得了心臟神經(jīng)官能綜合癥,正在醫(yī)院做手術。王甲環(huán)顧四周,高偉家雖不是家徒四壁,但也確實挺貧寒。高偉說他輟學是為了打工賺錢給媽媽治病的,他媽媽這個病把他們家庭拖垮了。高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王甲撫摸著高偉的背,讓他別太難過,壞日子總會過去的。一走出高偉家門口,王甲就打電話跟我借錢了,我真不應該預支那么多給他,第二天他分文不剩全給了高偉。
幾天后,王甲又買了一點補品去高偉家。高偉他媽正端著一只粗瓷大碗哼哧哼哧吃面條,吃得滿頭滿臉大汗淋漓。高偉媽媽說,您就是王老師呀?您好您好!您坐吧。王甲斜著屁股坐下了。王甲說,您看上去身體挺好的。高偉媽媽咯咯咯笑起來,像一只剛剛生完蛋的老母雞,她說,還湊合還湊合,王老師來我們家做啥子?王甲說,高偉呢?他媽說,去廣州打工了呀!王老師不知道嗎?王甲說,他真就這么輟學了?他媽說,可不唄!這孩子打小就不喜歡讀書,讓他讀書還不如讓他吃毒藥,咯咯咯!你猜輟學后他怎么說?他說“媽,我這輩子總算脫離苦海了”??┛┛┛┛?!高偉媽媽笑得前仰后合。
王甲越看越覺得高偉媽媽不像病人,就說,您沒有生病對不對?王甲的意思咱們懂,可是高偉媽媽完全不知道高偉撒謊和借錢那檔子事,還以為王甲在侮辱她,臉上便一沉說,王老師,你還有事情沒?沒事情我要睡覺了,上夜班上的全身散架。
王甲說,高偉那是特殊情況,難道人人都是高偉嗎?我說,農(nóng)夫把毒蛇放在懷里的時候也以為那是特殊情況??墒?,蛇就是蛇,它咬人。王甲說,衣老師,怎么樣你才肯借錢給我?我說,王甲,這次我說什么都不借。說完我就把電話掛掉了。
就學習成績來說,趙小強和高偉確實不一樣。趙小強屬于升學沒問題,進重點就有些吃力的學生。他的家庭情況我也有所耳聞,之前王甲幫他申請過貧困補貼和特困生雜費減免,但卻沒被批準。全校只有五個名額,最后批下來的五個人沒有一個符合貧困標準,但他們的學習成績是全校前五名。
第二天,王甲到輔導班找我。王甲說,衣老師,我再給你上一個月課吧。我頭也沒抬說,一個月?不,一個月不夠。他說,你說多久?我說,一年。他一下睜大眼睛說,一年?十二個月?我說,沒錯,一年就是十二個月。他說,太久了吧?我說,那我不管。他說,要不然就兩個月。我說,NO!王甲說,要不然就三個月?我說,王老師,你身后五米就是門口,麻煩你出去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我怕風。他說,好了好了,半年吧,就半年。我不想開口了。王甲又站了一會,見我不搭理他,扭頭就走了。一個小時后,王甲又來了。王甲說,衣老師,一年就一年吧,我認了!我說,可是我現(xiàn)在改變主意了。他睜大眼睛看著我說,難道你還想兩年?我說,不,我不打算雇你了。王甲馬上在我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說,衣老師,你咋了?我說,沒咋。他說,你變化比六月天還快。我說,聽過六月飛雪嗎?我現(xiàn)在就是六月雪。他說,衣老師,我錯了還不行嗎?我說你哪里有錯啊?王甲不知道說什么了,他開始在地板上走來走去,走了幾個來回之后,他說,衣老師,要不然我和你簽合同吧。我說,什么合同。他說,雇傭關系合同。我說,簽這種合同干嗎?他終于急了,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說,衣老師,算我求你了還不行嗎?我現(xiàn)在需要錢!我說,王甲,你需要錢做什么?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到底為什么需要錢?你工作這么多年,每個月工資不多不少,你倒是存起來呀?說完這番話我突然覺得輕松了不少,我見王甲低垂著腦袋,一副可憐相,又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我從抽屜里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合同遞給王甲說,你簽字吧。王甲真是傻X,看都沒看仔細,就在合同上簽字了。簽完之后,我說,王老師你再看看合同上的雇傭起止時間。他擺擺手說,不看了,你衣老師我還信不過嗎?我聽了這話,心里有點兒難過,其實合同里的時間是兩年。
2
王甲剛下了課,我把他喊到辦公室,給他倒一杯水,我說,王老師,求你點事行嗎?王甲說,啥事???我說,只怕你不答應。王甲說,你都沒說怎么知道我不答應?我說,要不這樣,你先保證你答應我再說。他笑了笑說,你說吧。我說,能不能客串一下我男友?他睜大眼睛看著我說,衣老師,我有女朋友的。我說,誰要做你女朋友了?想得美!只是讓你客串,知道啥叫客串吧?王甲說,你的意思是讓我?guī)湍泸_人?我說,不是騙,是善意謊言。他說,那還是騙。我說,我這也是沒辦法,我媽逼得我喘不動氣,你到底幫不幫?他說,不幫。我說,好,你把欠我的錢還我,立刻還!王甲扶了扶眼鏡片說,衣老師,你咋還跟小孩子一樣呢。我說,王甲,我真的走投無路了,你不幫我,我就只能跳樓了。王甲說,有這么嚴重嗎?我說,你肯定沒被逼婚過,否則,你就理解我的痛苦了。王甲說,可是,騙人總歸不大好。我說,拿破侖說,沒撒過謊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王甲將信將疑地問,拿破侖還說過這種話?我強忍著笑點點頭。王甲又想了大半天,這才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說,行吧,就依你吧。
為啥要帶王甲回去?我當然是故意氣我媽的。
之前,我交過四任男友,帶回去,我媽不是嫌人家矮,就是嫌人家窮。有一個既不矮也不窮,我媽問人家有沒有家族病史,還讓人家去三甲醫(yī)院做體檢。最后一任為啥分?還不是因為我媽說人家山根處的那顆痣叫“克妻痣”,竟然在我心里種下了毒。交往的那段時間里我頻頻倒霉,丟過兩次錢包,補辦了一次身份證,有一回在高速路,突然從天而降一集裝箱頂板,差點兜頭壓到我乘坐的大巴頂上了。我盯著他眉心的“克妻痣”,越看越覺得背脊發(fā)涼。幾天后,我患了一次重感冒,高燒燒得我懷疑人生,我就發(fā)短信讓他滾蛋了。
我媽對我哥的婚姻非常不滿意,因此她不能讓女兒重蹈覆轍。
我說,我覺得哥哥和嫂子很幸福。我媽哼一聲說,幸福的是她,不是你哥。她高嫁了能不幸福?我說,我嫂子她媽還覺得她女兒下嫁了呢。我媽立刻提高嗓門說,屎殼郎還覺得她閨女香呢!你嫂子她媽那只老屎殼郎我還不了解?我說,媽,我香嗎?我媽說,我女兒當然香了。我笑了。
那幾年前前后后十二位姑娘全被我媽嚇跑了。我哥直到二十七還單著。后來我哥找了我嫂子,帶回來,人家喊阿姨,我媽悶聲不搭腔。人家知道我媽沒相中,又要跟我哥黃。我哥就給父母留封信,離家出走去了河南,我哥說,他去少林寺當和尚去。我父母連夜追到登封才把他追回來,我媽咬咬牙,點了頭,年底,我哥和嫂子就結(jié)婚了。因為我媽之前對嫂子的態(tài)度,人家結(jié)婚后,一點也不孝敬她。
王甲這人,個子倒挺高,但是渾身透著窮酸勁,人又土,胡子拉碴,看上去就顯老,尤其那副大眼鏡,不明就里的還以為是老花鏡呢,再配上那輛破自行車,要多農(nóng)民工有多農(nóng)民工。我想象我媽看到這樣一位男朋友,氣得七竅生煙的場景,心里覺得很過癮。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王甲這人還挺活泛,特意打扮一番,換了干凈利索的衣服,又去理發(fā)店做了發(fā)型,修了面。等他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愣了,這他媽就是脫胎換骨?。∥疫七粕嗾f,王老師,其實你基礎挺不錯。王甲表示他數(shù)學基礎確實好,語文就不行了,什么動賓短語,他還以為狗咬呂洞賓的那個洞賓呢。我笑了笑,心說,你龜孫就跟我裝糊涂吧。
他沒騎那輛經(jīng)典的破自行車,我知道人家這是用了十分心力來幫忙,可這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不知道為什么,和王甲坐在同一輛車里,第一次覺得別扭。我想和他聊聊天,總是找不到話題,聊什么都覺得不對勁。王甲又是個悶葫蘆,除非借錢,否則絕不會主動開口。但這種沉默弄得我如坐針氈。所以,我得想辦法沒話找話。聊工作有點裝腔作勢,聊學生我怕他滔滔不絕。聊家庭我不想說家里的事。于是,我索性八卦起來,我說,王老師,真沒看出來啊,你悄無聲息就搞了個女朋友。王甲說,什么叫“搞”?我們是一見鐘情。我從后視鏡里發(fā)現(xiàn)王甲一臉柔情,強忍著笑說,哦!原來是羅密歐和朱麗葉。說完,我突然覺得此話欠妥,好在王甲是個大老粗,沒多想。我繼續(xù)八卦,問他們怎么認識的。王甲微微有點兒臉紅了說,婚介中心。我說,那么你們是奔著結(jié)婚去的了?王甲一臉好奇地看著我問,衣老師,什么叫奔著結(jié)婚去的?不結(jié)婚談戀愛干嘛?我說,我談過好幾次戀愛,到現(xiàn)在還得低三下四求同事冒充男朋友才敢回家。你說我慘不慘。王甲說,是你太挑剔了吧?我說,是我媽太挑剔。王甲說,衣老師啊,雖然我沒有太多戀愛經(jīng)驗,但是我明白一個道理,只要自己認定了,誰挑剔也不管用。你媽挑剔你就分手,只能說明你有問題。王甲這幾句話,像棍子一樣重重敲到我腦殼上了。我又從后視鏡里看了看王甲,我承認,他還是有點可愛的。這個時候,我開始擔心起來:萬一我媽相中了王甲可咋整?
果不其然,我媽對王甲相當滿意,這從王甲一進門,我媽眼睛里的突然一亮就看得出來。我媽跑前跑后忙活著,幫人家拿拖鞋,倒水,洗水果,還一個勁地讓我爸爸把電視音量調(diào)小,再調(diào)小。王甲這家伙嘴巴還挺甜,一口一個叔叔阿姨,把我媽喊得臉上開了花。當聽說王甲教數(shù)學后,我媽竟然說,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想打擊我媽一下,就說,您要不會英語,走遍天下試試,看您怕不怕。我媽呵呵笑了說,你不是學英語的嗎?你和王老師,一文一理,未來前途無量的。你們的孩子有福了,情商高,智商也高。
我悄悄地看了看王甲,發(fā)現(xiàn)他臉紅了。我媽也看到了,我媽就又呵呵笑起來說,王老師呀,你隨便一點,往后都是一家人。我把我媽拉到廚房里說,媽,我們現(xiàn)在只是男女朋友,往后的事情還不知道會怎么樣。您別在這邊瞎說了好不好?我媽說,女兒呀,你聽媽的,媽有個預感,你倆肯定能成。我說,可是王甲窮得叮當響,您不是一直嫌貧愛富嗎?我媽眼珠子一瞪說,你以為我瞎嗎?他穿的皮鞋和西裝都是名牌。我說,都是假的,高仿A貨。批發(fā)市場買的。我媽笑起來說,行了,還沒嫁過去,就偏向人家了,不就是怕你媽要彩禮嗎?我養(yǎng)了這么多年閨女,總不能一分不要就給人吧?我閨女可不是廉價貨。
吃飯的時候,我媽殷勤地有點兒巴結(jié)的味道了。我們家飯桌上第一次動用公筷。我媽一個勁地朝王甲碗里夾肉,到最后都堆成小山一樣。我本來要說我媽兩句,轉(zhuǎn)念一想,王甲畢竟是假男友,該客套的還得客套。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爸的臉色都變了,他這個人挺愛吃醋。我悄悄踢了踢我媽,眼角斜了斜我爸那邊,我媽立刻明白了,呵呵笑著,夾起一筷子油麥菜放在我爸碗里說,青菜是個寶,三高全嚇跑。我爸樂壞了說,你媽這嘴皮子,就應該說評書去。
送王甲回去的路上,我說,王老師,讓你看笑話了。王甲說,其實我挺羨慕你的。我說,嗨!你都不知道我媽多煩,嘮叨起來就沒完沒了。王甲說,父母的心情你要多理解。我說,牛不喝水強按頭,結(jié)婚不能靠逼吧?你父母有沒有逼過你?王甲沒有回答。接下去我們都沉默了。
當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害怕這件事情會打破我和王甲的相處節(jié)奏。我非常后悔帶他回來,原本只想惡作劇,沒想到鬧劇變成了正劇。接下去,我該如何和王甲共事呢?
那幾天,我總躲著王甲。見面的時候也從不和他對視,而且總會找各種借口盡量縮短和他單獨相處的時間。
發(fā)工資的時候我多給了王甲一千塊錢。王甲問我為什么。我說獎金。王甲問為什么給獎金,最近又沒來新學生。我說獎金就是獎金,沒道理。王甲說那他不能接受這獎金。不一會,他果然轉(zhuǎn)賬給我了。
可是一星期后王甲又和我借錢了。他借錢,我心里反倒輕松了。我說,王老師,咱不是剛發(fā)了工資嗎?王甲說,學校的工資還沒發(fā)。我說,咱們輔導班的工資不夠你生活費?他磨蹭了半天才說,那個,是,趙小強的媽媽還沒出院。然后,他又說,這次是真的,他去醫(yī)院看過了。我說然后呢?他說趙小強挺可憐的,還要上學,還要照顧媽媽。所以,他掏錢請了一位全職護工。我說,護工費一天八十塊,兩千多塊錢都花了?王甲又開始支支吾吾起來,我故意說,王老師,你不說明白我不能借,萬一你拿著我的錢做壞事呢。王甲這才告訴我,他資助了一名邊遠山區(qū)的孤兒。我吃了一驚問什么時候開始的。王甲說,三年前。今年那邊發(fā)洪水,莊稼都淹了,孩子的父母寫信跟他借錢呢。王甲又說下個月三號是他女朋友生日,他想帶她去商場逛逛。我說,你女朋友知道你資助別人的事嗎?他說不知道。我建議他和女朋友談一談,這不是一件小事情。
那天,我在學校上完課因為不著急去輔導班,所以臨時決定去王甲的班里聽課。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王甲在課堂上講的內(nèi)容和在我們輔導班講的內(nèi)容完全一樣。難怪最近一段時間沒有新生報數(shù)學班。王甲一下課,我便走上講臺,一臉嚴肅地說,王老師,你跟我出去一趟,我有話說。王甲搓了搓手上的粉筆末,跟著我走出教室。我說,王老師,你這樣講課不行你知道嗎?他搖搖頭說,我一直這樣講課的啊。我說,可是你現(xiàn)在身份不同,你現(xiàn)在是我們輔導班的數(shù)學老師。所以,你在學校里講課就應該稍微粗略些,留一些空間給輔導班知道嗎?王甲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他大大睜了一下眼睛說,還這樣的?我說,當然是這樣了。他問,為什么???我說,什么為什么,你全把他們喂飽了,他們還去輔導班干什么?他說,老師在課堂上不盡責,非要把學生逼到輔導班?我說,你這叫什么話?怎么是不盡責了,我們把教學大綱的任務完成就好了,知識拓展應該留給輔導機構(gòu)。要不然,為什么輔導班生意這么好?為什么學校老師都在外面搞輔導班。他說,世界啥時候變成這樣了?我說,還不都是錢逼的?當老師工資太低了!說什么教育事業(yè)多高尚多高尚,你再高尚你沒錢你就沒尊嚴。我讓他想辦法在課堂上做點兒植入廣告。我料到他會把腦袋搖成撥浪鼓,我也不是吃素的,我說,你不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嗎?沒錢你怎么資助孤兒?怎么資助趙小強?還有你女朋友,你拿什么娶人家?將來有了孩子,你拿什么給孩子幸福生活?假如你這么不配合我的輔導班,我也沒必要雇傭你,王老師,從明天起,你別來了。欠我的錢也馬上還給我吧,咱倆,你走你的清高路,我過我的銅臭橋,怎么樣?我見他沉默著,知道這番話對他是有所觸動的。然后我就走了。
那幾天,王甲果然沒來輔導班。我也不聯(lián)系他。我相信他一定會主動給我打電話。沒想到,竟然等來了另一個老師的電話。他問我在哪呢。我說在輔導班待著。他說,可別提輔導班了,出事了,出大事了。我說咋了咋了。他說,不知道哪個龜孫,指名道姓把咱們?nèi)娴浇逃至?。人家派專員下來調(diào)查呢,現(xiàn)在就在咱們學校。我說,你怎么知道的。他說,你別管我怎么知道的,趕緊回學校吧,都在辦公室呢。我說知道了。掛掉電話,我趕緊開車直奔學校。
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同事們正在壓低聲音討論舉報信是誰寫的。有人說,應該是那些沒辦輔導班的老師看到我們賺錢眼紅??墒牵]辦輔導班的老師就沒幾個人。大家依次排除,徐老師的老公是大老板,犯不上妒忌我們那點蠅頭小利;張老師是校長外甥女,不會搬著石頭砸他舅舅的腳;劉老師是個詩人,超脫到不食人間煙火,自然不屑于和我們這些俗人計較;那么,似乎只有王甲最可疑了。有人說,王甲愛認死理,鉆牛角,平時也不和同事打交道,所以,他敢保證是他。說王甲古板我信,但要說他卑鄙小人我不信。盡管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可是,我敬重他,他做的那些事情很傻X,但是現(xiàn)在的世界還有幾個這種傻X呢?因此我說,王甲現(xiàn)在是我的雇員,我們簽了兩年合同,而且他也需要我給的那份工資,所以不會是他。然后我繼續(xù)說,這個人會不會是學生家長?或者就是學生?有人附和道,他也懷疑是學生干的。想想看,誰是老師的對立面?學生!矛盾時時有,處處有。既統(tǒng)一又對立,這才是唯物主義辯證法。然后我們開始從沒有參加輔導班的學生里面進行篩選。篩選來篩選去,有個老師又開始談論王甲了,他還是覺得王甲嫌疑最大。另一個老師提高音量說,夠了!別猜了,就算猜出來是誰,我們又怎么樣?把他殺了?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商量一下怎么應對校長,應對教育局。我們一直討論到晚上八點半,最后一致決定去做學生工作,就是說,無論如何要把學生的嘴堵住。但是從此之后大家要低調(diào)行事。誰的輔導班鬧出事情誰就主動辭職,別牽連大家伙。
等了四五天,校長才召集全體老師開會。校長點名把在外面辦輔導班的老師們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說我們枉為人師,說教師這種太陽下最神圣的職業(yè)被我們這群敗類污名化了,說我們都應該被發(fā)配到西伯利亞做苦役犯。校長發(fā)泄完了,開始給我們講他初為人師時的故事,他把自己說成了另一個王甲,動情處還聲淚俱下。最后,校長讓我們每人寫一份深刻的書面檢討,并且立即解散輔導班。學生的經(jīng)濟損失由我們補償。
晚上八點,我敲開校長家門的時候,另一個老師還在校長家的沙發(fā)上坐著。他看到我,有點兒尷尬地笑了笑,我故意沒朝他那邊看。他和校長說了再見,急急忙忙走掉了。我把塞了錢的一箱伊利牛奶放到校長家的茶幾上,那上面擺著一箱銀鷺八寶粥,一箱核桃露,一箱康師傅方便面,一箱周村炒餅。我知道這些表面低調(diào)的盒子里面都是大有玄機。
校長說我太客氣。我說,早就打算來看看校長了,家里面各種事情一直忙。校長說,小衣啊,你父母都好吧?當年我和你母親可是同班同學。我說,我媽也經(jīng)常念叨您,說您那時候總像大哥一樣照顧她們。實際上我媽的原話是‘你們校長是流氓,打小就愛調(diào)戲女同學。作為年輕女老師,你可千萬要注意。這些年,校長倒是沒耍過流氓,但他卻喜歡收牛奶、方便面、八寶粥之類的廉價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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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王甲打電話,我說,你完了。他問什么意思。我說,別以為大家都是傻子,你做了什么你知道。他說,衣老師,我到底做什么了?我說,難道不是你寫信舉報我們的嗎?他說,你都知道了啊。我心里一驚,如同從十樓上一腳踩空跌到了一樓。我說,王甲,真是你干的嗎?他說,嗯。我說,你為什么這樣干。他說因為我是王甲。我說,你是王甲很了不起嗎?他說,沒有了不起,只是不愿意同流合污。我說好吧,世人皆濁你獨清。他冷冷一笑說,起碼不像你們,賺錢賺迷了心,靈魂都丟了。我說,王甲,我們想賺錢有錯嗎?他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而你們太卑鄙了,正經(jīng)課不好好上,非要逼著學生報輔導班,你們賺得都是臟錢。我說,王甲,你大爺?shù)?!你以后別跟老子借錢!你已經(jīng)徹底失去我這個朋友了。王甲冷笑道,朋友?你不是一直把我當傻X嗎?你為什么跟傻X交朋友?因為這個傻X好欺負對不對?我大喊一聲,王甲你他媽給老子滾蛋!
我媽一巴掌把我拍醒了說,發(fā)什么神經(jīng)呢你?我說,媽,我剛才咋啦?她瞪了我一眼說,難怪也不帶王甲來吃飯,原來鬧別扭了。我問我剛才說啥了。我媽笑了笑說,做夢都喊王甲呢,女兒啊,你這才動真格的了!我心說,你女兒哪次沒動真格的,你女兒是那種玩弄感情的人嗎?我踢掉身上的毛毯,從沙發(fā)上爬起來,我說,我怎么睡著了啊。我媽說,你和王甲發(fā)展到哪一步了?我說,沒發(fā)展。我媽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反正,我可不管,過完年趕緊給我嫁人。我這幾天正給你準備嫁妝呢。我一聽她又嘮叨我的婚姻,摸起桌子上的車鑰匙就要走,我媽追在后面說,別忘了帶小王回來吃飯,媽媽給他燉排骨。我一邊穿鞋一邊說,小王不愛吃排骨。我媽一臉認真地問,他愛吃啥?我說,小王愛吃的可多了,只怕你不會做。我媽讓我別賣關子,不會做她可以買本菜譜學著做。我說,小王愛吃北極貝澳洲蝦高麗參燉老母雞。我媽還真信了,一臉泄氣的樣子說,小王的胃口還蠻刁,真是有錢人!我強忍著笑出了門。
發(fā)動開車子后,心中一陣莫名委屈,我把音樂放到最大音量,開車上了環(huán)城高速,飆到一百二。
幾年前,我還沒考駕照。那個笑起來左嘴角有酒窩的男生天天開車接送我上下班,有時候,他就載著我來環(huán)城高速兜風,我喜歡看他戴著茶鏡一本正經(jīng)飆車的樣子。后來,他愛上了我閨蜜,兩人去美國結(jié)婚了。從那之后我就辦了輔導班,我覺得,既然沒有很多愛,就該擁有很多錢。
王甲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剛把車子停到輔導班的樓下。我問什么事。他說,衣老師,我現(xiàn)在在槐蔭廣場六樓水星家紡,你家阿姨也在。我還沒搞明白怎么回事,電話那端傳來我媽的嚷嚷聲,衣雯利,你趕緊給我解釋清楚,小王到底是誰男朋友?我說王甲你把電話遞給我媽。我媽接過了電話說,氣死我了,你男朋友牽著別的女人逛水星家紡。我心想完了,假岳母遇到真女友了。但我只能把謊言進行到底,我說,媽,您別在商場里鬧,丟不丟人?實話告訴您,我和王甲分了,詳細內(nèi)容等我回家了再給您匯報。您趕緊回家好不好???媽?
掛掉電話,我馬上開車去槐蔭廣場。剛走了十分鐘,王甲又給我打電話。我說,王老師,實在抱歉。王甲說,你媽走了。我長長出口氣說,那就好,她沒怎么樣吧?王甲說,倒也沒怎么樣,就是把我女朋友氣哭了。我忙說,實在對不起了王老師,改天我請你倆吃飯。王甲說,沒事沒事,她一會就好。都怪我沒提前告訴她。
我正調(diào)頭往家走,我爸電話打來了,你媽咋回事?從商場一回來就哭,問還不說話。我說,爸,電話里說不清,我快到家了,您先勸勸她。我回去給她道歉。我爸說,原來你在搗鬼啊,多大了還惹你媽生氣。我說爸,我開車呢,掛了啊。
我把車停在小區(qū)地下車庫,又在車里坐半天,然后我有點想抽煙,就鎖好車門去便利店買煙,我靠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上抽了三支黃鶴樓,正準備抽第四支的時候,有一輛出租車在我前方停下了,不一會,王甲從車上走下來。他一臉驚訝地看著我說,你怎么還會抽煙啊?我說,大齡青年心情苦悶不可以嗎?他搖搖頭說,別抽了,一點女兒味都沒了。我吐出一個煙圈說,你是路過還是專程來找我?他說都不是。我問那是怎么回事。他說,衣老師,我準備找你媽媽坦白從寬。我手里的香煙一抖,長長的煙灰斷了,落地無聲。我掐滅香煙,指了指街對面的小酒吧說,王老師,陪我去坐一會,有話跟你說。說完,我就過馬路了,王甲站了一會,這才跟了過來。
我問他喝什么,他說不喝。我叫了一瓶喜力,咬掉瓶蓋,直接對瓶吹。王甲笑笑說,衣老師,你倒像個女流氓,說實話,你喝酒的樣子還挺酷。我沒理他,把一瓶啤酒吹完,問他我媽那邊能不能讓我自己處理。王甲說他不想讓別人覺得他是壞男人。我表示不管他是什么樣的男人,我媽其實并不在乎,我媽難過是因為我又變回孤家寡人了。可是不管我怎么解釋,王甲還是認為他的清白很重要。
王甲走后,我又喝掉兩瓶喜力。然后,我走出酒吧在街上逛了一圈,我想找人聊聊,想了一圈,沒人。我又買了幾聽青島啤酒,打出租車回到輔導班。我把啤酒全喝光,把手機換到靜音,躺在沙發(fā)上睡了。
醒來的時候頭還疼,墻上的鐘表顯示上午九點四十。我想著下午才有課,就又躺了一會,實在躺不下去了摸過手機一看,二十個未接來電和五條手機短信。電話是我爸打的。短信里面,有一條中國移動的交費提醒,一條某裝修城開業(yè)慶典廣告,其他三條也是我爸發(fā)的。
女兒!你在哪?怎么不接電話???
女兒!爸媽在找你,速回電話?。。?!
女兒!都是你媽的錯,我們不會責怪你,回家吧。
這件事情之后我和王甲絕交了。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都沒接。在校園里遇見,他主動打招呼。我讓他滾。后來,他再遇見我,總是繞著走。我們形同陌路了好幾個月。
有一天,我媽說她在醫(yī)院遇到王甲了。我冷冷一笑說,他一定又在學雷鋒。我媽說,學什么雷鋒?我看他穿著病號裝,人都瘦了一圈。我問他什么病。我媽說她還沒來得及打招呼他就躲了。然后,我媽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笑說,小王這人挺有意思。我沒吱聲。我媽說,你知道那天晚上他跟我和你爸說了啥?我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肯定是說都你女兒逼他裝男友的!他沒錯!他無辜!我媽搖搖頭說,他把我和你爸教育了,怪我們不該這樣逼你,還說你一個人辦輔導班不容易,讓我們多理解你一點。哈哈,這個小王老師啊,帶女朋友去逛街也不打扮打扮,邋遢得不成樣子。我媽又笑起來,然后自言自語地說,幸好他是假女婿,要這么邋遢,她可看不慣。過一會,我媽又笑起來。我問她又咋了。我媽說,那個小王老師的女朋友你見過吧?我說沒有。我媽說,幸好你沒見,你要見了就該難過了。我說,媽,哪有您這樣貶損自己閨女的。我媽說,媽不是這意思,媽是說,王甲他女朋友太丑了,那個嘴巴好像是從左耳根一直裂到右耳根,她一張嘴我都擔心她把我生吞活剝了。我媽撲哧一聲又笑了。
那天,教導主任給老師們開會,結(jié)束前主任說,王甲同志住院了,肺炎。大家有空了去瞧一瞧,表達表達同志關懷嘛!主任等了會,見眾人都不吱聲,就說,要不然大家一起去?還是沒人吱聲,主任稍稍有點尷尬,咳嗽兩聲清清嗓子說,不然還是老規(guī)矩,找個同事代表一下,大家AA制。
他不提AA制還好,一提AA制我就想起了幾年前我們外語組一女老師產(chǎn)后風濕,我作為代表去探望,我心想,反正也是AA制,錢花大家的,人情是我的,所以買了兩禮盒燕之屋燕窩。結(jié)果回來報賬,除了王甲和我們外語組三位女老師外,別人都不給錢,說我不該買這么貴的東西。我就去找主任,主任把他那份錢出了,對于我的損失,他說,小衣啊,吃一塹長一智,往后別擅自做主,集體的錢也是錢。那時候我可剛參加工作,半個月的工資都沒了,我氣得直掉淚眼。王甲找到我,要一起分擔那個損失,我當然沒有答應,那時候我和他也不大熟悉。后來聽說,因為王甲出了錢,得罪了他們數(shù)理化組的所有老師,說他是叛徒敗類。
主任說,衣老師,要不然你代表大家去看看?回來AA制,但是別買燕窩。主任說完,老師們哄堂大笑。我臉都氣綠了,我說,主任,我代表不了任何人,同事們誰想去誰去,別找我。
數(shù)理化組的某位老師說,衣老師,王甲不是你男閨蜜嗎?你代表大家去最合適。她的話又惹起一陣哄堂。
我想了想,說,好!AA制對吧?現(xiàn)在大家都在,那就掏錢吧!
結(jié)果誰也不主動掏錢。我對那個開我玩笑的數(shù)學老師說,要不然,您先來?她略微尷尬地笑了笑說,衣老師,你還沒去看病人呢,就收錢,花多花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也笑起來說,這怕啥,多退少補嘛!每人先收五十塊怎么樣?
主任又跳出來打圓場了,衣老師啊,五十塊明顯多了,每人十塊錢都用不了。主任說完,掏出五塊錢來又說,大家伙每人出五塊好了,來來來,都掏錢吧。
誰也不能不給主任面子,于是紛紛掏錢,最后湊了一百九十塊,主任點了一遍,就交到了我手里。我從中間抽出五塊錢,舉過頭頂說,這是我那一份,我抽出來。你們也都知道,王甲是我男閨蜜,我去看他是單獨看,我不需要和你們合伙。另外,請各位放心,你們這筆錢都怎么花的,我會拿發(fā)票來證明的。說完,我抬起屁股就走了。
我直接開車去超市,買了一箱光明純牛奶、一箱果仁核桃露、一箱銀鷺八寶粥。我用自己的錢買了一個水果籃,然后就去了醫(yī)院。我在護士臺查到了王甲病房號碼。那是一個六人間,靠窗的病床上王甲依著床頭欄坐著,旁邊一把椅子上坐著趙小強他媽。我當然不認識趙小強他媽,是王甲這么介紹的。我剛坐了兩分鐘,趙小強他媽就要走,臨走前跟王甲說她明天再來。我心說,這人還挺有良心。
王甲面黃肌瘦,頭發(fā)亂糟糟地粘在腦門上,胡茬像涂在口輪匝肌上的一圈墨汁。兩只眼睛還挺有神,躲在厚厚的鏡片后面打量我。我指了指那三箱東西說,這是同事們的一點心意。王甲慘然一笑說,給老師們添麻煩了。我心說,他們花了五塊錢,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罵你呢。我把水果籃打開,拿出香蕉,剝了一只遞給他,王甲擺擺手說沒食欲。我問他怎么樣了。他說肺里有點兒癢,喘氣有點累,別的還好。我說,怎么沒見你女朋友?這些天肯定把人家累壞了吧。王甲說,衣老師,求你點事唄?我問啥事。他說,你去XX銀行門口,幫我把自行車推回來吧!
4
我們絕交的這幾個月,王甲不僅丟了女朋友,他連家都丟了。
趙小強媽媽出院后找不到活干,就去求助王甲。王甲便在小區(qū)附近給她租了間鐵皮箱開早餐鋪。又掏了兩千塊錢給她置辦各種用具。第一天試營業(yè),王甲起個大早去幫忙,生爐火,淘米,剁肉餡。有客人來,王甲就客串服務員,客人一走,他又變回勤雜工,擦桌子、洗碗筷、倒垃圾,雖然都不是力氣活,可是持續(xù)一個早上,還是非常辛苦。初次營業(yè)情況良好。第二天,王甲又去幫忙,從凌晨五點一直忙活到上午八點半。就這樣王甲幫了前七天,他發(fā)現(xiàn)生意還算穩(wěn)定,便建議趙小強媽媽找個幫手。趙小強媽媽點點頭說,王老師,這幾天辛苦您了。說著就掏出兩百塊錢塞給王甲,讓他買點肉啊什么的補補身體。王甲當然不要。當天晚上趙小強媽媽拎著一大袋子熟食來到王甲家,王甲已經(jīng)吃過飯了,推辭半天,趙小強媽媽說什么都不肯帶回去。王甲只能接過去放冰箱里。
趙小強媽媽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xiàn)王甲家里實在臟得不像樣,便要幫忙打掃衛(wèi)生。王甲不肯。趙小強媽媽眼圈紅了說王甲對她們家大恩大德,無以回報,所以就求王老師答應讓她幫忙收拾收拾。王甲還能說什么。
趙小強媽媽行動起來非常利索,她先把地板掃干凈,然后就去擦桌子、椅子、電視柜、冰箱,也不知道積攢了多久的灰塵,一盆水都給染黑了。王甲看著那盆如同從下水道里打上來的黑水,尷尬得臉都紅了。王甲忙躲到房間里去,靠在窗口上抽煙。趙小強媽媽打掃完客廳,又去打掃廚房,廚房就更糟糕了,隨便往哪里一摸,總能摸到一手黏液,地磚上散落著一團團黑污漬,走上去,腳底下又滑又膩,有些地方還粘腳。抽煙機的接油碗里,大半碗黃黑色的臟油,機身上滿是油垢。趙小強媽媽一邊干活一邊想,王甲的女友到底是啥樣的人?她怎么可以坐視男朋友家里亂成這樣而無動于衷呢?趙小強媽媽收拾完廚房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半了。她只覺得腰快斷了,本來還要去衛(wèi)生間看看的,心想明天還得早起,就和王甲說她明天晚上再來幫他打掃衛(wèi)生間和兩個臥室。王甲忙說不用了不用了,太辛苦。她嘆了口氣說,王老師啊!您別怪我多嘴,也該讓您女朋友學著收拾房間,女人不就是做家務的嗎?王甲笑笑說,她工作也挺辛苦,總加班。趙小強媽媽搖著腦袋走了。
第二天晚上,趙小強媽媽來得比昨晚早,她帶著一只新掃把,一瓶潔廁靈,一袋鋼絲球,還給王甲帶了一份晚飯。王甲正在發(fā)愁晚上吃什么,一看是蛋炒飯,上面蓋著幾塊泡菜,心里覺得熨帖。趙小強媽媽又去廚房給他熱了個速食紫菜湯端上來。王甲千恩萬謝的吃掉晚飯。趙小強媽媽早去衛(wèi)生間忙活起來了,洗過馬桶之后,她拿抹布蘸著洗衣粉水把四壁擦了一遍。墻磚總算露出了本來面目,日光燈下也是油光可鑒了。
早餐鋪子的生意越來越好,趙小強媽媽總找不到合適的幫手,趙小強心疼他媽,便總是翹課去幫忙,被王甲發(fā)現(xiàn)了,王甲讓趙小強安心上課,中考在即,誰不是爭分奪秒?趙小強表示,他不能眼看著他媽累倒,假如沒有他媽,他就算考上省重點又有什么意義呢?王甲拍了拍趙小強肩膀說這件事情交給他。第二天早上,王甲又去幫忙了。中午王甲跑了幾家勞務中介公司,跑完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問題比自己預計的復雜。像這種早餐鋪,一個人干活賺錢,再雇一個人就沒什么賺頭了。
王甲只能一邊留心報紙上的求職欄一邊幫忙撐著。趙小強媽媽感動得五臟六腑都融化了。為了報答王甲,她把他的午飯晚飯全包了。王甲堅決不肯,趙小強媽媽就退一步說,要不然這樣吧,王老師,您每頓飯給我五塊本錢。王甲想了一會,點點頭說,這樣妥當。
一般情況下,趙小強媽媽都是在自己的租住房里做好了,盛在保溫桶里送過來。偶爾也會在王甲的廚房里現(xiàn)做。趙小強媽媽的手藝很不錯,要不然她的早餐鋪子生意也不會好。
那天晚上,趙小強媽媽來送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王甲窩在沙發(fā)上喝啤酒,茶幾上丟著十來只喝空的酒瓶。屋里填溢著酒精的味道。趙小強媽媽放下保溫桶,忙去打開窗戶通風。又問王甲是不是家里出事了?王甲笑了笑說他沒有家,哪里有家呢,家是什么?趙小強媽媽讓王甲別喝了,傷害身體。王甲又笑了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趙小強媽媽聽不懂,勸了一會王甲不聽,就去廚房做了一碗醒酒湯。王甲不喝醒酒湯,他讓趙小強媽媽坐下來陪自己喝酒。趙小強媽媽心說,喝酒就喝酒,誰心里沒有一潭子苦水呢?她去碗柜里找出一只玻璃杯,讓王甲給自己倒?jié)M,端起來兜頭灌下去了。
那天晚上兩個人都喝醉了。第二天早上,王甲發(fā)現(xiàn)他倆赤身裸體的摟抱著躺在沙發(fā)上,上面還蓋著一床棉絨被。
王甲喝酒是因為女朋友和他分手了。對大部分人來說分手不算滅頂之災,但王甲顯然不是大部分人。更何況,女朋友又補一刀,說,她之所以和王甲在一起,是因為王甲長得太像她前男友了,為了證明此言不虛,她還拿出了前男友的照片,眉眼臉型的確和王甲有幾分相像。王甲瞬間跌到北冰洋,這他媽的,原來自己一直是別人的替身。替身就替身吧,替一輩子的話,替身就變成本尊了。可是,人家的本尊回來了,他這個冒牌貨立刻淘汰出局。
王甲想不通,打電話問她是不是從來沒愛過自己?哪怕有一瞬間愛過也算。她不假思索地說,真沒有。王甲就騎上破自行車去單位門口堵她,還是問這句話。她低頭做思考狀,想了一會,才說,真的,真沒有!這個深思熟慮,一寸回旋的空間都沒了。從來形影不離的破自行車,破天荒被王甲忘在了腦后,快到小區(qū)的時候他才想起來。王甲又往回返,然而,即將到達目的地時,王甲不敢走了,那可是傷心之地。王甲對迎面走過來的一位穿校服的孩子說,同學你幫我去XX銀行門口推自行車,我給你補一次數(shù)學怎么樣?那孩子上下打量了王甲一番,小聲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溜了。王甲繼續(xù)等,不一會又來了一位中年人,王甲說,大哥,求你點事唄?那人斜著眼睛瞧了瞧王甲拿腔捏調(diào)地說,俺是來打工的,回家沒路費了,大哥能借給俺五塊錢嗎?王甲沒搞明白。那人說,你不就是想來這一套嗎?王甲說,不是的,大哥,我是想讓你幫點忙。那人說,行了,你別纏人,信不信我報警?
趙小強媽媽打電話給王甲,王甲不接,趙小強媽媽干脆發(fā)了一條短信“王老師,有點事求你幫忙?”。王甲把手機關了。下班后他在辦公室磨蹭到晚上八點才回家,剛爬到他家樓層就驚呆了。趙小強媽媽正坐在一只大編織袋上,腳邊扔著三四個小編織袋,都鼓鼓囊囊著。趙小強媽媽說房東把房子收走了,他兒子明年結(jié)婚,人家要翻新房子。因為時間太倉促,她根本來不及找房子。所以她要來王甲家里借住幾天,等她找到房子就搬走。王甲一聽頭大了,他扶了扶眼鏡說自己家里不方便。趙小強媽媽低下頭,看著某個虛空的地方說能有什么不方便呢?王甲知道她這句話沒說完,后面才是關鍵信息———關于那天晚上的事。王甲頓時心虛了。又加上趙小強媽媽楚楚可憐的樣子,王甲越發(fā)覺得自己的拒絕有點殘忍。是??!難道讓她睡路邊嗎?
就這樣趙小強媽媽住進了王甲家的次臥。
一位婦女突然闖入一位單身男士的生活也不全是壞處,比如,從此之后,王甲的家里變得纖塵不染,再比如,多一個身影在房間里進進出出,有一些瞬間,王甲覺得沒那么孤單了??墒菚衽_的晾衣繩上掛著蕾絲邊的女士胸衣和內(nèi)褲,王甲總是忍不住多看幾眼,但是王甲每看完一次內(nèi)心深處都要經(jīng)受一回很強的道德審判。有個凌晨,王甲穿著三角內(nèi)褲去衛(wèi)生間撒尿,竟然撞見了赤身裸體的趙小強媽媽,她在試探水溫,準備洗澡。她為什么既不開燈又不關門?
王甲開始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實在不記得和她發(fā)生過那件事。他想起那床棉絨被,原本在他房間的衣柜里,怎么會跑到沙發(fā)上去了?趙小強媽媽不可能在喝醉酒的情況下翻箱倒柜找棉絨被。那么只有兩種可能,一,王甲去找的棉絨被;二,趙小強媽媽沒喝醉。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王甲就是在并不糊涂的狀態(tài)下把人家睡了。可如果是第二種情況的話,趙小強媽媽這人城府到底有多深?可是,王甲想破了腦瓜子,那件事是一絲印象都沒有的。難道他倆只是渾身赤裸著抱在一起睡了一夜?會有這種可能嗎?男人在醉酒的情況下,生殖器也不會勃起吧?
王甲去泌尿科咨詢醫(yī)生。醫(yī)生回答,嚴重醉酒的話大部分人不會勃起,但也有例外情況,比如性能力非常強的男人。王甲不知道自己屬于哪種男人,就問醫(yī)生有沒有儀器可以檢測性能力。醫(yī)生板著臉說,有!王甲問在哪里。醫(yī)生說,女人!王甲一時沒反應過來。醫(yī)生心里罵了一句“傻X”,說,你找個女人試試不就知道了?這多大點事??!
當天晚上王甲在一家小酒館里把自己灌醉了,他跌跌撞撞地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的生殖器竟然可以勃起。他用力拍了一下那家伙,罵一句,你他媽真沒出息!
王甲去申請學校的單身宿舍,后勤處長表示教職工宿舍相當緊張,按規(guī)定,外地戶籍的教職工才可以免費住宿,王甲是本地戶籍。王甲說他可以交房租。后勤處長說,房租肯定不用交,交給誰呢?房子是學校的房子,誰也沒權(quán)利收這筆錢。問題是,目前只有一間邊戶,暖氣片還是壞的,住進去肯定非常冷。
王甲辦公室的一男同事給他支了個招,被點化的王甲拎著一籃水果去找后勤主任,事情果然解決了。
可是等王甲住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就是后勤主任說的“問題”房。王甲又找后勤主任讓人維修,后勤主任表示修過幾次沒修好,問題好像非常復雜。換房是根本不可能的。后勤主任有點兒困惑地問,王老師你不是有房子嗎?怎么不在家里住?王甲結(jié)結(jié)巴巴沒說出個所以然,臉卻一點一點紅了。
王甲回家搬鋪蓋,趙小強媽媽問他做什么。王甲說去學校住幾天。趙小強媽媽問為什么。王甲說最近工作太忙住家里不方便。趙小強媽媽就開始落淚了,她一邊落淚一邊說,王老師,我懂您的意思了。您放心吧,我今天晚上就搬走。王甲看著窗外的雪花,心中翻云覆雨,這么冷的天,讓她去哪里呢?她倒可以去住賓館,可是她能長期住賓館嗎?她倒是趕緊租房子?。∷秊槭裁淳筒蝗プ夥孔幽??她是缺錢嗎?最近早餐店的生意不好嗎?她不是找到幫手了嗎?
王甲讓她先住著,等找到合適的房子再搬。王甲說他聽說春節(jié)前租房便宜。一開春就貴,因為外地人都來了,都要租房。所以,她最好是今年冬天把房子租好。
趙小強媽媽打斷王甲,她說她現(xiàn)在馬上搬走。說完就去收拾行李。她拎著一只小行李包來到客廳的時候,王甲也收拾好了他的被褥。王甲讓趙小強媽媽留下,趙小強媽媽讓王甲留下。兩個人推讓半天,趙小強媽媽突然說,王老師,要不然咱們兩個都留下吧?家是你的家,你當然應該留下,我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你就暫時收留我一陣子。你要覺得不方便,咱倆拜個干姐弟你看怎么樣?
王甲就又住了兩三天,他發(fā)現(xiàn),曬臺上的胸衣對自己的吸引力如此之大。他好像不再滿足于瞥幾眼。有個清晨,鬼使神差,他跑到曬臺上將那些胸衣抓進手里,那上面?zhèn)鱽硪还赊挂虏菹匆乱旱奈兜溃谶@虛浮的味道之下,有一種頑固的根植于面料纖維深層的乳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貪婪地嗅著那股乳香。他想起了前女友那對干癟的乳房,相比之下趙小強媽媽的胸就豐滿多了。他記得驚鴻一瞥的那個凌晨,她的胸像一對脹滿空氣的球體……
王甲大概沒有注意到衛(wèi)生間壁鏡前的擱物板上添加了一些諸如眼霜、精華液、玫瑰露等的化妝品。趙小強媽媽的衣著和發(fā)式也在發(fā)生變化。有天傍晚,她穿一套真絲的裙式睡衣,頭發(fā)松松散散的挽了個纘,就這樣在廚房里忙活著。王甲家的廚房是開放式的,他在客廳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下廚的全過程。當她在砧板上切菜的時候,她呈現(xiàn)在他面前的是側(cè)面,他能看到她那呼之欲出的胸脯正在一抖一抖。
吃飯的時候,燈光是從頂部打下來,趙小強媽媽的胸部投下巨大的影子,這影子又強化了胸部的立體感,在王甲看來,那里簡直就是波濤洶涌了。那頓飯吃得驚心動魄,王甲全程沒怎么抬頭。
第二天早晨,王甲悄悄搬走了。
王甲說,那間宿舍實在太冷,他就帶了一床被褥。等他回家取被褥的時候發(fā)現(xiàn)趙小強媽媽換鎖了。他給她打電話。她讓王甲搬回來,她說咱們不是說好一起住嗎?王甲還是借口工作忙,住學校里方便。趙小強媽媽說,王老師,你別扒瞎了,你還是回來住吧。你不在家我一個人住著害怕,我都把鎖芯換了。
掛掉電話,王甲回味這段對話內(nèi)容,再加上趙小強媽媽略帶嬌嗔的抱怨,這還是老師和學生家長之間的對話嗎?簡直就像一對老夫老妻。可是,他們的關系不是早就發(fā)生變化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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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XX銀行離我們小區(qū)很遠,我只好開車去。那銀行并不在大馬路邊,而是在里面一條小街上,有點兒難找,門面也不大起眼,側(cè)面有個小車棚,下面停放著幾輛電動摩托和兩三輛自行車。好在是這種情況,要不然,王甲那輛破自行車早給人推走了,雖然除了王甲之外沒人愿意騎這樣的車子上班,但是假如賣到廢品站,總能賣個六七十塊,夠吃一頓豪華午間套餐了。
辨認王甲的自行車相當于讓我做一加一等于二這種數(shù)學題目。那家伙靜靜地支在車棚的角落里,生銹的鐵架、蒙塵的車身,灰不溜丟的顏色。越看越像王甲叉著腿站在跟前。
我扶了扶車把,摸到滿手灰塵,我忙返回車上抽出一些紙巾,仔細地把自行車擦一遍,正在我推車要出棚子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外面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XX銀行的職業(yè)裝,歪著腦袋看著我。但我馬上知道她是誰了,我突然想起我媽對那張嘴的描述,還真是貼切無比。一時沒忍住我撲哧笑起來。她有點兒生氣地看著我說,你誰啊?傻笑什么?干嗎推這輛自行車?我反問她,你又是誰?憑什么管我笑不笑?她說,我是誰還用向你匯報嗎?她指了指身后的銀行說,你在我們單位門前傻笑,還偷自行車,我當然有權(quán)過問。我說,哦!原來這是你們單位呀!我說,我笑我的沒礙著你們單位什么事吧?她說,但是你推自行車。我說,這怎么啦?你們單位不允許推自行車嗎?她說,你少裝瘋賣傻,這自行車不是你的你干嗎推?你這偷車賊!我呵呵一笑問她,這自行車不是我的是誰的?她憋紅了臉,說,是我的!我哈哈笑起來說,這自行車是王甲的,XX中學初三三班班主任王甲。說完,我就推著車走出車棚。她有點兒慌了,攆上來,扯住自行車后座說,沒錯,就是王甲的,王甲想要自行車就讓他自己來推。我說,王甲工作太忙了,而且,他還交了新女友,每分每秒都和女友膩在一起還嫌為什么一天不是二十五小時,所以他派我來幫他推,我說,他給了我一百塊錢推車費。她臉色徒然大變,闊嘴裂開著,似乎要把我吞進肚里,她說,你真賤,一百塊錢就幫人家推車。我停下來,看了看她,我說,咱倆到底誰賤你還不明白?趕緊給我放手,你要不放手,信不信老子抽你?她回頭看了看空寂的銀行門口,似乎是在心里掂量我的虛實,見我人高馬大的樣子,總算放手了。但是她說她要報警,她們單位門前的電子眼全程錄像了。我說你以為警察局長是你爹呀?報吧,老子等著。說完,我決定氣死她,于是便哼著歌曲騎上自行車走了。然后我從后面那條街繞回來開車,可是,我立刻發(fā)現(xiàn)左邊車身上被誰用利器劃了一條長長的道子。我跑到XX銀行找到她,她手里還拎著那串鑰匙,正準備進柜臺。我沖過去一下將她攔住,我說,是你干的對吧?她說,不是。我說,我都還沒說什么事,你就說不是你,說明絕對是你干的。她說,你拿什么證明是我干的?我一把奪過她手里的鑰匙說,這就是兇器。她喊了一聲,老天爺?。∪缓蟪覔溥^來,開始搶奪那串鑰匙,我把鑰匙高舉到頭頂上。她跳了幾跳沒夠著。這時候兩個保安同時跑了過來,他們將我控制住,她從我手里奪回鑰匙,然后就打了 110。
警察很快過來了,問我們怎么回事。保安說我尋釁滋事。我指著王甲前女友說,警察同志,這女人把我車子劃了。王甲前女友指著我說,哪里來的瘋婆子血口噴人!我和你無冤無仇,干嗎劃傷你的車子?我說,就因為我?guī)屯跫淄谱孕熊?。她馬上對警察說,我差點都忘記了,警察同志,這瘋婆子是個偷車賊。她偷了一輛自行車。
警察越聽越亂,但是很顯然,他的情感更傾向于這家銀行的職員。為了表示辦案公道,他讓我倆分別提供證據(jù)。我說,證據(jù)就在她手里,就是那串鑰匙。假如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們可以用那把鑰匙去實驗一下,看看劃痕是否一樣。警察搖搖頭說,就算劃痕一樣也不代表一定是她干的,這種十字型鑰匙很常見,幾乎家家都有一兩把。他的話音剛落,王甲前女友就說,我有證據(jù)證明她是偷車賊,我們有監(jiān)控錄像。然后,我們就一起去了監(jiān)控室,找工作人員調(diào)錄像。我本以為監(jiān)控器會拍攝到她用鑰匙劃車的場景,看了錄像才發(fā)現(xiàn),我停車的地方是個死角。這女人肯定深知這一點才下手的,我在心中暗暗詛咒王甲,你這混蛋咋還凈遇奇葩呢?
王甲前女友給工作人員提供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日期,人家把那天的監(jiān)控錄像調(diào)出來,王甲推著破自行車出現(xiàn)在顯示器上,他在銀行門口歪著腦袋朝里面看了看,停了一會他才推著破自行車進了車棚,支好車子之后王甲走出車棚,在外面蹲下來抽煙,我第一次看到王甲抽煙,他抽煙的樣子還挺嫻熟。
王甲前女友指著畫面上的破自行車說,警察同志,就是這輛自行車。我說,我沒有偷,是同事讓我?guī)兔?,他生病了在醫(yī)院里躺著呢!你要不信我打電話讓他證明。說完,我就撥了王甲手機,這孫子竟然不接電話,我一共打了三個,都沒接。王甲前女友抱著臂膀站在對面冷笑。我心說,這回栽了!
警察問我把自行車弄到哪里去了。他沒用“偷”,也沒用“推”,而用了這個“弄”字。然后,我?guī)е麄儊淼轿彝\嚨牡胤?,找到那輛破自行車。我又指著左側(cè)車身上那條長長的劃痕對警察說,你看看吧,也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干的。警察并沒有仔細看那劃痕,而是告訴我,我現(xiàn)在屬于違章停車,幸好他不是交警,要不然就貼罰單了。他又看看那輛破自行車,大概認為一個能開“大眾”轎車的女人犯不上偷一輛破成這樣的自行車。因此,處理結(jié)果是破自行車留下,我開著我的車回家。
王甲前女友幸災樂禍地笑著看我。我也回敬了一個笑,又走到她跟前,悄悄靠近她耳畔說,你知道嗎?王甲管你叫“太平公主”。說完,我馬上鉆進我的車里,通過后視鏡,我看到她氣得渾身發(fā)抖。
開車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生氣,到最后肺都快要炸了。我找個地方停了車,又給王甲打電話,還是不接,難道死在醫(yī)院了?我氣得咬牙切齒,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王甲,你女朋友把我車給劃了,你賠我錢?。?!
發(fā)完短信,我的心情并沒變好,王甲這王八蛋交往的都什么人啊這是?我馬上想到了趙小強媽媽,這個狗皮膏藥。我突然覺得可以找她發(fā)泄發(fā)泄,然后就發(fā)動車子朝王甲小區(qū)開去了。
我把車子停好,便沖到樓上敲門。趙小強媽媽隔著防盜門發(fā)現(xiàn)是我,就開了門。我大模大樣地走進去,也不用她讓就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然后我覺得有點兒口渴,問都沒問她,就去飲水機下面找一次性紙杯,給自己倒了杯水,嘗一口發(fā)現(xiàn)水是冷的,就倒進旁邊的垃圾桶里,我把飲水機的開關打開了,又坐回沙發(fā)里。我問她在這里住的怎么樣,舒服嗎?她沒回答,問我來干什么,是王甲派我來取東西還是送信?我說,我是來休息一會兒的。她睜大眼睛看看我說,休息?衣老師,您沒有家嗎?干嘛跑到別人家里休息???我說,趙小強媽媽,您不光跑到別人家休息,您還休息起來沒完呢,對吧?她終于意識到我是沖她來的了,忙坐直了身子,冷冰冰的語氣說,衣老師,您是攆我走的吧?王甲沒告訴您我們的關系嗎?我冷冷一笑說,趙小強媽媽,你和王甲什么關系,你心里比誰都清楚,對吧?我說,我今天來也是要告訴你一個關系的,你還不知道我和王甲的關系對吧?我現(xiàn)在是他女朋友。趙小強媽媽說,衣老師,您這謊撒得有點兒拙,他和女朋友分手的事情,估計您還不知道吧?要不要我講給您聽聽?我說,呵!就不用你操心了,等我和王甲結(jié)婚后,讓他慢慢講,反正我倆還有一輩子呢。不瞞你說,我和王甲是兩天前剛剛確定關系的,哦,對了,就是咱倆在醫(yī)院見面的那天,你剛走沒多久,他就抓住我的手表白了。趙小強媽媽說,衣老師不要開國際玩笑,王甲是重感情的人,他不會這么快有新女朋友。再說了,就算王甲交新女朋友,應該也輪不到衣老師哈!我心說,輪不到我,難道就能輪到你?別做夢!然后我依舊面不改色地說,趙小強媽媽,你想想看,無緣無故我憑什么跑到王甲家里攆你走?你動動腦子就想明白了,要不是我和王甲的關系,我犯不著為一個普通同事得罪你吧?咱倆有仇嗎?看得出來,這話有點兒管用,趙小強媽媽的臉色慢慢有了變化。她開始陷入了沉默。我站起來重新倒了杯熱水,又發(fā)現(xiàn)茶幾上丟著一袋鐵觀音,我就打開來整個丟進紙杯里,我夸張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我說,這房子要重新裝修了,這么埋汰打死我都不嫁過來。我發(fā)現(xiàn)趙小強媽媽正在低頭抹眼淚。她這招對王甲管用,對我不行。我說,趙小強媽媽,你是今天晚上搬呢還是明天早上搬?你也知道,王甲快出院了,我得過來照顧他,你在這里也不方便對吧?她說,衣老師,我也不是賴在這里不走,您要給我點時間,一時半會我能去哪呢?我搖搖頭說,不!她說,衣老師,您要是把我逼急了,就別怪我不客氣。我笑笑說,你什么時候客氣過?王甲幫你開早餐鋪,你客氣過嗎?她說,衣老師,王甲肯定沒告訴你那件事吧?我說,王甲告訴我的事太多了,您指哪件?她把腦袋低下去,不說話了。我繼續(xù)追問,現(xiàn)在搬還是明早搬?你給個準話。她還是低著頭,用非常小的音量說王甲把她強奸了。說完,她爬起來走進次臥,不一會她拎著一只白色塑料袋回來了,她打開塑料袋一角讓我看,里面是一件皺巴巴的半舊女士內(nèi)褲。她說,衣老師,我知道您肯定不相信我說的話,我們可以拿這條內(nèi)褲去做鑒定,上面有王甲留下的東西。她見我愣了一下,心中有點兒得意。然后她總算露出了猙獰的一面,她說,衣老師,假如我告王甲強奸的話,他就死定了。我心里一驚:這個女人太可怕了!王甲啊,王甲!你這龜孫就喜歡玩農(nóng)夫和蛇的故事。表面上我必須強裝鎮(zhèn)靜,我覺得,在和王甲前女友的紛爭中失敗了,這一次我不能敗給一個老女人,我笑起來說,趙小強媽媽,您兒子趙小強,他……我故意把話說成半截。她果然就緊張起來說,衣老師,咱們大人之間的事情和小孩子無關。我又笑起來說,當然無關!誰說有關了!看把你嚇得。我說,你放心吧,等王甲進去了,我就替他好好照顧你家趙小強。說完,我又笑了。趙小強媽媽馬上就亂了陣腳,她說,衣老師,小強這孩子不容易,我求您別傷害他。我笑著說,我怎么舍得傷害他呢,對吧,趙小強媽媽。她說,衣老師,衣老師,我搬走,明天早上就搬走還不行嗎?我只是笑,不回答。她晃了晃我胳膊說,衣老師,我現(xiàn)在就搬。說完,她便著急忙慌跑進房間里收拾東西。
半小時后她說已經(jīng)收拾好了。我說,你再檢查檢查,看看陽臺上有沒有落下的胸罩和內(nèi)褲啥的。她說,沒有。我說,那就好。
我見她的行李實在多,有點兒不大忍心,就問她去哪里,我開車送她過去。她又開始垂淚了,說她實在沒地方去,她老公死很多年了,婆婆家那邊又拒絕承認趙小強這個孫子。我說,那這樣我就沒法送你了,你先把東西搬下去,在路邊慢慢想,想好了你就打車走。說完,我站起來幫她拉行李。她一把奪過去說,衣老師,要不然,我明天早上搬吧,我今晚好好想想去哪里,行嗎?我說,不行!說完,我又繼續(xù)拖拽行李,也不知道那個大包里都裝了啥,死沉死沉的。她也不再阻止我,任由我把那大行李拖到房外,我的額上起了一層細汗,我對無動于衷的女人說,剩下的你自己搬,趕緊的!她見我如此強硬,實在沒辦法了。就說,衣老師,您送我去西環(huán)路吧,我有個親戚家在那邊。我點點頭說好。
我倆用了三次才把行李搬完。我馬上開車去西環(huán)路。這個時間已經(jīng)不堵車了,很快便到達目的地。
我要幫她把行李送上樓,她說什么都不肯,那慌里慌張的眼神引起了我的猜疑。因此,當她搬著那只大行李爬樓梯的時候,我拎著一只小行李悄悄尾隨在了她的身后。結(jié)果,我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奧秘,原來,這里根本沒有什么親戚。這就是她謊稱被房東收回的那套租住房。當我看到她摸出鑰匙開門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比我預計的更可怕!
我馬上回到王甲家,給開鎖公司打了電話,開鎖師傅很快就來了,我讓他給換個鎖芯。我說,師傅,您揀質(zhì)量好的換,貴一點兒沒關系,關鍵是防盜系數(shù)要高。那師傅點點頭,說,要的要的!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好的想唱歌,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很久沒去K歌了。我決定等王甲出院后逼他請我唱一次KTV,他一看就是不會唱歌的人,這樣最好,我最討厭和別人搶麥。
第二天中午,我去醫(yī)院看王甲的時候又遇見了趙小強媽媽,她見我走進來,匆忙地拎上手提包站起來,躲著我的眼睛打了個招呼。我見她的眼睛紅紅的,知道她又在王甲這邊表演苦情戲了。我還沒坐下來,她就找個借口溜了。我說,王甲,你怎么回事,電話不接,短信不回。王甲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開床頭柜抽屜,把那只老諾基亞拿出來,開鎖給我看。我看到上面顯示幾十個未接電話,最上面是我昨天打的,下面全是他前女友。王甲又打開信息欄,一豎幾十條未讀短信,除了我那一條之外,也全是前女友的。我說,沒準她后悔和你分手,找你復合呢。王甲笑了笑說,所以,我不敢看,也不敢接。我說,你還愛她對吧?王甲回答,說不愛是假的,不過,不能再愛了。我說,為什么。他說,感覺已經(jīng)變了。我說,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感覺派的男人啊。他說,我知道你一直把我當大老粗。我又問趙小強媽媽來干嘛。王甲說,她說你把她趕走了。我點點頭,說,你該怎么感謝我?王甲扶了扶眼鏡說,能不能借我兩千塊錢?我以為他住院費不夠了。他搖頭說,趙小強媽媽要重新租房子,她沒錢。我覺得血液嗖嗖往腦子里鉆,我一定是臉都漲紅了,我說,王甲,你這沒有原則的爛好人,你活該被他媽的毒蛇咬死!然后,我把事情的經(jīng)過以及我的發(fā)現(xiàn)都告訴了他,我又格外把那條內(nèi)褲進行了渲染。我說,王甲,要沒有我衣雯利,你就等著被這個女人耗到死吧你!我又想起了他那個“蛤蟆嘴”的前女友,然后又把自行車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最后我說,王甲,我一會兒去4S店鈑金,這個錢你要賠給我。王甲呵呵笑起來,王甲說,衣老師,謝謝你啦!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你是不是愛上我了?我撇撇嘴說,你想得美!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考慮你,你趕緊出院,我還等你請KTV呢。
王甲出院的三個月后要請我喝酒。我說,輔導班忙,沒空。他說,衣雯利,你陪陪我吧,我心里憋得要死了。我覺得有點奇怪,他第一次喊我全名。我說,你從來都悶葫蘆,憋死也正常。他說,衣雯利,我昨晚做了個夢。我問什么夢。他說他夢到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一只白色磁盤里,周圍坐滿了人,他們拿著刀叉在他身上又鋸又切,還嫌他皮糙肉厚不好吃……
王甲說,衣雯利,我去輔導班找你,耽誤的課我來補。我說,那你幫我補幾次?他說,你說幾次就幾次。我說,好!
輔導班附近有家不錯的韓國烤肉,允許自帶酒水。王甲索性搬了一箱青島啤酒。我說,王甲,你大病初愈就打算往死里喝啊?要喝出事,我可負不了責。王甲說,早就好利索了,沒問題。
這天晚上,王甲又喝高了,喝高的王甲給我講了他的故事。他說他是個孤兒,在市郊的福利院長大的。他讀書的那些年,一直有位企業(yè)家資助他,他卻從未萌生過去見見企業(yè)家的念頭。但是他倆一直通信,他的信總是匯報學習情況,企業(yè)家的信更簡單,就是寥寥數(shù)語。但這種信卻是頻繁的。大學之后,通信頻率驟然降低下來。后來,不知道從哪天起,這持續(xù)了十幾年的通信戛然而止了,畢業(yè)后,王甲突然產(chǎn)生了去見見企業(yè)家的想法,他沒提前寫信通知,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個地方早已拆遷,王甲站在一片廢墟中,恍惚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這片廢墟。
更匪夷所思的事情是,福利院院長臨終前竟然將一套市區(qū)的房子贈送給了王甲。王甲說,小時候福利院長待他并沒有特別與眾不同。因此,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王甲對那套房子的感覺非常詭異。
直到最近,這一切才真相大白。王甲說,好端端地,天上掉下來一個親生父親,多年來資助自己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企業(yè)家。發(fā)現(xiàn)這一真相之后,王甲突然覺得舊有世界的一切都崩塌了,就像當年他尋訪過的那片廢墟一樣雞零狗碎。
王甲說,他這么難過,不是因為當年親生父親把自己拋棄了,而是,他感激了二十多年的恩人,突然之間轉(zhuǎn)變成了他最痛恨的人。王甲說,即便這樣,他還要給這個老人養(yǎng)老。王甲說,他們之間也就剩下養(yǎng)老這點兒聯(lián)系了。
當年,母親生下王甲沒多久,父親就和別人私奔了。母親等了兩年,萬般絕望之下,將王甲和那套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證一起送到了福利院。一個月后,垃圾船在市郊的人工湖里打撈上來一具女尸。王甲的父親有過幾年專一的婚姻生活,但就在第二個孩子三歲的時候,王甲父親又出軌了。離婚后,第二任妻子帶著孩子去了美國。王甲父親就和一個洗頭房的小姐廝混在一起,混好幾年,后來,這個小姐要回村里嫁人了,臨走前又給王甲父親介紹了一個小姐妹。就這樣,王甲父親在小姐們手里倒來倒去,最后,染上了一身臟病,走投無路的老人想到了王甲,所以就找來了……
我說,王甲,咱不喝酒了,咱去K歌吧,我來請。王甲說,胡說,怎么能讓女士請客呢,我來!
我沒想到王甲那么會唱歌,他點的全是我男神周曉鷗的歌。當他開始唱那首《如果我是梁山伯》的時候,我簡直淚流滿面了,我大喊大叫拍著巴掌,兩只手都拍疼了,嗓子也喊啞了。我說,王甲,你太棒了!王甲,你這家伙原來深藏不露?。∧憔褪莻€天生的歌唱家。我跟著王甲一起唱起來“如果我是梁山伯,一定放過祝英臺,讓她和別人去相愛,生個漂亮的小孩;如果我是梁山伯,一定把愛藏起來,在故事開始前離開,我一個人去傷懷;如果我是梁山伯,一定放過祝英臺,讓她和別人去相愛……”
我不僅唱起來,我還跑到前邊的空地上跳起來。王甲拿著麥克風加入進來了,我倆瘋了一樣,又扭屁股又搖頭,我倆共用一只麥克唱著“如果我是梁山伯,一定放過祝英臺……”
我認為一定是我喝多了,神志變得不清起來,要不然就是搖晃腦袋把自己搖暈了。我看著七彩閃頻燈下的王甲,聽到那渾厚的歌聲,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有些地方挺像周曉鷗,我有點兒心旌搖曳起來,我從后面抱住王甲,我說,別跳了,我有點兒累,你把肩膀借給我,讓我睡一會吧……
第二天,我陪王甲去XX銀行的停車棚推那輛破自行車。我沒開車,我倆坐車去的。這天天氣真好,藍天白云。我倆推自行車的時候,車棚上蹲著一只喜鵲。我說王甲,你看那上面有個“鳥人”。王甲呵呵樂了。王甲騎上他的破自行車說,衣雯利,你要不會跳車子,我就不管你了。我這才反應過來,一路小跑著攆上去,我說,王甲,操你大爺們的,你給老子慢一點。說完,我一只手扶著車后座,輕輕一跳,屁股就坐到上面去了。
那只“鳥人”似乎受到了驚嚇,撲棱一聲飛走了。